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向来对“功名”二字嗤之以鼻,但自从经手过那几桩离奇的案件以后,他的名声早已今非昔比了。
随着大侦探御手洗洁的声名远扬,到我们位于马车道大街的住所,来求他的办案人,也渐渐多起来了。尤其是国号改为平成以来的这几年里,我们两人竟忙碌得难得有片刻清闲。
找上门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我发现,这些人的身份,和以前的委托人相比,有了很大的区别。以前来这里找他的人,虽然大多数是因为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烦心事,而终日意志消沉,但其中还是以礼貌周全、态度谦恭的人居多,但是最近来找他的这些人里面,不乏明明有求于我的朋友,却又拿腔拿调地,摆出一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态度的人。说实话,我历来从心底里看不起这种人,对于他们虚张声势的狂妄劲头,也总是不屑一顾。
然而,我的朋友却与我恰恰相反,在他眼里,这些权欲熏心、目空一切、自以为可以对人发号施令的家伙,统统只不过是些可以为他的平淡生活,增添少许乐趣,而供他开心解闷的小丑。我甚至觉得,他心里还巴不得这些家伙,能够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呢。
对于朋友的这点儿心思,我也并非完全不理解,但是,我总认为:这些所谓的“大人物”,无法给我们带来什么吸引人的、充满挑战性的难题,值得我和朋友放下手里的事,去为他们专程效力,这些人既然已经身居要职,平常手下总有一帮人听他们调遣,那么,他们解决一般问题的能力,还是十分具备的;他们能够屈尊找我们帮忙,大都是因为听说了大侦探御手洗洁破解案件能力的传闻后,才打听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们委托的事情,显然需要我们严格地保守秘密,同时,解决这些麻烦问题,的确还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巧。在这些人物的眼里,御手洗洁顶多不过是位多少有点名气的私家侦探而已。
发生在平成二年(1990年)三月的这桩奇妙的事件,就是一位傲慢无礼的“大人物”把我们牵扯进去的。来人的名字叫做秦野大造,自称是古典音乐界里,一位著名的声乐大师。虽然我本人对音乐向来一窍不通,但从他狂妄自大的神态中,还是多少可以发觉,这位委托人,在国内古典音乐界中,也许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这位秦野大师在横滨市的绿区,拥有一栋很大的豪宅;另外,他还在川崎市的幸区远藤町一栋公寓里,开设了一间音乐工作室,并在那里招收了几位学生,教授声乐和钢琴,有空也在那儿作几首曲子,若是偶尔忙得脱不开身,也可能在那里小住三五天才回来。为此,这间工作室的四壁,还专门铺设了隔音装置。
秦野大造经常开着一辆奔驰车,在住家和工作室之间来回奔忙,每周还要抽出四天工夫,到上野和扛古田的大学去授课。据他自己说,每年最少还要举办三场演唱会,因此,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即便如此,这次他还是不得不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把他最近偶然遇见的一个棘手问题,拿来向我们请教。
但是,这位大师和我们面对面坐了半天,我的朋友竟然还没有打算,让他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因为我发现,这位大师摆出的目空一切的态度,看来正对御手洗洁的胃口。能够拿这位大师调侃几句,正好能为他解闷消愁。
“你大驾光临来找我商量,究竞是不是自己的主意?”御手洗洁的语调,显得十分客气。
古典声乐家用他浑厚的男中音,冷冷地答道:“其实,我本人并不喜欢拿自己的私事,去跟他人商量,可是,我的一个学生,听说了你的名气,整天在我耳边唠叨,说是外面都在说,你如何如何有名,劝我无论如何,也得到这里来,给你找点事情试试。我实在是被他说得没有办法了,这才找到你这里的。”
“你这么说,实在是过奖了!”御手洗洁面带微笑地说。
“今天我正好有事路过这里,所以就顺便进来看看,也试试传闻是不是真的。”
“你不去找警察,看来还是很聪明的。”御手洗洁带着几分狡黠,向我眨了眨眼说道。
“说实在的,我讨厌和警察打交道。而且,就这点小事情,也不值得去找他们,弄不好,让他们捅给媒体,往外一传,我可就吃了哑巴亏。我想,你既然是位私家侦探,肯定能保守住客户的秘密,这点你应该能保证。怎么样,没问题吧?”
