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古倒在客厅里,山野边僵立在他身旁。“果然不出所料。”我喊道。原以为山野边是猜中结果感动得发抖,仔细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快叫救护车!”美树环顾屋内说道。犹豫半晌,我们决定脱下鞋子,走进佐古家。毕竟庭院里早有我们的足迹,监视器也拍下我们的模样,偷偷摸摸无济于事。我本来打算直接踩进屋内,但山野边夫妇不同意。他们似乎认为登堂入室不脱鞋是不对的,与会不会留下证据无关。
佐古的身体弯成く字形,双眼瞪得很大,皮肤惨白,不住微微颤抖。“他还没死。”我的话没特别的深意,跟描述天气没两样。山野边却一脸严肃地问:“你说‘还没’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还没死,但迟早会死。”
“千叶先生,你在讲哪门子傻话?现在救人还来得及!”山野边扯起嗓门。“是不是来得及?一定来得及,对吧?”
山野边连珠炮似地追问,仿佛拼命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看样子,他非常希望佐古能活下来。
“他迟早会死。”我忍不住开口。“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山野边大喊。我暗想,要是说出佐古曾为了争夺遗产杀害侄女,不知他会有何反应?他仍会拯救佐古吗?他依旧会同情佐古,认为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吗?人类判断价值的标准,永远是矛盾且朝三暮四的。
这段时间里,美树早拿起客厅的电话拨号,迅速告诉对方:“有人倒在家里。”
她比山野边沉着冷静,不仅叫了救护车,并且快速报出佐古的症状及住家地址。她一面说,一面望着山野边。山野边朝她点点头。我不晓得他们以眼神进行怎样的沟通,但山野边立刻转头呼唤:“千叶先生,救护车和警车马上就到,我们得赶紧离开。”
我没反对。
然而,山野边还是放心不下。即使佐古失去意识,山野边仍不断呼喊他的名字。最后,山野边问:“千叶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得帮他催吐。”山野边慌张又焦急。“那就让他吐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我抱起佐古,按住不断抽搐的身体,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从前我也曾像这样帮助人类呕吐,懂得一些诀窍。我以手指刺激喉头,佐古的肩膀开始上下起伏。
“千叶先生,还是别做了吧。”美树注意到我的举动,忍不住劝阻。此时,呕吐物从佐古口中倾泻而出。我非常小心,没沾上呕吐物,等佐古几乎吐光胃里所有东西后,才站起来。
“别做比较好?”
“我怕你也中毒。”美树瞪大眼,显得极为胆怯。
山野边脸色一变,发出惊呼。
“别担心。”我走进浴室洗手,再回到客厅。
山野边一脸僵硬。“千叶先生,你真的不要紧吗?”
“都洗掉了。何况,我的身体耐得住毒,算是做这工作的最佳人选。”
“耐得住毒?什么意思?”
“我拥有处理危险物的专业执照。”我懒得多说明,接着道:“对了,我们不是得赶快离开?救护车是不是很快就到?”
“啊,对!”山野边与美树几乎同时应声。按理,我们该在屋里查探一番,寻找本城逃脱的线索,但根本没时间,况且凭本城的能耐,想必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佐古喘着气扭动身体,像是稍微恢复意识。看见他的模样,山野边忧心忡忡地问:“真的能把他放在这里不管吗?”
“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我说得斩钉截铁。既然没同事前来“确认死亡”,佐古绝不可能断气。
当我们回到公寓,打开电视一看,每一台都在播报山野边夫妇的新闻。傍晚六点,应该是新闻节目的时间。山野边辽伙同其妻及一名神秘男子,在东京都内某独居老人的食物中下毒后逃逸,动机不明。然而,没有一台提到本城的名字。
“我们这下出名了。”
山野边夫妇将车子留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特价商店停车场,搭上计程车,来到一处放眼望去尽是仓库的场所。他们租下一座车库,里头备着另一辆车。我暗忖,前几天情报部提及的,约莫就是这辆车。“最近到处都装有监视器,车牌号码也搜寻得到。”山野边解释。我实在无法估计他们到底花费多少钱。为了报仇,他们恐怕赌上全部财产。
电视画面上不时出现山野边的住处,播报员不断重复“目前下落不明”。
透过电视新闻,我们得知佐古送往医院后保住性命。山野边夫妇松口气,还获得小小的成就感。
“要是我们真的依佐古先生的吩咐,两小时后才回去他家,不晓得现下会是怎样的局面。”山野边出声。
“佐古先生恐怕早就毒发身亡。”美树应道。
这我也给不了答案。但我知道,只要没有同事对佐古进行调查并呈报“认可”,无论我们何时去他家,他都不会死。
“到时我们可就成为人人喊打的凶犯。”
“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我问。如果他们没有特别的计划,我准备提议暂时待在家里听音乐。
“揪出那家伙。”
“你晓得他在哪里?”
