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了?什么意思?”刑警队长世木转过身来问道。
杉并警察署的楼顶上,世木阴沉的脸,比乌云密布的黄昏的天阴得还要厉害,“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征得了署长们的同意让你破案,你又不干了。马上就要开始强行搜查了,你却要打退堂鼓!你不是答应过接受任务吗?”
站在世木面前的马见原生硬地顶撞道:“不干了,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
“退职。”
“什么?”世木使劲儿眨着眼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马见原信步走到栏杆前,俯视着被乌云笼罩着的街道,“开玩笑还用得着把你叫到这种地方来啊?”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退职?”
“我要退职,不会带给别人什么麻烦吧?咱们这里不是人材济济吗?”
“跟这没关系!你要退职,我连个理由都不问,就说,好,退吧!有那么简单的事吗?”
“……我干腻了。”
“什么?”
“这还不算是理由吗?”
“这算什么理由?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我从来就没打算不负责任。”
“就是不负责任!年轻人这么说还有情可原,你可是在一线战斗了多年的老警察呀!为什么说这种泄气话?”
马见原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看着比他小5岁的世木,“世木啊,其实我是为了守护什么才……”
“守护什么……”
马见原转过身去继续看着下面的街道,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指夫人……不是说不起诉了吗?虽然你为这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夫人有病嘛,谁也没说叫你负责嘛!”
马见原鄙夷地笑笑,耸了耸肩。
世木生气了,“这就要开始强行搜查了,你捣什么乱嘛!我正打算把小年轻儿的集合起来,宣布搜查地点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先说个搜查地点做诱饵,然后由你来抓住那个内奸。刚才你把我叫到这里来,还以为你已经知道谁可疑了呢!”
“确实是知道谁可疑了。”
“真的?”
“不光是可疑,应该说是确切无疑了。”
“能确定吗?这种事弄错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弄不错!”
“……谁呀?”
“本人!”
“啊?”
“就是我!”
世木满脸困惑,“又开玩笑!行了行了,现在忙得四脚朝天,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楼顶上,跟季节不相吻合的冷风刮过来,掀动着马见原鬓角的白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干到今天……把家扔在脑后,一门心思去破案……为了国家,为了社会,为了正义……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男子汉责任,而且相信这样干最终是为了自己的家庭更幸福……不,应该说是有人让我这么相信……一个星期不回家,那是家常便饭,一成立搜查总部,至少三个星期不回家,甚至半年没有在家里过过夜,我都觉得是一种骄傲。犯人抓了不计其数……”
“啊,大家心里都有数嘛!”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到我家里看看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世木被噎住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到了算总账了时候了。”
“……还说这种玩笑话!”
“什么?”
“你不能让我吃不上饭吧?退职金你一分也不能少我的!”
“有给黑社会的狗发退职金的吗?”
“我要的是我的辛苦钱。”
“帐可是你自己消的。”
“这算不上什么消账。琴井副署长为了向以他弟弟的名义开的公司融资,一直跟谁频繁接触,你不会不知道吧?队长你至少跟着去了两次,收的礼还少吗?”
世木愣住了。
“议员的儿子贩卖毒品的案子,还不是让咱们韭屋署长束之高阁了?队长你也心知肚明吧?”
“不……”
“我还可以给你举出很多例子来。用纳税人的钱中饱私囊,对面大楼里的议员们干得够多的了。到了我这个岁数,这种事就是不想知道它也往你耳朵眼儿里钻。你只要上街上去搜集犯罪证据,就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反映……”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打算怎么办,只希望得到我该得的那一份退职金。”
“什么时候?你打算什么时候滚蛋?”
“别催得太急嘛?”
“什么意思?”
“我盯上了一个,把那小子抓起来就走人。”
“驹田?”
“笑话!我看哪,那驹田很可能早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说什么……?”
“要是某一天忽然发现了他的尸体,肯定有一份内容相同的遗书在他身上……”
“你怎么净说些让人感到不明不白的话!”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为什么还要反反复复地干?……不,到底是不是他们干的,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不过,孩子们是不会干那种事的,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孩子?你还追踪麻生家的案子哪?你请假莫非是为了这事儿?”
