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刚搬到这个镇上的我,首先遇到猫,接着遇到了河崎。
一按下公寓的门铃,便响起“叮”的轻快声响;接着放开手指,响起的是“咚——”的长长尾音。
刚进入四月,距离樱花绽放的时节似乎尚早,公寓入口处的独株樱树依然光秃秃的,甚至有种堂而皇之的裸女气势。
我是上午搭新干线来的,坐上公车到了公寓,开始将送达的行李一件件拖进房间,忙着忙着转眼便到了太阳西沉时分。
这栋二层公寓是屋龄十五年的木造房屋,或许因为外墙才刚重新粉刷过,在我看来就像新落成的一样。
建筑物正中央是一道楼梯,每一层楼的楼梯左右侧皆有两户,一层共四户;换言之,这是一栋全部只有八户的小公寓。可能是四这个数字不吉祥的迷信依然根深蒂固,一三号室的旁边是一〇五号室。
各户的玄关位在从正面大马路无法直接看到的地方,所以很阴暗;虽然凉爽,仍有种潮湿的气味。我眼角瞥见天花板上爬行的蜘蛛,决定当作没看见;墙边成团的灰尘掉落,一样,当作没看见。
我站在隔壁住户的门前,一边留心端正姿势。要是里面的人出来应门,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将会透过门上的鱼眼窥孔被决定。
没人应门。门另一头听不见可爱女大学生的应声,也没有粗鲁的巨汉冷冷走来的脚步声。
邻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若说我没有期待,那是骗人的;若说没有不安,那也是骗人的。
我的手再次放到门铃上,按了下去。“叮”的跃动声响之后,“咚——”地拖着长音。
平日的小镇,闲静得犹如无人居住,门铃声被栉比鳞次的民宅墙壁吸了进去。我转头望去。
搞不好……。我心想。
搞不好小镇的居民们正待在某处的高台,从上方观察、评论着刚搬来的我;再不然就是,某处正召开攸关全镇居民的重要集会,而唯独我被排除在外。
明明没那种可能,脑中却掠过这样的不安。我等了一会儿,放弃了。认识邻居这件事就留待下回,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〇五号室。
房间里堆积如山的纸箱正等着我,对我施以无言的压力。我不禁觉得,要这堆纸箱从世界上消失,简直就像要军队从美国消失一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我在心里说着泄气话。我想,先消灭的应该会是美军吧。
我看看座钟,已经过了黄昏四点。
我决定面对现实,首先打开装音响的纸箱,从里面拿出喇叭和电线,将音响设置在南侧的墙边。一插好插头,马上放音乐来听。
一个小时之后,猫来了。
曲子结束的时候,我听见了叫声。铺木地板四坪大房间的另一头,隔着窗外是个小庭院,因为没有围篱隔开,透过庭院可以往来于各个房间。我知道猫应该在那附近,一开始并没放在心上。
但一会儿之后,那只猫跳上窗框,开始用爪子抓起玻璃来,这我可受不了了。
我慌忙开窗喝止:“嗳,不要这样。”但猫充耳不闻,轻巧地进到房里来。
“喂,听话啊。”
猫的动作非常迅速,很熟悉似地横越房间溜进我刚装上的窗帘里,突地又探出头来,接着钻进房间角落的空袋子里。我想揪住它,跌跌撞撞地越过纸箱伸长了手乱抓。
那是只毛皮滑顺的猫,漆黑的短毛亮丽有光泽,没戴项圈,长长的尾巴高举朝向天花板,末端却唐突地折曲。
一直抓不到猫,我厌倦了起来。不管了,要待就随你便吧,到时候伤脑筋的是你。
我回头重新整理行李,但没想到我一没搭理,猫便开始理起毛来了,动作充满了挑衅意味。这下应该抓得到了吧。我逼近它,正想扑上去,猫却突然跳起来。不知道是口水还是饲料的味道,总之某种像是动物体臭的气味掠过鼻腔。猫不知何时跳进空纸箱里,愉悦地探出头来。
结果我又花了将近十分钟,总算逮住了它。我从窗户把它放回庭院。猫瞥了我一眼,我提防它又要跳进来,但猫只是一脸冷淡,就这么走掉了。
“连声招呼也没有唷?”
生平第一遭的独居生活,值得纪念的第一位访客竟然是只麒麟尾的猫,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到了大概晚上六点,我迟迟无法决定每件行李的定位,决定总之先把不要的纸箱堆到门外,这时我遇见了河崎,他人就杵在那儿。
一开始我没发现站在身后的他,自顾自哼着巴布·狄伦的〈随风而逝〉。我以为四下无人,还唱得颇大声,所以当背后传来“啊啊!”的声音时,我吓了一大跳,然后,觉得丢脸极了。
他站在我早些时候按过门铃的一〇三号室前,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大概在找钥匙吧。
“巴布·狄伦?”他劈头就问。我以僵硬但肯定的语气回答:“巴布·狄伦。随风而逝。”
他仿佛正亲临一场极重大的场合似地,一脸感动地点点头说:“你搬来啦?”
