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丁炳荣将田野唤醒,天色已经大亮,旅馆中回复了常态,好像平常一样的安静无事,恐怖气氛已经解除。周冲派来一个叫沈雁的人来接替田野,年纪很轻的,也是念过书的人,看样子也是正义公司吸收的“新血”。
“周大哥叫我接替你到晚上七点钟……。”他向田野交待说:“叫你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啦!”
田野见周冲突然派人来接替他,更是感到诧异,他是个无家无累的人,即算在外面荡游个几天也没有问题,丁炳荣却是个有家室的人,不派人接替他让他回家,反而派人来把自己遣调走,这内中有着什么原因呢?难道说,事情已经败露,他们要让开手脚,让共党匪徒向小雪雪母女两人下毒手吗?怕他从中阻碍故意把他遣调开吗?田野越想越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颅,既然有命令下来,他就得要让出岗位,但他心中却暗自盘算,希望借用这段时间找到周冲,把周冲说服,能继续保护小雪雪母女两人直到达安全地点。
首先,他打电话到茂昌洋行找周冲,岂料周冲不在,老板霍天行也不在。
他们好像故意避开了这件事情,接电话的却是老板娘金丽娃。
她说:“我有事情正要找你,下午五点钟,我在‘沙利文’餐厅等你!”
“我七点钟还要赶回来燕京旅馆!”田野说。
“有两个钟头足够了!”
“有什么事情呢?”
“见面再说吧!”电话便挂断了,这种约会方式完全是强制命令式的。
田野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多钟,离下午五点钟还远,大可以过海回公寓去好好睡一觉,或是设法找周冲再为小雪雪母女说说人情。他临行时,特意再向妇人安慰一番,密切关照说:“在不必要时,还是不要出房间门外比较好,一切事情有丁炳荣在这里,他会替你作主意的!我晚上七点钟就回来!”
妇人好像不放心,她老在担忧霍天行会将她出卖。
“不会的,谈判已经下地,假如要出卖你早就可以出卖了,何需要继续保护你?”田野再说:“而且共产党已经全部撤退,足证明他们已经屈服,所以在白天里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只要晚上略为小心点就行了,等到危险时期渡过去,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田野要暂时离开,妇人当然是没办法阻碍的,但是这时的小雪雪已不像原先那末怕生,她搂抱着田野的膝盖,不断地呼叫田叔叔。这孩子怪逗人疼爱。无怪田野要感到一阵辛酸扑鼻了,他抱起了小雪雪,吻过她的脸腮后,交还到她母亲的怀抱里,匆匆离去。
约二十分钟后,田野从统一码头的跳板踏上了岸,首先,他要找周冲,自然周冲是不会在宝丰大楼茂昌公司的,他悄悄地来到摩罗街的鸿发仓库,绕着仓库走了一周,门窗都是紧闭的,什么人迹也没有,田野无奈,只好转道回返永乐街公寓,踏上楼梯,巧好就碰着吴全福下来,吴全福高声怪叫说:“哟,田野,好几天不见你的人影子,昨天晚上又连家都不回,你跑到那里去了……?”
“昨天晚上有应酬……吃醉了酒……后来又打牌,一夜未睡……。”田野顺口雌黄掩饰。
“三姑娘为你担忧死了,她整夜没有好睡呢!她现在上打字学校去了,还有一张纸条留在你的房间内……”吴全福看着田野的神情颓唐,着实有点难过,他不知道话应从何说起。“唉,年轻人……应该多保重身体……”
田野跨进房间,字条是用茶杯压在书桌上,字迹歪七竖八的,文句似通非通,写着:
“田野:今天晚上等你一夜,晚饭也没吃,别给那女妖怪迷昏了头,年轻人身体要紧,今天中午等你吃饭,别乱跑了!我现在上学去,萧?清晨。”
田野舒了口气,他知道三姑娘定然是误会他和老板娘金丽娃鬼混了,女人的心眼向是狭窄的,疑心病又重,实际上在这个时候,三姑娘还没有管制他的权利及必要,她定然误将自己当作主妇自居,但这又凭什么理由呢?这个误会闹下去将不可收拾,说不定还会变成悲剧收场,田野起了戒心,但又无法给自己一个较好的处理办法,督令三姑娘放弃贱业,由他负责给她挑起生活的担子,也是他自己所答允过的,现在总不能说马上反悔诺言,况且在情义上又说不过去。
唯一的办法,是尽情回避她,少和她接近。
吴全福又探进头来向他说:“田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找到一个朋友合伙,在中环的热闹地区找到一个小门面,开一间小小的书报社,夏天时还兼卖酸梅汤,今天要签合同,我得马上去了!”
田野心中百感交集,对这些事情毫不感到兴趣,略为点头,微微一笑,待吴全福走后,掩上房门,倒在床上辗转难眠,看看钟点,已经是十一点三刻,还有十五分钟三姑娘就要回来。
他知道三姑娘回来定然又会罗哩罗嗦一大套,倒不如悄悄外出,独自找间咖啡馆坐坐来得安静。便跃身起床,在三姑娘的字条上写上几个字。
“公事繁忙,不必等我吃午饭,田留。”
马路上还是老样子,熙攘着来往行人,都是在为生活奔疲罢,田野无所适从地在人丛中穿行,不知不觉地又来到“天鸟”咖啡室。在白天里,咖啡室的生意是非常清淡的,尤其在正午时间,差不多的客人都聚集到了饭馆。
田野疲惫已极,找了一个僻静的坐位,要过一杯冰咖啡,便靠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迷迷糊糊便睡着了,但是脑海之中仍是紊乱的,似乎生命感到彷佛,出陷在泥沼之中,无可自拔,这是歧途呢,他需要自救,但怎样自救呢?想从泥沼中逃出来谈何容易!那泥沼等于蛮荒里吞噬人的流沙泽,落在里面,只会下沉,任凭怎样挣扎,也无法逃得出去的,除非有见义勇为的人给他援助,……这等于三姑娘落在火坑一样,假如没有人给她援救,又怎样逃脱火坑呢?……又等于小雪雪母女,她们想自魔掌中挣扎出来,除了田野以外,还有谁肯仗义扶弱……。
倏而,马路上掀起一阵声浪,警笛长鸣,将田野从恶梦中惊醒,原来,马路上又发生了抢窃案,又是一个女人的手提包被抢。
田野从窗户向外望,只见一群路人推推挤挤的抓住一个青年人,拳打脚踢,好不凄惨,自然那青年人就是抢窃贼了,他不幸落网,被见义勇为的路人擒了,看他的样子,眉清目秀,定然不是个惯犯,而且可能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呢,他可能受环境所逼,走上歧途……。
田野触动心事,抚追往事,实不堪回首,这位不幸的青年人,和他是同病相怜,但爱莫能助。
看钟点,时间过得很快,略为歇息,就已是三点二十分了,距离和金丽娃的约会,还只有个多钟点,不知道这位惯于作威作福的老板娘又有什么新任务要分派下来,目前,他还没有脱离“职业凶手”组织的能力,任何任务,还是敷衍下去。
田野离开咖啡馆后,在附近的餐馆吃了份快餐,候至将近五点钟的时候,便赶到沙利文餐厅而去。
“沙利文”原是香港有名的一间中上级的餐厅,生意不弱,每在午后都座无虚席,田野在卡座中穿行,但奇怪的是金丽娃的影迹不见。
餐厅的二楼全是给人宴客的厢房,田野猜想,也许金丽娃在楼上宴客也不一定,于是便赶上楼去。
首先,他向把守在走廊间的茶房询问:“有一位金女士在这里请客吗?”
“没有,只有一位姓钱的,在十六号厢房!”茶房礼貌的回答,一面指引他到第十六号房间。
“可否请你去问问,有没有一位姓金的女客人在内?”
