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功德在情报贩子家中搓麻将。
所谓搓麻将者,就是用刑逼供。
这种刑罚很特别,不流血,不伤皮肤,也不痛,只是痒得难受。
刑具也很特别,一条鸡毛,一只板刷。
王功德在受刑,这受刑者也很特别,没有呻吟,只是打喷嚏和哈哈大笑,笑得发狂,好像没有比他再快乐的了。
执刑者是孙阿七和彭虎两人,夏落红做纪录,他们把王功德紧紧的绑在一张粗笨牢固的椅子上,脱掉了鞋袜,用板刷柔和地刷他的脚板心,用鸡毛搔他的鼻孔。
王功德的鼻孔经鸡毛搔刺,喷嚏打个不停,嘴巴笑个不歇,上气不接下气,冷汗、眼泪、鼻涕、涎水全出了窍,笑得死去活来。
夏落红一本正经坐在一旁,执着纸笔在记录口供。
“你们的组织是属那一个系统?”
“在香港还有什么指挥机构?联络机构?”
“附属机构有多少?”
“平时怎样搜集情报?”
“指挥渗透份子的方式如何?”
“‘三三一’现有多少人?”
“工作分配是如何?……”
这许多问题,一遍又一遍,以疲劳审问方式,在逼问着。
实际上王功德对这些问题,也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他虽然是替颜主委做秘书,但不是他份内的事情,颜主委就不让他知道,共匪对于自己人就是如此的。
夏落红却不管这些,一定要王功德说话,支支吾吾也不行,一定要说得畅快流利,否则递眼色孙阿七便在他的脚心刷板刷,鼻孔里通鸡毛。
他们用这种方法逼供,由昨夜“统战部”大队人马撤退后即开始,王功德已是疲乏不堪,初时还咬紧牙关硬挺,到后来就恨不得把心肝底的话全部说了出来,以争取他们的相信。
渐渐地,夏落红已得到一个轮廓,一座“三三一”大厦的图型已绘画出来,什么地方有特别的出入道路,那一间房间是电报室,那一间是档案室,那一间是颜主委的办公室,寝室……甚至于连后院内有几座防空洞改建的刑事室,都详详细细由王功德的口中述说出来,由夏落红把它详细记下。
王功德所说的是否属实?很容易对证出来,情报贩子对此已早有安排。
他派吴策老深入虎穴,也就有着一种探险的作用,但他没想到颜主委也有预谋,吴策老出进“三三一”时,眼睛都是绑着,“三三一”大厦内的一切,他都没有看见。
时钟敲了十二点。
情报贩子在晨间外出时曾说过:“我在十二点钟之前把查大妈和吴策老带回来,你们的事情需要在十二时前搞好!”
现在十二点钟了,果然的,楼梯上起了一阵脚步声响,门打开后,情报贩子、吴策老、查大妈鱼贯进屋。
情报贩子进门第一句话便问:“事情搞得怎么样了?”
夏落红胁肩摇头,说:“只有三成!”
“这样说成绩不佳了!”情报贩子也摇头。
看王功德半死不活的样子,垂首附胸,有气无力,好像快要一命呜呼了呢。
情报贩子看了看手表,伸出手指掀起了王功德的下巴,那副冷汗、眼泪、鼻涕、涎水沾满了的脸孔,像冰样的冷,连眼睛也张不开了。
“真没用,还自称‘人民英雄’呢!连这个考验也经不起!”他加以奚落说。
孙阿七马上搭腔:“他不过在诈死而已!”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我答应老颜,在正午以前放他的!”情报贩子说着,把夏落红手中的纪录交给吴策老,请他验对。
王功德倒为这句话提醒,但立时又装着半死不活的样子。
吴策老把纪录细细看过之后,说:“夏落红估计三成,大概不准确——不过我在出进‘三三一’时,眼睛虽是被绑着,但脚步过处,拐了几个弯,行了几多步,上落多少层石级,我都默默记在心中,夏落红绘的图样,可能大有出入……”
孙阿七便马上向情报贩子怂恿说:“我们何不留客呢?……留上一两个钟点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吧?”
王功德顿时大起恐慌,顾不得装死装活,怪叫说:“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对不!我说他在诈死!”孙阿七说。
情报贩子趋近了王功德之前,和颜悦色地说:“你用什么证明你所说的全是实话呢?”
王功德说:“我假如有半句假话,便是大伙的儿子……”
情报贩子大笑,于是便下令放人。同时,还把颜主委等人留下的手枪用包袱包扎好,命王功德带回“三三一”去。
绳子解开,大门打开,王功德顿时恢复常态,不断打恭作揖向情报贩子道谢。
他落下楼梯之后,立刻发足狂奔,自以为是死里逃生。
孙阿七便问情报贩子说:“你为什么不问下去呢?”
情报贩子说:“他说得完全,共产党便会要他的命,我还不想要他的命呀!”
傍晚的时分,情报贩子一家六口人安坐在客厅里,由于晚饭时大家都多喝了两杯酒,一个个高谈阔论,兴致淋漓的。
这是值得他们高兴的事,昨夜共匪“统战部”的突袭,情报贩子以个人的智谋,临时布局,紧急应变,终于转败为胜,把那批魔鬼予以无情打击之后,还探出了“三三一”不少的秘密。
孙阿七的话匣子打开了便收不拢来,滔滔不绝地说:“……我们常以必操胜算自豪,岂知天下事往往会出乎意料之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拿夏落红的事情来说,我们总以为那个舞女张翠是共匪的特务,以色相引诱夏落红自投罗网,岂料人家竟是的的确确出来混饭吃的,夏落红饱亲香泽,安然无事归来,我们反而自己闹得天翻地覆,自招来一场麻烦……哈!这在我们骆大哥的英雄史上,应该是失败的一页了……”说完纵声大笑。
“干爹自己做坏事,所以在他的眼中便没有一个好人,哈……”夏落红也洋洋得意笑个不停。
“小子,你应该把当夜如何温柔详细情形,像我们细细述说一遍,你饱了艳福,我们饱了虚惊,也应该让我们的耳朵香艳香艳,以弥补我们精神上的损失……”孙阿七又说。
“我不要听!”查大妈瞪眼说。“我看见夏落红脸上左一块唇印,右一块胭脂、就要恶心……”
“老太婆,你这一把年纪,也应该多相信镜子,难道说你还要和名花争艳不成?”孙阿七嬉皮笑脸地说。
“孙阿七!你的嘴巴少缺德,老娘一只手照样可以挖你的眼睛!”查大妈赌气说。
“你靠三只手横行天下,可摸不了我孙阿七的眼睛……”
“孙阿七的嘴巴就是不肯让人,讨人嫌!”吴策老在旁帮腔说,“假如以闯祸惹麻烦来说,猴子你应该负完全责任,假如不是你大惊小怪,骆大哥也不会受你的影响闹笑话——夏落红是交由你负责看管的,目的就在拦阻他出入花丛,你连一个小子都看不牢,还要在这里扯三话四……”
“哟!吴策老总是爱帮老人的忙,你和查大妈老是一搭一挡……”
“呸!……”吴策老也开始发急。
“好啦,好啦!”情报贩子说:“你们别得意,依我的推测,那个舞女张翠也不是好来路,也许故意放长了线,让我们的小子慢慢上钩呢——”
“对不?我说干爹的眼中就从没有一个好人!”夏落红又说,“事实上张翠的的确确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因家乡陷匪,不得已而逃难出来做货腰生涯,一家老小四五个人全仗她一个人养活,这种女人我们应该予以同情?”
