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子和鹰彦都是在自己家出生的。过去谁都是这样。大约在经济高速成长的前后,在医疗机构里分娩越来越多了,巡子也是在医院生下静人和美汐。而这几年据说在自己家生孩子的人不断增多。巡子个人倒是觉得不坏,反正是别人的事。
美汐这次是头胎,最好到迄今为止一直在诊治的医院生,巡子在回家路上一直这么反对着。美汐坚持主张要在家生,不肯让步,也没说出个分明的理由。
巡子向鹰彦求援时,他眨巴了好几次眼睛,光是朝美汐问了一句,“这样好吗?”
美汐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鹰彦转向在餐厅椅子上休息的巡子。她愕然仰天道,“那是什么意思呀。女儿打算在这里,在这个地方生孩子啊。你明白吗?”
“不是一个人生。会有助产士来。”美汐反驳道。
“助产士不可能一天到晚看着你吧。孩子预定出生的日子,那个时候——”
(说吧,说出来就利索了。)
“我已经不在了。”
她甚至害怕会不会有什么爆发出来。可家里一片寂静,美汐把没有表情的侧脸转朝巡子这边,鹰彦低着头一动不动。巡子自己挨不过沉寂的空气,“可是,实际上这个可能性更高……哎,你在医院生吧。”
“…不要。”美汐短促地答道,像要切断话头—般,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二楼。
巡子喊了怜司来声援。下班后赶来的他赞成巡子的意见。
“听说我学长的太太是靠麻醉缓解着疼痛生完的。好像比较容易些。对膝盖稍微蹭破就哭鼻子的小汐来说,是不是这样子比较合适?”
“你真啰嗦,怜司。你才是呢,仅仅踩到狗大便就哇哇哭不是吗?”
说什么傻话,你才是……扯谎,你呀……看着互不相让的两个人,巡子想起学校一放长假怜司就来到这个家,他和静人、美汐三个人亲密玩耍的日子仿佛是最近的事。每当同龄的两个人吵架,静人就加以劝解。他对怜司说美汐看起来那样,其实害怕着呢你要保护她,又教诲美汐说怜司是独子所以寂寞,巡子见过这些情景。她认为这样的静人值得依靠。
“……要是静人在就好了。”
她平时很注意。美汐的恋人提出分手,被当作理由的,是在世人眼光看来进行怪异旅行的静人。对美汐而言,现在提到静人,大概就像剥去没好透的硬痂一样。
尽管如此,就这样沉默也很奇怪,“喏,我是说,要是那孩子在,他会说让你再考虑考虑,你不这样想?”
“和哥没关系吧。而且也没办法知道不在现场的人会说什么。总之我要和助产士谈谈看。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接受,要讨论的话在那之后吧。”
美汐或许不舒服了,她艰难地吐出一口气,靠着起居室的墙,摸着肚子。
“你没事吧?”
巡子从沙发起身,想走近女儿。肚子里的什么由于突然的动作而摇晃,她感到反胃。她为了忍住而闭上嘴,屏住呼吸。鹰彦回头看向这边,和她接上视线。他想从矮桌跟前站起身。巡子用眼神告诉他坐下。
“肚子好像饿过头了,觉得不舒服了。”
美汐闭着眼睛说道。怜司也一起喊肚子饿。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巡子的状态。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肚子里的摇晃既非疼痛也非呕吐,像是被扔进小石头的水洼,仅仅泛起涟漪,而那感觉滞留在胃底。她刻意以明快的声音说,“糟啦。我忘了做晚饭。用现成的凑一下好吧。我马上就弄。”
和声音相反,她缓缓开始动作,尽量不让体内的水洼摇晃。怜司或许注意到了,说“热一下冷冻的东西就好”,但巡子起身前往厨房,“新鲜可是我家的卖点哦。”
美汐嚷着“饿得受不了啦”,也来到厨房啃起面包。怜司说“我来帮点什么吧”,鹰彦默默地开始取出餐具,等她意识到时,大家都聚齐了,巡子苦笑着说“这么窄做什么呀”,但其实人的体溫让人愉快,或许大家也是同样的感觉,一时间在狭窄的空间里挤做一堆。
