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ve house位于铁路旁的某栋杂居大楼的地下室。原本我还有点担心,以为那可能是个墙上满是喷漆涂鸦、里面挤满染发不良少年、烟蒂又掉满地的灰色地带,事实上并没那么糟。与以前不同,现在的Live house渐渐变成一个很时髦的地方。
走下昏暗、狭窄的楼梯,看见一道厚重的隔音门。拉开门把,一个充满灯光的水泥空间出现在眼前,幸好并没有那种一踏进来就令人想转身离开的不稳气氛,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眼前有个约二十公尺高的舞台,舞台边聚集了许多年轻人。
我站在入口旁边的墙壁,明则在我身边。我跟他约好在车站碰面,然后一起来到这里。他脸上没有笑容,虽然神情有点紧张,但也没有开口诉说对阵内的不满或老爸的坏话。我跟他闲聊,他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距演唱会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
明开口问我:“大和先生真的会来吗?”
我回答:“应该是快到了才对,”脑子里同时在思考着该如何打开话匣子才好。想到最后,我丢出一个问题:“见到大和先生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
由于他回答得很不干脆,我决定放手一搏。“你很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吧?”
“什么?”明的双眼眨了好几下。
“你想知道他跟你父亲之间到底哪里不一样,以及你母亲为何会跟他搞外遇,不是吗?”
明的神情僵硬,脸颊抽动、目露怒色。“你怎么知道?”他小声说道。
前天讲电话时,修次先生说出现在正交往的女性之名。该名女性已婚,姓“丸川”,跟明的姓氏一样。若只是偶然,那未免也太巧了。
被我这么一问,明起初很不愉快,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说明事情经过。
“有次我打工完,在回家路上看到我老妈跟一名中年男性走在一起。”、“原本我就觉得她可能有外遇了,所以并没那么吃惊。”、“我只是很不经意地跟在他们后面,并得知那名中年男性姓大和。”
“是你将此事告诉大和先生的太太吗?”我说出我的推论之时,明以有点佩服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是在称赞我:哦……连这你也知道啊。随后他又继续说:“做太太的不知道先生在搞外遇,未免也太可怜了吧?所以我打电话告诉她这件事。一开始她并不相信我的说法,但后来她总算是相信了,而且非常地生气。因为我对家裁所很熟,知道你们也在处理离婚问题,所以就建议她去家裁所申告离婚。”
这大概就是导致修次先生的太太会突然说出“不让出监护权”的原因吧。三代子女士在得知修次先生的外遇行动后,开始耍起脾气。或许是对自己又落得跟他前妻同样下场一事,感到很不甘心吧。所以她才会主张绝不把女儿让给丈夫。一定是这样没错。
“你为什么要她到家裁所申告离婚呢?”
“家裁调查官,不是都很会看人吗?”明低头看着鞋尖,企图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呃,其实也还好啦……”我含糊其词。我们很常误判少年们的真正心思、很常被瞧不起、也很常被他们利用。硬要说的话,我实在很不会看人。毕竟我之前曾有个很糟的经验,就是从头至尾都相信某位伪装成少年父亲的男子确实是该名少年的亲生父亲。
“阵内先生平常都很嚣张地说:‘没什么事瞒得过家裁调查官的双眼啦!’”
“那个人……”我苦笑着回答:“他比较特别一点。”
“他果然比较特别啊?”明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我还以为只要是调查官,就能看穿那个叫大和的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啊?”害明失望的责任,就这么压在我的肩头上。“不过,大和先生他也差不多快来了,你可以用自己的双眼好好观察他,也可跟他聊聊啊。”
“说的也是。”明他本人好像也很烦恼该怎么做才好。
客人开始变多,有面露兴奋神情打开大门的女高中生,也有像是上班族的女性出现,想着想着,又有一群体格很棒的男性从我们眼前经过。
就身边客人们的对话内容看来,他们大多不是冲着阵内所属的乐团而来,而是后面那个乐团的乐迷。我看了看贴在入口的宣传单,才知道那虽是个业余乐团,不过颇具实力,他们自行录制的CD也获得相当不错的评价。
舞台上有人出现了。他们背着乐器,开始调整扬声器与麦克风的位置。我仔细一看,站在我正对面右边位置的正是背着一把黑色吉他的阵内。
他们开始调音。而或许是我多虑了,总觉得观众们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兴奋的火种似乎慢慢地蔓延开来。叮、叮的吉他声震撼了我整个人。而回荡在体内的贝丝声,则使地板都为之摇动。
我咋了舌,心想:待会儿一定会相当吵闹。修次先生说不定一踏进这里,马上会以他惯有的冷静声调说:“这种吵闹至极的地方,根本就没什么可取之处嘛!”然后转身到舞台上。
这个乐团共有四人,正中间是主唱、阵内站在右边、左边是贝丝手、后面还有个鼓手。他们的确都已超过“大哥哥”的年龄,叫他们“伯伯”反而还比较恰当一点。不过身穿暗灰色合身西装的他们,看起来反而十分潇洒。
其中瞪大眼睛、面露严肃神情的阵内,更是像样到极点。他身边那名握着麦克风的主唱,虽因戴着太阳眼镜而无法窥探到其目光,但那头往后梳的教父头实在很适合他,全身散发出一股老摇滚乐手的气势。
虽说他们只是助演,但观众们却也开始对这四人的张力……不对,应该说是这个摇滚乐团有所期待,遂逐渐往舞台前聚集。
自此时开始,接连发生好几个状况。
首先是我身旁的门慢慢打开,我回首一看,是修次先生,我抱着有点复杂的心情,向他打了招呼。
眼前的光景,也就是因演唱会即将开始而兴奋不已的年轻人群及热闹的气氛,还有舞台上的摇滚乐手们的身影,使修次先生眼睛瞪得老大。他朝我这边走来,面露困惑之色。我向明使了个眼神,才走向他。
“啊,这是您女儿吗?”我出声道。有个小女孩躲在修次先生的右手边。她不停看着四周,脸上带着夹杂好奇心及害怕的神情。
“妻子说要出门,我就带她一起来了。”修次先生噘嘴说道。
我心想:他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产生“这个人与女儿的关系不错”这样的印象,所以带他女儿一起来吧?