“夏落红对女人等于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孙阿七又开始挖苦。
这句话惹得哄堂大笑,夏落红不禁胀红了脸,马上指着孙阿七叫骂:
“猴崽子,当心你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我们这里六个人,又有谁有老婆呢?”孙阿七仍嬉皮笑脸地。
“你怎好连我们都完全得罪?”不爱多说话的彭虎忽然开了腔。
“假如我是彭虎的话,一定把他捆起来好好的打一顿!”查大妈说。
正在大家斗嘴之际,忽然那座关圣帝神像前的烛炬亮了,显然是成安街有电话来了。
情报贩子由厨房的秘道通过去接电话,约三四分钟后,他复又走回来,脸色有点不正常。两目灼灼出神。似在思索什么。
这样屋子内的空气便自然而然地沉寂下来。
吴策老说:“有什么消息么?”
情报贩子犹豫说:“梁洪量的家人有电话打来……”
“怎么样了?”吴策老马上打了个寒噤,他看情报贩子的脸色,就猜想到消息不好。
“梁洪量在今天早上失踪了……”
“唉……”吴策老顿脚。“我早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梁洪量!”
“我们何不利用信函威胁潘文甲想办法?”孙阿七提出意见。
“潘文甲自从那天晚上在这里出丑以后,回到‘文化公司’,已等于废人一个,找他已不起作用了……”情报贩子不断挥手,从来临事镇定的他,到这时似乎也有点沉不住气。“各位别急!”他摆着手说。似乎在打开他脑海中智慧之钥,“据我的推想……梁洪量是靠铁路起家的,共党绝对没有办法由陆路把他架出港九地区,唯一的只有靠水路……可恨共党的渗透份子已把持了许多小路交通线……假如他们无胆量把梁洪量匿藏幽禁,唯一的只有把他由水路运出境去……我们现在就要马上设法截拦他们的水上交通线……”
“不!也许他们利用绑架梁洪量的办法引我们入彀!”吴策老说。
“交四海朋友就靠道义,即算杀身大祸,我也不能避讳……”
“那我们是否可以马上和‘三三一’展开谈判呢?”孙阿七问。
“他们对我们并无所求,如何谈判?”吴策说。
“了不起用钱赎人!”孙阿七随口说。“反正钱来钱去,去了再捞回来!”
“嗨,那我们就太坍台了!况且还给常老么看笑话吧……”吴策反对。
正说间,大门上的门铃响了,查大妈匆匆去应门,揭开洞口一看,事情又大出意外,来者竟是“文化公司”的于芄小姐,她的神色仓惶,面如梨花带泪,哀声恳求,要见骆驼先生。
查大妈四下细细观察一回,的确是只于芄一个人,也许没有什么夹带人物,但查大妈还是不敢随便开门。
“请你快让我进去好吗?否则他们快要追上来了……”
“什么事情?”情报贩子赶过来问。
“‘文化公司’的于小姐要到我们家来……”查大妈茫然地说。
夏落红听说有小姐光临,便急忙抢过来,其他的人也一窝蜂追在后面。
情报贩子的眼睛向洞口外投射,只见于芄小姐的脸上,泪痕斑斑,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楼梯居高临下,可以望到大街,并无任何可疑之人,即算有人埋伏,在放进于芄的短短几秒钟内,他们也无法冲进屋子。
“你有什么事情?”情报贩子说。
“……让我进屋子再说吧!……”她恳求说。
“人家是一个小姐……”夏落红说。“让一个小姐站在门外是不大礼貌的!”一面,他自动把大门的锁扣打开,查大妈想拦阻也来不及。
“你们瞧!小子又找到活螃蟹了。”孙阿七在旁说。
大门打开,夏落红搀扶着于芄,殷殷勤勤把她带进屋子,好像很热络,谁相信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呢。
“我还有一包行李……”于芄回头指着搁置在楼梯口间的一个可怜的小包袱,显然她的情绪是很紊乱的。
“彭虎哥,麻烦你拿进来好吗?”夏落红说着一面分开家人,把于芄扶进了客厅。
情报贩子的动作敏捷,抢先代替了彭虎效劳,一面用两只锐利的眼睛,向楼梯扫射了一周,回进屋后,又关照彭虎及孙阿七说:“检查各要道,下锁!”
所谓要道,就是屋子内所有能通行出入的地方,情报贩子吩咐下锁,当然他是怀疑于芄的突然光临,可能有着什么阴谋在内,恐防有人偷袭。
彭虎、孙阿七忙招呼了吴策老、查大妈大家分头工作,而且连成安街方面也检查了一遍。
“没有什么迹象,街面上都是静悄悄的!”孙阿七回来报告说。
“小心无失错,还是谨慎点好!”情报贩子关照过后,便走进了客厅。
这时,夏落红已把于芄安顿在一张沙发椅上,不断地问长问短。
于芄一眼瞥见情报贩子走过来,便急忙站起来行礼,一面用绢帕揩抹含孕在眼眶中的泪珠。
“小姐,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情报贩子迎上去,安详平和地说。
“义父,于小姐要投进我们的阵线!”夏落红代替回答。
“希望她能投进你的怀抱才是真的!”孙阿七肚子里说。
“让于小姐自己说清楚!”情报贩子向夏落红申斥。
夏落红扮了个鬼脸,便不作声了。于是吴策老、查大妈、孙阿七、彭虎,也团团环绕而坐,静聆于芄小姐说她的故事。
这局面是有点窘困的,于芄局促不安地垂下了粉脸,回避了大家的视线,即想开腔说话,却又吞吞吐吐说不出来。
空气的沉静,几乎连每个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见。
孙阿七突然高声怪叫:“你们好像饿狗看见了粪便,这样盯着人家会说得出话吗?”
“呸!……”查大妈愤懑地唾了一口。
但这一声却惹了哄堂大笑,寂静的空气被冲破了。恢复了一点生气。
“孙阿七别捣乱!”情报贩子说。“查大妈假如不辞麻烦请你倒杯热茶,给于小姐压压惊。”
这句话提醒了查大妈,她马上斟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于芄自然不能喝,她端着杯子道声谢谢,紧张的心情,便逐渐松弛下来。
不久,于芄便开始说话了,她说:“……我不知道应如何说起……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各位都知道,自从大陆沦陷以后,凡在学校念书的,都一律得先加入共党外围组织,否则便不得求学……我就是这样地加入了共产党的组织……。”
“不念书不成吗?”孙阿七问。
“孙猴子真讨厌,任何人说话都要打岔。”夏落红瞪瞪眼。
“不念书就得做事,不念书又不做事,他们就视作废物!要知道共党控制粮食是非常严密的,废物就不配给粮食——他们扼住了人民的喉管强逼每一个青年人加入共产党组织,接受他们的指挥。”
“假如是我,我什么也不干,专门去开他们的粮食仓库!”孙阿七又说。
夏落红便用手拍孙阿七的脑袋。“你不说话,我们不会当你是哑巴!”
