从小我的家里就一直十分贫穷,而我一直是个棒球少年,对我来说,棒球不单纯是一项游戏,而且还注入了一种特别的感情在里面。尤其是父亲成了借款的连带保证人,当时欠下四百六十万日元的债务并上吊自杀以后,这种感情便越发强烈。虽然我放弃了遗产后,总算不用还父亲欠下的债务了,不过因为缺乏生活费,我和母亲都必须工作养家。
我成了中学生以后才第一次看到父亲写给妻子一一也就是我母亲和我的信。他在信中一个劲儿地向母亲和我道歉。并且,满篇流露出对一个叫道德贷款的公司的怨恨。父亲说这次贷款是一场肮脏不堪的骗局。信中用很长的篇幅提及他们捏造出谎言来骗人,在法庭上骗过了法官,也骗过了国家,最终赢得了官司。他写到这个允许甚至鼓励如此行为的国家已经疯了,他要诅咒日本。
他说:然而,无论如何,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全怪我自己的软弱和愚笨。今后你的生活会很辛苦,真的很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多帮母亲分忧。
今后可千万不要当借款的保证人,尤其道德贷款这个无良的公司是放高利贷的,所以你可别和它扯上关系。还有,请你放弃遗产,和我这个没用的父亲断绝关系吧,这样你也可以逃过借款的还款义务。信中详细地写了申请方法。另外还写了两个可以投靠的亲戚的名字,但按母亲的意思,我没有投靠他们。
母亲虽然恨着父亲,不过我对父亲完全没有涌起这样的感情。不管怎么说,父亲认真履行了作为父亲应尽的义务后才自杀的。我们住的小房子因为在父亲的名下,所以被抵押走了,不过如果不是他教我放弃遗产的方法,也许我们将陷入悲惨的欠款地狱之中了吧。搞不好连母亲也会追随父亲自杀。
住在没有浴室的狭小公寓内,生活无比窘困,我觉得或许自己是班里最穷的学生了,不过我的棒球打得最好,体格高大,成绩也不赖,因此我并不怎么感到自卑。老师很信赖我,班里也没有欺凌现象,这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为有我在。因为不良少年们都很怕我。
母亲也逐渐开朗起来。虽然她说过非常恨道德贷款,总有一天要放火烧了它,不过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当然不会付诸行动。不过要想逃离这种生活,作为独子的我必须挣很多钱,说到挣钱的方法,即便我当了上班族,所能挣的钱也有限,所以我只有在棒球方面获得成功来挣钱,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那么便是职业棒球。也就是说,我为了母亲,一开始便决定以职业棒球为目标,在这一决心下,我每天都要练习棒球。这一年我十岁。大家都单纯地说梦想是将来能成为职业棒球手,然而对我来说这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这是我的肺腑之音。
我已家徒四壁。总有一天母亲会上了年纪无法工作。我已经预见到,如果到那个时候我还挣不到钱,我们终将会过上悲惨的生活。所以我的心境和周围抱着玩玩的心态打棒球的人不同。年幼的我早就清楚地意识到我要为了钱而打棒球,用棒球来挣钱。
我从未透露过,不过母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就算我放学一回家就出门打棒球她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在房间内默默地做着副业。她从来没有叫我乖乖学习,所以我更加拼命了。倘若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反而会受挫吧。
不过,这样的生活并不十分悲惨。我喜爱棒球胜过别的事物,所以十分中意这样的生活。我对棒球的喜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我心里都想着棒球。
因此成了初中生以后,我进了棒球部,母亲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母亲那时本来就天天外出工作,白天都不在家,并没有表示赞成或反对。
为了锻炼出能耐受住职业棒球强度的体格,我自己提出开始投递早报的工作,并拒绝了报刊店使用自行车的建议而选择徒步,这一切都是为了棒球。年幼的我也将目光的焦点对准了将来的职业棒球。
在少年棒球时代,我一直当的是投手,这之中也有只有我能胜任投手的缘故,而且我不知在哪里读到过职业棒球选手们在打到少年棒球的阶段时都曾有过当投手的经历。投手最能培养对棒球的感觉,并且投手一直保持热身的状态,几乎没有注意力不集中的瞬间,令人获益匪浅。此外当一名投手也的确很有趣。
上高中后我决定仍加入棒球部,所以初中的时候我就把头发剪短了。因为我不想突然改变发型,会让人觉得长相也变了。平时打棒球玩的时候我尽量不使用软球,而是使用一种叫准硬式球的介于硬球和软球之间的硬式棒球。这是为了让自己习惯硬球的重量和感觉。橡胶制的软球太轻了。我真的很想打硬球,不过学校不允许。说出来大家可能会吓一跳,软球这种球只要我稍加施以握力或者指尖的力量,投出的时候就会一下子瘪掉。硬球的感觉和它完全不同。因此使用软球则完全起不到练习的作用。
