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设公司青年那儿听到消息之后,我打电话向恩田确认,接着便找了河原崎先生出来。
“那个白骨应该是东部森林狼吧?”河原崎先生听完我的话,一副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摸样,气势汹汹地说:“我说的没错吧!”
“先别急着下结论。”我故意把话说得很像回事,“事实上,那名少年好像全看到了。”
“什么少见?”
“昨天夜里他也在呀,你没看到吗?就是建地隔壁的公寓大楼里托着腮的少年。”
“那个小鬼看到什么了?”
“看到动物被车撞死。”
话音刚落,我不禁闭上了眼,因为被车碾过的动物之哀伤正掠过我眼前,突如其来且没来由的巨大罪恶感涌上心头,我只得闭上眼,静待它过去。
“那个少年好像下半身行动不便,而且体弱多病,没办法到外头去。”
“那跟这有什么关系?”
“听说昨晚那样靠在窗边看着外头。”
“看外头的什么”
“世界……吧。”虽然这个词很夸张,但我想,我说的并没有错。
“世界啊。”
“大约两年前的某个深夜,窗外传来很大的声响,在窗边的少年把全部经过都看在眼里。他说有辆很大的休旅车撞到一条狗,车上的两名年轻男子下车察看,接着便吵吵闹闹地将那头大型犬抬进那片林子里埋掉了。”
“小鬼都看到了?”
“对,他还依稀记得这起事故,后来那快建地挖出狗的白骨时,看到楼下一团骚动,它马上想起来了,便探出窗外大喊道:‘我知道那支狗!’”
当时少年的心情是得意,还是内疚,我无从得知。
“建设公司的人听了少年的说明之后,确定了那是一只被车撞死的狗,而且肇事者不明,风波就这么结束了。由于狗已经成了白骨,建设公司的人就直接处理掉了,消息也没上电视新闻。”
“可是啊,确定那是狗的试题吗?搞不好就是东部森林狼呢?”
“我也有点怀疑,所以调查了一下,毕竟在夜里被车撞上的是狼还是狗,应该不太容易分辨吧,那位少年也不可能察觉到的,。建设公司的人说林子里和骨头一起挖出来的还有绑在脚上的塑料号码牌,于是我问了恩田。”
我打电话给恩田,告诉他我听到的消息,恩田一听立刻回道:“那应该是我们园里说的狼吧。园里有病在身的动物,我们都会帮它绑上识别牌做记号。原来是被撞死了啊……”他的声音掺杂着讶异于悲伤。
“我猜对了吧!”河原崎先生大声欢呼,“我说的完全正确啊!”
“错了哦。”我像要对他晓以大义似地说:“的确,那支应该就是东部森林狼了,不过,少年都看到了呀,逃走的狼被车子撞死,整件事就是这样,和市长一点关系也没有。”
河原崎先生像个小孩子鼓着颊,一脸不服气。
“总之,我的推力仍然是错的,是这意思吗?”
“很遗憾。”但我的语气却听不出一丝遗憾。“后来呢,”我接着说:“我也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河原崎先生问。
“还问我?说要玩推理游戏的不是你吗?”
我们两人再度超建设预定地区。
“我想了想,为什么永泽先生会反对那里盖高级公寓呢?”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的推理吗?”
“他是为了那个少年。”
河原崎先生眼神一暗。
“你说那个在床边调往外头的少年?”
“没错,那孩子没办法出门,唯一的乐趣就是从窗口往外看。”
“看什么?”
“世界啊。”但这次说出口自己也感到有点害臊,“少年最开心的事就是从楼上俯瞰动物园呀。”
“他这么说的吗?”
我搔了搔头,“是我猜的。不过不难想象那画面吧,从高处眺望动物园的少年正开心地望着长颈鹿和大象。”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啦。然后呢?”
“要是哪里盖了高级公寓,少年就看不见动物园了。”
“原来如此。”河原崎先生说。
“对永泽先生来说,热爱动物园的少年当然是他志同道合的好伙伴,所以他是为了少年,才会去抗议盖高级公寓。”我很肯定自己的推理错不了,“我现在要去哪栋高级公寓大楼,想确认一下从少年那层楼看不看得到动物园,你也一起来吧?”
“要是从那里看得到动物园,就证明了你的推理是正确的?”河原崎先生说玩这句话,兀自沉思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过这么一来……”
“怎么了?”
“那个永泽不就和市长命案毫无关系了吗?”
“是啊。”
当天晚上,我很想和伊藤聊聊,于是我拨了之前在医院相遇时记下的电话号码,当然只是因为有点想念老朋友,但或许,我一开始就是很想找他商量才会打这通电话。我先讲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后愈聊愈远,我说出了动物园的事,虽然要说是近况也的确是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我和他说,我们的推理游戏轮到我提案,我想了一个很有自信的推论,便前往那栋公寓大楼一看究竟。
伊藤听着我的说明,不时出声附和,偶尔提出问题,“后来呢?那栋公寓大楼看得见动物园吗?”