马见原没吱声。
“休假回来以后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也不在家。你给椎村打电话要借他的新车,他听见你旁边有人在哭……跟案子有关系吗?”
“我怀疑是那个人作的案。”
“谁?”
“还没有抓到任何证据。除了盯梢以外,目前还没有别的好办法……也许需要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案子一有着落我就退职,破这个案之前请把我留在警察署。”
马见原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觉得脸上湿乎乎的。抬头一看,铜钱大的雨点正从厚厚的乌云里掉下来。
“还真他妈的下起来了。”马见原说着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已经沉入灰暗的街道,变得越来越灰暗了。
太阳完全落山以后,雨真的下起来了。
“不要紧的,一定把你们救出来,请相信我们……”加叶子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微笑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她摘掉眼镜,眼睛眯缝起来,眼白好像沉入了血海,“哎,我想问问您,给您的小说看了吗?请您尽量理解小说的深意。好的,见面再相谈吧……好……好,再见!”
等对方挂断以后,加叶子轻轻地把受话器搁在电话机上,并设好录音档,然后走进旁边的寝室。
寝室深处,有一个用白色的木材做的佛龛。说是佛龛又不像佛龛,而像一所房子。
“火候到了……”加叶子轻轻嘟囔了一句。
突然,电话铃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嗯?”她回到摆着电话的房间里,只听设定在录音档的那台电话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谢谢你给我们电话,现在是录音电话,听到嘀的一声以后,请您留言。”
加叶子松了一口气,从房间里退出来,向后门走去。身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您好!我是巢藤。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以后再给您打电话。”
这时候,加叶子已经走出了后门。
后门旁边有一个用旧鞋架改做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玻璃盒子,盒子里装着泥土,里边养着一些白蚁,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白蚁世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白蚁精心营造的小窝。
雨越下越大了。虽然没有特意选择这样一个天气,但是这种天气无疑会使行动更加顺利――加叶子不无得意地这样想着。
穿过狭窄的屋檐的时候,雨水浇湿了她的肩膀,她感到冰凉刺骨。她小跑着,来到所谓的家庭教室。
家庭教室里没开着电灯,只在讲台上矗着几支蜡烛。加叶子推门进去的时候,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在那个房子的模型前边,大野单膝着地跪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模型。肌肉发达的后背,闪着微弱的光波。
加叶子把门插好,来到大野身边说:“来电话了。”
讲坛上的蜡烛旁边,摆着一个相框和将近5千张纸的一堆文件。相框里的相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儿像加叶子,也有点儿像大野。那少年瘦瘦的,戴着眼镜,显得很聪明,他面向照相机镜头伸出大拇指,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加叶子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问道:“那个相框呢?”
“在这边。”大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房子的模型回答说。
加叶子端起一个烛台,来到大野身边,看见另一个相框摆在了模型的旁边。那是大野夫妇和那个少年的合影。初夏的阳光下,一家三口开心地笑着。当时少年大概还不到十岁,大野还很年轻,身材瘦长,脸上也没有皱纹。不过笑的样子跟现在一样,嘴唇两端向上翘,不露牙齿。加叶子也很年轻,没有戴墨镜,眼白上也没有淤血的斑点。三人站在一所很气派的房子前边,那所房子家庭教室里的这个房子模型是一样的。
加叶子把烛台放在地上,冷静地说:“全家都在。她父亲早早就离开银行回家了,最近工作上一点儿干劲儿都没有。”
“跟你通话的是她母亲?”
“是。她父亲好像有点儿抑郁症……母亲好像也得了神经官能症……”
“很快就会向外部传播了。家庭病的传染性是很强的,内部都染上病以后,就该向外部传播了。”
“就是……”
“那孩子脸上还涂着颜料吗?”
“今天把脸给洗了。”
“……为什么?”
“她母亲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谁去过他们家了吗?”
“没说。”
“……难道……病好了?”
“不像。整天一言不发,还把自己的头发铰了。母亲看不了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哭得歇斯底里。”
大野稍稍点了点头,“已经病成那个样子了,好不了那么快。”
“就是……”
“今天晚上有人跟你约好上门咨询吗?”
“不会有人来的。我在录音电话里说了,今天不面谈。”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加叶子再次确认似地问:“……今晚?”
