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拘留所出来已是傍晚,这个时间回稻冢也办不了什么事了,于是吉敷决定去福冈图书馆查查资料。当时的报纸上都登载了有关“昭岛事件”的内容,民间也有人研究此案。还有些讲述稻冢历史的书中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在图书馆里查到的有关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昭岛事件”的资料与法庭认定的事实相同——昭岛义明杀了河田家的三个人。图书馆存有从一审开始的所有法庭审理进程报告。吉敷看了一会儿记录,没有什么之前不知道情节。报告并没有详细叙述昭岛在河田家发生杀人案当晚的所作所为,而是直接加以断言。据此可以判断,针对此案普通百姓的误解已不可动摇。谁也不会去怀疑一个弱女子会杀了三个家人,这一点对昭岛非常不利。可以说稻冢地方法院也是为了迎合百姓的看法,才草率地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福冈图书馆里没有有关稻冢历史的书籍。但吉敷找到了几本有关煤矿挖掘的史书,不只有稻冢地区的民间采煤传说,还有很多九州地区的挖矿故事。吉敷翻看了一下,对当时往往矿区周围的人的生活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这似乎和昭岛事件有一丝间接的关系。
煤炭这种矿物,是日本文化进步。国富民强的象征。它和欧洲的先进文化、种子岛的新型兵器,以及接下来的明治维新一起,作为新时代的要素席卷九州。并以此为中心,向周围传播。煤炭和铁矿的出现,首先给人们的基本生活带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接着从农业延伸至工业和制造业,改变了支撑整个国家的能源结构。近年来甚至发展成国与国之间竞相争夺之物,由此引发的战争也不在少数。最早被发掘的是长崎的高岛煤矿,之后慢慢向全国扩展。可以说,煤矿业的发展和衰退就能概括九州这块土地的特征。
煤炭,在江户时代被称为“燃烧的石头”,最初被用作木柴的替代品。那时欧美的帆船刚敲响日本紧闭的国门,并强行进入。日本政府开始模仿欧美大国,致力于开发铁矿和煤矿;研发和生产大炮;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殖民地政策;尽最大努力增进国力。米和煤炭,一个是粮食,一个是燃料,称为国家的命脉。然而日本是一个能源小国,几乎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因此一方面要大力发展煤矿事业,同时,明治初期开始进口原煤。
那时的矿工被称为“十字镐战士”,是全国劳动者的楷模。但因为挖掘政策有欠斟酌,几乎不存在战略方针,没过多久,国内的煤矿业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绝望的“战士”正准备重新站起来时,吉田茂内阁和经济学家有泽广巳,联手推出了划时代的“倾斜生产方式”计划。
这一政策旨在让国家再次兴旺发达,它以日本的能源象征——煤炭——为中心,用挖掘出来的煤炭重点供应钢铁业,再用增产的钢铁加强煤炭业。预计日本国内年产煤炭三千万吨,先将这个数字稳定,再进行逆向推算,从而制订各个相关产业的目标,最终勾画出全民写作的蓝图。
首先要恢复炼铁和煤炭产业。而建设运输煤炭的坑道本身就需要大量的铁,因此增产的煤炭首先要保证钢铁产业的需求,生产出来的钢铁业同样优先供应煤炭产业。等这两项产业的产值超过一定量后,再共同供给其他产业。
这种国家指导性政策,类似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做法,但很多社会主义国家并没有成功,而日本却在这项政策的指引下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全国都出现了经济复苏的好兆头。
在煤炭生产优先的年代,煤炭业从业者的薪金是其他行业的一倍;家庭每月配给的大米是普通家庭的两倍半。后来朝鲜战争的爆发,又使供给国日本的经济取得了一次大发展。这个时期全国都在以煤炭业为中心,煤炭业劳动者是国家的栋梁,煤炭称为“黑色钻石”,到处都有在歌颂煤矿工人,他们在日本是最受欢迎的劳动者。
那个时期,发展得最繁荣,最受推崇的是一处建在九州的煤矿,名为筑丰炭田,它的中心地段就是稻冢。为满足煤矿工人的需要,稻冢建起大大小小的酒馆,出现了大剧院和站街妓女,霓虹灯夜夜闪烁。