同伴和大人都对我说这种球很危险后,我就不用这种球了,不过投球练习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用准硬式球。在那个时候,初中生里已经没有人能打中我的球了。大家都害怕我,甚至只要我一站在投手丘上,就有人会生气地跑回家。
但我并不以为意。我将来要当职业棒球选手,达到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运动会我是第一名,跳绳比赛我也是第一名,我一直将准硬式球装入衣袋中上课,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握着它进入梦乡。我总梦见自己成了职业棒球手。光是想象自己若能和那个时候的大明星江夏或者田渊选手进入同一支球队,亲密地说上话,胸口就怦怦直跳,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坚信右手握着的这颗球总有一天会把我和母亲带出这间肮脏的廉租公寓。
不能打棒球的日子里,我总是跑步到市营游泳池,在水泥墙上圈出捕手手套的位置,在刮风下雨的日子里也对着它练习投球。每投一球,我都气势满满地大喊:“当职业球员!”“当职业球员!”我要成为职业球员,拿到高额签约金后盖新房子,让辛劳工作的母亲能安然度日,每天我都抱着这样的想法投球。中学时代,这样的投球练习我一天都没缺过。因此我在中学时代便掌握了相当熟练的控球技能。
彼时发生了一件难忘的经历,在某次这种训练中,我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猫放在纸箱里,被雨水淋得透湿。它向我走过来,我想给它喝点牛奶什么的,于是把它带回了家。我喂它喝了点牛奶,问母亲能否养它,没想到母亲大发雷霆。她哭着喊道,你觉得这种公寓里能养动物吗?
你知不知道邻居会怎么谈论我们?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真不会体谅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几近狂乱的母亲,吓得不轻,于是边哭边出门把猫扔掉。我不想被别人看到,便走到离家很远的一条街上准备扔掉,结果被那附近的老头撞见了。他狠狠地教育我说,你不觉得把动物扔到这儿很可怜吗?它要变成野猫会给附近的居民带来多大麻烦,你想过没有?现在的年轻人真没有道德心。我虽然很想说并不是这样的,我也是从路边捡到的,我很想养,可是被妈妈骂了。不过他显得很亢奋,并不像会听进去我的话的样子,我只好逃回了家。一想到如果当时我们有房子的话就能养它了,我就觉得很遗憾。
我决定读高中之前都一直当投手。我想到过高中时代可能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想转当外野手或内野手,结果一次都没有出现转型的必要性。
高中我选择了多次在甲子园出场过的本地学校滨松商业。在升学指导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建议我去西高,不过西高的棒球部不够强大。西高的棒球部也不是完全不行,也曾有过打进甲子园的历史。但论及棒球和教学能力两者的水平,西高可以做到两全,班主任老师想必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推荐我上西高的吧。不过我的目标是职业棒球,所以我必须要亲临甲子园。因此我选择了滨松商业。
这里品行恶劣的不良少年很多,所以女学生们都对这里敬而远之,不过我对此毫不在意。我决意在成为职业球员前都不和女生交往。
进入滨松商业的棒球部后不久,我顺理成章地被大家称赞水平已经超越高校级别,是个怪物。
我身高有一米八六,或许也占了身高方面的优势吧,不过我在滨松的高中棒球少年之中的确拥有超越一般水平的实力。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同时也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内心十分喜悦。因此在商业高中时代,我能如预期般大展身手。在县内,只要我上阵比赛就从未输过。但我最终逐渐得知自己是技巧派的体质,而并非朝气蓬勃的快球派。
这一情况并不是我在滨松的高中时代自己察觉的,而是一个职业棒球的球探告诉我的。他曾预言,作为一个高中棒球的投手而言,我是个怪物,球速还算快,不过在职业水准的人看来,球速一点儿也不快,若以这种力道进入职业球队的话,可能会转成技巧派,更准确点说,只有将控球能力变为自己的长项,才能在职业的道路上生存。
事实上,初中以来,我对控球持有着绝对的自信。我能随心所欲地做到让球往外偏一点或者往内偏一点,我想高中生里应该没什么投手的控球能达到这种程度吧,只要捕手引导得好,在静冈我可是绝不会输。
不过职业棒球的球探似乎在高中的棒球少年中只关注快球派,这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我自认为在静冈所向无敌,身边却没什么球探或职业棒球界的人,我对此深感不满。
