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伊坂幸太郎 本章:第二章

    我直到一年级的秋天才突然加入棒球社,之前从没打过棒球,却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顾问比目鱼信誓旦旦地鼓励我:“现在开始也不晚!”我当然没有傻到相信他的话,但我心想“反正王求怎么做,我照着学就成了”。我本来就对自己的运动神经颇有自信,打定主意模仿王求的挥棒及守备动作,练习方法也有样学样。我相信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能追上王求。这个策略算是成功了一半,我彻底模仿王求的动作,训练量也无视自己的体能极限,拚命以超越王求为目标。我的球技确实突飞猛进,但是,距离王求还是太遥远。我愈是进步,愈能体会王求的遥不可及。我跟他并非活在同一次元的人,明白了这个现实的时候,我只能苦笑。

    一开始,我只是模仿王求进入打击区前的习惯小动作、练习挥棒的方式与挥棒时机等等,但是到了后来,我甚至开始观察他吃东西的模样。

    “你是同性恋吗?一天到晚黏在王求身边,恶心死了,以后就叫你同性恋乃木好了。”入社后过了大概两个月,有个二年级学长在社办里拍了拍我的背取笑道,其他二年级学长大声叫好,鼓噪了起来,连一年级社员也跟着窃笑。我没有回嘴,如果是从前的我,应该早就一拳揍过去了,即使体格赢不过人家,我也会拿球棒或球往学长身上招呼,但那次,我并没有反击,因为我球技还太差,要是和学长打架,只会被认为是因为自卑才恼羞成怒。

    后来过了一阵子,比目鱼问我想担任什么守备位置,我想也不想便回答“游击手”,因为那位笑我是“同性恋乃木”的学长正是游击手,我打算夺走他的正式球员地位。我对自己已经有了自信,感觉得到自己的肌肉愈来愈结实,挥棒也愈来愈顺手。不出我所料,我一升上二年级,立刻成为正式的游击手。

    我听见了声音,才察觉自己正在做挥棒练习。什么时候喊了暂停,我自己也记不得。敌队休息区传来笑骂:“小少爷,你也暂停太多次了吧,要不要顺便去撒泡尿?”

    看来对手为了获胜,早已顾不得形象了,我再次深呼吸,继续挥我的球棒。

    我想起昨天野间口对我说的那番话。昨天比目鱼在作战会议上唠唠叨叨地讲了一堆,会议结束后,野间口悄悄凑过来低声说:“嗳,我跟你说啊……”野间口是我们球队的投手,长得很高,脸像马铃薯。我本来以为他要和我说比目鱼的坏话,没想到他带着微笑对我说:“这样讲满害臊的,但我想向你道谢。”

    “道谢?道什么谢?”

    “我们能变强,都是你的功劳。”我一头雾水。“你应该跟王求道谢才对吧?听说明天会有棒球强校的球探来看王求哦。”

    “这传闻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有职棒的球探来找过比目鱼。”

    “职棒的球探?真的假的?”我露出惊讶表情,其实内心不太惊讶,要是像王求这么厉害的角色都进不了职棒界,那才应该惊讶。“总而言之,我们能打进决赛,全是王求的功劳呀。”我又强调了一次。

    “不,大家都知道王求很厉害,但我们一开始都没办法当自己是他的伙伴,反而比较像是球迷吧,一直觉得王求跟我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们一辈子也不必妄想变得像他那么强,顶多在一旁望着他默默赞叹,我只期待有一天王求进入职棒界,我就能拿这件事来跟朋友炫耀。”野间口神情苦涩地说道:“可是啊,你中途加入了我们社团,而且非常努力。”

    “因为我是从零开始的吧。”

    “是没错,可是我们看你一副想跟王求一较高下的态度,本来只当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以为你马上就会放弃,没想到你却坚持了下来。我们看见你的努力,才惊觉冷眼旁观的自己才是最大的笨蛋,因为这缘故,我们比以前更加认真练习。当你从学长手中夺下正式游击手的位置时,我们真的很替你高兴。在你的鼓舞之下,我们进入了决赛,对上白桃中学,这是我入社时根本不敢奢望的事。全是你的功劳。”

    我“喔”了一声,除此之外也不好说什么。虽然我没有把开心表现在脸上,心里多少感到欣慰。当天晚上,难得在家吃晚饭的妈妈问我:“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真不像平常的你。”我板起脸回答:“我也是会笑的。”接着我提起了这场决赛,妈妈告诉我:“打棒球一定很辛苦吧,不过你也别紧张,反正又不会死。不管输赢,都当做漫长人生中的一段美好回忆就好。”

    没错,反正又不会死,但要我别紧张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上得了垒,下一棒就轮到王求了,王求绝对会打出全垒打,虽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唯独这件事例外,王求在这种紧要关头绝对不会失手,只要他打出再见全垒打,我们就能够反败为胜。换句话说,此时我能不能上垒,将决定我们会不会晋级全国大赛。我一想到中学生活即将画下句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望向天空,好希望也有人对我说一句:“嗯,如果是你,一定能把棒子交到王求手上的!”

    我一踏进打击区,立刻又喊了暂停。敌队的人按捺不住,不断在我身后叫嚣,但我根本没心思理会他们。我走向打击等待区,打算找王求拿止滑粉袋,但这只是借口,我想在打最后一球之前,和王求说说话。

    王求还是一样专心望着球场,彷佛我并不存在。他的表情虽认真,却一点也不紧张,那眼神就好像站在高处俯视壮观山河或千万子民的国王。“王求,止滑粉袋。”我一喊,他才终于转过头来,接着默默起身,将止滑粉袋递给我。“王求,我一定会让你上场。”我一面轻拍止滑粉袋,一面说道:“我一定会上垒的!”