“对。不能再拖延了,你看他们多可怜哪。再说咱们也不能失掉让他们彼此看见真实的爱的最后的机会。”大野说着把加叶子拿过来的烛台端起来,向那个房子模型凑过去。
模型慢慢喷出灰烟,继而冒出火苗,火苗越冒越高,整个模型都燃烧起来了。
“把请愿书拿来!”大野命令道。
“拿多少?”
“跟上回一样就行。”
“两千人左右的……”加叶子从讲坛上那堆文件里拿了大约100张文件,那文件的标题是《为山贺甲太郎减刑签名请愿书》,每页文件有20个人签名。这些请愿书不是原件,而是复印件,9万4千人签名的原件已经被送到法院去了。这些复印件是签名运动的组织者们复印之后送给加叶子的。
大野拿起一张请愿书,扔进燃烧的模型里,请愿书燃烧起来,20个人的名字转眼消失在纸灰里,并随着纸灰飘向半空。大野接二连三地往火里扔请愿书,火越烧越大了。
加叶子也站在大野身旁往火里扔请愿书,看着那些签名,她的脸上露出仇恨的表情。
真的需要你们帮一把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来……不!正是你们这些人,使我的香一郎变成那样,毁了他的一生不说,还逼迫着我们夫妇亲手杀死了我们可爱的孩子!亲手杀的呀!
加叶子盯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手至今残留着用刀刺穿香一郎的胸膛时的感觉,从儿子的身上喷出的鲜血也似乎依然残留在手上。抓在手上的请愿书散落下去,盖住了那张全家福照片。
杀死香一郎不是大野一个人干的,而是他们夫妇一起下的手。
在加叶子看来,说拯救香一郎比说杀死他更确切,因为他们再也不忍心看着孩子痛苦下去了。殴打父母,点火烧房子,然后在地上打着滚挣扎,哭叫着“救救我!”孩子肯定是被妖魔附体了。像巫婆治他的哮喘病时那样,把附体的妖魔赶出去,救救孩子,是大野夫妇共同的愿望。
自己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生出来的儿子,不管有多么大的罪过,做母亲的都愿意替他承担。在儿子还没有伤害别人之前,在儿子还没有背上罪犯的恶名之前,要把他送走,让他留下一个优等生的清白的名声。那是做母亲的能够给儿子的最后的爱了。在社会面前,作为香一郎的母亲,已经被逼到非那样做不可的地步。
大野的想法跟加叶子的想法几乎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当香一郎大闹最后一场以后,夫妇二人站在七零八落的客厅里,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视线静静地碰在了一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已经不需要语言了。
“今晚?”加叶子用眼睛问大野,大野点了点头。
这时,香一郎嚷嚷着睡不着觉下楼来找吃的,一脚把碗橱踢翻了。加叶子把安眠药溶化在威士忌酒里让他喝了下去。
在法庭上,大野说他让加叶子和香一郎都喝了溶化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实际上他们夫妇是手拉手上楼,走进香一郎的卧室的。
香一郎卧室里的萤光灯亮着。站在裸着上身,下身穿着睡裤的儿子床前,夫妇二人沉默不语。刚刚过完18岁生日,睡梦中轻轻地打着鼾的儿子,一会儿感到是那么可爱,一会儿又感到是那么可怕,行为举止叫他们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神经已经脆弱到极点的加叶子,对这样犹豫下去也感到恐怖,求救似地看了大野一眼。
“脚……”大野说。
加叶子理解了大野的意思,转到香一郎脚边。大野则从口袋里掏出加叶子的睡袍带子,轻轻地缠住了香一郎的脖子。
“让我为他祈祷……”加叶子说。二人同时闭目为儿子祈祷起来。
但是,加叶子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一句宗教祈祷类的语言。自从香一郎变得暴躁无常,殴打父母毁坏家具以来,她向所有的神和佛祈祷过,但没有任何作用。此刻,她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一切宗教信仰都从头脑里消失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
“儿子……我爱你……我爱你呀……我是多么的爱你啊……”
“加叶子!”大野催促道。
加叶子点点头,双手按住了香一郎的双膝。触摸到儿子那肌肉发达的腿,加叶子感到害怕。很久没有摸过儿子的腿了……想起曾经被她抱在怀里的幼年时代的香一郎,看着眼前这自己再也不可能抱得起来的躯体,加叶子真的感到害怕――这真的是我的一郎吗?
