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和我有仇是不是?干吗非搞到这种地步?不,不光是我,你是和正义与法律的守护者有仇!”峰胁吼道。
“怎么回事?”吉敷问道。
“还问我怎么回事?!少给我装蒜,浑蛋。我说的是恩田的案子。我听人说恩田事件的重审申请被法院接受了。这事是你小子弄的吧?你小子总在背后乱窜,像只老鼠一样。是你给他们出的主意吧?”
两人身边已聚集起一群人。
“不可能吧?是不是弄错了?”一名姓土田的刑警在一旁说道。
“你直接问这个浑蛋吧。”峰胁吼道。
“是真的吗,吉敷?”
“嗯,是的。”吉敷回答道。
吉敷知道,说完这句话,局内就不会再有人和他站在同一站线上了。
“你小子承认了啊?算你有种。那我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闹,就连我的家人也要跟着遭殃?你这样擅自行动,会让警察组织丢尽脸面,使社会秩序陷入混乱危机。你小子到底想过这些没有?”
“那恩田一家又如何昵?一家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世人指着脊梁骨骂了四十年。作为被告,恩田在监狱里整日担心死刑的执行,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感受就无所谓了吗?”
“浑蛋,照你这么说,审判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如果他没有杀过人,那就在审判的时候说啊?审判不正是为此而存在的吗?”
“说了,他在最高法院里说过了。”
“不是对你这种叛徒说。如果对判决不满,就去找法院说。”
“恩田找法院说过,并不是对我。”
“吉敷,你给我听好了,你想过没有,如果法律的守护者犯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还不全乱套了?你小子难道连这么点儿事都想不明白?你的脑袋里到底有没有‘常识’这两个字?”
“你这个凭借暴力给他人安上莫须有罪名的人有资格这么说吗?仅仅为了你所谓的秩序,就可以随意给无辜的人判处死刑吗?这就是你的‘常识’吗?”
“你凭什么说他是无辜的?”
“你又凭什么说他是凶手?”
“凭我当年那番努力,你这浑蛋!我曾无数次搜查现场,仔细找有关人员打听,还和那个满口谎言的杀人犯对峙了不知多少天。我可从没搞过你那种背地里的小动作,为了报复我不惜中伤他人,把公私混为一谈,真是阴险!”
“当年你连逮捕令都没有就私自抓人,把一个患了感冒的人衣服扒光,喝得醉醺醺地对嫌疑人拳脚相加,这就是你所谓的‘努力’吗?”
“怎么着,吉敷,你还真把恩田那家伙说的话全当真了啊?你还真是够天真的。你呀,还是拿这股天真劲儿去哄那些女学生吧。恩田是个撒谎时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那家伙嘴里根本没一句真话,你小子再去好好调查一番吧。那浑蛋都对他的客人说过什么谎,又是怎么花言巧语诓骗老婆的,怎么在伊达屋骗人嫖娼的,这些事你都知道吗?”
“知道。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你这个外行懂不懂?”
“有关恩田生活作风的问题我想不必再讨论了,这是起刑事案件,别把两码事混为一谈。我所关心的问题是,恩田幸吉有没有杀河合一家。其他事我没有任何兴趣。有关这一点,你当年有没有仔细调查过?”
“当然调查过!我不是说了吗?我付出了一番吐血的努力……”
“真不知吐血的到底是谁,反正你没资格说这种话。想来你的收获就是一张奖状和一厚沓奖金吧?我问你,案发现场河合伐木场中到底有没有恩田的指纹?”
“浑蛋,那家伙当时戴了帆布手套,怎么可能留下指纹?你小子连这么一点儿事都想不明白吗?”
“凶手行凶中途曾脱下过手套。而且现场除了被杀的河合一家三口之外,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指纹。那指纹是谁的?”
“我哪儿知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少在这里瞎扯淡。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来干涉我的行动。不管过了多少年,对恩田而言案子都还没有结束。那位老人如今仍旧活在死刑的阴影下。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你这个警察就是杀人犯了!而且你的行为比单纯杀人更加恶劣,因为你还剥夺了他四十年的自由和声誉。那组来历不明的指纹根本就和恩田的指纹不匹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本事你回答我啊?!”吉敷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咆哮起来。
“我可是你的上司,吉敷,你跟我说话时注意点儿!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就肯定是第三者误闯现场,”
“误闯现场的第三者?那这个第三者又怎会留下沾血的指纹?”
“不是还有那件血衣吗?”
“我正想提那件血衣呢!当时凶手接连刺穿三个人的颈动脉,反溅到外衣上的血怎么可能只有那么点儿?”
“浑蛋,你亲眼见过那件血衣吗?”
“都被销毁了,我上哪儿看去?你这分明是明知故问!”
