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倒霉透了!警察一进来就把我当成了抢劫犯的同谋。不,最早出现的那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对我还有过几分同情。
磁带转到头发出叭哒的一声响以后,我才回过神儿来,给急救中心和警察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一对年轻的恋人走进店里来,看见了趴在地上的小高和流了满地的血,女的吓得尖叫起来。我把他们请出去,锁上店门,回头把小高翻过来让他躺好,又去休息室拿了条毛巾堵在他的胸口上。毛巾很快就湿透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抓起货架上的毛巾就往他的胸口上堵。
小高已经失去了知觉。从打完电话到那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出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傻子似的跪在小高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把湿透了的毛巾换下一条又一条。其间小高急促地喘着气,还叫了声“ma”。我不懂中文,但我认为那肯定是母亲的意思。我安慰他说,不要紧的,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的,不要紧的……
浸透了鲜血的毛巾在小高身边堆成了一座小山的时候,警察终于来了。在急救车到来之前,警察打着哈欠问了我几句话。
“罪犯呢?”
“跑了。”
“看见他的脸了吗?”
“又戴着头盔又戴着面罩,看不见。”
“你没事儿吗?手上都是血。”
“都是他的。”
“你的脸怎么回事儿?”
“啊?”我早把抢劫犯在我脸上划了一刀的事儿给忘了。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我脸上受伤的部位一直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热感。
急救车来了。急救人员给小高把血止住,往急救车上抬的时候,又来了很多警察,全都戴着手套。其中一个看上去很阴险的中年刑警对急救人员喊了声:“等等!”
看到这情景,我气得要命——现在就是早一秒钟把小高送到医院也是好的,你怎么能为了破案耽误了救命的时间呢?是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你破案重要?我对那个中年刑警立刻产生了反感。虽然他耽误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坏,心说碰上这么个警察是我最大的不幸。
中年刑警个子不高,身体强壮,大家叫他河原崎。我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是这个叫河原崎的刑警过来向我询问事件发生的经过。谁知河原崎就像摸准了我的心思似的,径直向我走了过来。看着他那双混浊的眼睛,不但使我更加反感,而且还让我想起了我那当中学老师的父亲——父亲也长着这么一双眼睛!
“什么?高中还没毕业你就要退学?你可是教师的儿子啊!”父亲狂怒地吼叫着,“搞音乐?那东西能当饭吃?你想打一辈子工啊?什么?等搞出名堂来就不用打工了?你知道有多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做这种白日梦吗?你有什么音乐才能啊?噢,背着我参加过县里的摇滚乐比赛是不是?不顾学校的禁令,组织了一个乐队,在镇上得了个第一是不是?为了这事儿你挨了个停学处分,忘啦?你送到唱片公司那么多磁带,哪盘成功了?在镇上得个第一,说明不了你有音乐才能!留个纪念而已。在甲子园球场得了全国第一的都能成为职业棒球选手吗?怎么你也得把高中给我念下来!退学?没门儿!”
那个叫河原崎的刑警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又用严厉的目光反复盯着我那留得长长的,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的头发,以及我脚上那双脏了吧卿的旅游鞋。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知道他想说的话跟我父亲的完全一样。这种人我碰到过好几个了,对他们特别敏感。
“就是他?”河原崎问那个最早过来的年轻警察。年轻警察诚惶诚恐地点着头,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河原崎。我吃了一惊——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芳川润平!你是干什么的?”河原崎盯着我的头发,眼睛里的话是:什么玩意儿!女人似的!
我没回答他的问话。
“打工的?”
我看着他,沉默着,用沉默表示我对他的反感。
“有休息室吧?咱们到里边去,我们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这边还得拍照、采集指纹什么的。钱箱里的钱总不至于是你递到抢劫犯手上去的吧?”
我不打算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但我打算配合警察破案。于是我对他说:“找不到指纹的,抢劫犯戴着手套呢。”
“只有你看见抢劫犯了吗?”
“啊。”
“他,”河原崎向地板上的血迹一努嘴,“被抢劫犯扎伤的时候,你也一直看着?”