星期六傍晚,助产士来访。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朝上,脸和身体都没有多余的肉,给人以田径选手的印象,有着薄眼睑的细长眼睛的深处能感觉到坚忍的意志。
头发束在脑后,身上全无饰物,使左眼下的泪痣成了惟一的装饰。
这位名叫姜久美子的女性坐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对面坐着美汐,巡子则坐在放在起居室窗边的沙发上,鹰彦坐在沙发与矮桌之间,怜司坐在餐厅的椅子上。
据美汐说,不在医疗机构任职的只处理在家分娩的助产士,叫做外派开业。根据在互联网上查询的结果,附近有位年纪较大的开业助产士,却因病休业。另外,在远一些的地区外派开业的助产士,几乎全都对美汐已怀孕七个月一事显露难色。某位助产士说那个时期已经排得满满的,其他助产士则拒绝说,要是没有从早期就按照自己的步骤进行,是没办法的。在东京都内活动的姜女士当初曾因地理上较远而拒绝了,但美汐再三恳求,她便至少先来听取一下情况。
美汐把超声波检査时拍下的照片以及母子手册上的记录等等给姜看过,告诉她胎儿成长顺利。巡子边听边想,美汐确实能顺产吧。
“请您在医院生。因为这样对您好。”
姜连表情也没变,用甚至让人感觉到冷淡的声音说道。
“可是,母体也健康,我觉得没有问题。”美汐讶异地反问。
“有问题。一是已经过了时间。通常在怀孕十五、六周前进行面谈,做好以后的分娩计划。而且,这也是对迄今为止给您看病的医院的礼貌吧。”
“医院那边我会去说,尽量不失礼。我会让他们理解。”
“最大的问题是——”姜说着看向巡子。对方强烈的视线让巡子略微有点儿心怯。
“您母亲在这儿养病,对吧?在这样的地方迎来阵痛,一会儿疼一会儿消停地,要重复整晚,有时更长时间,对你们双方都会造成很大压力。”
美汐想说什么又放弃了,低下头。姜见她这样,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鹰彦回头看向巡子。他的眼睛在问,就这样算了吗?美汐为什么执着于在自己家生孩子……巡子没和鹰彦谈过,但他们想的大约是同样的事吧。
自山隅的宣告以来,巡子一直在考虑要怎样度过最后一个月。选择在家度过之后她就陆续准备着死后事宜,基本没什么剩下的。整理了存款,遗书也写了,死后投递给亲近之人的信函也写好了。从宣告过了差不多一周,可即便在胃完全堵塞之后也不会立即死亡,据说靠输液维持命的话能坚持一周左右,因此最后大概有四周……第一周用于确认死的准备,后面一周协助地区的秋季庆典,她想用此来代替对长年生活镇子以及近邻们的感谢。第三周去滋贺旅行,她想见一下既是好友又是鹰彦妹妹的美野里,向她告别。然后去四国的今治,她希望能朝鹰彦爸去世的大海再合一次掌。然后第四周,除了祭扫父母和哥哥的墓,便一直待在家里,回顾平凡却也是竭力活下来的一生……
鹰彦大概也想过这些,美汐大概也是。他们能想象巡子的状态,但能切身体会,所以一定反倒有些时候比当事人想得更多更难受。
“那个,姜女士……能稍等一下吗?请听一下我的话。”
巡子想不出法子,开口说道。姜疑惑地抬起脸,收回正要起身的腰杆。
“其实,我的病是末期的癌症。现在倒是能平稳度过,但据说剩下一个月左右。所以,是不是该说您不用担心,生孩子的时候……我大概不在了。”
“……别说了。”
美汐用嘶哑的声音制止道。巡子怜爱地看着女儿和她变大的肚子,“我女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许就像许愿一样,她大概是期待着,如果在家生的话,我想看到外孙的脸,会不会因此稍微多坚持些呢。”
姜把视线移向美汐。美汐仍低着头。鹰彦回头看向这边。巡子对上丈夫柔和的视线,点了点头。还是只能自己这边让步吧。
“既然胆小的女儿祈祷到了这一步……我想自己也稍微再坚持一下吧。姜女士这边,您如果对我这个病人不嫌烦,能否答应下来呢?”