“好的!”茶房进房间去询问后,回来回报说,房间内并没有姓金的女客。
田野深感到诧异了,看钟点,已经是五点二十分,在职业凶手群中,守时间是最重要的事情,自然金丽娃也不会和他开玩笑的,她为什么会失约呢?田野对茶房的话不大放心,于是,便迳行到十六号厢房去窥看。
那厢房的门口间有着一面磨砂玻璃喷了“朝日东升”图案的日式门屏,田野欲探首向门屏里面观看,岂料在门屏旁边竟站有一个如保镳形状的汉子。也许是什么大人物在这里宴客吧?
“找谁?”那大汉看见有陌生人闯进来,马上阻挡。
“我找一位姓金的女士!”田野礼貌地回答,但他忽然感觉到这大汉有点面善,似乎在那里看过。
“这里没有姓金的,更没有女客!”大汉横目相看,非常的不礼貌。
田野有点不乐,在公共场所里,客人走错地方,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何需要这样的粗暴无礼。这种狗仗人势的走狗作风实在令人不齿,正欲反唇相讥之时,厢房内钻出一个肥大的中年人。
“谁?”这人正是钱庚祥呢,他看见田野倏然脸色一沉,狠声说:“好哇!小伙子,原来又是你,算你找到冤家了,我究竟不知道你和霍天行这小子是什么渊源?年轻轻的就拿性命跟我过不去,好吧!有什么可看的,只管耍出来,我等着啦!”
田野大惑不解,为什么每次金丽娃和他约会的场所,都会有钱庚祥出现呢?这是什么道理?唯恐怕惹出误会,连忙道歉说:“对不住,我找错地方了!”
他由原路,匆匆下楼,刚落下楼梯、就发现金丽娃坐在贴近楼梯口的一坐位上,正在吃冰淇淋呢。
“唉,现在几点钟了?”田野以责斥的态度说话,因为餐厅中的客人很多,声音不得不压得很低:“你说我们的工作最着重时间,为什么竟又迟到呢?”
“你看见了钱庚祥没有?”这妖妇满不当一回事地散闲的掣着了打火机,燃上烟卷,吐出袅袅烟雾,侧起了头,飘着妖媚俏眼说话。
“看见了,他在楼上宴客……”
“那很好,他看见了你没有?”
“看见了,几乎起了冲突!”
“嗯,那末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与我迟到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田野惊奇得几乎愤怒,他知道可能又受了利用了。
“多问是犯忌的,你总记得九大戒条吧!”金丽娃仍保持着她的媚态。
“你们老用这一套来控制他人的思想,把手底下的人全压制成麻木没有灵魂的工具,像机械似地供你们驱使,哼,你们这种手法是从那里学来的,这种方式和共产党的劳役制度有什么两样……?”田野的语气逐渐激昂起来。
“别说疯话!”金丽娃倏然板下脸色申斥:“组织是你自己要参加的,戒条是你自己承认的——好吧,我的念书人,名词不要背得太多,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你该回到九龙燕京旅馆去了!”她说时,打开了手提包,取出一叠约近千元的钞票,交给田野说:“这是先预支给你的酬劳,不过老板叫我传话给你!叫你少冲动,要多保持冷静,小雪雪母女的问题并不简单,不要妄作主张败事!”
这时,在楼梯的转拐,正藏着一个人,闪闪缩缩,鬼鬼祟祟正探出脑袋,凝神偷窥他们两人的动静,居高临下,金丽娃将一叠钞票交到田野手里,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因为距离过远,却无法听见。
这人正是钱庚祥的保镳石大铜呢,田野在二楼的厢房口间露了面惹起钱庚祥的注意,因为田野曾经和金丽娃在宴会中出现过。钱庚祥知道是“职业凶手”群中的一员,不得不提高警惕,特意派出保镳石大铜监视他的行动,岂料他又和金丽娃在楼下餐室中相谈,更是惹人疑窦了。
“小雪雪母女的事情怎样解决呢?我正要找老板追问这件事情!”田野又说。
“把她们送上船,任务就完了!这件事情周冲已经向你再三解释过了。难道说,你一定要违反命令孤意而行么?”金丽娃以怒目相视。
“我是站在人道的立场上说话,而且我也是‘正义’公司的一员,为了推进业务,为了公司的信誉,难道说我不能有意见贡献吗?”田野也充份不愉快。
金丽娃不愿意再多说下去,气冲冲地招茶房过来结过帐,掷下钱,就走了。临到在门口分手时,金丽娃倏的忍下气忿,和颜悦色说:“田野,你的意思我非常了解,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差不多都像你一样的冲动,不过,我还劝你,一切事情仍是由老板作主比较好,为公司的业务,他自然会有分寸的,相信他的头脑,也不会比你简单,我是站在友谊的地位向你劝告,听与不听,还是由你?希望你好自为之!”这个妖妇,非常善变,她说完又是把脸孔一沉,走进了街道的停车场,跳上自己的汽车,驾着汽车扬长而去。
田野犹豫不决,他知道追着金丽娃多说也没有用处,这件事已显得充份可怕,假如他冒昧行动的话,可能就触犯了组织的所谓九大戒条,会得到不可思议的惩罚,但是眼瞪瞪地看着一对妇孺弱者要送进魔掌里,又不能不见死不救。在这种环境之下,田野能做些什么呢?以他个人的力量,既不能反抗“职业凶手”组织的压力,更没有能力和共产党庞大的黑势力去战斗,他顷又感到孤立无援,旁徨无主。
“只有尽最大的人事力量吧!”他心中想,看时间离七点钟尚早,于是便就近找到了一个公共电话,拨电话到宝丰大楼茂昌公司找周冲。
周冲不在,接电话的是霍天行,田野不愿意和他起正面冲突,便把电话挂断了,在马路上踯躅而行,一路上,他暗自盘算应该如何设法尽最后的力量救助小雪雪母女俩。
倏而,他想起周冲的一句话说明天就有轮船开往新加坡,这就是说,明天他们把小雪雪母女两人送上船,责任就算交待完毕,也就等于小雪雪母女两人的性命落到船上以后,就随便交由匪党发落。
田野想起这一点,便匆匆购买了一份“华侨”日报,那是交通消息最详尽的一张报纸,找寻开航新加坡的轮船名字。果然的,在明日上午七时,有一艘叫做“圣乔治”号的轮船开往新加坡,再没有其他的轮船了,田野猜想,周冲所指的,也自然就是这一艘了。
他按着地址,匆匆赶往轮船公司去询问,服务处告诉他说。这艘邮船,决定在明天早上七时正启碇,驶往新加坡,道经澳门,约停留两个钟点上乘客……。田野灵机一动,又赶往港澳轮船公司查询。港澳对开的轮船是每天都有班期的,在当天晚上十一时,就有着一班轮船开往澳门。
田野心中想,假如在香港直接送小雪雪母女两人上船,无异就等于把她们俩人的性命移交到共党匪徒的手里,假如,施布疑局,使小雪雪母女来一次失踪,混淆他人眼目,偷偷地把她们送往澳门,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又把他们送上“圣乔治”号轮船去,相信共匪发觉小雪雪母女失踪,定然怀疑是霍天行在故弄玄虚,一场剧烈的争斗是难免要展开的,而且,他们的互相较量,仍然只是在香港,断然不会猜想得到小雪雪母女俩已经落在澳门,等他们想到澳门之时,小雪雪母女早已远扬海外,和她的丈夫重叙天伦了。
这件事情的后果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如何的严重?田野不敢想像,但是为了小雪雪的生命,他毅然决定这样冒一次险,于是,便购买了两张赴澳门的船票。
当他回返九龙上海街的那间下级旅馆之时,已经是七点二十分了。
幸而还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小雪雪母女两人安然俱在,尤其小雪雪,看见田野就等于看见了亲人一样,搂着他的膝头,拼命地叫田叔叔,这孩子的感情和田野逐渐滋长,但是这种滋长使田野更感到辛酸。
丁炳荣马上打官腔申斥说:“你近来做事老是心情恍恍惚惚的?叫你七点钟回来接班,又要迟到……不守时间是做事的一个毛病,你将来的失败就在不守时间里……”
沈雁的表面上是个诚实人,但是说话却相当的油滑,他临走时把田野招出走廊外僻静的地方,说:“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呢?这种案子最难处理,搅得不对就要展开大流血事件……”
“你在正义公司多久了?”田野以不屑的态度回问。
“三个多月了……”沈雁莫测高深地答。
“那你的资格并不老!”语气很冷,意思即叫他自己尊重。
沈雁有点尴尬,但正色说:“周冲刚才有电话来过,他叫我转告你,一切事情应该老板的主意,见机行事不得擅作主意……。”
田野更是愤恨地说:“你我都快成为行尸走肉了!”他就不再理睬沈雁的劝告,迳自返回房间,在无可适从下,只有逗着小雪雪玩耍,沈雁被撇下在走廊上,自觉无趣,耸耸膀肩,也就只有走了。
妇人在整日内,都被一阵愁云罩着,步门未出、如坐监牢狱般困在这小小的房间之内,以泪洗脸,虽然,霍天行说给她以最大的保障,但是保护的日期已到最后的一日,现在消息已经泄漏,明天送上船,保护的合约满了,霍天行派下的人全部撤退,到时候共产匪徒再要向她下手时,又将怎么办呢?