警察们忙着照相,我一直盯着地板上小高流的血。
“你在哪儿看着来着?离他们有多远?你想没想过跟他一起抓抢劫犯?他被扎伤的时候,你到底在干什么?”
听他这么问我,我配合警察破案的心气儿一下子就没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脸上的伤疼了起来。
“你一边打工一边搞音乐,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要实现你的梦想,你要把长发留得长长的,这也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同事被抢劫犯用刀扎的时候,你就站得远远地看着,什么都没干吗?”
在休息室里,河原崎一直就是这种口气。这哪里是了解情况,分明是审问嘛!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抢劫犯没有?巡逻的警察一般几点过来,店里一般几点客人最少,这些告诉过你的朋友或别的什么人没有?”
我的情绪从迷惑不解到惊奇,最后变成了愤怒。我抬起头来正要给他两句难听的,忽然看见河原崎身后多了个女的。怎么?这种时候竟然有女人?只见她腰板儿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真挚而诚恳。一道白光闪过,我的眼前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种类似呕吐的感觉从我心底涌上来,我怀疑我的眼睛出了问题。白光终于消退,我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河原崎身后的确站着一个女的,正看着我呢。
便利店又开门了吗?是客人,还是看热闹的?她那真诚的表情里没有一丁点儿暖昧,她那澄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使我感到惶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她面前被怀疑,简直是天大的耻辱。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怒地质问河原崎:“你什么意思?见过没有?告诉过没有?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河原崎好像说了句什么,我没理他,又去看那个女的,她正在用一种在我的表情里寻找什么的目光看着我。我更生气了,冲她大喊起来:“你是干什么的?出去!这里是店员休息室!”我企图用大喊大叫来掩盖刚才意识到的耻辱感。
那个女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头发剪得短短的,浓眉毛,大眼睛,径渭分明,没有一丁点儿暖昧。但是到底在哪儿见过,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不要紧吧?”她关切地问着,仲手来拍我的肩膀。
我惶惑之中,奋力一挥手,试图把她的手扒拉到一边去,不料却被她把我的手腕抓住了。
那是一只细小的、白哲的手,如此漂亮的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那么一只细小的手抓着我,我竟然一动都动不了了。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不是便利店了。”她非常冷静地对我说,“莫非还要俺们把你请到警察署去,向你了解案件发生的经过吗?俺的意思你明白吧?”她抓着我的手腕,关心地看着我。她那富有魅力的眸子强烈地吸引着我,肯定是在哪儿见过她!
我在休息室接受了河原崎的询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的也参加了进来。我刚要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负责照相的警察对着我咔嚓咔嚓地照起相来,我顿时沐浴在闪光灯里,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为了把我脸上的伤照下来,他们命令我把刚贴上不久的创可贴揭下来,从各个角度照了又照。
这时店长赶来了,他看着地上的血,歇斯底里般地大喊大叫起来。我听见那个女的向店长自我介绍说,她是八王子警察署的,姓朝山。河原崎对我的询问结束以后,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也像店长一样歇斯底里了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朝山拍拍我的肩膀,说这里太乱不方便,让我跟他们到警察署去,我没有反对。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说什么我都会照办的。
到了警察署,他们反反复复地问我,从抢劫犯进店,到划上我的脸,抢走现金,刺伤小高,以至最后逃走,问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大脑都被他们弄得麻木了。
朝山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血往上涌,我甚至觉得血都要从脸上的伤口里流出来了,不由得用手摁住了警察给我贴的创可贴。朝山伸手把我的手拉了下来。
“我知道我是在警察署里,但是没关系……”我想大喊大叫,可惜嗓子眼儿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叫不出来。我干咳了两声,接着说,“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这么反反复复地问我,不就是等着我出纰漏吗?放开我的手!朝山……小姐吧?我的手就那么有魅力吗?”
“……有。”她说完就把我的手放开了。
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使我不禁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手指肚上的茧子真厚,弹吉他弹的?”
“你懂什么?”
“怎么不懂?从茧子的厚薄程度就能看出你对音乐的迷恋程度。”
我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一针见血的话来,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忽然用起了恶语伤人的怪招儿,挖苦道“你以前的男人就是弹吉他的吧?摸着我的手的感觉是不是跟摸着他的手的感觉一样啊?”