于芄呷了口茶,继续说:“我中学还没有毕业,所谓党的上级,认为我做事细心,便把我调训,我没想到会调到‘政治训练学校’,科目是习管理学‘政治资料’,于是,我便变成了一个共党的特务人员了。一年期满,我被派到香港来,那时候‘文化公司’刚好成立,我的职位是给潘文甲当秘书,实际上给他管理情报档案。”她歇了歇,似乎在找寻说话的头绪。
“抛锚了!”孙阿七又多嘴,因为大家向他瞪眼,他只好把自己的嘴巴用手堵上。
“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于芄又说。“我家中还有父母、兄弟,自从进了共党组织以后,我便和家庭脱离了关系……”
“你的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情报贩子找到了重点,便问。
“我是江苏人,他们现在还住江苏乡下!”
“嗯,你继续说下去!”
“……我自从进了‘政治训练学校’直至调到‘文化公司’来,很少接到家信,这事情我暗自纳闷,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控制了我的信函,那天晚上,你们几个人……”她用手指向情报贩子、孙阿七、夏落红。“在经理室谈交易走后,我收拾屋子,发现在我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大叠信,抽出来看,原来,竟是几个月来我的家信呢!父亲写的,母亲写的,弟妹写的……全都拆了封,书信中说,他们的境况不好,负担的税很重,有时候甚至于连饭都没得吃。……也许这就是他们扣留这些信函的原因……”
“哈——”孙阿七皱起了鼻子大笑。“那些信是我替你压在玻璃板下的!特意留给你看啦!”
于芄愕然。“怎么……会是你?”
“那天我偷开潘文甲的保险库,发现有一叠你的书信,就给你留下了!”
于芄半信半疑。“你什么时候偷开保险库的呢?是否夏先生和林琳吵架的时候呢?那只是十来分钟的事,你又没有钥匙……”
“他是‘鬼锁匠’任何保险库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打开!”夏落红解释说。“哦——还有,你下次叫我夏落红就是了,别叫我夏先生,我们这里是不拘形迹的!”
孙阿七又扮出一副怪相,神气活现的,这样一来,空气更显得轻松了,于芄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不安的态度也逐渐消失。
“这样说来,那就对了!”她继续说。“定然是潘文甲控制我的书信……我把那些信细细读过之后,伤心了两天两夜,我觉得共产党一切都是骗人的……以前,他们曾说过,只要我好好做事,家中的人都不用我担忧,他们都可以得到丰衣足食,所以我在‘文化公司’做事,非常卖力,只要是潘文甲交下的事情,我都按时替他办理得有条不紊,对潘文甲先生,也很尊重,但都是假的,他们不过蒙骗我,利用我罢了,我伤心已极……悔恨不该坠入他们的圈套……”
“这就是你所以投到我们这里来的原因吗?”老气横秋的吴策老并不因为于芄的故事说得动人而表露同情,他以极度怀疑的眼光盯在她的脸而问。
“我看吴策老又受了干爹的传染啦!”夏落红不平说。
“这也不尽然……”于芄咽了一口气,又继续说。这时,她露出羞人答答的样子。“在‘文化公司’里,有一个名字叫马白风的副经理,相信各位都知道的,这个人非常卑鄙阴险,和潘文甲是死对头……一直野心勃勃,想抢夺潘文甲的位置做总经理;同时,他还想占有我……”说到这里,她的脸上红了一阵,呷了一口茶,以遮掩她的娇羞。“我因为平日替潘文甲做事很费力,所以潘文甲很维护我,马白风无可奈何。但是,现在情形变了,那天晚上,潘文甲独自到你们这里来……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来,他被‘统战部’的人抓到,李统把他保回‘文化公司’之后,经过一夜的疲劳审问,虽然潘文甲什么也不肯承认,但李统对他的信任已失,总经理的职位就此完结了,调到一个什么独立小组,做负责人,总经理的职位,当然由马白风继任。同时,听说李统和潘文甲都怀疑我和你们是有串通的……这真冤枉,说实在话,我和你们见面,不过三两次……”她看了夏落红一眼,羞答答的面孔,胀得通红,呐呐地说下去:“马白风做了总经理之后,我的环境就不堪设想了。他用尽种种卑鄙龌龊的手段,逼我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有时无缘无故,会遭受他的无礼辱骂,那些下流话简直不堪入耳,除非是禽兽才说得出来的。……”她的眼眶中又含满了泪水。“我曾要求李统把我调开,但是他已认定我有通敌嫌疑,对我的请求置之不顾……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落在香港,连个可以诉苦的地方也没有。……可是刚才……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马白风假传圣旨,把‘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全调开了,派给他们一些莫明其妙的任务,然后独个儿喝起酒来。我知道情形不妙,便悄悄的躲到三楼宿舍的房间内,果然他喝得有七八分醉意时,便来敲我的房门,他说:‘于芄,今天晚上假如你还不乖乖的顺从我的意思,我就把你支解。’天呀!这时候‘文化公司’上上下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慌乱万状,恨不得有一支手枪在握,一枪把他打死……混乱中又想入非非,假如在这个时候,你们几位忽然来了该多好,一定会救我的性命……”
“假如你有通知,夏落红准会去!”孙阿七打岔。
但他的噱头并不曾引起大家的注意,这时每个人对于芄的故事,听得出神,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
于芄继续说:“过了一会儿,马白风又说:‘小妮子,你假如再不开门,我就要冲进来啦!’他在门外数了十下,我还没有动静,便抱着胳膊,拼命的撞门了……我的房门下着锁,但不很牢固,我忙搬移了房间内的桌子、椅子、床铺、衣橱……把大门堵上,马白风撞不开,过了片刻,他又说:‘小妮子,我知道你狡猾,但你逃不出去,我会爬窗户进来!’果然他打开了隔壁孙可夫的房间,爬出窗外,踩着墙缘慢慢向我的房间爬过来……这是座三层高楼,假如摔下去的话必定粉身碎骨。但是假如被他爬进我的房内,即将不堪设想,我向窗外探出头去察看,他爬近了,我若是再不逃走的话,就要落在他的手里了。于是,我便决定了出走,先把窗户牢牢拴上,又搬开了堵在大门口间的衣橱床铺等物,随手捡起几件常穿的衣裳,用包袱包起。马白风已爬到了窗户,他用手枪敲破了玻璃,如同疯人一般,伸手进来拔去窗拴,拉开窗扇,正要跨进来,我紧忙拉开房门,拔脚飞奔。由三楼落到楼下,匆匆由后门走出街面,拼命地跑了一段路……自己才默想着我应该走到那儿去呢?我在香港举目无亲,连朋友也没有一个……盲目地在街上走着,不知走到何处是个尽头,身上又没有钱,连找个歇宿的地方也不可能。我呆滞着,胡思乱想,忽然想起了你们几位,我而知以前的看法完全错误,只有你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只有你们才是真正的勇士,也只有你们才有这样的魄力胆量和那些恶魔作地下的战斗……”
“我们的目的是要捞他们的钱嘛!”孙阿七又说。“说实在话,我们在讨债呢!”
