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年代的荔园是香港一所大众化的游乐场。有电动的木马、旋转的碰碰车、打靶场、茶座歌厅、露天电影、和小型的舞厅、戏院。
那正是三教九流聚会之地,每在华灯初上,人潮群涌,什么阶层的客人全有,热闹非凡,也因为人品复杂常常会发生意外的事端。
这一夜,金山泊亲自出马,他来到荔园游乐场,花了一元钱,购买门票进内,这时间,游客正旺,拥挤不堪,也正是扒手们最好下手的机会,到处有“提防扒手”的标语。
便衣警探也有不少,混迹在人丛之间,他们防止不良少年滋事,也和扒手们捉迷藏。
金山泊无心注意这些,也无心注意那些各形各色的游戏棚,他找到那间竹篱茅舍搭成的小型的戏院。只见那大门口间,灯火辉煌,七彩的霓虹灯构了斗大的字样“南洋百花艳舞团”那些彩色的广告画上,无非是些诱人触目惊心的穿着各式各样舞衣的半裸少女,酥胸玉腿,尽是色情的暴露,另外还有一幅大红纸写着——“临别最后三天,表演精采节目。”虽然如此,但这间小戏院的生意并不怎样好,门口把场子的几个大汉,也打不起精神。
票价分为三种,标着“正厢一元五角,前座一元,后座五毫”,金山泊不敢买正厢的坐位,免惹人触目,他买了一元的票子进场。这戏院内的设备也非常的简陋。全是木条子板凳,只有正厢的座位是藤坐垫的靠背椅。
观客稀稀落落,是时台上正有四个粗壮的女郎翘着大腿,跳健身舞。舞得一点也不起劲,好像无精打彩敷衍了事,观客也不断的打呵欠。
歌舞团的乐队也是最起码的货色,奏出来的音乐鬼哭神号,那些乐器如破铜烂铁似的全走了音。这样的歌舞团生意如何会做得好?
金山泊主要的是要看龙玲子的表演,他很耐心地坐了下来。同时,他那锐利的目光已扫遍了全场,他已经发现到,他的儿子金人圣正坐在厢里最前排的位子上,很安静似的,也是等候着要看龙玲子的表演。
金山泊不免起了感叹,金人圣为的是什么呢?难道说,他真个死心塌地的在追求一个下等戏院的跳舞女郎吗?这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论是以一个艺术家或一间针织厂的少东的地位,也断然不会向一个下等的舞女追求?金人圣是个聪明人,怎会做这种傻事?
也或是龙玲子的手段太高明,她勾魂有术,这样,事情就显得有点恐怖了。
忽而,金山泊又想:龙玲子既是存心报仇而来,为什么会沦为下等的艳舞团的跳舞女郎?又怎么会和金人圣结识?这倒是令人费解的事。
舞台上一阵急鼓擂过了之后,报告节目的女郎趋至麦克风前,娇滴滴地说:“报告各位一个好消息,这是本团今晚上最精采的一个节目,由本团的台柱龙玲子小姐表演最新式‘金神加力普骚舞’!”
顿时,全场掌声雷动,金山泊可以看到,他的儿子正在疯狂地拍着巴掌,似乎这节目的宣布就唤起了他最高情绪。
全场的电灯熄灭,“加力普骚”的鼓声在轻轻的击着。只看到观众的香烟火点,如晨星似地微微闪熠着。
鼓声渐渐的紧密,舞台上亮出了一筒黄色的灯光,自上而下,照射出一个全身上下涂满了金漆的半裸女人,连她的面孔也是金色的,除了眉毛和嘴唇以外。这女人相信就是龙玲子了,金山泊大失所望,这节目真不帮忙,他根本无法辨识龙玲子的脸孔了。
由于那是一场“金神舞”,舞台上表演的少女,连胸罩,三角裤和肉体都涂了金漆,所以自远看去,好像是全身赤裸一样,在灯光之下,可以看出极美的胴体线条,和肌肉美的表现,相信金人圣在追求的也是这些罢!