河田家的母亲梅子就是生活在那个繁荣年代。她经营的“百合根”旅馆生意非常兴隆。整治和经济界的大人物们只要来筑丰炭田,就会到店里住宿、举办宴会。“百合根”与大人物的预约甚至排到了好几年以后。同时,老板娘梅子的美丽容貌也被他们看中,不知不觉成了当地的名人,是位金钱和权势兼备的人物。她之所以能看到权势和金钱,完全仰仗于国家制定的煤炭业保护政策。
然而,煤炭业的发达时期并不长。战败十年后,也就是昭和三十年代,中东的油田投入生产并取得巨大发展,廉价的石油直接进入日本。一股能源革命浪潮渐渐席卷日本列岛。
日本的煤炭产业却在这个时期继续扩张,增加生产成本。相关部门没有摸清当时的国际形势,因此,会与中东国家在能源问题方面对力也是可以理解的。之后问题层出不穷,事态不断恶化,严重到完全无法调和的状态。煤炭业接连出现大批裁员事件,最终发生了三井三池大暴乱。暴乱导致大量煤炭工人死伤,以筑丰炭田为首,许多曾饱受社会赞誉的煤炭区相继封锁关闭。日本煤炭业的繁荣时代就此终结。
随着时代的变迁,煤矿业渐渐暴露出其更多的不足。这个产业以自然资源为基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不可能永久延续下去。政府自建国以来就在这一产业投入大量物资,不断调整其产业结构,却一直陷于被动。那些新兴煤炭工厂,不管是自己建成的,还是刚准备建的,都没有成功。煤炭工人从最光荣的劳动者一下子成了失业者。依靠附近矿山经营的杂货店、饮食店,状况也都急转直下,纷纷倒闭。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梅子的“百合根”。这家建在矿山里的旅馆自封山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空空的房间派不上任何用场。曾经住着豪宅、辉煌一时的梅子,如今却只能到久留米打工维持生计。可因年岁已高,无法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只好先租下车站后面的一间狭小屋子勉强度日。
知道了河田家没落的原因,再想想“昭岛事件”,似乎能多少理解河田家的女人们为了钱如此不讲道理的原因了。煤炭产业繁荣的终结,以及随之而来的筑丰炭田的没落,这之间极大的落差使她们对生活产生了恐惧。当时国家非但没有帮助受中东石油冲击的人们渡过难关,反而将他们加速推向了悬崖。加上河田家没有男人,三个女人只得将振兴家业的全部希望都放到了梅子身上,从而促成了这桩悲剧。这就是诱发“昭岛事件”的根本原因。
第二天早晨,吉敷在K宾馆的大堂见到了昭岛悟。悟说自己特意请了一天假,要给吉敷当向导。两个人各自撑开一把伞,向久留米车站走去,坐上开往稻冢的筑丰本线电车。
和东京相比,车内的乘客明显少了许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吉敷和昭岛悟并排坐在一起,因为身边没有其他乘客,两人继续聊起了“昭岛事件”。吉敷偶尔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被雨打湿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车厢内弥漫着秋雨的潮湿气息,昭岛悟虽没有因为这寒气而冻得发抖,但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是始终挂着一副不安的表情。
“河田家后边住着一个叫岩上素子的女人。”
悟率先开口说起“昭岛事件”,吉敷转过头来。
“那个女人曾说,案发当日看到了从天桥跑下来奔向河田家的养父。”
“嗯。确定是案发当日吗?”
“是的,没错。”悟边说边点着头。
吉敷向悟身边挪近了一点。
“这可是个重要的证人。”吉敷思索着,嘴上嘟囔道,“啊,还是不行啊,那女的看见义明的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左右吗?”
“是的。”
“那是杀人案发生之后了。而法庭判定的作案时间则是四十分钟之后。”
“是的。”
“所以说,在那个时间段,昭岛穿着没有任何血迹的衣服走在街上,这和法庭认定的案情并没有矛盾之处。不是说昭岛在闯入河田家之前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吗?”
“是的。”
“昭岛先生很有可能在那个时间遇到了别人,但遇到的人会出来为他作证吗?况且,即使曾遇见昭岛的人肯出来为他作证,也改变不了法庭的判定结果了。”
悟摇了摇头。“没有人。”
“嗯,稻冢的街道一大不如前,变得十分萧条,况且还是深夜。那个姓岩上的女人,还提供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吗?”