她的心中想着,丁炳荣和田野两人在表面上虽说是负责保护她至合约最后的一秒钟,但实际上无异是监禁她的行动,想私下逃走,也没有机会,直至把她们母女两人送进虎口才肯罢手。这种手段,确是够残忍的,保护费是收了。正义之名也收获了,而且又讨好了共产党,天底下还有更上算的事情吗?
由田野的脸上充满了挹郁,妇人知道他是站在同情的一面,但是头顶上的压力,又使他无可如何。在利用心理上来说,妇人可以为,唯有田野这一条路是她唯一的生机。
所以看见田野,妇人就充份露出希望,趁在他逗着小雪雪玩耍之时,借机会上前,抱起了小雪雪,母亲以管教孩子的口吻说:“顽皮的孩子,别缠着田叔叔吵闹,我们明天就要分手啦——对吗?田先生——也许我们一别,就永不能见面了。”
“……”田野被触动心事,吸了一口凉气,碍在丁炳荣在旁,不便多说话,便缄默不答。
“霍先生有什么交待呢?”妇人又问。
“我们的老板是非常讲究义气的人,他说只要你一天不离开香港就保护你一天……”田野答。
这句话倒是非常费解,据他知道霍天行是断然不会说这种话的,现在为了小雪雪母女,已经和共产党闹得不可交开,能把妇人早点送走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假如继缠拖下去,难免双方都要动干戈。
丁炳荣以怀疑的眼光向田野注视,田野却表现得非常自然的向他说:“我说得对吗?丁炳荣。”
“那自然罗!自然罗!……”丁炳荣连连含糊以对。
“明天就有一条船驶往新加坡,”田野又转向妇人说:“你的船票买好了没有?我们把你送上船,责任就交待了。”
妇人感到田野的态度有异,茫茫然说:“船票是由霍天行代办的,相信他已经预备好了!”
“嗯!”田野飘过眼色:“为你自己的事情着想,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去问问呢?”
“……”妇人不解,心中开始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田野的用意何在,是善意?是恶意?莫测高深,但看田野的脸色却在善的一面。
“那么这样吧!我护送你去打电话,”田野又说:“丁炳荣,你就留在这里负责看管小雪雪了!”
“假如孩子不肯?”丁炳荣怀疑田野有越轨的行动,显然反对。
但是田野已拉开了房门,将妇人牵出门外,一面还慰劝小雪雪说:“乖乖的听丁叔叔的话,田叔叔陪妈妈去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好吗?”他不管小雪雪答应与否,就把门扣上了,遗下了丁炳荣与小雪雪在房间内。
行出走廊,田野就马上向妇人低声附耳说:“现在事情已经严重了,你一切的事情要听我的指挥,否则性命难保,现在,你马上打一个电话给霍天行,告诉他你不愿想明天的一班船至新加坡,欲继续在香港居留,要求他继续保护……看他的反应如何?”
这一着,妇人早已想到了,继续在香港住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消息已经张扬开去,在这风声紧急的关头上船,无异自寻死路,最好在无人注想之时,刹然间动程而去,使共产党徒摸不着头绪,那样就比较安全得多了,而且现在还有田野撑腰,妇人胆子更壮,当然是乐想听从的。
她照着田野的指示,拨了个电话给霍天行,说明原委,要求取消明天的动程,要求延长时间,霍天行勃然大怒,但是妇人不管他如何反对,匆匆就把电话挂断了。
十分钟后,田野和妇人回返房间,马上就有茶房招丁炳荣去听电话,原来是霍天行打来的,他说:“不管程夫人母女如何?我们明天强制执行,逼她们上船——。”
丁炳荣便说明了可能是田野的盲从冲动,在其中乱出主意捣蛋。
霍天行说:“田野历世不深,还没有了解江湖中的所谓义气,你要特别留意,那个女人,是共产党的老特务,善于狡诈,也许田野会受她的蛊惑,不管如何,明天早上会带人来押她上船,上船后我们的责任就算交待完毕,和‘红字头’‘八字脚’的友谊仍可以继续保持,否则以后的麻烦就多了!”
丁炳荣唯唯听从知道霍天行的主意仍旧不改,他反而又加重了对田野监视的负担,这不由得不使他感到诧异,既然霍天行知道田野有叛乱的意思,为什么还不把他遣走呢?
晚饭后,还没有什么异状,田野一直缄默不语,猛然地抽香烟,由他的举动懦懦不安,丁炳荣可以看出他的心情非常紊乱,虽然他是在极力镇定自己,但是这些掩饰是逃不过丁炳荣在黑圈子里耍了十多年锐利的眼光。
反而是妇人比较能够安静,除了忧郁以外,她一直表现的安然无事,好像一切事情已经交由命运处理在听天由命了?倏而,她逗着丁炳荣说话:“这两天风声这样紧,共党匪徒已经知道我要乘明天的班船至新加坡,在这个时间上船当无异等于自投罗网……。”
丁炳荣安慰她说:“不会的,我们的霍老板已经和共党打过交道,你的事情已经由他出面‘照了场子’假如共产党再要出来找麻烦,那就是等于故意给我们霍老板难堪,这样做法,有失双方道义,他们在香港原是偷偷摸摸的组织,难道说,就不怕我们以后给他们过不去吗?”
“但是我上船以后就不在霍天行‘照场子’范围以内了……。”
“噢!那是一样的……。”丁炳荣含糊说。
“不,丁先生,我已经通知霍天行,我要延期动程,我愿意放弃明天的班票这些损失,由我自己负责,还要求霍天行延长保护时间……。”
“唉!夜长梦多,那不是办法。”丁炳荣摇首说:“你知道,共产党在香港的黑势力很大,假如长时间拖下去,迟早会出岔子,还是及早离去较好……”
“不,我已经打定主意!”妇人坚决说,以后她就再也不开腔了。
夜间,小雪雪已经睡了,田野也推称疲倦,和衣倒在藤椅上闭目歇息,他说:“这种滋味我毕生没有受过,希望早点解决,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约在十时半左右,忽然茶房来传报丁炳荣有电话,丁炳荣以为是老板又有吩咐,当他落到楼下的电话间中,倒也奇怪,对方的电话是空着的寂没有人听,也没有接,等了好久,他想拨电话到茂昌公司去询问,因为对方的电话没有挂断,又拨不通,他深为诧异,蓦然,他想起这可能是别人的调虎离山计。
丁炳荣匆匆赶回房间内,岂料田野、妇人、小雪雪,连同他们的行李都已失去踪迹,窗户是敞开着,晚风正自窗外袭进来,把窗帘扬得高高地让向天花板飘动。
三个人都同时失踪,而且还把行李携去,房间内没有一点殴斗的痕迹,这当然不会是遭歹徒缚架了。显然是田野盲从违叛了组织的命令带着小雪雪母女两人私下逃走了。
丁炳荣大吃一惊,窗户是开着,外面是防火铁梯,可以直到街下的横巷,丁炳荣知道他们定然是由窗户逃下街去,不敢怠慢,匆匆越窗户追出去,缘着铁梯飞奔而下,那铁梯的最后一节是用弹簧浮升起和露台成直平线,人站在上面,便可以徐徐沉落街面。
等到丁炳荣落下街巷之际,街巷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他冲着向巷口间飞奔赶出去,四顾扫射,没有发现,复又赶回来追至巷尾岔口,也同样的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可以发现。到这时,他已惶惶无主,田野和小雪雪母女两人整个逃脱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向霍天行和周冲两人交待才是。
兜向前街。那马路的中央有着一个守夜的岗警,在无法可施的困境下,他只有向岗警询问,冀图得到些许线索。
“朋友,在十分钟前,你看见有什么人在这里走过吗?”