秦野的两鬓和下巴,都长着浓密的胡须,说话时几乎看不到嘴唇在动,黑边眼辦厚的镜片下,一双小眼睛试探性地,紧紧盯着御手洗洁。
不知为什么,每逢秦野这类人与他相对而坐,御手洗洁总是显得特别来劲,只要看他不停地揉搓着双手,我就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极佳。
“这件事好商量,好商量。不管怎么说,咱们俩还都算是同行,大家都一样爱好音乐。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看他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劫,不知道的,准以为是商人等着了一笔大生意,正在盘算着自己能够挣来多少钱。实际上,我也能看出,这位秦野大师,之所以收起了虚假的笑容,心里也正是这么认为的。
“你如果真是个爱好音乐的人,想必也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所以,对于报酬的事情,你可不能跟我耍心眼。”
“啊,你说得对,这件事你可以完全放心,不过,至于说到你是谁,你的名字,我可压根儿就没听人提起过。”
说话的时候,御手洗洁显得十分快活。那位大音乐家不满地,斜眼瞪着我的朋友。
“看来你还是不大懂音乐吧,居然连我是谁也不知道?”
“不,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敝人虽然不才,但年轻的时候,还是正经上过几年一流音乐学院的。不过,说到底,我最喜欢的音乐,现在看来还得数爵士乐。”
“嗨,那算什么玩意儿?”音乐家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在我们正宗的音乐家眼里,连那些轻音乐,都一钱不值,就更别提你那些爵士乐什么的了。所谓爵士乐,不就是从我们古典音乐那里,简单抄来几段乐谱,改编而成的吗?听那玩意儿,也能叫听音乐?不怕让人笑掉了大牙?”
一听这番话,御手洗洁忍不住偷偷地乐出声来:“真没想到,如今在欧洲的个别地方,还有我们日本,居然还有人抱着这种无知的看法。这些人一提到爵士音乐,总以为就是‘圣徒驾到’那种档次的曲子,可是,就算拿这首曲子来说,它的旋律和和声,虽然单调了一点儿,可是它的节奏表现,也并不那么简单的啊;而且,它的节拍无法在乐谱上标示出来,所以,先生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给学生教会的。古典音乐之所以称之为古典,不正是因为理解方面,跟不上进步的潮流了吗?”
“我今天来这里,可不是找你这样的私家侦探,讨论什么音乐知识的。难道你觉得,你那点音乐理论,还能比得上我的不成?”
“十分抱歉,我的音乐理论,虽然无法跟你相提并论,但我指出先生认识上的某些片面之处,大概总不是什么问题吧?”
“混蛋,你胡说些什么!……”大音乐家的脸涨得通红,脑门上已经冒出了热气。
“先生请千万息怒,我想,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本意。我是说,历史上不少大音乐家,在这个问题上,都存在着片面的理解和误会。其实我也非常崇拜古典音乐。这不,你进来以前,我正听着柴可夫斯基这首《悲怆》呢。”
“噢,你也爱听《悲怆》?……那可是一首瑰宝似的名曲。”大音乐家顿时精神一振。
“我的评价正和先生一样。这首乐曲听起来,如同向着死亡这个宿命,一步一步地走去,仿佛永远循着轨道运行的行星,冷静地思考着人生的真谛。”
“说得好……看来有些方面,你还能够说出点有道理的话。我本人倒是最欣赏卡拉扬大师的作品。”
“我也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评论。他跟你一样,在乐曲速度的控制上,算是高手,但对于秦野先生,你这种学院派的音乐家,拿森鸥外的小说做个比喻,会很有意思。那位俄罗斯大师的风格,和森欧外所写的《雁》那篇文章,有一种文学上的共通之处。”
“卡拉杨的作品里,常常透出一股静谧的意境,那才算是真正的音乐!”