龙玲子的舞技娴熟,那倒是不落俗套而光只以色情吸引观众的那种舞技可比,只可惜在这个下等的场子里,不色情也变成色情,不低级也变成低级。
观众会高声怪叫的:“跳呀!跳呀!扭呀!扭呀!”
好像舞台下面能支配台上应该怎样跳,怎样舞;舞台正面的布幕顶上,有着一盏鲜红的玻璃灯,写着“请安静”三字。每当观众起哄得太厉害,那盏灯就会亮的,而且电铃也会响个不停。
金山泊直在摇头,这个场合,也未免太低级了,居然龙玲子还能继续在上面跳舞,而金人圣也有那样的耐心,继续盯牢了那跳舞的女郎。
忽然,金山泊的眼睛有了新的发现,使他毛发悚然,在那后台的进出口道之间,有一个近五十岁的妇人站在那儿,她缺了一条左臂,右手扶着一根拐杖,她的右腿是微微的痉挛着的,是条蹶腿,瞧她的面型,和金山泊的四妹白玉娘完全是一模一样!
金山泊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蜘蛛党宣布解散以后,白玉娘音讯全无,好像和金山泊绝了义!白玉娘之所以如此,大半也是因为龙图之丧生而对金山泊误解。
金山泊对他的结义兄妹的情况还是关心的,他费尽心机,多方面打听,始才略得到一点线索,他听说白玉娘自归隐后,组织了一个戏班子,远征南洋各地,以后,就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十年过去了,金山泊以为白玉娘也许已经不在人世,她残废了一只手一条腿,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再加上在南洋各地跑码头的戏班子不景气,白玉娘还能活着,岂不是奇迹?金山泊已经多年没再听到过她的消息了,甚至于几乎连白玉娘的面孔也忘记掉了。
白玉娘之突然在这个地方出现,岂不是怪事?而且又是戏班子,又和龙玲子在一起?
金山泊急忙揉了揉眼睛,一点也没有看错,正是白玉娘那老太婆,她的风姿还是老样子,除了头发已变为花白。
白玉娘正在指点后台的灯光工人,打出最后的“玻璃万花灯”,金山泊早已移座钻至后台来了,他伸手重重地在白玉娘的肩头上一拍。
“四妹,还认识我吗?”
白玉娘回过头,她看了金山泊一眼,并没有半点惊奇之色,冷冷地说:“我早知道你会来寻找了!但没想到你的消息竟是迟钝到这个地步!”她仍继续指挥工人,显然她就是这艳舞团的团主呢。
金山泊的心中蓦地打了个疙瘩,白玉娘的戏班子变成了艳舞团,龙玲子又是在此歌舞团之中做当家台柱,由这些联想起来,莫非香港最近所发生的几件案子是白玉娘和龙玲子干的?白玉娘已经把龙玲子训练成蜘蛛贼了?
“到香港来多久了?为什么连自己弟兄也不递个消息?”金山泊再说。
白玉娘再度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哼!你已经是针织厂的大老板!老三又是古董店的殷商,只有我仍还是流落在江湖,万一要是责怪起我这个老妹子不争气给你们丢人,倒不如藏拙的好!”她叹了口气:“一个残废人跑江湖可不容易,处处都遭人白眼,再加上时运不济,组戏班子,赔了老本,改行领歌舞团仍然不走运,这一次来到香港,恐怕连团员回程的路费都成问题了。”
金山泊说:“唉,四妹,我并非是个绝情义的人,有什么困难,何不找我商量。”
白玉娘毫不留情,立即接口说:“我知道你是个多情多义的人,我们的老二俩夫妇,就是在你的多情之下牺牲掉了的;你以为你多的是钱财,可以利用金钱偿赎你的罪孽,但我白玉娘可不是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我可不需要你的肮脏钱来帮忙呢!”