山野边的目光游移,显得相当气馁。“不晓得。”
那语气简直像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败北。
“他看到新闻,得知佐古先生保住性命,一定会很生气吧?”美树的语气坚定,犹如紧紧拉住即将倾倒的心灵支柱的绳索。“计谋没得逞,心情一定很差。”
“啊,没错。”山野边精神一振。“千叶先生,你知道吗?精神病态者的头脑大多极为优秀,却有着顽固的一面,即使计划失败也不肯轻易改变方针。”
“什么意思?”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这种事有必要告诉我吗?
“根据实验结果,一般人察觉游戏已无胜算时,通常会选择投降或改变策略。然而,精神病态者绝不投降,大概是他们的情感较迟钝,对失败的恐惧也较轻微。”
“哦?”
“所以,那男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控制游戏会继续下去。”
“倘若佐古先生恢复意识,就能帮我们做证。”美树开口。
佐古入院后一直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连警方都无法问话。
不过,即使佐古恢复意识,也不见得会全盘托出。本城替佐古毒杀牙医女助理,佐古若不希望这件事曝光,或许会隐瞒真相。
我站起来。
“千叶先生,你要去哪里?”
“去查一点事情。”这当然是谎言。依此时的气氛,不可能在屋里听音乐,我只好像上次一样到外头寻觅能听音乐的地方。
“你想到什么线索?”
“什么线索也没有。但电视新闻不断秀出你们的脸,而我几乎没出现在任何影像上,只能由我出门打探消息。”
如今电视新闻节目轮流播放两段影片。其中一段,是山野边跟着餐点配送公司“Kitchen Box”职员小木沼,自庭院走向佐古家大门的影像。小木沼的脸部打上马赛克。看来他们已查出小木沼的身分,有些电视台甚至称他是“遭嫌犯山野边威胁的职员”。至于山野边,因为是嫌犯,毫不保留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另一段影片,则是山野边再度入侵佐古家。画面拍到山野边与美树察觉佐古中毒倒地后采取的行动。由于是黑白影像,山野边看完的感想是“仿佛在看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案件”。但对我而言,人类的每件事基本上都跟我毫无瓜葛。
新闻节目不断发送各种消息。“佐古先生非常注重居家安全”、“屋内设有监视器”、“监视器拍下嫌犯山野边的模样”、“另一名女性为嫌犯山野边的妻子”、“尚有一名身分不明的男性,警方目前调查中”……
“千叶先生,你躲得真好,都没拍到脸。”美树指着电视。
影片中出现奔过走廊的山野边,我跟在后面,脸庞背对摄影镜头。实际上,就算监视器记录我的长相,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困扰,但我还是看清监视器的位置,尽量别过脸。
“对了,千叶先生!”我离开房间时,山野边追上来,“如果你在外头遭警察逮捕……”
“预先设想最坏的情况吗?万一我遭到逮捕,你希望我怎么说?”
“怎么说都没关系,不管是受我们牵累,或坦言因弟弟的事对本城心怀怨愤。不过,基本上你可以将罪行全推到我们夫妇头上。”
“哦?”我心里产生一个单纯的疑惑,于是问道:“把错推到你们头上,对我有何好处?”
“可以减轻罪责。”
“减轻罪责又有何好处?”
山野边与美树面面相觑。半晌,山野边笑道:“或许能稍微保住你的人生。”美树接过话:“不过,千叶先生似乎对人生没太大兴趣。”
没错,我确实对人生没多大兴趣。我跟随人类行动,只是基于工作需求。人类的生涯在我眼中不过是“调查对象”,好比牙医助理眼中的牙周病、理发师眼中的头发。
我走出公寓时,手机响起,简直像算准时机。
“情况如何?”监察部同事冷冷地问。
“调查中。后天才结束,不是吗?”
“差不多该决定方向了吧?”
我想不出任何必须隐藏不满的理由,于是故意重重叹口气,回道:
“大概是‘认可’吧。”
为了让对方失望,我难得在调查尚未结束便吐露心中的抉择。因为对方希望延长人类寿命。
“我明白了。但如果你希望……”监察部的同事再度试图对我洗脑。他那种“一切都是为了你破例”的态度,害我怒到最高点。要是他恳求“为了弥补过失,请延长人类寿命”,答不答应是另一回事,好歹我心里会舒坦些。遗憾的是,对方使用的却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我知道你们正暗中发起回馈活动,香川都告诉我了。”言下之意,当然是我早摸透你们的底细,不必再故弄玄虚。
“对了,香川已呈报调查结果。”对方应道。
“这么一提,今天确实是香川调查工作的最后一天。反正一定是‘认可’吧?”我话一出口,登时感受到电话另一头夸耀胜利的情绪。“难道不是吗?”我忍不住问。
“本城崇不会死。”
“难道是‘放行’?”我有些惊讶。
“寿命延长二十年。”
“真受不了你们。”我忍不住咕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