就在她的手稍一放松的瞬间,香一郎的腿狠命地踢腾起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令人颤栗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加叶子抬头一看,只见丈夫正非常笨拙地勒儿子的脖子。儿子在痛苦中挣扎的,脸完全变了形,变得丑陋无比,加叶子相信就要有什么魔鬼从儿子的身体里被赶出来了。
香一郎一只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带子拼命往下扯,同时用双脚踹加叶子,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刀子,冲头上胡乱划了一刀。
刀刃在大野的脖子上划了浅浅的一道口子。就在大野夫妇同时发愣的同时,香一郎的刀子又挥动起来,这回加叶子听见了唰的一声,同时看见大野脖子上的皮肉翻起,鲜血涌了出来。加叶子一声尖叫,却没有叫出声来。
趁大野用手捂脖子的机会,香一郎剧烈地咳嗽着坐起来骂道:“操你妈的!”他睁开眼睛,一看打算勒死他的竟是自己的父母,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充满杀气的光。那光不只是要杀人的光,而且是对于加叶子这个母亲给予完全否定的光。对于加叶子来说,作为一个母亲的存在被否定,是比被杀死还要可怕的。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低头看到的是香一郎那两条长满粗粗的汗毛的腿,腿上的肌肉抖动着。
难道真的有什么魔鬼潜伏在香一郎的身体里吗?
“你们想杀了我吗?操你妈的!做父母的竟然要杀死儿子吗?”
香一郎充满仇恨的叫声在加叶子听来完全是妖魔的叫声。她扑过去紧紧地压住了香一郎的两腿。不!不是压住香一郎,而是要压住那个在香一郎的身体里兴风作浪的妖魔!当时,加叶子抱着香一郎的腰,把他摁到在床上。对于加叶子来说,那是一个男子汉的犹如墙壁一般坚硬的躯体。
“她爸!她爸……”加叶子用头抵住香一郎的赤裸的前胸,呼叫着。到底在呼叫谁呢?到底想请求什么呢?加叶子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肩膀被香一郎的刀刺伤了,钻心地疼,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抱住香一郎不放。
“放开我!你这个臭娘们儿!放开我!”香一郎大骂着,用刀猛刺加叶子的肩膀。
加叶子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香一郎那肌肉滚动着的前胸。可是,与其说那是恨的咬,倒不如说是爱的咬。对!是爱的咬!
在香一郎痛得向后仰身的瞬间,大野抓住他握刀的手,使劲儿往床头上一磕,刀掉在了枕边。这时,加叶子还在拼命的咬着,像一个渴望着爱的孩子。
“放开我!你这个臭娘们儿!我杀了你!”香一郎挥拳打在加叶子的背上,肩上,加叶子摇着头,意思是坚决不放开他。
香一郎突然安静下来,伴随着一阵痛苦的呻吟,皮肤下面的肌肉,以另外一种方式剧烈地跳动,把加叶子紧咬着的嘴巴弹开了。
加叶子抬头一看,只见香一郎的脖子被大野勒得紧紧的,脸涨得紫红紫红,胸前的肌肉跳动得更厉害了。
一郎好痛苦!我的一郎好痛苦!一郎身体里的魔鬼正在被赶出来。如果不把那魔鬼赶出来,我的一郎还会受折磨……
加叶子面前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刀子,在萤光灯下闪着暗红的光。她似乎从这暗红的光里得到了什么暗示:得开个出口,否则那魔鬼是出不来的!她抓起刀子,双手紧握,照着香一郎的前胸就扎了下去!
“你给我出来!”加叶子在心里祈祷着把刀子拔出来。鲜血喷了她满脸。
大野的手不由得松了。
香一郎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一把把加叶子推下床去,自己也从床上滚了下来。他痛苦地喘息着抬起头来,视线跟加叶子碰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痉挛着。
“妈……”香一郎的声音沙哑,带着怨恨。
加叶子觉得自己被谁欺骗了,摇着头大喊:“不――!不是――!”