“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实在是……”修次先生边指着自己的耳朵,边皱眉说道。
我正想开口说“我们到外面去吧”之时,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演唱会开始了。室内的灯光变暗,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后吉他声响起,我感受到自己全身为之一震,观众们也开始动了起来。台上的演奏震撼力十足,瞬间席卷了所有的旁观群众。
不过我所注目的并不是舞台,而是在我身边的修次先生。
事情虽然发生在转眼之间,但我却目睹了整个过程。
当室内变暗、演奏开始、年轻人们开始狂叫跳跃之时,修次先生突然丢下手中的公事包,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他宛如化身为盾牌,只为了保护女儿不受到任何骚扰及灾害。这真的是他在瞬间所做出的动作。
目击整个过程的我,不晓得该说是感动、是发现、或是讶异,总之我吓了一跳,心想:“搞什么啊……其实他是个很称职的父亲嘛!”
这才不是什么经分析之后,认为是正确或不正确的答案。修次先生他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女儿。而我认为这正是他配当一名父亲的资格。
修次先生缓缓起身,从女儿身边退开一步。小女孩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来她并没有感到很害怕,反而表现出像是在参加祭典之类活动的欣喜神情。修次先生见她那么高兴,跟着松了一口气,我也安心许多。
这种想法或许很单纯,但我得出一个结论:应该可以相信修次先生才对。因他那拼命想要保护女儿的举动,绝非虚假。
虽然调停之路漫长,不过我想试着说服他太太。我相信他太太只是因一时气愤才会坚持不放,而慢慢安抚她的情绪,不正是我当为之责吗?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修次先生父女,心想:总算是解决这件事了。
“武藤先生。”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明。他一直盯着舞台,还伸手过来拍我。“怎么啦?”我边说边看着前面。
演奏仍然持续着,是。跟我听过的披头四原曲比起来,舞台上的声音显得更为浑厚,速度也快了一点。
吉他的速弹,刻画在现场所有观众身上;嘶哑的嗓音,则配合着吉他飞驰而出。那极适合庞克摇滚的粗犷歌声,将英文歌词遍洒在Live house内。不同于一般的叫唤,那是一种扣人心弦、极具魅力的歌声。
观众们也因超乎他们期待的激烈演奏,以及摇滚乐所带来的快乐,而兴奋不已。
说实话,当时的我早已忘记还在我身后的修次先生,醉心于全场飞舞的摇滚乐音之中。
“好棒、超帅的!赞到不行啊!”明也尖叫道。由于现场很吵,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不过明他应该是说了这句话才对。
虽有点不甘心,但很有节奏感地摇动着腰际那把吉他的阵内,看起来真的是既勇猛又优雅。
“那个主唱大叔也很帅气呢。”明紧接着说道。
我也表示同意,虽然他的动作并不大,但这名靠着麦克风架、不断飙出高亢歌声的主唱,确实很气宇轩昂。
“啊!”过了不久,明突然大叫一声。在我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他径自拨开观众群,朝着舞台走去。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我脑海一边浮现这些疑问,一边慌张地跟了过去。明的目光注视着舞台,我也反射性地想到一些事情。
“这次,我找到一个很棒的歌手喔!”几天前在居酒屋的时候,阵内曾这样说。
“倒不如说是明他老爸比较令人在意啦。”当我询问他做出试验观察这个决定的理由时,阵内却如此回答我。
“最近他都很晚回来,有时连声音都变得很沙哑呢。”说到他父亲的近况时,明曾这样抱怨过。
“要是上梁够正,下梁哪会歪掉。”这是阵内在将近一年前说过的话。
我又回想起他那句名言。
“我们在创造奇迹。”
明停下脚步。一直注视着眼前这个卖力演奏着披头四的曲子,却但发出不同于披头四之魅力的摇滚乐团。
经由人手所引发的,究竟能不能称为“奇迹”,这我并不晓得。但正如阵内所说,将定义范围扩大到极限之后、就广义而言,让一名少年改过自新,似乎也可称为是一项奇迹。
我没料到眼前随即将产生戏剧化的变化,不过明却当场说出了一句可视为是奇迹发生之前兆的话,并有点不好意思地大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武藤先生,那个主唱是我老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