“对的!我自从看过那叠家信以后,我知道,我也应该向他们讨债……”于芄露出坚毅的神色说。
情报贩子矜持着,摸着下巴,又用指甲钳拔着下巴未修的须髭,忽然说:“这样,你便跑到我们家里来了?”
“我下决心时……确用了很大勇气!”于芄忸怩说。“……我知道你们是主持正义的斗士,专事抑强扶弱,救济贫穷,你们不是常常捐款接济孤儿院吗?而且……也只有你们才有力量能保护我的安全,不让恶魔把我抓回去……”
“对的,我们除了孤儿院以外,还救助了不少难民,不相信你可以到深圳或调景岭等地方去调查……”夏落红扬起大姆指,自己夸赞说。
“那末,你为什么不到警署去报案呢?”情报贩子目光灼灼,满露怀疑之色。“你做政治难民,他们当然会保护你!比我们这里安全得多!”
“噢!我没有想到……”于芄哽塞说。
“又为什么不找潘文甲,或李统报告马白风的卑鄙行为,他们当会有决断!”情报贩子再说。“或向‘三三一’控告!”
“潘文甲和李统已不相信她了!”夏落红代于芄答。“而且潘文甲又已经失势!连靠山也没有了!”
“那末,我很怀疑,你跑到我们这里来,对共党即是叛变,难道说,你没想到你留在大陆上的父母会得到什么后果吗?”情报贩子又问。
这句话把于芄楞住了。
夏落红立即表示不平说:“一个人在危急的时候,那还会想到这末许多?”
情报贩子即加以申斥说:“小子!我问的是她!而不是你!”
夏落红自讨了没趣,耸了耸肩膀,但于芄的热泪却夺眶而出了。
“我的确没想到这些……”她抽噎着说。
“那末,现在我已经提醒你了,你可以想到叛变以后,你的父母会得到什么后果?”情报贩子无情地说。
“……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已泣不成声。
“既然这样,我可以告诉你一条路,就是回到‘文化公司’去,用强硬态度抵抗马白风,用消极手段抵抗李统潘文甲,除这条路外,你还可以向‘三三一’控告,向你的上级报告!……”
“我反对,这岂非是送羊入虎口吗?”夏落红高声怪叫。
“假如决心要脱难魔掌,不妨到香港警署去要求政治保护,他们的保护比我们的保护安全……”情报贩子有逐客之意。
“义父!这太不近人情了。……”
“我现在有事要外出!小姐,这是我对你仅能做到的帮助,何去何从,应由你决定!”说着,他站了起来,一面使用眼色,招吴策老和孙阿七至一旁,低声关照说:“我要马上赶到湾仔去探望梁洪量的家属,你们要好好看管夏落红——这是美人计,千万小心!我们六个人当中,就只有夏落红会上当!而且女人的眼泪,是夏落红的致命伤。”
“不过!除了你以外,有谁可以控制得住夏落红呢?”吴策老面有难色。
“事在人为!你们尽力量就是了!我实在无法分身!”情报贩子就要动身了,临出门时他又说:“你们只要记着一句话,事情不会这样巧,梁洪量刚出事,他们内部就有人叛变,而且叛变的人,又偏偏是个女的,这就是他们看准了我们的弱点,只因为有个夏落红。最好留她在这里喝咖啡,过一个钟点才让她走,有一个钟点的时间,我已经足够由梁洪量家中赶回来,于芄不走,共党料不到我会外出办事!”
情报贩子在落下楼梯时,小心翼翼,唯恐有人潜伏在外。吴策老替他在露台上巡风,孙阿七送他行了一程,直至他找到了一辆出租街车,方走回来。
情报贩子走的时候,已差不多十二点钟,于芄抽泣不停,吴策老按照情报贩子的吩咐,命查大妈烧了咖啡,招待这位来意不明的女客人。
将近一点钟时,吴策老说:“于小姐,请你不要见怪,并非我们不收留你,你要多为留在大陆上的父母着想,现在时候已经差不多了,相信马白风支派出去的人马已经回来了,‘文化公司’内耳目一多起来,马白风总还不至于那样的胆大包天把你怎么样吧……”
夏落红还没等于芄回话,便一把揪住了吴策老的膊胳,拖至走廊静处,严词厉色加以谴责说:
“一个弱女子临到这般光景,我们怎可以不加以援手?……叫她回去岂不是等于羊入虎口吗?”
“这是你干爹的意思……”
“义父毕生看女人如蛇蝎……难道说你也和他一样见识么?”
“但是你干爹的交待是如此,我不能自作主张。……而且,他还千万嘱咐我,要我好好监视你的行动,不能让你任情使性,迷恋女色,败坏大家之事。”
“呸!义父一辈子讨不到老婆,难道说我也要和他一样?”
“小子!你听我说;”吴策老转变了柔和的语调严气正性地说:“你和于芄小姐不过是一面之识,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突然来到,难保其中无诈,我们收容了她,无异是引狼入室,将来出了事,你负担得了吗?”
“但是义父毕生的主张就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我们遇到弱者不救,反而把她送回魔窟,岂不是违背宗旨了吗?”
“唉!人家施用美人计,要把我们收入魔掌才是事实呀?……”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争得脸红耳赤,于芄在老远看着,着实有点难乎为情,虽然她胸中茫然无主,但也站了起来,向大家表示歉意说:
“……既然这样,我还是走吧……打扰了各位,甚感不安。……”她哽咽说。
“不!你可以留下!”夏落红自作主张说。“假如义父回来,一切由我负责!”
“……大家对我不谅解,我怎能留下呢?”于芄说时,泪珠又漱漱流下。
吴策老一把揪着夏落红衣领,趋到他的耳畔,低声说:“记着!眼泪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你的心肠一软,就是你向她的武器低头!”
“我已经决定暂时把她留下,不管义父回来的办法如何?”夏落红咆哮,“要不然,我就跟她同走!”
“假如你为一个女人而和我们分裂,那是共匪所求之不得的。……”
“我反抗你们见危不救的冷酷态度!……”
孙阿七见他越吵越凶,便上前排解:“两位!且听我说一句话,夏落红要留客,吴策老要送客,我有个折衷的办法,就是送留两兼!”