“而托斯卡尼尼的曲子有点相似,都有着军队式的严格,和一丝不苟的精神:
听御手洗洁这么一说,这位著名音乐家,不屑地扭了扭头:“你这种理解,目前还算不上主流。”
“叫卡拉什么的那位老先生,对第三乐章的诠释,我看也很另类。”
“你……你竞敢称呼他‘卡拉什么’!……”音乐家气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指挥的第一、第二乐章,总的感觉还算可以,但到了第三乐章的后半段,我就想起那位巴斯特·基顿来了,要不就让我想起动画片里,撞在墙上的汤姆和杰瑞。我看用它顶替《舰队进行曲》,用作弹子房的背景音乐,那倒还合适。”
“混蛋,你胡说八道!……”大音乐家勃然大怒,起身来,大声呵斥道,“你顶多不就是个,偷偷査访婚外情什么的私家侦探吗?还敢在我面前,扯什么音乐理论?……混蛋,你得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对这位世界闻名的大音乐家,说三道四!”
御手洗洁仍然不慌不忙地搓着手,摇晃着双肩,嘿嘿地坏笑着,髙兴极了。
“秦野先生,你身上想必带着那个葵花图案的印牌吧?”
“你说什么?”
“你就是专门维护卡拉扬,这位幕府将军权威的徒子徒孙!”
“我今天真是来错了地方!……”秦野大造愤然说道。他站起身来,拿起皮包和那件做工精致的外套,就想离去。
“请便!……如果想回去的话,请从这边的大门走。外头风刮得正紧,三月的凤,有助于你的脑子好好冷静一番。不过遗憾的是,送给你别在胸口上的万代兰胸针的这位女子,怕是从此再也别想找到踪影了……”
一听这话,大音乐家朝外走的巨大的身躯,突然停住了,然后,缓缓地向御手洗洁的方向,转过身来。
“混蛋,你怎么知道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疑问,我惊愕地看着旁边的御手洗洁。
“由于某种原因,我对这种胸针的来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这种胸针在日本是买不到的。这是新加坡当地的特产,是在真的兰花上,裹上一层金箔做成的。但是像你这样,名声在外、地位显赫的人戴它,又显得太寒酸了点儿。”
说完,他又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了句:“对幕府将军的卫士来说,这枚胸针显得太时髦了些。”
“不过,你这么宝贝似的戴着它,这也说明:它对你十分重要。我想,一定是哪位在你心中,占有的女人送给你的吧?”
事情过后,御手洗洁才向我解释,像秦野这种、一个人找上门来,托他办事的有身份的人,十有八九都涉及女人问题。除了这个,任何棘手的事情,他们都有能力自己摆平。但要是碰上了女人的问题,他们就会担心:事情一旦暴露,将影响周围的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进而危及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私下里偷偷解决。这倒并不是从他身上别着的胸针看出来的,而是秦野的举动,从一进门,就让人猜到了他的目的。
“你别着急,秦野先生,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再说。比起你想找到的这位女人,我们对卡拉扬风格的理解之争,那又算得了什么?”
听御手洗洁这么说,那位秦野先生,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水牛一样巨大的屁股,又重新埋进了沙发里。然后,他用长满黑毛的右手,按了按油光发亮的乱发,挡住了光禿秃的前額。
“我最近真是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工作也完全无心再做。她就像安琪儿似的,天真烂漫,像歌剧里的卡门一样迷人,我心里实在难以割舍。”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星期了吧……哦,不……大概只有六天左右吧。”
“那你和她刚认识几天啊。”
“要是你真心爱过女人,就能够理解。爱情的产生,根本不是由时间的长短来决定的。那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命运安排好似的。那个女子就是我的命运哦。”
“错误的婚姻,多半是由这种错觉所引起的,那么你和你的那位‘命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是她找到我工作室去的。她想跟我从头学声乐,将来打算当歌唱家。虽然她唱歌的天赋不算突出,但嗓子还是蛮不错的。”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请告诉我,准确地说是哪一天?”
“上周的星期四。”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跟你学吗?”