“没有,只有一架出租汽车,停在那条岔巷子很久,刚刚才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呢?”岗警答。
“向那一方面去的?”丁炳荣似乎还有找到线索的希望。
“向尖沙咀方面去的。”岗警遥遥一指。
丁炳荣心中想,田野在香港无亲无戚,他能把妇人送到那里去呢?向尖沙咀走,定然是要乘轮渡过香港去,到香港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呢?
“唉!糊涂虫……!”他狠狠咒骂,便匆匆赶回旅馆去拨电话报告霍天行,说田野带领小雪雪母女两人逃亡。可能乘轮渡至香港,希望他们派人截阻。
丁炳荣虽说在黑社会的圈子里闯了有相当的时日,又在职业凶手群里耍了一年半截,黑圈子里,五花八门各种偷、欺、拐、骗的手法,全耍得烂熟,没有谁能够在他面前讨得便宜,竟是一时疏忽,便被初出茅庐的田野把他骗倒了。
原来,田野早有准备携带小雪雪母女两人逃亡的决心,他在港澳轮船公司购买了两张船票(小雪雪未成年是免票的),在回返九龙之际,预早在出租汽车公司雇了一部汽车,请他在十时半左右停放在“京华”旅馆附近的岔巷等候,又在旅馆附近的一家有电话的杂货店买通了一个店伙,请他在十时半左右打电话至“京华”旅馆找一零四号房间一个姓丁的开玩笑,只需将电话讲十来分钟,让姓丁的苦等一阵,就算玩笑开成功了。代价是一百元,店伙就垂手而得,自然是肯乐意答应的。
田野回返旅馆,就偷偷地和妇人通了消息,行李早已收拾好,等到饭后十点半钟的样子,果然的那店伙遵守诺言打了个电话把丁炳荣支出房间去,田野得到空隙,便匆匆携带小雪雪母女两人由窗户外的防火梯落到街上,出租汽车早已等候在岔巷间,他们便从容逃去。
等到丁炳荣发觉有蹊跷之时,追到街上,田野差不多已经抵达尖沙咀码头了。这种意外事情,丁炳荣不得不向老板报告。
霍天行接到消息之后,大为震怒,立刻通知周冲,吩咐他召集所有的兄弟展开紧急行动,据丁炳荣所说,田野是向尖沙咀方面逃走的,霍天行的猜测和丁炳荣相同,田野在香港无亲无戚,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断然不会乘火车上广州自投罗网吧,唯一的门径,就是把小雪雪母女两人藏到他自己的家里去。
于是,便分派出大部份的人马,封锁各港九轮渡的码头,冀图将田野三人截获。一方面,又派出人在永乐街田野居住的公寓附近监守。但是他们绝没有想到田野竟已买好了赴澳门的船票,要把小雪雪母女两人送至澳门赶中途站的轮船至新加坡呢。
在统一码头各轮渡的进口处守候了竟夜,尖沙咀过来的轮船一只又一只,竟没有看见田野的踪迹。
原来,港澳轮船公司的码头是设在香港方面的,为方便九龙方面的乘客,自己设有轮渡专供九龙方面的旅客上船所用的,只要购好船票,就可以免费搭轮渡过海驳上轮船,就不必经过其他的轮渡码头周折了。霍天行、周冲及丁炳荣等人向称老谋深算,在黑社会里闯了多年,竟也疏忽了这点。
田野安然地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将小雪雪母女两人及时送上轮船,十一时正启碇,轮船离香港,乘风破浪,直向澳门而去,有田野做护送人,将两条弱者的生命救出魔掌。
在这段时间,霍天行和周冲两人已尽了最大的力量在各轮渡码头截寻田野和小雪雪母女三人的踪迹,一个青年,携带妇孺两个,目标是非常显明易认的,绝对不易混淆,而且田野的寓所,永乐街的公寓,及一切田野经常接触的朋友,如三姑娘、吴全福等人,都一一派人监视,连田野惯常留连的地方,“天鸟”咖啡室,饭馆,都搜索过,但那里有田野的踪迹呢?
已经是午夜的时候了,港九的轮渡在白天里是每上五分钟一班的,但是过了十二点以后,就改为每小时一班,到三点钟后就全面停止。
这时已是两点多钟,海面上已经是一片寥寂,连水上人家都躲到小艇篷里睡眠。除了水波荡漾,渔火照愁,马路上也是静悄悄的,路人歛迹,假如在这个时候,码头上聚满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很容易惹起巡逻的警探注意,所以霍天行不得不下令叫他们散去,只留下余飞一个人乔装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蹲躲在码头边缘继续刺探消息。霍天行等一干人便回返茂昌公司等候报告,等到天亮之时,仍没有消息传来。便是共产党方面已经有电话来询问了,开往新加坡的圣轮将要启碇,为什么还没有看见霍天行遵守诺言,将小雪雪母女两人送上船去?
霍天行支吾以对,实在也有苦难言,周冲觉得事有跷蹊,他猜想田野已经不可能将小雪雪母女送香港来躲藏了,查看报纸上的交通消息,巧好这天又没有飞机飞航新加坡的航线。
只有民航队飞美国的,道经台湾与日本的班机,这条路线是需要有护照和入境证才能登陆的,断定田野不会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如此的神通,把护照或入境证弄到手,携带小雪雪母女逃亡吧?
乘火车到广州,那等于送羊进虎口,又不会的。
交通路线都查过之后,觉得越境逃亡是绝不可能,以目前的形势来说,在香港方面找不到他们的踪迹,那就只有推想他们可能逃至深圳,沙田或九龙市郊的荒僻地方暂时躲藏起来。
九龙的地方大,山区与荒僻的地方多,假如没有线索,想盲目搜寻几个人的踪迹,无异等于大海捞针,着实不大容易,而且共匪逼得紧,船将要启航,还没有看见霍天行把小雪雪母女两人送去,他们以为霍天行故意摆噱头耍花样,对这种背信的无义欺骗感到愤慨,来势汹汹声言要找霍天行“总结帐”。
丁炳荣仍守在九龙方面侦查线索,他感到束手无策之时,便只有打电话向老板请示。
周冲接起电话便说:“田野他们并没有逃到香港方面来,可能在九龙什么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你要设法继续侦查,我马上派人来协助你!”
七点钟过后,“圣乔治”轮已经启航了,共党的特务头子雷主任带了他的爪牙王鹏等一批人,如狼似虎,冲进了茂昌公司,这种闪电式的行动,无异是要找霍天行火拼,攻其措手不备。
雷委员闯进了经理室,看见霍天行劈面便说:“霍大哥,怎样说法,兄弟向来是尊重霍大哥的为人的,我们不能破坏道义,只请霍大哥给我们一句话,让我们回去给组织一个交待!”
在这种形势之下,霍天行也感到非常狼狈,在当初的时候,假如硬要把事情挺下去,保护的小雪雪母女两人到底,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为害这倒还有话可说,但是经过妥协,答应过护送上船后即移交共党处理,岂料自己的手下叛变,把双方的密约完全倾覆,这还有何话说呢?
“霍大哥不能闭着嘴巴就算可以了事,总得给我们一个答覆!要知道我们弟兄是怎样活着的?总得要有句话给我们回去消差了案!”共党匪徒的头牌爪牙气势凌人地指手划脚向霍天行说话。
在茂昌公司之中,就只有霍天行与周冲两人,而共党方面却有十余人之多,马上发生武力冲突的话,以大吃小那霍天行和周冲两人是准吃眼前亏的。但周冲却不含糊,挺身上前怒目相向说:“王鹏,说话应有个地步,我们并非违背信义,只因为突然间有一个手底下叛变,把事情弄僵,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谁能担保……?”