送留两兼倒是个好办法,大家全感到新奇,便趋拢听孙阿七的高见。
孙阿七便说:“折衷的办法,就是我们先把于小姐送回‘文化公司’,看看马白风的行动如何?‘文化公司’的人反应如何?然后我们再作道理……”
“那不消说,马白风定然会对她不利……”夏落红反驳说。
“假如对她不利,我们再把她接回来也不迟!”孙阿七瞪瞪眼睛说。
“孙阿七说的很有道理。”吴策老想藉此制服夏落红的执拗。
“假如送回去了,她就出不来,那时你们又将怎么办?”夏落红狠狠地说。
“只要你干爹肯出马,天底下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留得住人,主要的我们还是要通过你干爹的意思!”吴策老说。
于芄见他们争持不下,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含着泪,坚持着要离去。
夏落红忿然喘了口气,说:“好吧!既然你们几个人一个鼻孔出气,那末就由我亲自送她回去……”
“嗨!不行!”孙阿七把他揪住。“蛇无头不行,这个头怎么也轮不到你的头上,骆大哥既然把这件事交给吴策老处理,就应该由他负责!——假如夏老弟亲自出马,我可以预料得到,兜一个圈子,你还是要把她带回来。”
“呸!孙猴子,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专和我捣蛋,是甚么意思?”夏落红揪住了孙阿七的头发,就要揍人。
“我关照你,别老羞成怒!”孙阿七嬉皮笑脸地说,“我是说实在话!”
“那末我和吴策老同去!”夏落红坚持着自己要亲自相送,一方面在争取吴策老的同情。
吴策老面露难色,搔着头皮说:“现在风声很紧,我不能擅自离开本宅,夏落红也不应该离开,我看,这办法既是孙阿七提议的,还是辛苦孙阿七走一趟吧!”
“好哇……”孙阿七瞪圆了眼睛发出怪笑,不断地摆手摇头。“吴策老,你别损人不利己了,你不愿意当起解的禁子,何必推到我的头上!”
“谁叫你提出建议?”吴策老抚着雪白的胡子,摆出长辈的尊严。
“建议是建议,行不行在你们,以后我不说一句话就是啦!”孙阿七说着,便匆匆走开了。
“那末查大妈走一趟如何?”吴策老再次点将。
“我不干!”她回答得干脆。
“这样,彭虎陪我走一趟!”夏落红向他的同情者招手。
“算啦!”孙阿七坐在老远的沙发椅上又发出怪声。“彭虎是个忠厚人,还不是随便夏落红指点——我担保怎么去怎么回来!”
“既然大家都不去,那末我一个人去就是了,走吧!于小姐!”夏落红怒冲冲,一把拖住了于芄便要走路。
“孙阿七!既然骆大哥把全权交给我,我便命令你走一趟!”吴策老咆哮了。
孙阿七见吴策老当真的着了恼,无可奈何,胁肩扮了鬼脸,悻悻然说:“好吧!我就算舍命陪君子了!”
这样问题便算解决了,由孙阿七、夏落红两人互相监视,共同负责伴送于芄回“文化公司”去。
吴策老赶过成安街去,拨电话给熟悉而可靠的一家汽车公司,招来一部出租汽车。
于是夏落红、孙阿七、于芄三人便乘上汽车而去。
临行时,吴策老叮嘱说:“事情办好要赶快回来!”
“哼!我还要去跳舞!”夏落红忿然回答。
汽车向着医院道奔驰疾驶,于芄坐在当中,孙阿七坐在左首,夏落红坐在右端,于芄的脸上罩着愁绪、悲伤,好像心中有着莫名的犹豫。
夏落红执起她的手,轻轻抚摸,又趋近她的耳畔,低声说:“放心……他们不相信你,我当尽最大力量帮助你脱离魔掌……”
于芄点首示谢,随着珠泪又淌下来了。
夏落红怜惜备至,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才好,这时,他唯一的欲望,就是能好好地拥抱着于芄亲上一个甜蜜的吻,但碍于孙阿七那短命鬼坐在一旁,又无法实现这个欲望。
孙阿七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知夏落红已经如痴如醉,假如再招惹他,准会老羞成怒,火烈的性子爆炸起来,不是闹着玩的。他干脆像木头人般坐着,伪装对他们两人的行动漫不经意,心中却在盘算着到达目的地后的次一步骤,应当怎样应付夏落红这个难缠的家伙。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要好好提防!——”他心中想。
“你趁此机会,为什么不设法把父母接到香港来呢?”夏落红又和于芄攀谈。
“假如可以出来,他们早出来啦!”于芄说。“他们已经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那里还有钱做盘费呢?一家老小,由上海到广州,由广州到香港,要很多钱呀!而且共党要消灭我们每一个人的‘温情主义’,女儿在外,父母就不得呆在一起……”
“那末你在‘文化公司’做事,没有薪水吗?”
“很微薄,伙食、所得税、公债摊派,七折八扣,剩下来的已没有多少了,潘文甲答应替我把余下来的钱给我寄回家中去换米粮……但是每个月钱是扣去了,我的父母却从来没有收到一点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向他交涉呢?”
“我是看过了他扣留的一叠信时才知道的。这时候,潘文甲已经失去权势,调到另一个小单位去了……”
汽车已经到达医院道,距离“文化公司”,还有五十余码之遥,夏落红便吩咐汽车停下。
“孙阿七,我送于小姐上去,你应当明白该怎样吧!”夏落红说。
“当然。我去负我的责任?”孙阿七回答,好像对夏落红很服贴呢!
夏落红陪着于芄,慢慢走上斜坡马路,夜深了,大地笼罩着一层轻云薄雾,他俩的倩影,逐渐消逝在孙阿七的视线之中。
孙阿七应做的事,是等于芄和夏落红走远后,悄悄随后跟上,溜进“文化公司”隔邻的摄影器材铺子三楼吴策老开设的艺术摄影室,用望远镜探看“文化公司”后院的反射镜子,藉以探窥屋子内的动静,看他们对于芄的态度如何,即可证明于芄的出奔是真是假。
但孙阿七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对夏落红不放心,这个色情狂者会不会真把于芄送回“文化公司”去很有疑问。
他吩咐汽车停放在较为僻静的地方,偷偷溜上山坡,居高临下,追踪在夏落红和于芄之后。
这时“文化公司”大厦的大门已下了铁闸,夏落红和于芄来到门前,不住的徘徊着,于芄大有不敢揿电铃叫门之意,而夏落红呢,他和于芄形影相随,难解难分。一忽儿走过来,一忽儿又走过去,青春之火,在逐渐燃烧,好像已双双坠入了情网。
“嗤!夏落红简直是猪八戒的化身,有了女人生死都不顾了。……”孙阿七在山坡上咒骂。
一忽儿,夏落红和于芄竟绕至屋子背后去了,大概他们要看后门,于芄有欲从后门进去之意,一忽儿又走了回来,后门也同样上了锁。
“怎么办呢?……”她用手帕揩拭泪珠。
夏落红缄默着,眉宇紧锁,运用他的智慧,替于芄想办法,频频摇头,又频频叹息,充满了同情,又充满了情欲。
“你现在是决意回去?……”他问。
“不回去又怎么办,谁还肯收容我呢?”她答。
“假如你回去,马白风会对你怎样呢?”他非常关切地说。
“谁能预料?在平常的习惯,屋子内的人还没有完全回去时,后门是不锁的,后院进屋还有一道门,汤胖就睡在那里把守,有人叫门,平常会开,但是今天晚上全锁上了。……”
“那末,定然是马白风故意这样做了?”夏落红正色说。“你回去定然会于你不利了!”