姜凝神注视着巡子,仿佛要看透其真意,她又将视线移往美汐。
“下周三下午有空吗?”她对美汐说道,“让现在为您诊洽的医院继续做后援比较好,如果不行,就让我认识的产科医生做检査。”
美汐抬起脸。姜从带来的背包中拿出一张打印件,放在矮桌上。“但是,并不是我生孩子,是您生。毎天做这上面的运动,还写了摄取营养的标准,请注意。体重长得太多的话,要在医院生。穿现在这么薄的衣服也是不行的,因为容易发生宫缩。哪一位是您的伴?”
被她一看,怜司便挺直了背,或许不明其意,他暧昧地点了点头。
“您要多加支持。压力会通过血液传导给胎儿,所以吵架是禁止的。仍然可以过夫妻生活,但别造成负担。做了检査没有?”
“嗯?是……我吗?嗯,检査是指什么?大小?”
“要是带菌什么的,有可能会感染胎儿吧。”
姜焦躁地说道。美汐张开嘴想要解释,但怜司在那之前从椅子上站起来,“啊,是,对啊。我会检査的。不知这之后会发生什么呐。”
说着,他像在进人水中之前那样活动手脚。美汐或许连反驳的气力也凋零了,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严峻的面容透出一丝温柔,她带着这表情朝巡子歪了歪头,那意思是在问真的不要紧吗。巡子默默地回以一笑。
即便待在家里,太鼓的声音也响了过来。
她试着套上隔了一年拿出来的号衣,感到颇为沉重。明明是在妇女会照着巡子的体形做的号衣,本来是肩膀的位置垂到了胳膊上,袖子遮住了手。
她到去年为止一直引领着妇女会,和警察协商她所居住的地区的花车行进路线,激励拉花车的年轻人们,让集合地点有酒菜款待。今年这工作被分到了妇女会,当听到“巡子不在可糟糕了,要早点儿好起来哦”,她为之高兴,当听到“不过,有大家帮着弄,没问题”,她又有些寂寞。
今年她被分派担任孩子们的灯笼队列的管理人,别人说“你病刚好,旁边跟着走就行了”,引导年幼的孩子让他们不要迷路就成了她主要工作。
她朝着镜子细致地化妆。哀叹镜中的自己消瘦的模样是在不久之前,如今已经习惯了。幸运的是黄疸的进展迟缓,用粉底挡一下,乍看就看不出了吧。她在意的是主治医生山隅说过也可能会胃出血,虽然鹰彦在身边,为了万一她还是戴了口罩,声称是预防感冒。
上午,相关人员聚集在町内的神社,接受驱邪,然后缓步走上预定的路线。孩子们提着装饰灯笼站在花车的前后。近畿的五个地区都有花车出动,下午,所有的花车聚集在街道的中心地带,这就是游行的程序。失去了原本的秋天的收获节的含义,纯粹是有志之士为了维持社区的延续的节日。花车不禁止女人,车上搭载对地区作出贡献的女性或长寿的老人,绕街游行来祝福。
这五年里,常听到对静人没有参加庆典表示不可思议的声音,问静人怎样了。他从懂事起就拿着灯笼跑来跑去,也曾积极抬过几年前因孩减少而中止的儿童花车。
进中学后,他成了儿童花车的管理人,看顾抬花车的孩子,进入大学甚至开始工作之后,他每到这个时候就回到家,做些拉花车之类的事。
(他那么喜欢庆典,可为什么朝着和讴歌生命的庆典恰好相反的方去了呢……)
巡子和灯笼队列的孩子们一起走着,不禁感到时间迅速过去,近乎残酷。静人从前也有过这样小小的可爱的手。那手眼见着就变大变厚了,细长的腿也变粗壮了,很快赶过了巡子的身高。
如今已经成人并身穿管理人号衣的男人们,在不久之前还曾用可爱的声音喊巡子“伯母,伯母”,一进中学或高中,他们在街上遇见也不过是点点头。进一步成长之后,有的人继承了家业,不知何时就穿上了庆典管理人的号衣,满像样地打着招呼,说什么“今年也请多关照”。