“呸!”王鹏咆哮说:“假如每一件事情都出乎意料之外,那我们岂不是要吃西北风,……这种事情总不能当作儿戏,随随便便就可以了吧?……”
“王鹏!你少说话,退下去,”雷主任将他喝止,复又装出平和的态度向霍天行和周冲两人说:“依你们两位的高见,应该怎样给我们一个交待呢?”
霍天行说:“我也不怕丢脸,周冲所说的是事实……。”
周冲马上抢着说:“依我的看法,他们还没有逃出港九,现在只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就是我们放弃一切,什么也不管了,只要你们找到了程太太母女,随便你们怎样处置,要宰就宰,要杀就杀……。”
“假如你们仍派有弟兄保护?”雷主任仍信疑参半。
“一律由你们格杀勿论。”周冲说:“第二、你们再宽限日期,让我们把叛徒与程夫人母女两个找回来,再交给你们发落。笫三、我们合作去找,大家有目共睹,免伤和气……。”
这番话说来,顿近情理,空气就比较缓和了,雷主任自然也不希望和“职业凶手”这一股有组织的恶势力作恶化的冲突,再三考虑之下,便斥退左右,仅留下王鹏一个人和他们谈判。
最后,他们决定了采用第三个办法,双方合作。
负责把守在永乐东街公寓附近的是余飞和懒蛇张兴旺两人,特别的是这一组并没有共产党参加在内。
这是守株待兔的办法,据周冲猜想,假如田野要回香港的话,是必定要回公寓走一趟的,他们俩人呆呆的守了一夜,直至次日清晨果然不出所料,被他们守着了,看见田野昂昂然回来。
“吓!你好大的胆子,还在马路上大摇大摆!”懒蛇张兴旺说。
余飞早已拥上前去将田野擒住,拖进了楼梯口间。但是他的态度,却似乎对田野表露同情,说:“田野,你怎么搅的?跑到那里去了?姓程的母女两个呢?”
“哼!”田野冷笑着说:“她们上船到新加坡去啦!”
“上船?什么时候上船的……”懒蛇表示诧异。
“我把她们送至澳门,在澳门上船的!”
“唉!你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了……。”余飞说。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由我自己一个人负责好了!”田野满不在乎地说。
“唉!……”余飞和懒蛇两人,俱无可奈何,张兴旺说:
“周冲还在楼上等你昵,快上去吧!我在公寓里不便露面,余飞陪你上去!”
田野听说周冲也守候在公寓里,显然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如何的严重了,便冷冷地说:“想不到他肯露面了!”
周冲正在三姑娘的房间之中,向三姑娘细细查询田野近日的行动,冀图可以找出些许线索,他自称是田野在茂昌洋行的同事,他说,田野已经失踪两天了,所以希望三姑娘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给他一点帮助,以便找出田野的下落。
三姑娘还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像是刚自床上爬起来,两眼深陷,精神颓丧,似乎已经是失眠了好几夜了,自然,她是为着田野的事情而感到伤心,但是她能够给周冲一些什么帮助呢?田野的事情,在什么地方做事,还是漠然不知,她仅能说的,在田野还没有失踪的前几天曾经有过两次,有人送名片来,请田野马上外出会面。这些,对周冲毫无帮助、因为请田野外出的就是他自己。
三姑娘又说:“前天中午,他还回来过一次,但是当时,我并不在家……”
倏而,田野出现在门前,是余飞把他押着上来的,三姑娘喜出望外,欢呼说:“啊!他不是回来了吗……?”
周冲看见田野,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怒,因为三姑娘在当前,而且公寓里还有其他的住户在内,不便发作,只是频频点首缄默无语。
三姑娘却真是喜出望外。她跳跃上前,持着田野的手也不避涉嫌,非常切亲地说:“三个晚上了,你没有回家到那儿去了……?这位先生找你两天了……”她指着周冲说。
“我有重要的事情……”田野含糊说。
“好吧!老板等着你说话呢,我们走吧!”周冲从当中穿过去,把他们两人分开。
这时,三姑娘才看见田野的背后站着一个浓眉大眼,凶神恶煞似的秃头大汉,又看见周冲冷面无情的神态,不禁打了个寒噤,意识到可能又有类似流氓刘文杰的事情发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他们都是我的同事,老板要找我,我不能不去,今天晚上我回来吃晚饭,替我烧点好菜!”田野非常识趣,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有没有性命回来还不一定,为避免三姑娘吃惊受累,只好给她一点暂时的安慰。
“他没有什么事的,老板要找他查帐!晚上我送他回来就是了!”周冲也看破这一点,帮助田野给三姑娘镇惊。
“他亏空公款吗?”三姑娘仍不放心地问。
“没有!”周冲赫然而笑。
这样便将三姑娘瞒住了,落到街面上,懒蛇仍在,早召来一部汽车,将田野押上车后,向着罗地街的路线而去,田野便知道他们是把他押往鸿发仓库问罪。
在路途中,周冲问:“姓程的母女两个呢?”
“上船去了,你不是交代过我,把她们母女两人送上‘圣乔治’轮,任务就算完毕了吗?”
“圣乔治轮?”周冲不解,“几点钟送上去的?”
“不!”田野说:“我把她们先送到澳门,由澳门搭中途站上船的!”
这一来引得周冲豁然大笑,反而翘起了指姆说:“你做得对,我就讨厌和那批蛇鼠为奸的共党匪徒妥协,在老板面前,我担保你无罪就是了!”
秃头大汉和懒蛇也赫然大笑起来。懒蛇说:“想不到田野把我们兄弟全耍了不说,而且还把共产党也弄得莫明其妙了!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一会,已来到鸿发仓库,汽车的喇叭响过三下,仓库的大门便洞开,田野由周冲三个人陪同着,踏进了仓库大门。
老板霍天行板着脸孔,满脸杀气,岸然坐着,他是接到懒蛇的电话通告,特意赶来审问田野的。
他的身旁,置有一个巨型的木箱,那就是当为案桌所用的了。木箱上插有一柄亮幌幌的刺刀,在潮黯与阴森的环境里更显得寒气逼人,气氛恐怖。
田野由周冲、懒蛇余飞三个人押进屋子之后,那扇厚厚的木板便呀然关上,里面除了丁炳荣、沈雁和几个曾经和田野共同工作过的人,是相识的以外,还有大部份的人,脸孔陌生,根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坐的坐,站的站,散布在每一个角落,那形状好像森罗殿内审判冤魂,又好像匪窟内开香堂一样。
霍天行咳嗽一声,这是开始审问的表示。四下便鸦雀无声,一切的动静便全冻结了。田野的表现很好,态度从容,脸上找不出丝毫恐惧的迹象,他慢步走到霍天行的面前,在大木箱旁肃静屹立。
然而在整个仓库内的所谓英雄好汉们,对田野全是同情的,至少他仗义救助了两个弱小的妇孺。
“你还记得我们的九大诫条吗?”霍天行第一句问话,斩金截铁。
“记得,一个字也不会忘记?”
“那么为什么不服从命令?”
“我完全遵照命令行事!有那一点不遵命令?请老板给我处分!”
“你把姓程的母女两个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送上‘圣乔治’轮,这是遵照命令行事的!”
“嗯……?!”霍天行楞了一楞:“在什么地方上船的?”
“我把他们送到澳门,由澳门搭中途站上船的,因为在香港上船,有人要暗算他们!”
田野的对答如流,使所有在场的人咋舌,因是这是“正义”公司自成立以后,从没有人敢如此堂堂皇皇地当众和老板抗辩的。
“但是我的命令是在香港上船!”霍天行怒目相向。
“在香港上船有人行刺他们,怎好把事情弄得前功尽弃……”田野的语气亦极其强硬。
从来,在霍天行审问手下人失职的案件时,谁都是战战兢兢俯首认罪的,只有田野是头一次,理直气壮地驳辩,刹时引起大众的窃窃私议。
忽然间在墙隅的人丛中跳出一个人来,高张双手,非常激昂地说:“大家请听我说话!我愿意为田野辩护!”