高中时代,我对击球也相当有自信。根据对战对手不同,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起我便已经打清垒棒了。如果对手实力很强,我就集中精力投球,因此会离开清垒棒的位置,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打过第九棒。
现在想来,自己只不过是在业余球员当中球感出众一点而已。虽然自己投自己打来赢得比赛感觉很了不起,然而这是因为这一时期的对战对手当中没有出过职业球员。在这样一群人中,不论是在投球还是击球方面,我的实力确实在他们之上。但职业棒球则是远在其上好几个等级的世界。
不知为何,我天性并不好战。我不服输,也比一般人执着,不过,我却不是孤注一掷奋力突击的性格。我的情绪总是不够高涨,比较冷静。
这种说法虽然好听,但也就等于说我在关键时刻缺少魄力。要想成为职业竞技者的话,这是致命的弱点。我原本天性就不急不躁,比较稳重。
在滨松商业念二年级的时候,我总算能在甲子园出场了,这一部分归功于我自身的努力。但不走运的是,第一场比赛胜出后,我肩膀受了伤,在第二战败退了。我们输掉了比赛,当时夺冠的是早稻田实业,他们的第四棒是个叫武智明秀的二年级学生,当时他打出了好几个本垒打,一时间成为了热门话题。
三年级的时候我同样得以出征甲子园,顺利赢得了第一场比赛,然而在第二场比赛中被攻破,最终败退。从大概第一百球开始,我忽然投不出快球。我不想把责任推卸给队友们,不过在滨商连我都能打第四棒,可见击球方面是很薄弱的。
如果我失掉三分,就等同于提前宣告失败。当时武智也十分活跃,体育报纸上经常登载他受到球探的特别关注的报道。
拜如此惨淡的甲子园成绩所赐,到了三年级的秋天,只有太平洋联盟的一个叫作北见的职业球探来拜访我。不过他并不是来挖掘我的,只是来和我聊一聊,这对从儿时起便决心跨人职业棒球行列的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儿时以来一直怀有的梦想自此化为泡影。通向职业棒球的大门最终没有向我敞开。
北见先生告诉了我之前所提到的那些话。他说,你可能会成为技巧派吧。如果你以职业棒球为目标,那么你只有这一条出路,所以今后你可以朝着这个方向来练习。你的球质有些轻,我想可能是因为你的球的转数比别人多吧。不过这条件适合投出变化球,但你投球的种类太少,基本上只有直球和曲线球,这是个致命的缺点,建议你学一学指叉球。
如他所言,我所掌握的变化球只有曲线球和滑球,恐怕我投不出反向旋转的喷射球。说我的控球能力好,是个技巧派,只不过是因为也没有别的话能用来夸奖我了。谁听说过只会直球和曲线球的技巧派呢。北见先生想告诉我的是,我不是快球派,又不会投喷射球,也不会投指叉球和沉球,总之就是个半吊子。当然也不会有职业球探来找我。
我连选秀的指名也没有收到,北见先生明确地说他们大荣队可以让我接受入队测试,不过现阶段我肯定会落选吧。他说,你投球姿势有一点点不大好的习惯。如果你想继续打棒球的话,还是上个大学把它纠正过来,进一步磨炼一下技巧吧。
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个令人绝望的宣告。这是因为我以前就明白我家里并没有余钱,我上不起大学。所以我才这么拼命。我想努力从高中开始迈向职业道路。
我问北见先生,不念大学就不能当职业棒球手了吗?北见说,不念大学的话可不行啊。
我也向北见先生稍稍打听了一下早稻田实业的武智的情况。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同龄人中的超级明星,所以我很在意。结果他说曾经见过武智。他苦笑着说,武智可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们很想得到他,但他可不会来我们这儿啊。这番话和对我的评价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受到了强烈的打击。此时,我切身体会到我们之间的差距竟有如此之大。北见先生说,虽然每个球队都很想请到他,不过他似乎是要去念大学。是嘛,武智要去念大学啊,我想。
烦恼了好些日子后,我最终就职于本地的K乐器。这里是业余棒球的名门,我凭借棒球技术被这里录用了。这也是母亲所希望的,所以我最终听从了她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想,除此以外我无路可走。
K乐器是家十分靠谱的公司,在本地很有人气,如果没有棒球能力,单凭我自己的学历很难进这家公司。母亲深知我一直以来以职业棒球为目标而努力着,所以安慰我说这不是很棒吗,不过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很苦涩的选择,如果可以的话,就算借钱,我也想进入棒球的名门大学。
由于武智的事和老师的劝说两方面的影响,因此放弃升上大学,委实令我很痛苦,我独自苦恼了好几周。如果成绩差也就算了,但因为学力上而言勉强可行,所以我无法彻底放弃。这时,我头一次想到,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会怎样。不过现在没人会借钱给我,而且借钱这个字眼对我家来说可是大禁忌。
我想,梦想真的破碎了,我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消沉了很多天。我怀疑起这真的是现实吗?