“我认为:她应当接受特殊训练,所以,就让她每天都来找我学。而且,实际上,对她的辅导,也确实取得了进展。刚刚过了两天,她的歌唱水平就有了明显的进步。按这种情况学下去,我想,用不了半年时间,她就能跟着我那几个音乐大学声乐系的得意门生,一起学习了。”
“哦,看来还真有进步,这位女子挺有培养前途啊。”
“正是那样。连你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们的交往,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你这个问题,我不认为非要回答不可。”
“一个人是否具备声乐的才能,我们外行人的确很难下结论;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寻找她,我看,还得由我这个内行人来作判断。”
“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但是显得成熟而且大方。她说:她早就开始崇拜我了,这些年我发行的所有唱片,她全部都收藏着。她在电视里见过我好多次,当第一次真真实实地见到我时,她甚至兴奋得难以自制。不过,这种情况以前也不少见。
“第一天,她只是跟我开始学了会儿唱歌,就回去了;第二天下了课,她向我提出:想陪我吃顿饭再走。我们一起去了工作室所在的远藤町公寓,地下室的一间餐厅,在那儿吃了顿日本料理。也许是餐前,喝了太多的开胃酒,吃完饭,她突然昏倒在地上,浑身不住地剧烈颤抖,说是她的身上冷得厉害。我马上把她抱到餐厅角落的沙发上,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儿,还把我的西服,盖在了她的身上。我问她:是不是要请一位大夫来看看,正巧,旁边桌子上,坐着一位大夫,走过来后,摸了摸洋子的脉搏,还给她测量了一下体温,最后诊断,她只是由于过度疲劳,而引发了轻微贫血,让她就这么躺着休息就行。仅仅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洋子就完全没事了。”
“你一定很担心啰?”
“那当然。她看上去身体确实比较弱,肩膀很单薄,说话老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今年四十七岁……哦,不……马上就四十八岁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坦白地说,我的心已经被她完全俘虏了。自从她离开以后,我就像失落了世界上,最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
“那么,她感觉好点儿了以后,你们又去了哪儿?”
“我曾向她提过建议,让她回我的房间,稍事休息一下,但她回答说:不想那样做。我敢对天发誓,我在劝她回房休息时,绝对没有动过任何邪念,为了不使她产生同样的误解,我对她也多次作了这样的说明。但她听到后,却偷偷地笑了。她说:‘先生不必多心,对于先生的好意相劝,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任何企图。我心里知道得非常清楚,先生一定是个标准的绅士。’”
“哦?是这样?……”
我发现御手洗洁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眼睛里像是闪动着两团火苗,而且,他的身体还忍不住,前后微微摇晃起来。凭我对他的长期了解,这正是他处在兴头上的一种表示哦。
“那简直太好了,在那以后,她又怎么样了呢?”
“她向我提出,为了调整一下心情,想和我一起,开车出去兜兜风。”
“哦,这太有意思了。她想出去兜风?”御手洗洁不由得拍了下巴掌,轻轻叫了一声,接着又问道,“你们到哪里去了?”
“就在你们这儿附近。我们穿过了横滨市区,一直把车开到山丘公园那边,在那里,能够眺望到外国人公墓,以及整个横滨港。洋子正希望那样,因为她想吹吹夜里的凉风。”
“那时候,你感觉她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看来,她的心情也很不错,站在髙处,远望眼前灯火通明的夜景,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这么说,那天晚上,她非常髙兴?”
“她当时高兴极了,还不停地对着我,说了许多事情。”
“她都对你说过什么?”
“那还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身边的一些琐事。我们谈到了酒,谈到了时装,谈到了海外旅行,还谈到了美国大片……唉,总之,说了不少话。”
“那真不错。你把自己的感情,也对她表达了?”
“哦,不,我这个人,喜欢把感情默默地埋在心里,从没有贸然对女人表达的习惯。”
“也就是说,那天你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天,我连她的手也没碰过一下。然后,她又坐上我的奔驰轿车,回到幸区,我的工作室附近。她说,很想喝杯咖啡,我就和她一起,进了我们公寓一层的一间咖啡厅。”
“喝完咖啡后,你送她回家了吗?”