顿时,那股窃窃私议的热潮便被镇压下去,大家抬眼看去,那个挺身为田野辩护的人,原来竟是周冲呢。
老板霍天行自然对周冲的这种态度不满,但是周冲是他手底下唯一的得力助手,而且大部份的权柄全捏在他的手里,有点奈何不得,便怒目相向,厉声说:“你怎样替田野辩护法?”
“田野没有错!”周冲答。
这句话使所有在场的人哗然哄动。同时,老板娘金丽娃也自通道间探出头来观望,原来她竟是躲在通道内的小房间里呢!
“你且举出理由!”老板说。
“老板的命令,是把姓程的母女两人送上‘圣乔治’轮,就算任务交待,这点田野已经做到!”周冲以演讲的姿态博得大众同情。
“但是我的命令是在香港上船!”霍天行说。
“香港上船,与澳门上船,有什么分别呢?反正送上‘圣乔治’轮,使程氏母女两个能够安然抵达新加坡,就算达到任务!老板和共产党方面有什么秘密协定?田野不知道!他的任务达成,替‘正义’公司保存了信誉!他应得的是‘功’而不是‘过’!”
这句话驳斥得霍天行哑口无言,他的原意,对田野也不过是采用略为申诫的态度,没料到周冲忽然挺身出来作梗,论实际上的情形,田野也确实是有功而无过。他和匪党的雷主任的秘密协约,除了周冲以外,确是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道及,而且他还曾经再三叮嘱周冲,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泄漏。所以,他怎能说田野有过呢?
霍天行对周冲的反覆无常,感到愤恨,这自然是周冲充份在显露他的阴谋,在收买人心,但是表面上又奈何不得,只有说:“好吧!周兄,今天卖你的面子,算田野无罪,不过为我们的纲纪问题,我需要和你好好商量一番,我们到小会议厅里去!”
这一来,田野便算被宣判无罪了,仓库内起了一阵欢乐的骚动,所有的同僚都纷纷向田野道贺。
相反的,只是在小房间内传出来,一阵阵霍天行金丽娃和周冲争吵之声,但这些争吵并不剧烈,尤其霍天行的声音低沉,生恐播嚷出去,使手底下人当为笑柄,有失尊严,周冲却不同,因为他已站在有利的地位之上,每个人对他的“主持正义”都感到无限的钦佩,内心中的支持都不免是倾向他的一方面的。
渐渐,霍天行的语锋已逐渐改变,转移到应该如何善后应付共匪的方面。
周冲说:“反正共党还有一件案子委托我们办理,我们免费替他们达成任务,就当为把这笔帐一笔勾消,老板认为如何?”
霍天行仍有考虑,说:“这件案子的代价是五万元,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一点……”
周冲马上说:“难道说,老板为悭吝五万元,就牺牲我们的弟兄和共产党流血火拼吗?”
“周冲近来说话的火药气味太重了!”金丽娃从旁指责。
“我全是为‘正义’公司着想!”
“嗯……”霍天行频频点首,两眼灼灼地露出凶光,在形势所逼下,他算采纳了周冲的意见。
“假如老板不便出面和雷主任谈判,由小弟出面好了,相信还不至于给公司坍台吧!”周冲最后说。
这一夜在大三元酒家的顶楼上,酒气醺天,这是用四间厢房打通成的一个敞通的房间,占了顶楼整整的半个楼面。
原来,是“职业凶手”群,“罗汉请观音”大家合伙庆贺田野达成任务,这件事情不用分说是周冲发起的,也是当然主人之一,单只老板霍天行和老板娘金丽娃没有在场,这内中自然又有蹊跷了。
到会的所谓英雄好汉共二十来人“清一色”全是男的,摆设了四桌酒席,猜拳行令,劝酒乾杯,确是热闹非凡,渐渐却来了一批娇娆冶艳的女人,原来他们大家都有规定,每个人都必需要叫条子。好在所谓英雄好汉的人物,都是有“老相好”的,条子送出去,不管那个女人,有天大的事情也要马上赶来。
酒、色、财、气,是做一个江湖人物必须俱有的最低条件,田野是新入行的伙伴,一窍不通,临行要叫个“老相好”,也办不到。
周冲怂恿说:“为什么不把你的三姑娘找来?”
田野感到尴尬,摇手说:“唉,那怎么行,别人是大好的良家女子……”
周冲豁然大笑,自然,三姑娘的身世在他的肚子里已经有一本清楚的流水帐,能瞒得任何人,却瞒不了他,这一笑,却把田野弄得脸红耳赤。
但周冲并没有意思当众拆穿三姑娘的底牌,使田野难堪。经过和大家议决后,决定请新入伙的沈雁负责替田野做“穿针引线”找来一个姑娘,沈雁原是个纨袴子弟,来到香港已经有五六个年头,港九地区上中下三层的花册,全能背得烂熟。他说:“田野哥的事情,我不能含糊……”咬着唇皮,想了个半晌,捏起笔杆,大笔一挥。写出“芳艳芳”三个字,丢下笔杆,翘起了大拇指向田野说:“我敢保证,你一定满意,身材好,相貌好,而且还是个上过镜头的电影明星哩!”
“哈,英雄美人总没有问题了吧!”周冲怪叫,还高举起酒杯向田野乾杯。
田野毕生没有叫过条子,弄得非常窘困,碍在大家的情意不可却,拦阻不下,终于条子便由茶房递送出去了,不一会,那位挂名的电影明星“芳艳芳”便到了,沈雁说得一点也不错,身材好,蛋脸不坏,皮肤细腻,娇滴滴的,确算得上是一个美人,而且风月场中的资格老到。
看美人的便一窝峰的上前,拉的拉,扯的扯,揩油的揩油,推推拥拥把芳艳芳推到田野的身旁坐下。
于是闹酒的更闹得凶了,你一杯,我一杯,英雄美人全做了对象,田野的酒量本来就不好,加上有陌生女人在旁,刹时间便喝得酩酊大醉。这时,他早把三姑娘置诸脑后,他把向三姑娘所说:“我回家来吃晚饭,替我多弄点小菜……”的话,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只可怜了三姑娘,菜摆开了,饭盛好了,呆呆看着钟头,时刻一分一秒溜过去,天也黑了,夜也深了,路也静了……仍然没看见田野回来,她尚还替田野担忧,也许出了什么意外了。
她万没料想到田野正在花天酒地,醇浓的酒,一杯一杯向肚子里灌,美人在伴,醉了还要喝,喝了还要唱,世间上一切一切都忘记了,问题只是怎样把酒装到已经发涨的肚子里。
终于,他倒下去了,除了天旋地转以外,脑筋里什么也没有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张开眼,阳光刺得他的眼睛昏花,脑门仍是剧痛的,摸摸额头,想爬起来,但是身体酸软无力,等到他的知觉略为恢复时,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陌生的被子,陌生的枕头,陌生的房间,而且,身旁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田野顿时脸红耳赤,摸摸自己的身体,赤裸裸的触着身旁的女人,同样的是一丝不挂,好在这些羞耻还有一张被单盖着。到这时候田野才起了慌乱,心胸间扑扑的跳。那陌生女人仍背着身子沉睡如泥。由她的皮肤细腻玉滑,丰腴,田野可以断定,她就是所谓上过镜头拍过电影的芳艳芳,这样未免把电影明星估计得太不值钱了。
昨夜的情景非常模糊,田野仅能记得他被大家包围着劝酒,芳艳芳也是大家进攻的对象,他们好像一对患难的情侣一样,无可逃避,终于田野倒下去了。……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把他杠着走,上汽车……大概就是送到这里来了。
田野举目四看,这里不像旅馆,房间内的布置,好像住家人一样,不怎华丽,但布置得雅致洁净。像是中下级的人家。难道说是私娼馆不成?