我不是在做噩梦吧?从儿时起我就从未对自己会打职业棒球这件事存有过疑问。我相信这是自己注定的命运,而且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想不通,若不能成为职业棒球手,那此前我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回首过去,此前我的生活里只有棒球。我为此牺牲了一切,没有做过除此以外的任何一件事。
也并非不存在一条在K乐器的非职业棒球部奋斗,并从那里晋级为职业选手的道路,但那扇门十分狭窄,就好比等待一种奇迹的降临。首先,绝对条件是成为K乐器的王牌投手,并且必须取得冠军的实际战绩。而且如果不是以打破夺三振记录的势头赢得比赛的话就不够显眼。此外一旦上了年纪,通常也不容易获得选秀的指名。
而且我还是一名员工,所以即便我有这个实力,但若因棒球而向公司提出辞职,则可能陷入麻烦。这是当然的,公司里有棒球部,为什么不在公司里打?有实力的话情况更是如此,因为可以成为公司的广告。公司正是为此而录用这名选手并付给他工资的。
所以没有人会这么做,如果非要离开公司,就会闹得不欢而散。可能会产生一笔违约金,而且入职时似乎也会书面约定不会因为要打职业棒球而辞职。步入社会后,就会产生金钱方面的问题。要想成为职业选手,果然只有从高中开始,或是在那时吸引人们的目光并在大学里活跃。
K乐器有个名叫岸本的王牌投手。进公司的时候就听说他虽然也有实力,但因为他是某个高层领导的亲戚,所以不可能撼动他的地位。不过既然凭借着棒球能力进入公司,我就没有退路可走。
进入公司的同时,我加入了棒球部,这是个比我想象里还要够呛的群体,在这里我彻底磨炼了自己。说不定就算在这种状况下也会出现奇迹让我当上王牌投手。接下来,说不定我会一路连胜,取得冠军,吸引职业球探的目光。这种想法已经成了我的信仰,虽然知道毫无希望,可只要这样想着,我就不由得涌起力量。这是我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我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体质。
跑比别人多一倍的路程,投别人三倍的球,在前辈和教练的指导下,我总算学会了指叉球和喷射球。但结果还是不理想,我完全放弃了打职业棒球的想法。我虽然逐渐能勉强投出像样的喷射球来,但球不稳定,尤其是指叉球,投出去以后根本不知道球会跑向哪里。不单有可能击在地上,甚至有时还会投出界外。
似乎我天生就投不出抑制旋转的球。球探北见先生也说,很可能是投球方式上有些坏习惯。
不过我已经放弃要把它纠正过来的决心了。虽说知道要在最高点把球投出去,但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觉得这是正确的决定。所以在关键时刻,我只能投出以前就掌握的曲线球和滑球,因此不论如何努力,我都只是岸本的替补投手,当不成王牌投手。
结果,我离职业棒球间的距离比高中时代更为遥远。高中时目标尚在眼前。在我的视线里也算出现过球探的身影。然而球探肯定不会来看业余棒球。话说回来,由于这样的棒球生活可以带来薪水,所以如果我离开这支球队,我和母亲的生活都将失去保障。我只能选择将自己的职业生涯都埋葬在K乐器的棒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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