“我好几次提出,要送她回家,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她喜欢从川崎车站,自己乘电车回家。也许她认为,我私下里有些什么企图。凭良心说,我可不是那种男人哦。”
“她说过自己住在哪儿吗?”
“她说,她就住在离横滨车站西口,不远的一幢公寓里。从车站步行到她家,不过七、八分钟。而她的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是西区冈野二丁目X番X号木莓公寓五〇四号。我曾问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回答说是:只和一只西施犬一起生活,”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它叫什么名字,有那么重要吗?……”秦野不满地说,“我没问过她的狗叫什么名字。她说过,那只狗也有着和人一样的感情,而且性情还十分凶猛。”
“不错,狗这种动物,的确如此。那么后来呢?”
“我和她一起,进了那家叫做‘咖啡艺术’的小店。正巧,刚才吃饭时遇见过的大夫,也在这里。洋子向他走了过去,对他刚才的帮助,表示了谢意。”
“哦,原来如此。那么说,当天晚上,你们没再去过别的地方?”
“喝过咖啡,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
秦野大造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会儿。我感到奇怪,抬头看了看这位音乐家。
“你和她接过吻了?”御手洗洁满脸严肃地问道,听他说话的口气,准以为他亲眼见到了那一幕。
让人惊奇的是,音乐家满是皱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是她主动扑过来,抱住了我。其实,我并不希望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情。”
“这我当然知道……后来呢?你和她告别了?”
“当然是了,我在她家门口,向她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埋头干起了我的事情。”
“你的自制力真值得赞扬。一般男人那时,一定会发出色迷迷的笑声,而且,会尽力勾引她上床。”
“我可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不过,我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第二天,我确实又满心喜悦地等着她。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倾心等待一位心仪的少女,突然出现在教室里。”
“做为一名音乐家,正需要这种激情,正因为有了这种神奇的力量,音乐家们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名曲。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发自内心的这份感情,那后来呢?”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过了给她辅导的时间,她还是没有出现,我感觉十分不安,所以给她打了个电话。”
“哦?……那她对你怎么说?”
“她告诉我,自己正躺在横滨车站的医务室里,不知是谁,把她撞下了台阶,受了点伤,正在医务室接受救治,所以,只能晚点到我这儿来。我让她多保重身体,就这么挂断了电话。”
御手洗洁缓缓地点了几下头:“那么后来呢?……又怎么样了?”
“只有这些,从那以后,一点儿洋子的消息也没有了。她再也没有在我的眼前出现过。”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感觉有点失望,就这么点儿事情就结束了,案件还能有多大的意思?
御手洗洁的感受,则是迥然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看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也许还夹杂着一点对大师的怜悯。他盯着一旁默不做声的秦野,看了许久,才开口接着问道:“我想这件事,总不会这么就结束了吧?……”
秦野像是在表达内心的忧郁,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又到她在横滨的蓝莓公寓里看过。”
“你见到她了吗?”
“她已经搬走了,奇怪的是,我来到她家时,正有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她家里往外搬家具。”
“哦,还有这回事?”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哪儿去了,就连现在的房东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为此我非常担心。洋子的目光里,总是隐约流露出一点惶恐不安的神情,即使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有时也能看见她的身子,在不停地发着抖,让人感觉,她在躲避什么似的。”
“横滨车站你也去过了吗?”
“当然我去过那里了。”
说到这里,秦野又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莫名其妙地深深叹了口气。
“到那里又发现了什么?”