他的头仍在疼痛,一是喝酒过多的关系,还在翻胃,抚着剥得精光的身上,他怀疑自己犯了罪,但是犯罪的情景却一点也记忆不起。
和赤裸的女人同床,还是他生平头一次,这怎能使他不感到羞惭呢?芳艳芳仍像一条死蛇般躺着,田野轻轻掀开了被单,爬身起床,由掀开被单的一刹那间,他窥看到芳艳芳的玉体横陈,确是够诱惑人的。
是谁布置了这些诱惑呢?田野深感到旁徨,参加了“职业凶手”用别人的血来争取生存,已经是罪孽,加上了赌博……现在又加上了酒、色,他简直已坠入了罪孽的深渊。
他的衣裳是搭挂在床畔的靠椅上,匆匆一件一件穿,衣裳上还染满了酒渍,及酒醉呕吐的腥臭气味。这些都是使他惭愧的罪证。
“啊……田野先生,你要走了么……?时间还早嘛……”娇滴滴的声音。芳艳芳睁开了惺忪睡眼。还一面看着她的腕表。时间已经是快要十点了。“王妈,快倒水田先生洗脸……”
“不必了,”田野说:“打扰得太多,不好意思!”说时掏出钱来,但又不知道“夜渡资”应该如何付法?想问价钱吧!又怕出丑,便胡乱抛下两百元。狼狈夺门而退。
当女佣王妈送进洗脸水之时,田野早已踪影不见。
田野跨出大门,举目四看,才知是在石塘咀住了一宿。这里是香港的风化区,那芳艳芳无疑的就是私娼了。田野的内心中更加惭愧,参加了“职业凶手”以后,生活逐渐腐化。竟趋落到宿娼嫖妓,长此以往,陷入泥沼无以自拔,来到没顶之时,后悔莫及矣!
“我需要自救……”他喃喃自语,但是他又有什么能力摆脱“职业凶手”的腐陷呢?他知道,想辞职是万不可能的,谁参加了职业凶手的组织,就绝对不容许脱离,这原因自然是怕秘密泄漏,唯一的办法就是逃亡,但是田野自问,他能够逃到那里去呢?大陆陷在魔手里,逃回去落在匪党的铁蹄之下。除了“充军”,也难免一死,澳门天地过小很容易被“职业凶手”找到,往台湾去吧,又举目无亲。连找个办入境证的亲友也没有,想逃亡至海外吧,越南、新加坡、菲律宾……都同样有许多手续上的麻烦,而且逃亡消息假如泄漏,霍天行、周冲,都一定会杀掉他灭口。
田野惶惶无策。他洞悉职业凶手不过是个“狐群狗党”假借“正义”为名的社会黑组织,但又无法摆脱。这种精神的痛苦是难以抵受的,他自命为一个有作为的大好青年,目前虽陷在卑劣的环境里,但是自己的前途仍需要打算,前途仍需要找寻。
到这时,他真后悔为了报复个人的私仇,舍弃了自己的志向而参加“职业凶手”作为除去刘文杰的条件,现在堕落罪恶深渊而无法自救。他一路盘算着,始终找不到今后应走的一条路,乘上公共汽车,道路是遥远的,汽车的轮胎在毕直无尽止的柏油路上飞辗,正告诉了他,生命是遥长无尽止的道路。
回到永乐街公寓,旧观全改,连楼梯板墙壁全粉刷一新。这些,是阎婆娘照田野的意做的,她的刻薄作风竟完全改变了,自然,这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田野的钞票作祟,使她大破悭囊,但是那些全新的楼板墙壁,在田野的眼中全是腥鲜血迹。
上到楼上,田野又感到诧异,他的房间内竟坐着老板娘金丽娃。
看见这个女人,田野的心中就起了疙瘩,推门进内,金丽娃却一改以往的寡落态度,以笑脸相迎。
“田野!昨夜耍得高兴吗?想不到庆贺酒竟是通宵达旦的!”金丽娃笑盈盈地说。
这句话,正对准了田野的心坎,一针见血。想起昨夜失信答应三姑娘一同吃饭的事,就感到羞惭万分,不过在这个时间,他知道三姑娘是要上打字学校去的,不和她直接碰面,就可以减少许多难堪。等到过些许时日,再向她道歉。也就无所谓了。岂料那阴魂不散的金丽娃又安然守在那里,而且不知怎的,她还大模施样的把田野的房间打开,以枕头垫背,靠在床上,像这种形状,好像是当作自己家里一样。
“你的生活逐渐腐化了,”金丽娃又说:“我想你还是注意身体要紧!”
田野不乐,皱着眉卷说:“你是怎样进来的?”
“是你的女朋友,不,也许是你的未来太太,”金丽娃说时,秋波瞬转向着墙上悬着三姑娘的照片飘了一眼:“是她打开房门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的——我告诉你,她对你在外面住宿,似乎很生气呢!”
田野喘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找我又有什么事吗?”一面他迳自找干净衣服预备更换。
“当然有事!”
“是属于公事吗?是否又找到了钱庚祥的踪迹,找我去露露面吗?哼!有过那晚上的事,我再也不会做傻子了,糊里糊涂,不明案情事实真相,像傀儡一样的随你们搬来搬去,多问两句,又是违犯了戒条,事情做完了之后还要做得对准你们的意思,否则还要受审判,这种手法,是训练一批没有灵魂的走狗供你们驱使的,我姓田的生平最恨就是没有灵魂的人,做过一次傻事就够了,再不去做第二次,除非你们肯把任何事情开诚相见,清清白白告诉我,让我考虑过值不值得去做,有没有违背良心?有没有违背我们‘正义’公司的‘正义’二字,然后再作决定,否则我就宁可随你们的九大戒条处决,说我不服从命令也好,说我叛变也好。……”田野毫无顾忌,慷慨激昂地一口气,滔滔说个不停。
这惹得金丽娃嗤然发笑,过了片刻,才说:“你的牢骚发完了没有?我今天来的意思,是特意连络感情来的,也算是庆贺你的工作成功,这与请酒闹私娼馆的方式不同,难道说你也要考虑吗?”
这句话倒把田野说得脸红过耳,呐呐不言。
“走吧!汽车还摆在街口呢!”金丽娃说。
“上那儿去呢?”
“跟我走就是啦!”半是命令,半是媚惑。
于是,她俩落到汽车之中,由金丽娃亲自驾车,疾驶到英皇大道之上。
“你刚才的一番话,是你自己所说的呢?还是谁唆你说的呢?”金丽娃一面把着驾驶盘,一面说。
“我自己有自己的做人主观,绝不受任何人的支配!”田野答。
金丽娃嫣然一笑,满涂唇膏的口中露出洁白的贝齿,假如世界上的英雄都难逃得过美人关的话,那田野也难得到幸免了。
这一天,金丽娃确实好像度周末假期一般,毫无目的地,带着田野作仲夏之嬉游,驾着汽车,疾驶往浅水湾,在面对着海洋澄黄的沙滩上散步,隔离了都市,景色清新,田野的胸怀舒畅,把郁积在心胸的戚忧完全涤新。两人坐在椰树底下促膝而谈,很奇怪的,金丽娃竟改变昔日作风,那一股老板娘的腔调完全消除了。恢复女人天赋的本能温柔体贴,使田野百思不解。
而且,金丽娃对“正义”公司及田野本身之事情,绝口不提,午间,两人在浅水湾就近的一家餐馆用过午餐,复又由金丽娃驾着汽车回返中环闹区,在皇后戏院看了一场立体电影,完后又坐到咖啡馆中,吃了一杯洋酒,听听音乐……好像是一对新堕入爱河的情侣一样,直到下午三四点钟,金丽娃还没有分手的意思。这种情形,使田野非常费解。平常的时候,她每说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是有作用的,今天这种情形,在田野参加了“职业凶手”以来,还是第一次所见。每到一个地方,田野都是以怀疑的眼光四下搜寻,看看有没有钱庚祥的影子,或者是找寻有没有类似钱庚祥的事件,以免被金丽娃暗中利用,虽然,到目前为此他还摸不清楚钱庚祥和“职业凶手”的芥隙。
金丽娃早已用冷观的揣测洞悉田野的心事,但却处之泰然,对田野的疑神疑鬼予以无言的讽刺。
约近黄昏时分,田野站起来说:“我们该回去了吧?你不怕老板找你吗?”