于芄更显露出惶恐,战栗着说:“……现在……我已失去了主见……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夏落红略为踌躇,便说:“我有计策了,你跟我来吧!”一手拖着于芄,便匆匆向斜坡马路走下去。
孙阿七在山坡上看得清楚,虽然他听不见夏落红和于芄在说些什么,但看形色他可以判明夏落红并没有把于芄送进“文化公司”的决心。
夏落红和于芄已经转道走下山坡了,孙阿七必需跟下去,他懂得夏落红的蛮横脾气,在性急时会不顾一切,率意迳行,把汽车开走,不顾他人进退失据。
孙阿七暗自庆幸,幸而他并没有走进摄影器材室去作盯梢,落得个守株待兔,兔走株飞,回去无法交代。
孙阿七由山坡而下,又追踪了一程,但是奇事又发生了,只见夏落红伴着于芄越过汽车停放的地方,继续向前走去。他既不把于芄送进屋去,当然是想把她带回圣十字街,向大家撒个谎,说“文化公司”的人再不肯收容于芄,但是回圣十字街,又为什么不坐汽车呢?
孙阿七心中非常纳闷,但也只有悄悄跟在后面,窥看夏落红究竟要耍出什么花样。
经过汽车时,他向司机挥手打了个招呼,意思是关照司机继续等候。
夏落红和于芄拐下了山坡,进入普仁街,在东华医院的对面,有着一家小小的糖果店,兼做咖啡冷饮的生意,这家店铺的开设,可说是专门做东华医院的生意,供应那些病人或值夜班的护士医生的饮品,或宵夜点心,通宵达旦,营业不停。
夏落红对这段街道倒是很熟悉的,他把于芄带进这家铺子,在深夜的时间,根本就没有其他的客人,他找了坐位,向主人要了两杯咖啡。
“咄!这小子,在这种关头还有闲情逸致吃咖啡呢!”跟在背后的孙阿七自说自话诅咒着。看这情形,他相信于芄的出奔有诈,要不然落在这种处境那还会有心思去吃咖啡呢。
那店铺的窗户是敞开的,站在对街东华医院的围墙下,借着树影掩蔽身形,可以静静的窥探他两人的动静。
夏落红的嘴巴一直没有停过,指手划脚,滔滔不绝,他的建议一定很多,一忽儿,于芄的脸上竟然愁容全消,反而盈盈浅笑。
热腾腾的咖啡送上了,还有西式点心,孙阿七馋得直滴涎水,三更半夜,守在屋外,餐风饮露去偷窥人家大快朵颐,情话喁喁,他感到不是味道,便又开始喃喃诅咒。
“完全是骆驼这老妖把这小子放纵坏了,现在是我受罪,将来却是他自己受罪啦!”
夏落红的话说完了,咖啡也饮尽了,便走到店铺的柜台上借用电话。
一忽儿“文化公司”经理室的电话响了,“文化公司”内的人,正因为于芄的事情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谭天是马白风的心腹人,马白风当了经理,他自然也就窜红,经理室他已可以自由出进,用钥匙启开房门,拈起话筒。
“我找李统说话!”电话内说。
“李主委今天没有回来!”
“找潘文甲!”
“潘文甲调职了!”所回答的话都很爽快,好像预先打下腹稿。
“那末找马白风!”
“你是谁?”
“我是情报贩子……”
“你的声音太嫩了,返老还童了吗?”
“我话未说完,我是情报贩子二世!”
“情报贩子居然有了皇储,这倒是很新奇的……”谭天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你找马经理有何贵干?”
“他荣任经理,我当然要向他道喜的,你在没有当经理之前,不配代他接受祝贺,请他来说话吧!”
谭天触了一鼻子灰,狠狠唾了一口,便招马白风进经理室,说:“是情报贩子的儿子打来的!”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乱哄哄一团糟挤在贩卖部的匪徒们,便一窝蜂随着马白风挤进了经理室。
马白风命令大家安静下,便接过话筒:
“你是夏落红,对吗?久违了!有何指教?”
“你荣任经理,我来向你道喜!现在送你一份贺礼,你猜是什么?”
“有情报出卖不成?告诉你,我却不是潘文甲那种糊涂蛋?”
“不,你想错了,送给你的贺礼,是一个人质,请你带五万元来,把人领回去!”
“什么人质,我不懂……”
“就是你们的于芄小姐被我们绑架了信不信由你!”
“于芄?……”马白风表示惊讶。
“对了!五万元!限在天亮之前拿来!否则我们撕票!”电话便匆匆挂断了。
“喂——”马白风想多知道一点内容,电话已回复流电嗡嗡之声。“他妈的!我早就猜想到于芄是和他们串通的……”他喃喃诅咒,独个儿发狠。也是正好把他的丑事推卸责任呢!
“于芄怎会做这种糊涂事呢?恐怕是潘文甲出的主意,故意坍你新上任总经理的台!”谭天分析说,“我们报告李主委请示吧!”
“别吵!”马白风要显示他的才干了,制止了谭天的说话。用他自以为足智多谋的脑袋思索了一阵,便又拈起电话筒,拨出号码。
一会儿,成安街一○六号的电话便响了,同时圣十字街情报贩子家中的关圣神龛的烛炬也亮起来。
情报贩子刚好由湾仔回到家中,正在和吴策老讨论梁洪量已经证实是失踪了,不消说,是被“统战部”绑架,为了道义问题,他们不得不想办法营救。
关帝神像前的烛炬一亮,他们暂时停止讨论,由情报贩子亲自赶过成安街去接电话。
“成安街钱公馆!”情报贩子每次接电话都是先报地址。
“你是骆驼,对吗?”
“你是‘文化公司’的新经理马白风吗?我的听觉证明还没有老!”情报贩子以一贯作风对付。“有何指教?”
“我先声明,我这人并不像潘文甲那样的懦弱无能,在我新上台的时候,请你们少耍花枪……”
“咄咄——”情报贩子嗤了两声。“假如你真当了总经理的话,那是‘文化公司’的不幸,也可说是一代不如一代,李统如不是个糊涂蛋,断然不会宰了驴用骡子当家,你的花枪请别耍我的头上,假如你有要求,还是请你们的潘文甲来和我说话吧!”
“哈,原来你不相信我当了总经理?”
“当然骗不了我,同时,我再声明,以后请你们别再用美人计了。要不然,偷鸡不着蚀把米,大家难为情,嘻。”情报贩子装腔作势地笑了起来。“老实说,我对你们共产党的玩意别的不赞成,就是‘一杯水主义’还略感兴越,尤其你们送上门来的货色。告诉你;这是头一次,我们看在于芄是个无知的女孩子,受了你们利用,姑且让她怎样来怎样回去,再有下次时,别说老夫的手段过辣!……”
“你在说些什么,我全不懂……”马白风是真的被弄得糊涂,他的原意是打电话来谈判要求释放于芄的。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是个笨骡!还是请骡的长辈过来说话吧,他完全清楚的!”
“我不和你东拉西扯地胡缠,我找你谈话的目的,是告诉你们无条件释放于芄!”