“很遗憾。”那天白天,我和河原崎先生走上那栋旧公寓大楼的阶梯来到可能是少年家住所的楼层,一探出头,答案就在眼前——完全看不到动物园。动物园确实位在旧公寓大楼的正对面,但被别的大楼挡住,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得再上个几层楼,或是到屋顶上去才行。
“所以那名少年并不时从自家窗口眺望动物园喽?”伊藤说。
“也就是说,永泽先生并不是为了那个少年而反对盖高级公寓的。”
“这样啊。”
“你怎么看?”
“我?”伊藤笑了笑,“我一开始旧部相信有什么‘动物园的引擎’呀。”
伊藤从学生时代就是个现实主义者,但他从不会取笑别人的不切实际,他的大原则就是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
“是不过……”伊藤继续说。
“只不过什么呢?”
“那男的反对在那里盖高级公寓的理由,搞不好得从别的角度思考。”
“怎么说?”
“恩田和你考虑点都是,那男的为什么反对盖高级公寓?要是盖了高级公寓会带给他什么困扰?”
“是啊。”
“如果换个角度想,假使那男的并不是反对盖高级公寓,只是想参加那里的抗议活动呢?”
“不是一样吗?”
“不,不太一样。换句话说,对那男的来说,每天早上跑去那个地方举着标语牌这件事,本身就有意义了。”
我的脑中反复思考他这番话。
“要是好好一个大男人跑去那里站着什么也不干,人们一定觉得很奇怪,但如果混在一群正在抗议的家庭主妇当中,就不突兀了。藏树木的最佳地点是森林里;而要藏举牌抗议的男人,最佳地点就是举牌抗议的主妇群里头了,就是这么回事。”伊藤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
日后回想,那次和伊藤聊过没之后多久,他就辞掉了工作,跑去抢便利店,被警方逮捕之后又逃走,我们这些友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认识的伊藤会做出那种事。
隔天一早,我们三人站在加油站旁边。我等下的去上班,所以穿着西装,而请了补休的恩田和自己当老板的河原崎先生都是一身便服。
这里距离那处高级公寓预定建地大约二十公尺远,我和河原崎先生盘着胳膊,恩田则是不停抖着腿,三人都紧盯着建地。
大约十分钟前,永泽先生出现了,应该是刚离开动物园吧,甚至见他一抵达建地,立刻钻进林子里,不知打哪生出一块标语牌,接着便回到抗议人群中高举牌子站着不动。
那块牌子上写着“反对兴建高级公寓”,还有“一旦遭破坏的森林将无法复育”。
“那不是很普通的标语嘛。”河源崎先生说。
“不,我不是很清楚,”我说:“他的目的是站在那里,而不是抗议盖房子。”
“一直杵在那里能干嘛?监视吗?”河原崎先生嘀咕着。
“不,他想站在那里向某人传达讯息。”
“讯息?”恩田看着我问道。
“一定是写在牌子的另一面。”我斩钉截铁地说:“只要逮到机会唰地吧牌子转个面即可,反正他站在那里面看起来是在进行抗议活动,又不会引人侧目,而他的讯息也能藉此传达给某人。没错,他一定是要这么做。”
“那为某人是谁?”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个是他离婚后见不到面的儿子。”
“传达信息给儿子?”
“好比说,他很想和儿子联络,可是因为他有点疯狂,前期不让他见儿子,连通电话也不行。他很想见见他儿子,于是他想了办法——不如站在儿子每天早上会经过的路上等他吧,因此他开始了堵人计划。还有,他要是和儿子有任何交谈前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想到了举牌的方式,从此,他开始每天早上便举着写给儿子的讯息站在那儿等人。”
“原来如此,真是佳话一樁呢。”恩田似乎很感动。
“这不是佳不佳的问题吧。”河原崎先生一个劲地搔头,一脸不相信,“那男的脑袋怪怪的耶,每天晚上睡在动物园里的人怎么可能想出这样的计划嘛。”
之后,我们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因为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前的状况,真相很快就揭晓了。
我非常确定,永泽先生一定会将牌子反过来,他的视线似乎正追着什么,一边观察路上往来的车流。
答案出现的比预期早,我仍能清楚想起当时的情景。眼前的画面非常缓慢、非常清晰,我听见身旁的恩田咕嘟吞了一口口水,河原崎先生则是伸长了脖子。
永泽先生将手上的标语牌稍微放低,大概到膝盖的高度,接着慢慢地将牌子转了个面。我的心跳加速。
永泽先生将翻了面的标语牌举到胸口位置。我想象着,要是牌子上写着“我爱你”旁边写上他儿子的名字,我搞不好会当场喷泪吧。
四下所有声音都冻结了。我们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永泽先生,只见他将标语牌高举至头上。
“去动物园吧!与狮子共度美好的假日”
这是上头的字。
我和恩田当场呆若木鸡。第一个大声笑出来的是河原崎先生,那笑声充满了幸福感,“杰作啊!杰作!”他念了好几次,“这个人说穿了是来打广告的嘛。”
身旁的恩田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因为永泽先生真的很爱动物园呀。”他说,这里往来行人很多,很适合宣传。
的确。有种全身无力的感觉,心情却很好。“恩,再怎么说,他可是动物园的引擎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