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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该我上场了。”我的朋友,好色作家井坂好太郎喜滋滋地看着我说道。他这种“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的态度引起我的反感,但我忍住了,啜了口咖啡。
这天是我与同事大石仓之助、工藤一起看了播磨崎中学事件纪录片的隔天。在电影院里巧遇的佳代子去忙工作之后,直到早上都没回家。
一早起床,我和平日一样梳洗准备出门上班,忽然想起今天是假日。我停下刮胡子的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啊啊——”地呻吟着。这阵子为了赶交期,连周末假日也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我的脑袋一时还会意不过来“不必去公司”这件事。目前交友网站这个案子同样迫在眉睫,但只要一天不弄清楚编译器的架构,是绝对不可能有进度的,但要问架构又联络不上客户,案子等于是钻进了死胡同,就算去公司加班也无济于事。再说,我的注意力早已从原本该做的工作转移到程式内部被暗号化的神秘内容上头了。五反田正臣为什么会失踪?那个程式为什么要揪出搜寻“播磨崎中学”等关键字的访问者?我想起了大石仓之助昨晚的那通电话。他后来没再打电话给我,不晓得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换好衣服,吃完吐司之后,拿起手机把朋友井坂好太郎叫了出来。
“渡边,你遇到麻烦时,最后还是只能依靠我吧。”井坂好太郎一边以吸管戳弄漂浮可乐上的冰淇淋。他这个永远带着轻薄笑容、一天到晚只会吹嘘泡妞经验的家伙虽然让我很不屑,但他说的没错。当我遇到麻烦时,只想得到他这个商量对象而已。
“说吧,平凡上班族渡边,找我什么事?”他高傲地跷起二郎腿,一手托腮说道。我看到他摆出这种大文豪的拍照姿势便一把火起,刻意戳他一句:“你最近好像没出新书喔?”
我只要和这个自恋又任性的井坂好太郎见面,总会搞得自己一肚子气,所以我每次有事找他商量,就会不由得心情忧郁。但今天不同,最近网路上谣传他正处于写不出新作品的低潮期,我一想到今天能够针对这点来酸他一酸:心情就觉得轻松不少。
该说是不出所料或是出乎预期呢?这句话的效果非常显着,只见井坂好太郎苦着脸说:“我正在写一部超级大作,必须搜集各方资料、投注灵魂、排除一切困难,所以进度慢了一些啊。”
我知道他只要一激动起来,讲话速度就会变快,所以对于这些辩解,我只当是耳边风,继续追问:“那上次那个欧洲报社的事情,后续如何?”
“那件事喔……”他说着抿起了双唇。
大约一年前,他的小说在欧洲某国家被翻译出版。我不记得是在哪个国家、被翻译成什么语言了,但听说风评不错,于是该国的某报社特地派人来采访他。
“不就是那样,没什么后续啊。”
“少来,我听说你因为那件事而被出版社打入冷宫呢。”
“你听谁说的?”
“网路上看的。”
井坂好太郎叹了一口气,“拜托你别把网路上传的事情全部当真好吗?”
根据我在网路上看来的消息,事情是这样的。井坂好太郎接受欧洲某国某报纸文化版的专访,大言不惭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日本这个国家根本没有从历史中获得教训。”当然,这句抽象、傲慢又没内涵的言论本身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原本与他交好的一位出版社社长看到了这篇文章,勃然大怒。这位社长基于使命感,建立了“日本龟步运动研究会”,该组织的活动宗旨就是“让日本踏踏实实地前进,创造美好的未来,每前进一步,便记住上一步的教训,就算慢得像乌龟爬行也无所谓”,而井坂好太郎那句话,等于是全盘否定了这位社长的努力。再加上这位社长个性独裁,喜欢一手掌控所有事情,所以他一怒之下,解除了该出版社手中所有井坂好太郎的单行本及文库本的出版契约。如此一来,井坂好太郎的书迟早会从市面上完全消失,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网拍价格会水涨船高吧。而这件事,正印证了他自己的代表作书名——《祸从口出》。
“所以那只是谣言?你的书没有绝版?”
“绝版了,现在是‘热烈绝版中’的状态。”井坂好太郎摊着手说道。
“那网路上的消息就是真的啦。”
“少啰嗦,重点是那篇报导上所写的根本不是我的本意。你认为我会说出‘日本这个国家根本没有从历史中获得教训’这种抽象又陈腐的话吗?”