“放心,我不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的,早就放她走了!”
“喂,你老哥别再开玩笑!我是规规矩矩说话!”
“谁有雅兴和笨骡开玩笑?”
“呸!”马白风恼怒地说。“你那套老奸巨滑别想耍到我的头上……这是我的最后通牒,你假如再装聋扮哑不立即释放于芄,那末我就要采取不客气的行动了……”
这一来,事情好像越弄越糊涂了,连情报贩子也开始有点踌躇不定。
“你把事情说清楚,到底谁绑架了你们的于芄了?……”他问。
“吓……你的干儿子才打过电话来,要我们出五万元赎票,你怎么还装糊涂?……”
“呸!我们并非买卖人口,你肯出五万元,我还不卖呢!”情报贩子已猜出是怎么回事,情急智生,马上回答说。“现在我没有,回头再谈吧!”说完,即把电话挂断了。
吴策老呆若木鸡,站在身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想不透了。
“夏落红是和孙阿七一道去的么?”骆驼急切地问。
“……我们的几个人当中,只有孙阿七还可以派遣。”
他踌躇了半晌:“你猜孙阿七也会帮着夏落红干这傻事么?”
“不可能吧!”吴策老紧皱眉宇。“孙阿七也一直认定了于芄是用美人计过来的!”
“据我的判断,马白风打这个电话,不会无中生有的。”
“也许他故布疑云,使我们更进一步的相信于芄!”
“那就证明是夏落红和孙阿七干了傻事了。……”
正说间,电话的铃声又响了,情报贩子以为是马白风的死缠扰,拈起话筒,事情又出意料之外,竟是孙阿七呢。
“我是骆驼你们到底在捣的什么鬼?”
孙阿七气急败坏地说:“骆大哥……事情糟糕了,夏落红被那小狐狸精迷昏了头,竟双双地跑了……”
“跑了?跑到那儿去?”情报贩子也着了急。
“不知道……”
“你把经过说详细些!”
于是,孙阿七便把夏落红送于芄进“文化公司”,两人在门前依依不舍的缠绵状态,详细说出,嗣后两人进了东华医院对街的一家咖啡室,孙阿七躲在对街的树荫底下窥望,他看见了夏落红打电话,在电话里谈了很久,不知道是打到什么地方去,蓦然咖啡室的门口来了一辆出租汽车,夏落红和于芄匆匆进车,扬长而去,等到孙阿七赶过去拦阻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末,你们坐去的汽车为什么不马上追赶?”情报贩子急切查问。
“我的汽车……摆在‘文化公司’附近,距离有百码之遥,等我找到汽车时,他们已不知去向啦!”
“唉!”情报贩子表示气恼,“夏落红这孩子……越来越放肆了,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了!——孙阿七!你先到‘文化公司’附近,看看他们有些什么动静,然后从速回来,我们再作道理!”
电话挂断后,骆驼便开始思索,夏落红能把于芄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在香港这地方,夏落红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密切的朋友,想收容一个人是不大容易的事,假如他把于芄安排到旅馆里去的话,那夏落红无异是上了共党的大当,共党的鹰犬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可以把他们找到,夏落红的处境就危险了。
“梁洪量已经落到他们的手中,我们不能把夏落红再落到他们的手中。……”情报贩子踌躇说。“假如有两个人落到他们手中,他们的要胁就大了。”
“夏落红是色中饿鬼,自己惹火焚身,全是你的教导无方,有以致之!”吴策老在旁埋怨。
“现在埋怨有甚么用?我们要寻求对策呀!”
电话的铃战又响了,情报贩子又拈起话筒。
“我要找情报贩子……”又是马白风的声音。
骆驼的嗓子,马上改变成阴阳怪气的女人声音,说:“什么?我们这里是‘光华’殡仪馆啊!”
“呸!倒霉!”马白风以为自己拨错了号码,把电话挂断了,当然他会重新再拨的。
情报贩子便向吴策说:“他的电话还会再打来的,在我们没有决定对策时,最好推诿说我已经外出,这样可以拖时间,使他们误会我们已把于芄掩藏到另外的地方,这样拖一下,我们这里便不会马上遭受意外攻击。……”
话未说完,果然电话又响了,情报贩子吴策互相使过眼色,按手不动,约等待了两三分钟,表示是由圣十字街方面赶过来的。
这次由吴策拈起话筒。
“找谁?”语调装出喘息未定的样子。
“找你们的骆驼说话!”
“他出去了,刚刚走了几分钟——你是马白风,对吗?”
“他到那儿去了?”
“不知道,也许是石塘嘴去‘打茶围’,也许是湾仔,也许是……”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他没有交待下,你有什么事吗?”
“我要找他谈判!”马白风焦灼地说。“假如你们再不把于芄交出来,我要采取极端的行动了!”
吴策老慢条斯理地回答:“向我发牢骚没有用,情报贩子不在家,我也摸不清楚你们的于芄小姐在那里?假如你一定要动蛮,那我就只有悉听尊便了!”
“老家伙,我这是最后的警告了……”马白风再次咆哮。
“别放刁……”吴策装做气忿的样子,把电话挂断了。“现在,我们该采取怎样的行动呢?”他转向情报贩子说。
情报贩子仍在运用他的智慧。“……夏落红这小子会跑到那儿去呢?”他搔着秃顶,一时竟想不出如何是好。
“会不会躲到石塘嘴的私娼馆去?”吴策提出疑问。
“不会,于芄虽然用美人计,但是还得摆出小姐身份!”骆驼肯定说。“香港地方这样大,我们假如行动去找寻,无异大海里捞针,倒不如静坐在家里等候,夏落红以个人力量,当没有办法保护于芄的安全,他迟早还是得回来请求我们协助的……”
“哼!你们父子两个,全是一样的性格,刚愎自用,……假如不是这样,绝不至于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情报贩子见吴策已露出烦恼的语气,换个笑颜说:“我知道夏落红的个性,他为了反抗我们怀疑于芄,所以故意出此下策,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年轻时候,风流一点,自是人性之常,迟早会变好的!”
“我看他的风流,迟早会把命也风流掉的!”
“别说丧气话,现在最重要的要注意‘文化公司’的动静,假如于芄的确是用反间计投过来,那末‘文化公司’便会采取极端的行动,表示他们需要追回于芄,藉以掩饰于芄的虚伪,所以我们应当作有计划的防范,制止他们突击!”
过了五分钟之久,电话再也不响了。这证明马白风已放弃了他用电话恐吓的手段。
情报贩子便说:“我们每隔半个钟点,可以打一个电话到‘文化公司’找马白风胡扯纠缠,假如他不在的话,那就是他已经动程到我们这里来了,假如他仍在的话,也可以借此扰乱他们的神经。”
不久,孙阿七回来,情报贩子便召集查大妈、彭虎等人,分头轮流巡查屋子各处的出进道路,以防遭受意外袭击。
意外的一直延至天亮,共匪全无动静,而且马白风也留在“文化公司”里面,情报贩子的推测似乎完全错误。
倏然间,查大妈在露台上呼叫:“啊!你们来看,夏落红这小子回来了!”