金丽娃撅嘴一笑说:“我已经徵得老板同意,今天和你好好的痛快玩上一天。”
这又使田野大感诧异。居然金丽娃出来和他郊游,游玩,也是奉着霍天行的命令、到底是什么用意呢?他们在使用什么诡计呢?
“今天晚上我们到丽池花园,跳‘晚餐舞’如何?”金丽娃又说。
“也征求过老板的同意吗?”田野故作打趣而问。
金丽娃妩媚撅嘴一笑:“假如你惦念着家中那位三姑娘,那就不必了,不过我每在周末时,都是寂寞的……”
“老板不陪你吗?”
“他多半忙得不可交开!”
“那末平常又有谁陪你呢?”
“有时候,周冲会陪我,但是我不喜欢他的为人,虽然他的书念得不少,仪表也不错,表面上也是斯文人,有礼貌,但是这个人,好高骛远,自尊妄大,目空一切,……和他在一起,常常会发生无谓的争执,这也难怪,我自己的个性亦非常的倔强……”
田野赫然失笑,说:“你又怎会知我的个性又不倔强呢?”
“不!周冲是个野心家,常常野心勃勃毕露无遗……”
“野心?”田野愕然,不明了“野心”二字是指何而言?但这种问题又很难以启齿的。
“自然,他的野心就是他的领袖欲,包括一切在内,连我在内!”金丽娃直截了当地说。说完又带着娇羞吃吃而笑。
终于,她俩落在丽池花园内欢渡这愉快的周末。
丽池花园是香港“高等华人”与国际人士的联谊场所。地方雅丽华贵,一切都是讲钱,适合挥金如土的人士流连。这也是“高等华人”认为这是他们所有的场所。
这里分为舞厅与餐厅两个部门,乐队是香港著名,称为最高尚的乐队。餐厅也称为最高贵的餐厅。假如“晚餐舞”那就是把两项高贵都拼合在一起了。
每逢周末,金丽娃便是这里的座上客,这夜她特别的大开其“香槟酒”,那些仆殴们都一律是说“洋泾滨”英语的。他们对金丽娃谀谄逢迎唯恐不周,这些都是金钱作祟。
丽池花园的西菜所以驰名港九;并非他的菜做得怎样精美可口,而是他的菜色配得非常鲜艳美观,使人在食欲以外,还有视觉上的享受,尤其器皿,件件洁净如新,光亮照人,匙、刀、叉,都是上好雪亮的银器,他们的厨房是否也凌乱得使人触目惊心,就不得而知,不过在视觉上可以使你认为有卫生的保障。
金丽娃到这种地方来,正如得到表现阔绰的好机会,香槟酒一瓶又接一瓶地开个不停。这等于黄金美钞向肚里咽,这种侈奢挥霍的作风,田野非常看不惯。
铁皮桶、碎冰块、白餐巾裹着,翘出了长长的酒瓶,玻璃杯雪亮的,甘露似的醇酒,芬香扑鼻,一杯满,又接上一杯……甘凉与醇香充沛了田野和金丽娃的肺腑,激起了阵阵的迷糊。
酒是醉人的,金丽娃的脸上泛了桃红,眼眸汪汪,如秋水俏丽,那脂粉的颊儿与红唇更是娇艳欲滴。含媚浅笑,洁白的齿贝与器皿争耀,渐渐她也吸引了田野的醉意,而且比酒的力量更能陶醉。
乘着酒意跳舞,搂着温软醉人的香躯,面对着娇媚的脸孔,如痴似醉,田野的心胸热辣辣的跳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爵士乐有节奏的轻轻飘荡,她俩的舞步按着旋律移动。终于,她俩的脸孔贴上了,都跌在沉醉之中。
“你说周冲对你有野心,是指什么野心呢?”田野带着醉态,贴在金丽娃的耳畔而问。
“自然,他早有野心,想袭夺霍天行地位而代之,……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我看他的目的还是在于你?”
“不,他的领袖欲很强,想成为‘正义’公司的主人,从前,我们已经有这种感觉,最近看他的言语行动,阴谋已经毕露无遗……”
“你是指昨天的事吗?其实我也自承没有错误!”田野感觉到金丽娃所谓联络感情不过是争取人心。
“不,你是被利用!”金丽娃星眸半张地向田野瞟了一眼:“霍天行所以派你负责这件案子,也是周冲的主张……”
“你的意思我不懂!”
“大概周冲了解你的个性,知道你对这种事情绝对会冲动行动,所以利用这弱点,极力怂恿霍天行把这件案子交到你的身上,而且他还向霍天行保证过,假如你有什么差错,他负完全责任……岂料,反而中了他的‘反间计’!”
“难道说你认为我放走小雪雪母女是不应该的吗?”田野停下了舞步,撑开金丽娃的膊胳向她睨视。
“话固然不错,我们是应该锄强扶弱,救助弱者是我们的宗旨!但是你对这个案情还没有搞清楚。”她又自动地将香腮贴到田野的颊上。拖着他继续移动舞步。“你的脑筋里,对共产党徒切齿痛恨,这也难怪,因为你切身受过共匪的毒害,所以小雪雪母女的事情特别仗义勇为绝无反顾,假如程夫人确是个弱者,那末你的行动是对的,但是你不要忘记她是一个共产党,而且还是负责情报工作的女特务,会是弱者吗?目前她处在困境,那是因为共产党自己起内哄,‘国际派’与‘民族派’自己斗争,她不幸是站在力量薄弱的一面,被排挤的一面,但是等到他们的力量长成,还不是一样的锋芒毕露,殆祸人间?”
“但是对小雪雪,这七八岁的小女孩,你又将何解释呢?”
“这小女孩,我们当然有计划安排,但是这计划完全被你破坏了!”
“把她送进孤儿院吗?”
“不,霍天行缺少一个女儿……。”
田野赫然失声而笑:“强夺他人的子女,天地不容,犯的是什么罪?我也无法证明,而且杀害别人的父母,而又将死者的子女收为己有,这种罪孽?绝对难以获得天底下的人谅解!”
音乐歇下,他俩并肩返回坐位。金丽娃举起杯酒,一饮而尽,盯了田野一眼,又说:“把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脱离共产党的桎梏,是好事?还是坏事?你恨共产党,我们让他们自己内哄,自己火拼。难道说,不合乎你的思想吗?而且,他们火拼,流血,我们参与其中,坐收渔人之利,隔山观虎斗管他谁胜谁负?反正‘利’我们已经稳收了,难道说不合乎你的意思吗?而且共产党在大陆上搜刮民脂,压榨人民,我们在他们的身上榨取部份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说又违反你痛恨共匪的心理吗?”
金丽娃的口才不弱,几句话把田野问得哑口无言。
也许,田野是醉了;脑海里天旋地转,舌头结巴巴的话也说不清爽。那还有心思和金丽娃雄辩,他算是屈伏在她的口才下,不,也许是姿色之下。
从迷蒙的醉眼去看金丽娃,确是够得上用“天姿国色”四个字来形容,这样的一个美人,沦落至“职业凶手”群中,实在令人惋惜。
田野迷糊的脑海之中又开始自问:“我既然可以救助三姑娘出火坑,又为什么不可以救金丽娃脱离火坑呢……?”他把自己设身的处地完全忘得干干净净,反而掀起了要救助金丽娃的奢念。
音乐再次奏起时,她俩带着醉步又再次起舞,这是一曲圆舞曲呢。灯光转变幽黯,脑海里是天旋地转的,脚步飘飘摇摇,在近乎昏花的眼中,他们两人都似乎只看得见对方脸庞,舞步的旋转,那四方八面也只是昏花撩乱旋转的一个漩涡。
“你和霍天行结婚多久了?”田野忽然问。
“差不多五年了!”
“你们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吗?”
“当然……他是我的表哥……”惹起了金丽娃的回忆,她的汪汪俏眼,憧憬出绮丽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