“会。”我老实回答。
“看起来会,但我才不会说那种话呢。”他继续玩弄着吸管,“从古至今,地价总是一下涨一下跌,景气也是一下好一下坏,对吧?历史课本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人类的纷争、战争也是战了又停、停了又战,不是吗?而网路也是一样道理,比方说网路上的匿名留言,也是有周期性的。二十一世纪初流行的是冷嘲热讽、攻击性的留言,后来状况逐渐逆转,开始流行起拥护人权、充满虚伪友爱的留言。你懂吗?伪善的博爱主义是最可怕、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了。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从前那种讽刺、攻击性的留言再度成为主流,换句话说,世事是很难预料的,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走上回头路呢?”
“嗯,你这么说是没错。”
“我对那个记者就是这么说的。”
在我听起来,这番话同样是既抽象又陈腐,但我没指责他这一点。
“那个记者听完之后笑着问我‘您的意思是人类其实没什么进步吗’,我随口应了句‘是啊’,结果这番话就被简化成了‘日本这个国家根本没有从历史中获得教训’。”
我皱起了眉头,“好可怕的简化法。”
“就是说吧!而且由于采访过程是透过翻译进行,变得有些鸡同鸭讲。老实说,我根本不晓得他说的是哪一国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理解我在说什么,何况我也不可能事先检查他写下的报导内容是否正确。不过,我一直以为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那个出版社社长的反应那么激烈,我也吓了一跳呢。”
“你解释过了吗?”
“我要对谁解释?嗯,欧洲的报社和日本出版社两边,我都提过那篇文章跟我讲的内容不一样,但那其实毫无意义。报社接受了我的要求,从网路上把这篇文章删掉了,但又不能改变什么。”
“因为网路上还是有页库存档。”
“再说那篇文章也不是完全捏造的。我讲的那番话透过某种方式简化,确实是有可能变成‘没有记取教训’的意思。”
“是啊,只要断章取义乱简化一通,的确有可能。”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想到,我们的话题怎么会扯到这么远?但此时井坂好太郎的话又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再跟你说一个参考案例。”他边说边伸出食指,却不小心将吸管的外包装袋拨到地上,但他丝毫不以为意。我有些无奈。什么参考案例?是要我拿来当什么的参考?回想起来,每次和他谈天,总会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应该知道,我的小说曾经被拍成电影吧?”
“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那时候我有个很深的感触——小说一旦拍成电影,书中最重要的部分都会被抽掉。”
“什么意思?”
“一部电影是两个小时吧?你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在两个小时内把一个故事讲完?”
“要怎么做?”
“简化。挑出最重要的情节,把多余的部分剔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井坂好太郎似乎相当陶醉于自己的言论,我实在很想调侃他“你怎么喝可乐也会醉”,但他的表情非常现真,我也不好闹他。“可是这么一来,故事只剩剧情大纲,原着的关系就消失了。”
“你的小说也有个性?”
“渡边,你真爱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再次强调。
此时女服务生过来添水,井坂好太郎紧盯着女服务生露出色迷迷的笑容,只差没伸出舌头舔嘴唇,看得我直作呕。“对了,渡边,你找我什么事?”他问。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事情是这样的……”但我这句话却和井坂好太郎的一句“你听好了”重叠,我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让友人先说。
“你听好了,我现在要讲一句名言。”他说道。
“嗯……”
“你好好听着。”
他扬起下巴。
我心想,随便你吧。
“我不是说过,最重要的部分都会由于简化而消失吗?而这也证明了一件事。”他装腔作势地停顿片刻,等我接腔。
“证明了什么事?”
“人生是不能被简化的。”
我讶异的是,只为眼前的快乐而活、想到什么做什么的井坂好太郎竟然会说出“人生”这个字眼。“简化人生?什么意思?”
“每个人每天都是努力地活着,做着无趣的工作,和人说话聊天什么的。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累积起来,就是生活,就是人生。我说的没错吧?但是如果将人的一生简化,这些日常琐事就会被省略掉,因为实在是太平凡、太无趣了。于是被简化的结果,那个人的人生就只留下结婚、离婚、生小孩,换工作之类的重大事件。但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真正重要的,其实是被省略掉的那些日常生活,那里头才包含着真正的人生呀。所以说……”
“人生是不能被简化的?”
“t's right.”他以吸管指着我说道。我无法理解他为何要撂英语,看他装腔作势成这样,我不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嗳,”我凑向前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今天有事想商量的人不是我吗?