“呃、嗯。”
他个子比我高,肩膀却不怎么宽,人很清瘦,偏短的头发没有分线,有种随兴的氛围。
“我刚到没多久。”我指着他的房间吞吞吐吐地说:“我刚刚去你门口打过招呼,可是你不在。”趁着还没被指责,先辩解再说。
或许是晒黑了,他的肌肤呈深褐色,可能是沉迷冲浪或滑雪的那种人吧。
他全身上下穿了一身黑,黑衬衫搭黑皮裤。
这身服装要是没搭好,看起来会像个乡下地方的乐团成员,但他穿起来非常称头,可能因为个子够高,看起来很帅气,很适合他。
我想起一句外国的谚语:“恶魔没有画上的黑。”
意思似乎是无论再怎么坏的人,还是会有某些良善之处;或者是指,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试着想,这人搞不好是个恶魔,因为这身服装的黑,应该没有画上看到的恶魔那么黑;再者,看在老练的恶魔眼里,才刚搬来举目无亲的大学新生,一定是个上好的猎物。
“要帮忙吗?”他说。
“不用了,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我说了谎。如果那个房间的状况能够称为“解决得差不多”,那么在世界上发生的争执应该大半都解决完毕了。
“哦?”他思忖般点了点头,“那到我房间来吧。”
他的鼻梁很高,嘴巴有点宽,眉毛很浓,一笑嘴角便往上扬。用发雕塑型立起的短发看上去充满活力,恶魔的印象更强烈了。他应该比我年长吧。该怎么回应才好?我犹豫着,一边把手上的纸箱换到另一手拿。
眼前的他开了口:“啊,对了,”他说:“尾端圆滚滚来过了吧?”
啊,这一定是恶魔的语言啊!——我心想。
当然,他的房间格局和我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厨房和浴室的位置刚好对调,除此之外完全相同。
“我姓椎名。”我一报上姓名,他便说了声:“真难叫的名字。”然后打从心底觉得拗口似地歪了歪脸。“椎名,椎名,再追加一名——”他歌唱似地说道。
“那种冷笑话我已经听过一百亿次了。”我露出一脸受够了的表情。
“一百亿?”
我说明,就是那种冷笑话有那么无聊的意思。
“那,这是一百亿纪念。”他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两只玻璃杯和一瓶红酒,默默地开始拔软木塞,一边很感慨地低喃了一声:“喏,干杯。”接着说:“我叫Kawasaki。”
“哪个Kawasaki?三划川的川崎,还是河童的河崎”
“哪个都可以。”他敷衍地说完便笑了。我推测应该是河崎。没来由地,只是觉得河崎比较适合他。
“好。”他把杯子递到我面前。我其实还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觉得人家递过来的东西就该接下。“干杯。”
我不习惯酒精,而且我还未成年,不过,我多少也明白酒精恐怕是学生生活不可或缺之物,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酒杯。红色的酒液让我有种成熟大人的错觉。
“呃,是为了什么干杯?”我探问道。
“为了一百亿呀。”
“哦……”
“还有庆祝我们的邂逅。”
“邂逅……啊。”这个理由还比较能接受,但总觉得毛毛的,“我只是搬过来……而已。”
“我在等人搬过来。”
“迟早总会有人搬来的啊。”
“没想到竟然是个唱巴布·狄伦的男生。”
“哦……”我只觉得是自己的糗事被揪出来耻笑,忍不住想低下头来。
两只酒杯一碰,发出轻脆悦耳的声响。红酒的味道比想像中顺口,我松了口气。
“尾端圆滚滚来过了吧?”他又重复那句话。
“你刚才也提到过,是在说什么啊?”
“猫。”
“哦哦。”我小心不让杯子倒下,谨慎地放到地毯上,“那只猫呀,有啊,来过了。是河崎先生养的猫吗?”
“不用先生,叫我河崎就好。”
“是河崎养的猫?”
“直呼名字,感觉就亲近多了对吧?”河崎说。确实,称呼时略去敬称,距离感一下子便缩短了,不过又不见得距离缩短就是好事。
“这栋公寓很早就住了个老外,老是用敬语跟人家说话,完全熟络不起来。”
“哦……”比起同意他的意见,我反而是在“老外”这两个字的发音里听出类似轻蔑的歧视语气,对他多少起了点戒心。
“那只野猫很可爱吧?尾巴后段像折弯的石楠树枝似的,前端圆滚滚的,所以叫做尾端圆滚滚。”
“它常来?”
“你说尾端圆滚滚?”
“对、对。”我甚至感到某种若不同意他,就没办法继续谈下去的气氛。
“猫啊,通常会去拜访寂寞的人。”
“换句话说,它上我那儿去,是因为我寂寞?”
“你被它看穿了。”河崎面不改色地说道,又补了一句:“黑猫尤其厉害。”
“说到黑,你不也穿了一身黑?”