香一郎带着怨恨的眼睛看着加叶子,“妈……这是为什么……”
“别……别学我家一郎的样子……出来……你出来!”加叶子认为得多开几个出口,那魔鬼才能出来,于是举起刀子在香一郎身上乱扎。
再开几个出口!再开几个出口就能出来了……
香一郎的身体又被划开了几个口子,他痛苦地嚎叫着,那声音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呀……妈妈……”
加叶子恐怖万分,拼命地摇着头,最后扔掉刀子,扑过去抱住了儿子,“别……别学我家一郎的样子……出来……快从我儿子身体里出来……他爸……求求你……她爸!”这回加叶子非常清楚自己是在请求大野了,“他爸!快救救咱们的儿子……”
大野有脚蹬在香一郎肩上,再次勒紧了缠在香一郎脖子上的带子。
“为什……”香一郎的声音中断了,再次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加叶子把嘴巴凑在香一郎胸前冒着鲜血的伤口上,不断地冲着儿子身体内部呼喊着,“一郎……一郎……”
香一郎膨胀的躯体急速萎缩下去,伤口也不再往外冒血。最后的一丝痉挛传达给紧抱着他的加叶子,使她觉得就像是第一次胎动。
加叶子紧紧地抱着香一郎,就像在泡热水澡,身心所有的疲惫都溶化出来,代之以安祥的快感。她幻想着自己的身体将完全溶化掉,跟香一郎的身体融为一体。在这种幻想之中,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房子模型的屋顶在火焰中坍塌了,房梁砸在地板上,迸出美丽的火花。
大野把手上的最后一张请愿书扔进火里,20个人名字顿时化为灰烬。
“你们懂什么?!”大野冲着火焰在心里嘟囔着,“什么都不懂,却摆出一副要帮助人的样子,抛出一点点廉价的同情!实际上你们只是为了你们自己,我们夫妇只不过是被你们利用了一下而已!”
在法庭上,大野始终一言不发。警察也好检察院也好,只考虑杀人的动机和过程,谁也没有追问他在杀死香一郎到自首的三天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大野说是记不清了,警察们也就不再询问。法官在法庭上也没有要求他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失去了所有感觉的大野回过神儿来,开始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凉,身上的血凝固了,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加叶子抱着香一郎,仍然处于昏睡状态。
香一郎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在萤光灯的照射下,他的皮肤呈现着青白色。大野爬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脸。令人感到恐怖的冰冷贯通了他的身体直达他灵魂的谷底,吓得他把手缩了回去。
大野推了推加叶子的肩膀,“他妈,他妈!加叶子!”
加叶子嗯了一声,没醒。
在死了的香一郎和紧紧地抱着香一郎的加叶子面前,大野既没有恐怖感也没有罪恶感,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安心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绵长的思绪,以及世界的大门就此关闭,世界的末日已到的感怀。
看着香一郎脖子上缠绕着的带子,他觉得很不协调,就解了下来。刀子也是不纯物,于是也捡起来拿在手上,摇摇晃晃地下楼去了。
窗外天色已明,但大野觉得窗外的世界跟自己一家是完全不相容的另一个世界。
他把带子和刀子扔进厨房的垃圾箱里,突然觉得口渴难忍,就对着水龙头喝了起来,怎么喝也解不了渴,直到全身冷得直哆嗦,才下意识地到洗澡间把水烧上,然后回到楼上去叫醒了加叶子。
加叶子坐在香一郎身边,静静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你看……孩子就像睡着了似的……”加叶子回头看着大野说。她脸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黑红色,眼白上散乱着几个血点。
大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把刚才自己做过的事简单地报告了一下,“带子和刀子都扔到垃圾箱里去了,还喝了很多水……洗澡间的水也烧上了。”
“烧水干什么?”
“啊,你觉得很冷吧?”