“我就说你是个外行吧,都没亲眼看到过,就少在那里编小说了。那件血衣上可沾了不少血!”
“事到如今,你就别再信口雌黄了。你调查过衣服上的血迹吗?恩田说是鸡血。血衣上的血糊是河合一家的血吗?”
“你小子是不是白痴啊?!恩田已经承认人是他杀的了,在法庭上也供认不讳。过了四十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查的?你就少在这里鸡蛋里挑骨头了。那家伙肯定是面对死刑胆小怕死了,才会编造出这样一番谎言。恩田就是这么一个人。”
“恩田说他当时在杀鸡——”
“白痴,他这明显是在撒谎!”
“有目击者证实了这一点。”
“哦?那家伙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出头啊?事情都过去四十年了,等到定案之后才跑出来作证,这种随口编造的证词法院怎么可能随便采信?”
“除了你当年从恩田家搜走的柴刀和菜刀之外,现在发现了新的可能是凶器的柴刀和菜刀。还找到了疑似被害者的人头。”
“是你小子找到的吗?”
“没错。”
“你不觉得羞愧吗,叛徒?!就你这样,配当警察吗?”
“这话恐怕该由我来说。”
“你能证实那个人头是河合的吗?还有凶器?”
“除此之外,还找到了嫌疑人的外套、柴刀、菜刀、下颌骨碎裂的头盖骨,这些东西全是从河合伐木场附近的一口井里发现的。如果不是河合的,那你告诉我那人头是谁的?!”
“就算是河合的人头又怎样?不过是恩田当时扔在那里的罢了。”
“别忘了,还有人证明当天曾在北上川河边看到过恩田。”
“这个……哈哈,那名证人姓加纳,对吧?就是你小子之前的女人吧?哈哈,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峰胁脸上露出明快的表情。
“当年那女人抛弃了你小子,跑去找那个……是叫藤仓吧?比起你那根牙签,那女人更喜欢杀人犯的那玩意儿啊?”峰胁压低嗓门笑道,他似乎突然变得很开心。
“你不会是想讨好那个女人,好和她上床,才赌上工作做出这种傻事来的吧?你还真是顽强啊,没女人的日子挺难熬的吧?”
“这些事你倒查得挺清楚的,你怎么不去仔细调查一下恩田事件呢?不是你亲手把恩田送进监狱的吗?”
“你小子才是,好好疼爱一下你老婆吧,免得被别人弄走了。你胯下那玩意儿白长了?还是太小了没用处?啊哈哈……”
峰胁似乎真的很开心。这些无聊的人都一样,只会用这种方式理解事情。
“抛弃了刑警丈夫,心甘情愿地跑去找杀人犯兄弟张开双腿,这样一个女人提供的不在场证明有谁会相信?那女人根本就是个婊子、贱货!少他妈的扯淡了!”
如果只是对自己出言不逊,吉敷还能忍受,但对通子恶言相向,吉敷就忍无可忍了。长年在他手下辛苦工作,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些?
“吉敷,你也太小看人世间的事了……”峰胁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语调平静地说道:“与前妻勾结,翻出警方的旧账找茬儿?我可不会上当受骗。你当我这四十年警察是白干了?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我都在拼命地工作,就是因为家里穷。身为次子,我只有这一条路。我可不是你,大少爷,我在家里就是根杂草。我绝对不允许你玷污我的功绩。在家里,老婆和孩子都把我当做神,跟你那婊子老婆可不同。事到如今,你跑来说恩田事件抓错了人?我可是靠那件案子起步的……你他妈的大浑蛋!”
还没说完,峰胁已朝吉敷撞了过来。吉敷被冷不丁按倒在办公桌上,桌上的纸笔落了一地。两人扭打在一起,峰胁不停地挥舞着拳头。周围没有一个人干预,或许众人都觉得峰胁说得在理。
设法抵挡住对方的拳打脚踢,吉敷转过身来,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吉敷拼命挣扎,挣脱出手臂,给峰胁狠狠来了一拳。紧接着又一脚蹬上对方的肚子,把峰胁踹到了一旁。吉敷爬起身,对方也站了起来,鼻血狂喷,像头发怒的野猪直冲吉敷而来。都已经是快退休的人了,这股冲劲儿着实令人钦佩。吉敷的左眼吃了峰胁一拳,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吉敷躲开了第二拳,揪住对方的白发,膝盖抵住对方的肚子。见对方势头减弱,又换用右膝连顶了两三下。峰胁的肚子很硬,虽然身材矮小且上了年纪,却肌肉结实、依旧精悍。吉敷曾听说峰胁年轻时还和暴力团伙交锋过几次。
见对方不动弹了,吉敷担心会不会失手杀了人,不由得手上放松了力度。只一刹那,左边腹部就让对方狠狠给了一拳。还没缓过神来,右脸又挨了重重的一拳。吉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峰胁飞扑过来,再次和吉敷扭打到一起。吉敷紧紧掐住对方脖颈,对方如此年迈,没想到竟这么难对付。峰胁曾夸耀自己是柔道五段,看来不是说谎夸口。从对方鼻子里喷出的温热鼻血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滴滴落到吉敷的脸上,两人陷入混战之中。
“老不死的,你给我适可而止,不然我弄死你。”吉敷倒在地板上喝道。
“来啊,我死了,你小子也得偿命。你想抢走我的功绩?我就和你玩命。”
“既然你明白杀人偿命,又为什么不能理解恩田的感受?那家伙过了四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几乎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杀,你难道不能体会他心里的痛苦吗?你不就为了枚勋章吗?那块铁徽章有那么重要吗?!”