一天天生活着,便自然而然地置身于这样无情的时间流逝之中,并且不得不认识到世代交替的时期就要到来。然而,或许是由于镇痛药,以及针对癌症导致的堵塞症状所用的药的缘故,倦怠感倒是有的,体重变轻的症状则在这段时间消失了,感觉上死亡仍压制在远处。焦躁感也是刚出院回家那会儿更强些。尽管如此,那一刻当真迫近的话,会不会着了慌嚷嚷,痛苦叫喊,恶意辱骂家人朋友呢……因为是无从准备的情形,现在倒是这一点最为可怕。
花车一点儿也不快,停在付了祝仪的商店或个人的门前,发出精神饱满的喊声,并转个两三下。所以即便是巡子的步伐也没有困难跟上。慢慢走了将近一小时,花车暂时停在作为休憩点的某间澡堂的停车场。巡子也感到累了,靠在停车场的墙上休息。鹰彦搬来准备好的折叠椅,巡子坐了上去。他起身去拿妇女会分发的茶,她在那之后小心地深呼吸,等着仿佛是身体里的水洼在大幅度晃动的不快感觉平息。
在视线前头,一个穿着号衣的五六岁的男孩单膝跪地,正用手指玩着蚂蚁。这时,有小鸟在他的头上鸣啭,男孩抬起脸,把手举到空中。她想起六岁的静人哀悼鹎鸟的幼鸟时的姿势。巡子尝试着坐在椅子上把右手悄然举向天空,左手垂向地面,双手在变得削薄的胸前重叠。
(静人……告诉我。怎样做才能感谢家人以及周围的人们,并且被感谢,然后平稳地逝去?你哀悼了许多人,很清楚吧?妈妈之后怎么做好呢?)
背后有动静,她回过头。鹰彦端着倒了茶的纸杯站着。
“这个庆典……是我最后一次了。”她故意说出口。他沉默着。
“静人,会回来么……我有事向他请教,向那孩子。”
“……会,回来。”声音中带着自己也如此相信的心情,渗入巡子的耳朵。
“伯母,好久不见。您身体如何?”
一个带着朝气的声音传来。身穿管理人号衣的年轻人走近前来。是附近商业街日本点心店的长子。他的父亲和鹰彦同年,他也朝鹰彦低头行礼。
“我家老爸?最近老躺着,他退休了,店铺现在我在管。”
年轻人笑道,刚才玩蚂蚁的男孩喊着爸爸,朝他跑去。
“静人那家伙,还是在旅行吗?那个庆典小子在做什么呢?”
年轻人抱起男孩说道。她想起来,静人和他在小学中学是同校。男孩朝当爸爸的年轻人撒娇,说想坐在花车上。年轻人笑着说不行啊。
“如果不参加好多次庆典并为町里的人做事,那可是不行的。对了,伯母,您坐不坐花车?我们来转花车吧,让您的病彻底好起来。我和大伙儿说一声。”
很快便聚集了几个脸熟的人,劝巡子乘花车。以不合身的号衣加口罩的形象乘上灿烂夺目的花车,她有些畏缩,但鹰彦也点了头,她便借着他们的话爬上短梯,尽管多年担任庆典的管理人,她却是第一次乘上花车。
感觉比从下面看要高得多,感到的不是害怕,她反而是以兴奋的感觉走到了最前面。
由少男少女演出,笛子和太鼓还有钲鼓构成的庆典伴奏开始了,年轻人们抬起花车的车辕,喊着“那么,祈祷坂筑巡子女士的健康——”,花车在原地转了起来。
花车转得缓慢,所以也没有危险,转了一次、两次,到三次的时候,花车停住了。
呼应着年轻人的喝彩声,周围的人们朝巡子鼓掌。巡子没法当场站起来,便稍微起身,发自内心地朝人们低头致礼。走下花车后,她朝以静人的同学为首的担任管理人的年轻人们道谢,大伙儿都带着笑脸摆手说不用不用。
“这是回报迄今为止伯母一直为我们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