加叶子回过头去看着香一郎,一边擦着他身上的血污一边说:“应该把咱们的一郎洗得干干净净的。”
“对……应该……”大野把香一郎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加叶子跟在后边。
电话铃响了,但在他们夫妇听来,犹如从遥远地世界传来的某种信号。录音电话动作了,响起加叶子希望对方留言的话音,那话音也是那么遥远,而且好像是别人的声音。
一家三口进了洗澡间,先把香一郎的衣服脱了,紧接着夫妇俩也脱光了。他们把香一郎身上的血污和粪便洗干净,又互相把对方的身体洗干净。加叶子反复洗了洗自己的眼睛,但眼白部分的血点怎么也洗不掉。
“最后一次全家在一起洗澡是什么时候来着?”加叶子平板的声音。
大野想了好久才说:“香一郎上小学的时候,咱们带他去和歌山的温泉……”
“对,对,咱们一起洗家庭露天温泉,孩子在里边乱扑腾,我骂了他,他挖苦我,说妈妈的乳房耷拉下来了,真难看……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向我道歉了……”
他们把香一郎平放在地上,用水盆舀水往他身上浇。由于他们自己已经暖和过来了,面对儿子冰凉僵硬的身子,让他们更加强烈地感到:儿子已经死了!
加叶子突然哭了起来,那是无声的哭泣。大野也哭了,也是有泪无声。
大野又觉得冷起来,于是从正面抱住了加叶子,加叶子也紧紧的抱住了他。两个人越抱越紧,大野的伤口又出血了,加叶子把血吸进嘴里,咽了下去。
俩人赤裸着身体把香一郎从洗澡间抬出来,抬到他们夫妇卧室的床上。香一郎在中间,夫妇二人在两边,形成一个川字形,盖上被子躺下了。大野和加叶子分别用一只手握住香一郎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握在一起,放在香一郎的胸上。三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大野从香一郎身体上跨过去,跟加叶子的身体重合在一起。这么自然的性交,结婚以来也许是第一次。所有的动作都很顺畅,谈不上技巧,也没有害臊,没有羞耻,没有推就。
快感是有的,但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另外一个领域里的事。持续的时间很长,没有所谓的结束。大野在肉体上虽然有结束,却感觉不到,感觉到的只是被加叶子包裹着,好像一头受伤以后接受治疗的小鹿。
两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分不清哪一部分肉体属于自己,哪一部分肉体属于对方了。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缠绕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终于,两个融化在一起的肉体同时沉入了睡眠的谷底。
如果用时间来计算的话,他们在这种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睡了30多个小时。
俩人同时惊醒,同时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同时闻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恶臭。香一郎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了!尸体不再冰冷僵硬,腐败的气体使他膨胀起来。
加叶子尖叫着,“一郎……他爸……一郎他……腐烂了!”
大野跑到厨房里,从冰箱里取出许多冰块。与此同时,加叶子想用床单把香一郎的尸体包了起来,她的手一滑,香一郎的尸体扭曲了。突然,从香一郎胸部的伤口,从鼻子里,耳朵里,腋下,肛门,腹股沟,爬出来许多蛆虫。
加叶子大声尖叫着,蛆虫们似乎被惊动了,纷纷爬出来,几乎覆盖了整个尸体。
从厨房里跑回来的大野拼命往尸体各个部分放冰块,但无法阻止蛆虫们往外爬。
“就是它们!”加叶子尖叫着,“就是它们附在了一郎身体里!”边叫边用手指头捻,用拳头砸,用脚踩,把虫子们弄死,“他爸!他爸!就是这些东西,把咱们一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它们夺走了咱们的一郎啊!”
大野把加叶子从香一郎身边拉开,拉出寝室,拉到客厅,疯了似地打了她好几个嘴巴。俩人都沉默了,赤裸着身子坐在客厅里,长时间地沉默着。苍蝇的嗡嗡声从寝室里传出来,不久就飞到客厅里来了。
“这样下去,香一郎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也自杀了的话,那孩子不定变成什么样子呢……不能这样下去了,得把孩子好好供起来。”大野说。
“就是……不能让那些虫子折磨一郎了……得把孩子干干净净地供起来,恢复原来可爱的模样,送到天堂里去,这才是救他……”加叶子有气无力地表示赞同。
“我马上跟警察联系,我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大野好像早就打定了主意。
“为什么?!”加叶子叫了起来。
大野用开导的口吻对加叶子说:“两个人都被警察抓起来,葬礼,墓地,还有这个家,谁来照应?”
“那,我去承担责任!”
“你不会说谎,也经不住警察审问。”
“我也要给孩子偿命,杀了人是要判死刑的吧?”