“很像恶魔吧。”他自己也承认。
“还好啦。”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唷。——再怎么样我也说不出这种话,只好说:“很像只黑狗。”很像是一只鼻子高挺、背脊笔直、威风凛凛的狗。
“其实,我是死而复生的。”河崎歪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我,“完全是个恶魔对吧?”
“从死亡复生?”
“从回天乏术的状态。”
我开始紧张起来,话题该不会扯到诡异的方向去了吧。“死”或“复活”这些字眼,应该更谨慎说出口才对。
我环视房间。什么都没有,地上随意摆了一台手提音响,一旁散放着录音带和杂志,靠墙有一面穿衣镜,除了简易的衣橱和电话,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家具的东西。没有报纸、也没有坐垫和靠垫,笼统地说,就是没有生活感。被堆积如山的纸箱占去所有空间的我的房间虽然很糟,他的房间杀风景的程度也相当惊人。要是把我的行李搬一半过来这里,刚好可以平衡吧。
“你是学生吗?”河崎问。
“是啊,从后天开始。”
“那今天呢?”
“今天?”
“到后天之前你还不是学生吧。”
“我今天……?是什么呢……。准、准学生吗?”我给了个平凡的回答,“河崎你呢?也是学生?”
“我的事不重要啦。”
我看到房间角落有一张小几,上头摆着手镜和一罐造型发雕,还有电动刮胡刀。我的视线回到河崎身上,他肯定是很讲究外表的人,总觉得散发出一种成熟的氛围。
“真是太刚好了。”河崎喝了一口酒之后突然说道。
“刚好?”就算恶魔开心地对自己说“真是太刚好了”,我也不觉得高兴。
“我正好想做一件事。”
“想做一件事……。这样啊……”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同性之间的性关系,我开始害怕起来。
“我正在等一个契机。那件事需要人手帮忙。”
“呃,我不记得我说过要帮忙……”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低头看着还没喝完的红酒,迟迟无法判断该不该继续喝下去。存在于我的内在的我正低语着:我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我刚才说过,这栋公寓里住了一个老外对吧?”河崎说。
“你是说那个讲话都用敬语的外国人?”
“对。他就住在这个房间隔壁的隔壁。”
“一〇一号室啊。”我在脑中画出公寓的草图。一〇一号室是越过中央楼梯,最靠边的房间。“是哪一国人呢?”
“老外每个看起来都一样啊。”河崎不知道觉得哪里好笑,张大嘴笑了好一阵子,“不过肯定是从亚洲来的。”
“亚洲很大耶。”
“他年纪比你大一点点。”
“是留学生吗?”
“应该是。”河崎点点头。
“你们不大熟?”
“说熟算熟,说不熟也算不熟。”
“你说那个外国人怎么了?”
“恰好是前年的这个时候,他开始常关在房里不大出门了,变得很消沉。”
“是思乡病发吗?”
“发生了很多事。”河崎似乎知道原因,看样子却不打算向我说明。
“这样啊……”“很多”真是个方便的用词。
“其实之前,他一直和女友住在一起的。”
“啊,真令人羡慕。”只有这个时候,我是发自真心地当下脱口而出。面对即将展开的大学生活,在我的感觉里,“女友”与“同居”正宛如终极目标之一。“他是因为和女友分手,所以意志消沉吗?”
“猜对了唷,椎名。”河崎指着我说。
“那么那位不大出门的外国人怎么了?”
“我希望他打起精神来,所以想送他一份礼物。”
“这主意不错。”我嘴上说着,却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好。
“他一直很想要一本辞典。”
“辞典?”
“他平假名跟汉字都看不懂,却想要辞典,很有意思吧?只要有辞典,总会有办法。他是这么想的。”
“我好像可以理解。”我嘴上说着,但当然一点也不了解。
“他呀,好像想翻辞典查两个词。一个是‘窝囊废’,他一直以为这是一种水果。”
“另一个词呢?”
“‘加油’。他的国家里没有这个词。”
“是哪个国家啊?”
“亚洲的某个国家吧。”
“对哦,你刚刚说过了。”
我在想差不多该回房了。一方面是,明明坐着,人却累了起来;另一方面我也挂心在房里等着我的纸箱们:而最重要的是,我开始觉得恐怖了,要是继续待在这个房间,可能不消多久我就会被逼着买下昂贵的壶或衣柜了。
“所以说,”河崎说:“所以说,我想送他辞典。”
“我觉得很好啊。”不妙,再不走不行了。我直起身子。
“不能是一般的辞典,要很厚的、很豪华的。”
我坐立不安,盘算着起身的时机。
“我要去抢《广辞苑》。”
河崎的话直直冲进耳里,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要做什么?”
他张大鼻翼,难掩兴奋的神情,扬起嘴角说:“我要去抢《广辞苑》。”
我哑然失声。有一种地面抽离、唯有我一个人浮在半空中、被抛弃的感觉。我知道自己颜面的皮肤掠过阵阵痉挛。
“所以了,”他继续说:“要不要一起去抢书店?”
我学到了一个教训:没有敢抢书店的觉悟,就不该去向邻居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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