“啊……”悟苦笑了一下,“岩上出庭作证。但当法官问她晚上看到犯人了没有,她矢口否认。”
“昭岛先生怎么说?”
“养父说他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错,但岩上小姐态度强硬地否认了。”
“说她没有看到?”
“说她没有晚上出门的习惯,每天最晚十点回家,十一点以后肯定都在家了。她几次重复申明,没有看到养父。”
“嗯。”
“不过她出庭作证是在案件发生的三年之后了,说是忘了也不足为奇,毕竟时间这么长了。”
“嗯。”
吉敷苦笑了一下,刑事审判中经常出现这种事情,特别是女证人,她们通常不考虑被告立场,首先顾及的是是否会因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产生负面影响。
“这个女人在出庭作证后不久就搬去其他地方了,不清楚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当时作为‘昭岛事件’的证人而被传讯出庭的。大多数都搬去了其他地方。小酒馆‘升角’的老板和案发当天接待过养父的服务生,都在被法庭传讯之后很快从这里消失了。”
“嗯,因为即使留在稻冢继续开店,也不会再有顾客上门了吧。”
“是啊,没过多长时间,‘升角’就关门了……”
吉敷想,那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杀人案大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想重新翻案实在太难了。没有证据,证人也已经不知去向……”
悟在心里揣摩着这句话,心想吉敷警官不会士气大减了吧。
在稻冢站下车的乘客只有吉敷他们两个人。两人从出口来到站前广场,还下着蒙蒙细雨。站在站前广场向远处望去,一间间店铺的泥沙墙面被雨淋成了黑灰色。店铺前面停着几辆小汽车。这条街算是站前比较宽的一条,可能是下雨的原因,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吉敷犹豫了一会儿去向,这里离天桥很近,最终决定先去天桥看看。两人再次一起走进雨中,各自撑开雨伞,朝天桥走去。
“天桥在哪边?”吉敷问。
“这边。”悟指着左前方说道。
又走了十米左右,就踏上了天桥的台阶,石头台阶被雨冲刷得很干净。
天桥的扶手刷着深绿色的油漆,最上面要比吉敷预想的狭窄得多,为安全起见,左右两侧都装了很高的金属防护栏。
悟走到天桥三分之一的地方,停下脚步。
“就是在这里,”悟说,“养父发现了我。”
“这座桥还和当时一样吗?”吉敷问道。
“是的,一样。”悟回答道。
两人靠近右侧的防护栏向下看去,站台中间有很多条铁轨,两侧长着茂密的植物,中间矗立着几根电线杆。
“就在那儿,我好像就被放在了那儿。”
悟的手指穿过金属网指向下面。铁轨之间铺着碎沙石,沙石中似乎有一个水泥盖子,被雨淋得颜色发黑,从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
“就把你放在那里了?”
“是的。”昭岛悟点着头回答。
“水泥盖子上?”
“是的。”
“胸前放着一只纸鹤?”
“是的。”
“原来是这样。就放在铁轨中间啊,要是恰好有列车进站,会有被卷入车下的危险。”
“是的。”
听二十六年前曾被放在那里的本人介绍情况,吉敷心头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养父就是觉得危险才报警的。”
悟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嗯……”
吉敷慢慢抬起头,看到远处三座形状秀美、绿幽幽的山。右边的最高,其次是中间的那座,而最左边的那座最宽。右侧和中间的山离得比较近,左侧的那座稍远,三山连绵成线。
“那是?”