她皱起了眉头,凛然正气的大眼睛在一瞬间发生了动摇。
我觉得伤了她,有点儿后悔,但并没有停止对她的攻击:“你可真够可以的呀!你真是当刑警的吗?跟这位大叔可不大一样啊!你不是姓朝山吗?叫什么名字啊?朝山——什么?”
“喂!少说废话!”河原崎砸了砸嘴说。
无赖!我知道他心里在骂我无赖。好,我就是无赖!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今天就无赖出个样儿来给你瞧瞧!
“少说废话的应该是你们!”我把身子转过去,正对着河原崎,“我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你们还问!那好,我再给你们说一遍!抢劫犯穿一身黑,戴头盔,我看不见他的脸!身高跟我差不多,不胖也不瘦!闯进店里以后说的台词是英语,Money! hurry up! Kill you! 因为戴着面罩,声音特征我能说得清楚吗?英语说得好不好?告诉你们,我的英语老师说英语时满口关西方言,我的英语好得了吗?我还能判断出别人的英语说得怎么样?皮肤的颜色嘛,他穿着高领黑毛衣,戴着黑手套,我看得见吗?他跑了以后,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的追了出去,那男的是个哪儿都看得到的工薪阶层模样的人,这小子后来干了些什么,我也想知道,你们能告诉我吗?至于是不是我让我的同事遭到了袭击,是不是我给抢劫犯打过手势使过眼色,等我那个同事醒过来一问不就知道啦!”
“你让你的同事遭到了袭击?谁说过这话?”河原崎故作吃惊地问。
“你!你们!”
“不!我们没有说过这种话。你是不是心里想过我们可能要问这个问题呀?”
“……卑鄙!”
“怎么卑鄙了?”
“你!你们!都卑鄙!”我扭头瞪着那个叫朝山的女刑警,“你也这么拐弯抹角地问过我!也不知道你当了几年警察了,警察的劣根性学得倒挺快的!”
朝山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
“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最好先改改你那说话的方式!”河原崎说话了,“你父亲是个中学老师吧?他就没教过你跟大人说话的时候要用敬语吗?”
“……什么?你们都调查过我了?”我的肚子里就像捅进了一根烧热的铁棍,难受极了。
“说不上什么调查,只不过是确认了一下你的身份而已。你父亲可是个既严肃又认真的人哪!”
“……你们告诉他了?”我的声音沙哑了,“我只不过是个受害者……”
“你受了伤,精神上也受到了刺激,你父亲很为你担心。所以呢,明天早上坐头班飞机来东京看你。”
愤怒、屈辱、憎恨、轻蔑各种各样的阴暗心理一起涌上来,嘴巴不听使唤了,膝盖上紧握的双拳不住地抖动着。
“那,咱们谈谈你的朋友吧。”河原崎换了个话题。
“我没有朋友!”
“什么?”
“朋友那玩意儿,没有!”
“不可能没有吧?至少也得有一两个的嘛!”
“一个也没有。”
“不要瞒着我嘛。像你这个年纪,如果一个朋友也没有的话就是有病。你是搞音乐的,朋友肯定不少。”
“……没有朋友就是有病吗?”
“反正是不正常。”
“你有朋友吗?”
“有啊,有好多呢。”
“都是像你这样的混蛋吗?”
河原崎的表情变得可泊起来。
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在你那些个混蛋朋友里边,你可以请来把你的脸切一刀的混蛋有几个?”我又转向女刑警朝山,“你呢?你有朋友吗?有恋人吗?先说恋人,你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你的恋人?肯把你的生命交给他吗?在你的恋人和朋友里边,脸被朋友切了一刀还能保持沉默并表示理解的有几个?看见自己的朋友杀了人什么也不说的有几个?没有这样的所谓朋友就是有病吗?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让他们看见了就等于我输给他们了。我用拳头捶打着膝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小高平时的笑脸,以及受伤后倒下的那一瞬间的影像,出现在我那噙着泪水的眼睑里边。
小高……千万别死……别死……你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