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子写给恩田繁子的信很厚。吉敷刚刚拿到信,耳边就响起抽水泵的引擎声,穿过山涧的风吹动信纸,通子写下的内容如下。
万物复苏,青草萌芽,值此时节,冒昧地向恩田繁子女士道一声问候。
突然给您写这封信,还望您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在松田老师写的支援恩田幸吉先生的小册子《北方的呼声》里看到恩田女士您的住址的。这四十年里,想必恩田太太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名叫加纳通子,眼下住在京都府的天桥立,恩田事件发生时我恰好在盛冈生活。对我而言,恩田事件是一件极为恐怖的案件,每次回想起来心中都会非常痛苦,留下了非常不快的回忆。这段记忆折磨了我很久,我的人格还发生了很大的扭曲,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使自己恢复正常。
虽然案发时我只有六岁,但却在案发当天傍晚——差不多案发时——目击到了重要的一幕。只不过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清楚地回忆起那段记忆的内容。尽管我知道自己曾看到很重要的一幕,却无法确定具体内容是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当时我还太过年幼是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之后一段漫长的岁月里,我的记忆发生了改变,化为另外的内容,使我认定当时自己看到了与事实完全不同的一幕。然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却让我突然回想起了真相。而这也是促使我提笔给恩田女士您写下这封信的原因。
或许您会觉得奇怪,时隔四十年,时至今日,我怎会突然这样?正如之前我所说的,当年我所看到的那一幕,在我的脑海中变得混浊、扭曲,之后虽再次构成一个整体,却变成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故事,并沉淀在我记忆的最底层。因此,真相变得再也无法看到。
我并没有能将事情完全解释清楚的自信,也不知道您是否会相信我所说的,但不管怎样,我会在信中把当时所经历的一切全都写下来。
探寻真实记忆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周围存在太多与目标物相似的东西,让我困惑了许久。
有关恩田事件,我最近总认为自己曾亲身到过现场,且目击到了凶手。我一直坚信如此,还给自己认识的刑警写了封信。但实际上,我的这种认识完全是错的。那个我认定曾在现场看到过的“凶手”,在案件发生时有不在场证明。会出现这样的错误是因为我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刺激,致使大脑回路出现故障。虽然当时我还很小,但确实遇到不少心酸事,精神上的打击在扭曲记忆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另外,为了唤回真实的记忆,我性急地去找心理咨询师寻求帮助,结果也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
听我这样说,或许您会产生质疑,认为说不定哪天我又会来否定今天所说的一切。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那样。如今,我已回忆起了所有的一切。记忆中的场景十分清晰,感觉就像阳光下的海水,每一个角落都色彩鲜艳、轮廓分明。至此,我对整个事态的认识已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之前的我,大脑中似乎存有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幻想的记忆和真实的记忆。接下来,我将把这两段记忆分别详细地讲述给您,请您耐心看完。
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我和两个朋友(藤仓一郎和藤仓次郎)一起爬上了姬安岳,来到河合伐木场,并在那里目睹了一起杀人案——这是我之前一直坚信的。当时,头被砍下的河合民夫朝我走来,我四处躲藏,却还是被他赶上,抱在怀里,一起倒在地上。我总感觉当时自己的目光越过河合肩头,看到了凶手的长相。
然而,如今我已知道这段记忆是错的,所以就不告知您我看到的凶手是谁了,只说一句,那个人与我很熟。从警方公布的消息上看,凶手在行凶后曾一路走到北上川河边,用河水清洗沾有血迹的凶器和双手,之后径自回家去了。但在展开了一番彻底的搜查之后,警方依旧未能发现被害者的头颅,于是警方断定,凶手在逃走的途中扔掉了河合的人头。
在我的记忆中,也存在符合警方这一猜测的内容,是段至少我坚信曾亲身经历过的记忆。写成文字的话,那将会是个恐怖得令人发指的故事。案发第二天,我曾与凶手的情妇一同前往北上川,将一样一度被我认定为河合人头的物品捡回家中,放到金属罐里,埋在了柿子树下。我一直认为这就是警方迟迟未能找到河合人头的原因。换句话说,我一直以为是凶手恳求他的情妇去河边捡回人头,并埋到地里去的。
后来,我怀疑的那个凶手作古,而当时与我一同行动的那位女性也已故去,打那以后,院子里的柿子树就成了我的恐惧对象。没想到,时隔四十年后,我竟得到了一个亲手去挖掘的机会。
然而,在经历过一场恐惧异常的作业之后,最终挖出来的却是一个小得根本无法装入人头的金属罐。而且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罐里装的东西已经化作森森白骨,而那东西并非人类的头骨,而是鸡头。一时之间,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奇怪的事实究竟揭示了什么。但经过在盛冈的旅馆中一夜苦思,我终于了解了那段长年尘封在记忆底部的真相。