“啊,那是三座相恋的煤矸山。”悟回到道。
那是筑丰炭田遗迹,蒙蒙细雨中得山上云雾缭绕。
“是的,养父和敏子小姐很喜欢这里,经常一起来这里眺望远处的煤矸山。”
吉敷缩回视线,看了看周围,目之所及都是平坦的盆地,不像是会有山的地方。远处的那三座山就像是为了打造出这个风景而特意堆积出来的似的。“这里的风景很美,那三座山很有韵味,就像画出来的……”
有中国水墨画的感觉,轮廓流畅而棱角分明,没有丝毫腐蚀风化的痕迹。不像是人工造就,和自然形成的山没有两样。原来那里是没有山的,因为国家出台了“倾斜式生产方式”的极端保护煤炭业政策,才出现了这三座山。
“不断往上堆砌石头,从而形成了山。”悟说道,“由于一开始堆的全是费煤炭,因此整座山都是黑色。之后逐渐生长出植物,才形成了如今这三座绿幽幽的山。”
“植物是自然长出来的吗?”吉敷问道。
“好像是的,植物的种子随风飞到了这里。”悟说着,吉敷点着头。
大自然拥有无穷的力量,眼前的美景令人陶醉。吉敷一边感慨一边看着身边的昭岛悟,忽然感觉悟就很像一处自然形成的美景。
他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皮肤白净,给人感觉很阳光。不像是曾经目击过河田惨案、被沾有三名被害者血迹的布包着,又被扔在车站铁轨中间的婴儿。从眼前这个挺拔帅气的青年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儿杀人案留下的阴影。
如果案件也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淡忘,能像那三座山一样,不被外界的风风雨雨影响,该有多好……
但是,案子没有得到公正的判决,无罪的人被关进监狱、等待行刑。不管这个人是否有澄清事实的愿望,都不能弃之不顾。
“她们……是间接地被煤炭谋杀了啊……”吉敷不禁脱口而出。
“啊?”悟不解。
“没什么……这个站只通筑丰本线吗?”
悟指着右侧的铁路回答道:“不,那边还有上山田线。”
“上山田线是通到哪里的?”
“在稻冢和山田之间的往复。”
吉敷点了点头。“你就是被放在筑丰本线和上山田本线之间的吧?”
“是的。”悟回答道。
“就在这个天桥下面?”
吉敷说着往天桥的另一方走去。下面就是车站的进口。
“啊,是的。”悟说。
“这座天桥架在稻冢站的上面啊。”
“是的。”悟又点了点头。
“作案现场河田家呢?”
“在那边。”悟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群,但还是无法判断哪个是河田家的房子。
“河田家离这里很近吗?”吉敷问道。
“是的,很近。”悟说。
“从家出来就直接到车站了,很方便啊。”
“是啊。”
吉敷走到靠近煤矸山的一侧,站在路边眺望两天铁轨对面连绵在一起的三座山。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上天桥了。
雨下大了,滴答滴答的敲击在塑料雨伞上,频率逐渐加快的声和风声掺杂在一起。雨点儿也大了。面前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遮挡,只有三座人工堆积而成的山矗立着,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自然长出植被,变成现在的满山苍翠——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啊!煤矸山、天桥、街道,以及被雨水洗净的清新空气,都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经过稻冢站的线路有很多条,好像不只有筑丰本线和上山田线。部分铁轨生了锈、被草埋没。这些铁轨和煤矸山一起见证了历史,如今却都没有了利用价值。
“煤矸山前面的那个建筑……那幢楼房,那是?”吉敷指着那里问。
“啊,那是一件公寓。”悟回答道。
“风格截然不同啊……”
附近都是低矮陈旧的民房,还有大片的空地。
“啊,那是最近才建的,案发时没有。”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悟说道:“养父说,每次来天桥看风景,都会感到深深的绝望,真的有种就要死了得感觉,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走投无路了。”
“嗯。”吉敷点了点头。
“六月十三日那天,养父和敏子小姐在这里见过面……”
“还抱着你吧?”
“嗯,是的。”悟点点头。
“刀也是那时候给敏子的?”
“是的,假如那时候不给她得话……”
“啊,后来那把刀出现在了河田家的厨房。”吉敷说道。
“嗯。”
“不好意思,请问昭岛先生是怎么解释这件事的呢?”
悟好像进行了一番深思熟虑,才说:“养父曾对我说过,人一旦绝望,考虑事情就会过于简单,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
“嗯……”吉敷思考着这个理论,“是想从绝望中解脱吧……”吉敷说道,继续向煤矸山望去。虽然这种想法有些不可思议,但能从中理解当时昭岛义明的心情。
如今昭岛正在监狱等着行刑。而他所爱的女人没有背叛他,这算是对他极大的安慰了。在世人看来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的杀人犯,遭人唾弃。他绝望的内心就只剩下这一点依赖,这事他失败的人生中唯一的胜利,对他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如今,他得爱人已离开了人世,因此对他来说,绞首架就是天堂的入口,是通往心爱的人所在之处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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