大家涌出露台,一看果然不差,那色中饿鬼夏落红独个儿在马路上大摇大摆,吹着口哨,安步当车走了回来,他的态度轻松愉快,显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情。
情报贩子感到奇异,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于芄藏到那里去?这一整夜,他们能够躲到什么地方去?
“这小子回来了,要请你好好教训他一顿啦!”吴策老向情报贩子说。
“假如是我,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孙阿七说。
情报贩子见屋子内每一个人几乎对夏落红都不满意,心中不免起了些的蹩扭,便闷声不响,正襟危坐,静候夏落红进门。
门铃响了,查大妈上前应门,夏落红走进了屋子,仍是大模大样的,挥手向大家说:
“喂!各位早哇!为什么今天都起得这么早?连瞌睡虫孙阿七也变成报晓的公鸡了!”
大家都静寂无声,眼睁睁向情报贩子凝注着,看他究竟怎样发落他这个任性的螟蛉义子。
情报贩子本来准备大发雷霆向夏落红严词斥骂的。但当他看见夏落红那股天真的神气时,心肠就软下来了。他心中想,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总是难逃美人关口,所谓食色性也,夏落红已是二十多岁的人,追求女性,势所必然,那能以一个老年人的心境来苛求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呢?
再看夏落红的形色轻松愉快,当可判断他没有遭受任何困难及打击,这孩子临事不惧,好谋而成,并非冥顽之辈,也真是个可造之才,怎能忍心加以申斥呢!
他看看每个人对夏落红都已经非常憎恨,假如他在这时不问个明白便加以严词斥责,也不是个妥善的处理办法,想着,想着,情报贩子心头上火气全消,竟像个没事人儿。
吴策老看看情报贩子,再看看夏落红,觉得他们两人的形色不对,互相微微发笑,并无半点怒意,这使他感到惊奇。
“呸!你们两父子在玩什么把戏?”他移步上前在情报贩子的脚背上重重踩了一下:“我们要听听你父子们的对词儿呢?”
骆驼如梦初醒,咳嗽了一阵子,咯了口痰,清一下喉咙,然后装腔作势说:“好小子,一晚上你跑到那儿去了?”他的色虽厉而内实荏。
“玩!”夏落红只回答了一个字。
“玩?怎样玩法?你由小玩到大还没有玩够么?而且要玩也不是这个玩法?一夜玩到了天亮!”情报贩子边说,边不断的摇头。虽然,他是带着责备的口吻,但是脸上却毫无怒容,“现在你要老老实实把昨夜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个明白,大家便可以原恕你的罪过!”
“罪过?我有什么罪过?”夏落红叫起来。
“你不听从指挥,我们便要惩治你!”吴策老在旁已按捺不住。
“哈!我怎样不服从指挥呢?你们要我把于芄送走,我就把她送走,还有什么事情对各位不住?”夏落红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回答。
“但是我们命令你送到‘文化公司’。你却把她送到无何有之乡去了!”吴策再说。
夏落红略事思索,便说:“常言说得好,‘送佛送上天’,我把于芄送到‘文化公司’,他们不收,我当然要替她想个安排的办法!”
“但是你把孙阿七抛掉,就应该受罚!”
“对!我陪你去,原是一番好心,想不到好心换来狗肝腑!……”孙阿七插嘴说。
“哈哈——”夏落红大笑起来。“我是本着义父的教训行事,义父向我说得多了,对付那一种人,要用那一种手段,孙阿七存心不良,一心想和我斗智巧,我略施小技,便把他摔开,对付盯梢,就得如此,这手法乃是由义父处学来。各位要知道,义父把衣钵传授给我,我总不能给他老人家坍台呀!”他竟滔滔不绝地胡扯起来,忽而又转向情报贩子说:“义父,你认为对不对?”
情报贩子态度悠闲,不置可否。
“咄!谁和你斗智?”孙阿七忿然说。
“好啦!好啦!”情报贩子挥动双手,给他们排解。“现在废话少说!落红,你现在老老实实把于芄藏在什么地方说出来,我们好想办法应付敌人。”
“藏在舞女张翠处!”夏落红答。
“哈,我早就想到了,这是你的老毛病!”情报贩子说。
“我不相信!”吴策说。“孙阿七,我和你去看看……”他迫不及待地马上要动身。
“别急!”夏落红调皮地拦阻。“今天早晨,她又离开了!”
吴策大感诧异,“那末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那就是于芄个人的事了,于各位无关,因为各位并非是于芄的同情者!”
“但是你可要明白,现在于芄身份不明,她可能是用美人计,你别轻易上了人家的当!”吴策责备着说。
“反正不害你们就行了!”
以后,夏落红就任问什么话也不回答。
情报贩子心中已猜透了夏落红的用意,他是要报复大家对他的讥訾,而且,报复的方法是属于精神上的威胁。这小子也真有乃父的一套机智。
骆驼自幼举目无亲,中年以后依然没有家室,他把夏落红抚养长大,视同己出,也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因此他对夏落红总是溺爱了些,遇事即有袒护之意,这也难怪其然。
他细细盘想,夏落红除了脾性倔强以外,着实也没有什么大坏处,一个人个性倔强,是保持了性格的完整,固然有好处也有坏处,但以年青人来说,在创业求经验时,即算多上点当,吃点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有于吃亏上当后,才能有进步,而这种实际经验,却并非金钱所能买到。
情报贩子摇头摆脑地想着,竟把当前的问题,抛到脑后,看看夏落红时,竟是越觉得可爱。
吴策老在旁,冷眼观察情报贩子的神色,已猜透了他的心情,放纵夏落红是他的老脾气,看他这把年纪,相信想改不及了。他想到此处,索兴闷着气摇摇头走开。
不服气的还是孙阿七,看见情绪逐渐冷下去,便高声怪叫说:“怎么啦?难道说就这样收摊啦?”
夏落红冷笑说:“怎么样?难道说疲劳审问还不够么?但是我可困了,我要先睡上一觉,睡足了精神,再和你们详谈!”说完,他回到房间内,关闭房门,躺到床上,大被蒙头,天塌了也不管了。
以后,孙阿七便叽叽咕咕,向情报贩子讲述那位舞女张翠的形状,说得活龙活现,神秘莫测,藉以挑逗情报贩子的注意。
他说:“我看张翠也可能是用美人计……于芄是属于‘文化公司’的,而张翠准是‘三三一’的……”
情报贩子以冷静的头脑思索着,虽然表面上对孙阿七的过度形容不大感到兴趣,但是心中也不无怀疑。
这一天,夏落红再也没有动静,足证于芄的确被他藏在一个极其安全的地方,无庸担忧。晚饭也吃得很愉快,这年青人的天真,是常常从生活动态上表现出来的。
饭后,夏落红刻意修饰打扮,说是要上舞厅去。
情报贩子说:“今天我的兴致也很浓,我陪你一道去玩玩如何?同时,我还想认识认识你的心中人呢!”
夏落红笑笑,没有拒绝。
骆驼还邀了孙阿七一同去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