    王求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看着我,他的目光既不锐利也不凝重,只像是在观察珍禽异兽。

    “那我上场喽。”我故作轻松,扔下止滑粉袋,提着球棒回到打击区。王求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王没有赐下只字词组,却赐下了宽容的眼神。不知为何,我脑中很自然地浮现这句话。

    进入打击区前,我再次望向投手,四下景象和刚刚完全不同了,我看清楚了计分板大屏幕后方的蓝天。晴空万里,和刚刚的阴霾天色截然不同,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双眼,没想到天空原本就这么蓝,感觉视野无限辽阔,连外野手的模样也看得一清二楚。我低下头,望着脚上的钉鞋。这鞋子是和王求一起去仙醍车站前的运动用品店买的。“乃木同学,你脚程快,这双最适合跑步了。”戴着眼镜的胖胖店长不断向我推荐。

    双腿不再颤抖了,我试着以钉鞋摩擦地面。

    摆好了挥棒姿势,我发现投手的面容变得异常清晰,见他流了好多汗,我才察觉自己的脖子也满是汗水。夏天好热呀。投手举起了手臂。我握紧球棒,扭腰,抬高手臂,在心里默念:“绝对不能挥空。”就算只是击出本垒前滚地球,以我的脚程也肯定能够上垒。一定要碰到球棒,总之一定要碰到球棒。我如此告诉自己。我已顾不了挥棒姿势正不正确了。

    投手的身子一扭,球从他手中飞出,我也旋即一个回身微抬左脚,立刻踏回地面,将重心脚的膝盖往前移,扭腰,手臂一挥,我看见了朝着球棒飞来的球。金属球棒传来令人身心舒畅的震动。打中了。我看见球往三垒与游击手之间的方向猛然飞去,当场拔腿狂奔。

    美丽的深褐色泥土上画着白线,我沿着白线奋力往前跑,身体往前倾,摆动弯起的手臂,球现在在哪里,我根本没空去想,我只是不断抬脚,将地面往后踢,钉鞋一次次挖起地上的泥土。前方的一垒手高举右手手套,做好接球的准备。眼角余光中,我看见游击手做了个传球动作。原来球没有穿出内野!?我满心以为球已经飞到左外野去了,没想到竟然落入游击手的手套这里,为什么会这样?以那球的速度,绝不可能是内野滚地球。唯一的可能是游击手飞扑接球没接好,让球掉到地上,所以才急忙传往一垒。我感到呼吸困难。一垒垒包就在眼前,我的背上似乎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把我往前推,那力量或许是来自阳光,或许是来自休息区的加油声,也或许是妈妈那句“反正又不会死”。我感觉身体比平常轻盈,心里产生了“一定来得及”的自信。就在踏上垒包的那一瞬间,我头壳内部软软的脑像是呼地飘了起来,再也没有烦恼。然后就在我踏过垒包的下一刻,双腿突然变得沉重,我摔倒在地。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多公尺,我想,这是我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了,制服和手臂沾满了泥土。此时我看见一垒手朝着球场中央奔去,我一愣,只见裁判举起手大喊:“出局!”白桃中学的球员高声欢呼。

    我的心脏强烈鼓动,几乎要破胸而出,该不会就这样突然炸裂吧?我勉强拍起膝盖,直起身子的一瞬间,眩晕向我袭来。我不断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彷佛全身的肌肤都在渴望着氧气。我往休息区看去,只见比目鱼正仰着头,紧闭双眼,像个小孩子似地强忍泪水。

    原本待在休息区的队友全向我奔来,乱摸我的小平头,说些“你干得很好”或“好可惜”之类的话语。被他们这么摸着,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地藏菩萨石像还是摆饰什么的。“摸再多也不能保平安啦!”我不禁大喊,声音却是嘶哑的,原来我哭了。不止我,其他人也哭了。我不停骂着:“该死。可恶。”耳边传来队友的安慰:“是游击手守得太漂亮了,不是你的错。”我一边咒骂,一边拨开队友的手,朝着球场左顾右盼,却不见王求的身影。我焦急了起来,就像个找不到母亲的孩子。加油席上坐满了学生及家长,我直到这时才察觉今天的观众这么多,许多人鼓着掌,最前方的围墙边站着一名身材壮硕的男人,身穿背号5号的棒球制服,简直像是刚参加完比赛就来观战的球员,他也在鼓着掌,而且他鼓掌的动作相当奇妙,优雅而沉稳,和其他人的动作大不相同。

    王求的双亲也在看台上。一名西装打扮的男人朝他们走去,大概是球探吧,不知道是私立高中的球探,还是职棒的球探,总之都是为了王求而来,可是今天王求完全没有表现的机会,球探不知会做出怎样的评价。

    就在我怔怔地望着看台时,王求母亲的视线突然射向我,我的心脏刹时扑通乱跳。她一看到我,眼神立刻变得锐利,目光中除了鄙视,还带着浓厚的恨意,我不由得别过了头。

    有人拍了我的肩,我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王求正转身离开。他大概是刚好走过我身旁,顺手拍了拍我吧。王求依旧是那副态度,没有感慨,没有倦意,也没有懊悔。见他提着球棒渐行渐远,我好想追上去说两句话,想向他道歉,想听他对我说声“别放心上”。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窝囊地擦拭不断涌出的泪水,肩上被王求拍打的部位又热又烫,我不明白这股热气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它逐渐从肩膀传遍全身,透过钉鞋流入地面,延伸至嚎啕哭泣的队友及比目鱼身上,最后笼罩整座球场,就好像一颗透明的灼热气球,无声无息地膨胀,将球场包覆其中,就在王求打开休息区后方的门、从球场上消失的那一瞬间,气球啪地破掉,于此同时,我切实地感受到,我的中学生活就此画下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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