接下来我要讲述的,就是在这基础上想明白的真实情况。对此,我心中已没有半点疑虑,这辈子都再不会进行半点修正了。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傍晚,我并没有去河合伐木场,而是和一个名叫藤仓良雄的男孩在北上川河边玩耍。当时良雄发现了一件颇为刺激的事,那天傍晚我们就一直蹲在河边看。所谓的刺激事,就是看恩田幸吉先生在河边杀鸡。
我无法给出充分的理由,来向您解释为何那段本来再清楚明白不过的记忆会被尘封四十多年。这其中必然存在各种各样的原因,幸好其中最为重要的我已经回想起来了。恩田先生当时在河边的雪地上围了一圈石头,在石头圈里点燃树枝、放上煤油罐,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罐里的热水变凉。今时今刻,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热水升腾出白色水蒸气的景象。
恩田先生脚边有一串被绑住双脚、串在一起不停扑腾的鸡。他先从绳索上解下活鸡,在石头上砍下鸡头,倒转鸡身,让鸡血流进河里,之后把鸡整个儿扔进热水里烫,再一把一把地揪下鸡毛。他的动作是那样地熟练,令浑身颤抖着在一旁观看的我们叹为观止。恐惧和寒冷让我很想早些回家去,良雄却迟迟不肯挪步,我也只好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寒意,在一旁看着。
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不知何故,一只刚刚被砍下鸡头的鸡突然朝我猛冲过来。那只鸡已经没有了头,按理说应该无法看到前方,可不知为什么,它却一路直冲我而来。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从那只鸡的脖颈断口处不住地喷涌出鲜红的鸡血,血把它那洁白如雪的身体染得通红。它奔来的势头很猛,脚不断踢起地上的积雪,雪花飞溅。
我当然大声呼叫,恐惧的感觉让我险些晕了过去。我哭叫着在雪地上四处躲避,但积雪绊住了我的双腿,让我无法加快脚步。我不停跑,以六岁孩子最快的速度逃窜,那只没有头的鸡却依旧对我穷追不舍。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那只鸡对我的追赶不过只持续了几秒钟罢了,被砍下头的鸡过不了多久就死掉了。但不时被积雪绊住双脚、哭喊着四处奔逃的那段时间,对我而言却如同死亡一样漫长而永恒。我连头都不敢回,一路逃回家里。当时我坚信,那只鸡一直追着我到了家门口。
我扑倒在某人情妇的膝上,哭着向她讲述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听完我的讲述后,她提出第二天和我一起去看看情况。
对我来说,她的提议简直不可理喻,让我难以置信。强烈的恐惧险些让我脆弱的心脏停止跳动。一时混乱的大脑将没有头的鸡和没有头的河合的尸体重叠在了一起。对我来说,二者的恐惧程度不相上下。
而当时在河合的尸身下面发现了一个与我同岁的女孩的尸体的事实,同样成为支撑我幻想的佐证之一。我空想的场景,与那个女孩死时看到的场景完全重合了,化作带有强烈真实感的画面回到我的脑海中。当时那女孩可能看到的一切,全都变成了我的亲眼所见。
那个某人的情妇,是个心地善良的女性。她提出第二天去现场,并非是受凶手所托去处理被遗弃的人头,而是因为看到我方寸大乱、害怕不已,想让我看清楚恐惧的原因。她带我去北上川河边,挖出被积雪掩埋的鸡头,是想让我仔细看个明白。但因为我心中害怕,不愿去看,她就用手帕包住鸡头,带回家里,连同抄有经文的纸一起塞进饼干罐中,把它埋到柿子树下。她的这一举动,或许也存在逗我开心的成分,但主要是为了驱走我内心的恐惧。她当着我的面,为死去的鸡做了供奉。
不管怎么说,在弄清上述事实后,我便可以断言:恩田事件发生时,恩田幸吉先生并不在案发现场,而是身处北上川河边。我当时曾亲眼看到过他。也就是说,恩田幸吉先生是无辜的,而我是唯一能够证明这一点的人。因为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藤仓良雄后来死了。所以,如今全日本能证明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傍晚,恩田幸吉先生人在北上川河边的人,就只剩我一个了。幸好我清楚地回想起了这一事实。
既然回想起了一切,我也就无法对身陷囹圄的恩田先生坐视不管了。我希望我的上述证词,能对繁子女士有所帮助。
如果有必要,我甚至甘愿站到法庭之上。我单身一人,没有丈夫,因此,普遍意义上的人世人情对我而言是极为有限的。我不怕世人的谣言。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您,请您尽管吩咐。
我听说眼下这件案子正处在重审请求的审理阶段,所以我打算先给法官写一封陈情书。不知恩田先生的辩护律师是否能指点我一下,教我如何给法官写信。我将电话号码留在后边,期待着您的联系。我家目前还没有装传真机,希望您以电话或书信形式联系我。
时下正处于季节更替之际,很容易生病。为了今后的漫长战斗,请您务必多多保重身体。
看完来信,吉敷茫然呆立良久。信中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令吉敷感慨万千。这封信,居然是那个平日忸忸怩怩、凡事犹豫不决的通子写的?她怎会变得如此坚强?感觉像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紧接着,一阵喜悦涌上吉敷心头。之前那个凡事畏缩不前的通子,如今居然有了这种面对世人奋战到底的决心,这令吉敷感到万分欣喜。或许通子觉得自己是个希望妻子终日待在家里的男人,但事实上吉敷并非如此。他希望通子能为了信念去面对世人,奋斗到底。这才是吉敷最希望看到的。
“怎么样?”
听到据井的问话,吉敷这才回过神来。
“不错,强有力的援军登场了。”
吉敷收起内心的感动,小声回答道。这一瞬间,吉敷第一次坚信,恩田一定能得救。
“我也是这么想的。”
据井也点了点头,小声说道。通子写来的一封信,竟让众人都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样的事态发展,又有谁能想象得到?
吉敷心中如此暗忖之时,水泵依旧在不停地往外抽排着井水。
“见底了,有石头!”
松田的叫嚷声在耳边响起。吉敷心头一紧,据井的脸色也骤然一变。两人一同迈步,向水井所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