“杀了自己的孩子会判什么刑,说不好……以前从新闻里看到过父母杀孩子的案子,好像判得都不重……”
加叶子使劲儿摇着头冷笑道:“那都是残疾儿,父母不愿意让孩子有痛苦的将来,还有就是喝酒吸毒上瘾,父母实在管不了的,那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咱们一郎可是个优等生啊!是个人人夸奖的好孩子啊!”
“也是……”大野深深地点了点头。
“杀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肯定要判死刑的!”
“嗯……”
“谁都会谴责你!为什么把那么好的孩子杀了?!你会遭到世人的痛骂,骂你不是人,是魔鬼,邻居,同事,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日本的人都会骂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加叶子把头沉重地垂下,“虫子在一郎身体里作了窝,谁都不知道啊……一郎已经不是以前的一郎了,谁都不知道啊……他爸,人家会骂你是恶魔,骂你惨无人道,法官要判你死刑的呀!”
“那也比孩子被人骂好。还好那孩子没到外边去犯罪,留下了一个好名声……不管法官和新闻媒体怎么骂我,只要人们说香一郎是个好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一郎被虫子们糟蹋成那个样子,还能救得了吗?……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一郎是个好孩子,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一郎是个好少年……可是,他爸!你得背起多么大的罪名啊!我也要给孩子偿命。”
“我并不是单单为了偿命。我们的孩子没了,不管法律多么严厉地惩罚我,也抵偿不了。其实,更难受的是你。你留下来,担负的任务更重。你得好好向人们说明,我们的孩子是个多么出色的好孩子!”
加叶子依偎着大野,“可是,你被判了死刑怎么办呢?我也随你去行吗?”
大野紧紧地抱着加叶子,“你要照顾好岳母的晚年,等把她老人家的后事料理好了……你就来吧……我在那边等你……跟香一郎在那边等你……在那边我们一定要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次两个人没有像在卧室里那样自然地交合。大野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杀害香一郎的责任,胸中燃烧着男子汉的使命感。
但是后来,两个人只是在他们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兴奋着,困惑着,迷乱着,一件事都没有做……
房子模型摇晃着倒塌了,火烧得更旺了,火星乱飞。很多火星飞到了大野们身上,但他们谁都没有躲避。火星把他们的皮肤烧出点点黑斑,他们依然纹丝不动。
“该准备一下了。”大野站起来说。
“我觉得那个警察开始注意咱们了,不要紧吗?”加叶子担心地问。
“白天我去那边观察了一下,家里没人。我对他们的邻居说,我是跟马见原家约好灭白蚁的,邻居告诉我,他老婆犯了神经病,夜里跑出去杀了一条狗,被送到医院去了。”
“真可怕……”
“把个神经病老婆扔在家里,自己请假去旅行……现在他还顾得上咱们?”
倒塌了的房子模型烧成了一堆灰,房子形状已经不复存在。
“明天还得再做一个新房子。”加叶子喃喃地说。
大野严肃地,“重要的是今夜!”
那堆灰冒出最后一股黑烟,顺着排气孔钻到外边的大雨中去了。
那股黑烟被大雨一浇,散入暗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大野家旁边的报废车场附近,椎村正猫在一辆紫色的小轿车里,一边用手绢擦着风挡玻璃上的哈气,一边观察着大野家的动静。因为怕暴露自己,不敢使用雨刮器,所以不管他怎么拼命擦里边的哈气,还是很难面面俱到地观察到外边的情况。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晚上8点了。
椎村由于昨天晚上值了夜班,今天夜里的强行搜查黑社会窝点的行动可以不参加了,正在暗自庆幸,突然被马见原抓住,命令他盯大野夫妇的梢。
椎村新买了一辆车,放在父母家里,假日才开出去玩儿。这事儿不知怎么被刚刚休假回来的马见原知道了,让他开着新车来这里盯梢。至于马见原在休假期间调查到了什么,他没有过问,但从马见原为此花费的精力来看,相信肯定不会白干。
但是,36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体力已接近极限。他打开车窗,反复地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后,探出头来观察大野家门前的动静。
雨下得更大了。椎村脸朝天,让雨水直接浇在脸上,以消除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