“我说了这么经典的名言,你不但没做笔记,还一副兴趣缺缺的态度,我真是对牛弹琴了。”井坂好太郎噘起下唇,靠上椅背说道:“好啦,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吧。”
于是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全说了出来。公司前辈失踪、工作落到我头上、工作内容是修改交友网站的程式、联络不上客户公司、程式码有一部分被暗号化、解析之后出现“播磨崎中学”这个关键字、我们一行人跑去看了当年那起事件的纪录片。此外,或许因为井坂好太郎刚刚那句“人生不能被简化”还留在我脑海,我连偷腥被妻子怀疑、因而吃了不少苦头这些不相干的私事都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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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坂好太郎听完后,露出猥亵的笑容说:“你竟然偷腥,真是犯贱的家伙。”被一个三天两头偷腥的男人批评我的偷腥行为,实在很不舒服,但我没回嘴。没错,有一个那么可怕的妻子,还敢跟其他女人搞七捻三,只能以犯贱来形容。
“不过,网路真的很可怕。”井坂好太郎将两手举向后脑勺伸了个懒腰,“在从前呢,任何人都能透过网路取得各种情报,简单快速。好比网路上传出‘那个形象正派的政党背后其实有可疑团体在撑腰’或是‘那个演员说了这么过分的话哦’,大家就会群起围攻,换句话说,网路世界里的舆论能够对现实社会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
“现在不也一样吗?”
“现在也一样。网路上的匿名发言虽然为人诟病,却常常能推动一些事情,以我个人而言,我是肯定这种行为的。躲起来放话不见德是坏事,而且通常具有撼动权贵的强大力量。相对地,接受讯息的一方则需要有判断情报真伪的能力,这部分可能需要经过一定的磨练与适应吧。只不过近年来,操弄网路情报的手法愈来愈高明,利用网路情报来陷害一个人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以前不也一样吗?”
“以前也一样。但是现在的手法更高段了,情报的真伪非常难辨。”井坂好太郎说道。
“怎么说?”
“我认识一个风评不错的漫画家,大家都说他的作品虽然普普通通,但本人个性很好。”
“个性好,对创作者的作品也有加分效果?”我不禁在意起这种事。
“听说读者很喜欢他,编辑也很喜欢他。你觉得这种人的漫画值得一看吗?”
“至少比你的小说值得一看。”我回道。但他假装没听见。
“后来有人在网路上声称看见‘那个漫画家踹了狗一脚’,接着有愈来愈多人跳出来说‘我也看到了’或是‘我常常看到’什么的,最后还有人上传偷拍到某人在踹狗的影片档。”
“影片里踹狗的人,真的是那个漫画家吗?”
“只是看起来有点像而已,无法确定是不是他,不过拍摄现场的确是那个漫画家的住家附近。如此一来,大家就会认定‘那个漫画家是会虐狗的人’,于是开始有人去他家外头恶作剧,他的小孩在学校也被欺负,甚至差点被绑架。当时我曾打电话给他,他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我心想,这家伙应该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才拨电话过去的吧。
“他说,就连他家附近一个认识很久的老伯,都没给他好脸色看。他一气之下,就问那个老伯,‘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是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
“那个老伯回答他,‘可是网路上是这么写的啊。’”井坂好太郎耸了耸肩,“换句话说,比起现实生活中的长年交情,那个老伯宁愿相信网路上那些连发文者是谁都不晓得的文章。”
“真是可怜。”我开始同情起这个素未谋面的漫画家了。
“不过那家伙本来就颇虚伪,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虚伪?怎么说?”我不禁一愣。
“明明是个平凡无趣的家伙,却故意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
“那有什么关系?会给谁添麻烦吗?总比明明是好人却故意装出坏人模样要好相处吧?”
“有些人会装好人来诓骗别人。”
“那只要不诓骗别人不就得了,装好人不行吗?”
我只是单纯说出心中的疑问,没想到井坂好太郎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知道啦,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不禁怀疑,搞不好在网路上散布不实消息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家伙。还有,我想起他之前也向我夸耀过类似的事,于是我问道:“你自己不是也操弄过网路,到处放话说自己的新作品是杰作,借此提高作品评价吗?”
“凭我的智慧,巧妙地操弄网路又不是难事。不过呢……”井坂好太郎说到这,忽然皱起眉头。
“怎么,遇上什么麻烦了吗?”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想到,明明是我找他来商量事情的,怎么反而是我在问他遇上了什么麻烦?
“我的网站最近被人动了手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