“闭嘴!你小子懂个屁!”
“整整四十年啊!换作是你,又会有什么感觉?众人都指着你的老婆孩子破口大骂,说她是杀人犯的老婆,杀人犯的孩子。”
“闭嘴,你个狗娘养的,被女人迷晕了是不是?”
吉敷再次火冒三丈,抬手对着峰胁的左太阳穴就是几拳,接着又一脚踹到对方的肚子上。峰胁被踹翻在地,刚起身,吉敷又给了他一脚,接着不顾对方呻吟,使劲儿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接连两拳狠狠砸在他的额头上。峰胁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吉敷骑到他身上,左手掐住他的脖颈,右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随手抓起一件东西,高高地挥了起来。
“住手,吉敷!你会杀掉他的!”有人高声叫嚷道。
听到叫声,吉敷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只花瓶。方才,自己正准备用它朝峰胁脑袋上砸去。
这一瞬间,吉敷突然体会到凶手下手杀人时的感觉。
“峰胁!”怒吼声从吉敷嘴里迸发出来。他把手中的花瓶砸到一旁的地上,花瓶在峰胁的耳旁砸碎,碎片四散。峰胁的身子猛地一缩,两手举到脸旁,满脸都是担心害怕的表情。
吉敷缓缓站起身来,峰胁此时已没有了战意。吉敷整了整领带,拽直衣角。虽然眼前有些模糊,但似乎并没有流血。
“峰胁,我要是恩田,刚才就把那个花瓶直接砸到你脑门上去了。”吉敷喘着粗气,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和峰胁这种蛆虫一样的人说再多的话也是白搭。
“峰胁,法律和正义的守护者可不是警方颜面的维护者。他们该做的,是把那些被冤枉的人从绞刑台上解救下来。至少我个人是这么想的。什么颜面、常识,全都见鬼吧!”
说完吉敷走回办公桌旁,把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收拾整齐放到桌上。捡文件时突然觉得两手生痛,颤抖不已,却还是坚持把散落在地的东西都捡了起来。
“对了,这个给你。”吉敷从衣兜里掏出辞呈,朝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正坐在地上的峰胁膝头扔去。信封像只飞盘一样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峰胁的小腿旁。
“各位,抱歉了。”吉敷低头对周围的同事们说道,“给大家添麻烦了,这样的离别让人感觉有些遗憾,还望各位多保重。”
说完吉敷便迈步向走廊走去。他心中并没感到太多留恋,所以并没有回头。
吉敷从锁柜里拿出包,把书籍和文件塞了进去。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把锁柜的钥匙放了进去。万一还有没做完的工作,就还要用到钥匙了。
走出大楼,吉敷嗅到一阵不知源自何处的花香。午后的阳光异样地刺眼,可能是昨天晚上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没有半点汽车尾气的味道。深呼吸一次,心中的不快骤然消失,吉敷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被包裹在峰胁鼻血的气味当中。
穿过马路,吉敷回头看了一眼警视厅大楼,他从未想过自已有朝一日能平安无事地退休。这一天,还是来了啊。其实吉敷心中并没有太多感慨,虽然大多是无意义的事,但这里确实给自己留下过美好的回忆,吉敷对此心存感激。只不过,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吉敷扭头望向远方,迈步朝日比谷公园走去。越靠近公园,花香的气味便越浓烈,全身的肌肉也随之放松。已经到了春意盎然的季节。
辞职之后,吉敷终于有种迎接希望的感觉。
吉敷向喷水池走去,当时就是在这里看到恩田繁子独自演说的。
“竹史!”
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声音细而尖。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会这样叫自己。吉敷猛地一回头,只见通子正一脸惊讶地站在花坛边的长凳旁,似乎是刚刚才站起身来。她的右手还牵着一个令吉敷惊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