“那里的人告诉我,上个星期六,根本没有哪位摔伤的女乘客,来到过那里,更没有人在医疗室接受过救治。”
御手洗洁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秦野的脸。
“当然,这里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说完,御手洗洁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你这么认为,还有什么其他的根据吗?”御手洗洁问道。
“当然还有!……”
“说出来让我听听。”
“昨天,记得大约是六点半,洋子又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来过电话?……在电话里,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电话里她显得十分害怕,说是让我想办法救救她。我问她:现在她在哪儿,她说正在品川车站前,一家名叫‘太平洋饭店’的地下酒吧里。电话里还能隐隐听见,法国情调的背景音乐。她说:‘自己已经被一个可疑男子跟踪了,正逃进这家熟人开的酒吧里躲一躲。’我问她报警了没有,她说这点事情犯不上惊动警察,只要先生你能马上赶到这儿来,有先生在身边,就会感觉安全得多。我告诉她,我会马上动身赶到那里去,等我到来以前,请她千万不要动。她回答说:‘那太好了,只是对等着我上课的学生,有点过意不去。’实际上,当天来的只有三位学生,而且,让他们等会儿,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原因是这三位学生,很快要举办一场音乐会了,而可供他们练习的曲子还很多。另外,既然有三个人在一起,也会有许多共同话题打发时间。放下电话后我就马上自己开着车,一直向品川车站飞奔而去。原本打算乘电车去,能够快一点,但考虑到把女子救出来后,带她坐车离开,比较方便些。”
“你的判断很对。”
“我把车开得飞快,不到三十分钟,就赶到了那里。我把车径直开到饭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就大步往地下室的酒吧赶去,可是,万万没想到……”
御手洗洁似乎听得十分入迷,他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后来呢?”
“她根本不在那儿,不但如此,我向酒保询问,洋子在哪儿时,他居然告诉我,今天,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到这里来过。
“这可真把我气坏了。我看见酒吧的角落里,有一部绿色的电话。我想,她一定是用这部电话打给我的,而且,酒吧里的确正在播放着相同的法国背景音乐。我想她一定在这个酒吧里待过,只是酒保没有注意到而已。酒保还告诉我,从未发现我所说的女子,使用过这部电话。
“真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这里附近,还有一家品川王子饭店,我想也许是她打电话时,说错了饭店的名字,于是,我也到那儿问了问。可是那家饭店里,也根本找不到她的踪影。不但如此,这里也一样没有发现她的任何痕迹。谁也没见到洋子出现在这里过。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就是我和她交往的全部经过。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在那之后,你马上回到川崎那边的工作室去了吗?”
“是的,除了那儿以外,那天我没有别的事情。”
“回去以后,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动静了吗?”
“没有啊,回到公寓以后,我又接着给学生上完了课。”秦野点点头说。
“你横滨的家里,发生什么情况了吗?”
“和往常一样,一句话,一切平安无事,”
“你对这位谜一样的洋子,究竟了解多少?……你问过她的一些个人情况吗?比如她的职业和出生地?”
“这些都还来不及问。原以为以后慢慢熟悉了,她就会知道的。”
“那天的电话里,你向她提到过,你到蓝莓公寓找过她吗?”
“那种紧急状况下,哪有工夫去说这种事啊?”秦野不解地反问道。
“假如仅仅按照正常的思考作判断,往往很难发现,那些刻意隐瞒起来的真相。就像动手术时,想把隐藏在体内的病灶去除掉,还得用手术刀,把没病的肌肤划开,才能做到一样。
“我想,这是桩远远超出我们预想的复杂案子,也是我十分感兴趣的问题。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的委托,一定把真相查明后,再告诉你,我这儿已经有你的名片,必要的话,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或者发传真去的。”
“可是,你还没有说到,需要多少费用呢。”
“这个问题好说,可以以后慢馒再商量。我历来的做法,都是办完了事再算账。”
“但愿你在收费问题上可别太出格。”
“我和你一样,都具备起码的做人常识。这一点上,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可是,你要调査这件事,起码得知道她的名字吧,到现在,我还没告诉过你她的姓氏。”
“她姓什么这倒不要紧,可是如果有她的照片,或者知道她的出生日期,那倒是对我大有帮助。”
“可是这些,我统统无法提供给你。”秦野很为难地说。
“我当然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如果你要有别的什么事的话,就请先回去吧,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吧。”御手洗洁显得十分快活地说道。
“你看,我还能再见到她吗?”临起身告别时,这位著名声乐家,还不忘问了这么一句。
“这倒不是不可能。”御手洗洁最后说道,“看来只有我,你是不想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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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