白玉娘骂得痛快俐落,可使金山泊尴尬万分。
他呐呐地答:“唉,你对我的误解太深,我实在是有口难言,不过,天底下还是有真理的,我自信绝不会蒙冤一辈子,总有一天,事情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是时压轴戏“金神艳舞”已宣告闭幕,观众鼓着掌,似是兴犹未尽,依依不舍地徐徐散去了。
一个青年人冒冒失失地向后台窜进来,他向白玉娘称呼了一声“乾妈!”便急急忙忙地向化妆室趋进去,这青年人,正就是对龙玲子着了迷的金人圣,他的父亲正站在灯光的背暗处和白玉娘面对面谈话,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白玉娘对这初坠情网的青年人含笑地摇了摇头,向金山泊说:“令郎已经长大成人了,怪不得你我都老了!现在,我该把说话坦率地说明,我对你不满意!自从你宣布把蜘蛛党解散之后,我们兄弟姊妹,大家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此后船归船,路归路!我也不再求你,你也别来麻烦我!今天你要找我,可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吗?”她的说话是一点情份也不留的。
金山泊还算是有涵养功夫的人,很沉着地说:“四妹,不必对我太过份!我知道,龙图的事,我已无法向你解释,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我不记任何人的仇恨,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以我的毕生来说,对不住的,唯有社会大众,至今,我已设法尽最大的努力补偿,我自洗手以后,的确洗心革面,从头做人,自问前半辈子,是做错了事,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后半辈子之上,尤其是我们的下一代!”
“你的下一代已经成为一个艺术家,不坏啊!”白玉娘冷冷地说。
金山泊突然发了狠劲,伸张五爪,一把捏住了白玉娘的手腕,沉着了嗓音说:“今天我来访,最主要的,就是要查问龙玲子。”
白玉娘对金山泊那副紧张的形色,不免冷嗤一声,很沉着地冷笑说:“我们的掌门老大,我们的祖师爷把武艺传授给你,教你承继衣钵!岂料你竟要立足在社会上冒充上流人,你的手劲那里去了?”她说时,反转手来,将手中的拐杖向金山泊一捣,已把金山泊打得倒退三四步。
原来,白玉娘手中的一支拐杖,还是纯钢制的,非常沉重的,没想到这老太婆残废了一手一足之后,对蜘蛛党所擅长的秘门技艺,仍不疏于锻链,金山泊吃了她的这一记拐杖,心中就有数了。
“四妹!到今天为止,你仍在不断的练武么?”他咽了口气说。
“祖师爷的教训,我不敢把恩德忘怀!我收山之后,仍然练武,为的是防身、防贼及惩治不肖之徒。”
“我不和你斗嘴,我只希望能知道龙玲子,你怎样会把她收养了?又是否把蜘蛛党的武艺已经传授给她?”
白玉娘含笑,她并不立刻回答金山泊的说话,她指挥戏班子里的执事人,收拾场子,又派出人去和前台结帐,把金山泊冷落在一旁。
金山泊虽是白玉娘的大哥,但在此种情况之下,他也唯有忍气吞声,静候一旁,等候着。
不久,只见他的儿子金人圣,和一个女郎,挽着臂膀,异常亲热地落下了舞台的梯级,穿过座位的通道,朝戏院的大门外出。
金人圣还向白玉娘打招呼说:“乾妈!我和玲子吃宵夜去,一点钟之前,再把她送回来,你放心吗?”
和金人圣挽着臂膀的女郎,正就是龙玲子;也就是刚才在舞台上表演“金神舞”的压轴戏的舞女;金山泊一方面回避她俩的目光,一方面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看,那女郎,的确和尤翠相似,也正就金人圣的画中人——十年前失踪了的龙玲子;她的面庞的印象仍还留在脑际,这个女孩子长大了,和她的母亲一个长相,她不是龙玲子还是谁?
不久,白玉娘处理完她的事务,回头来看被冷落在一旁的金山泊,说:“我并没下逐客令,但是在这个时候,你也应该走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龙玲子就是龙玲子,这是一点也不假的!她的父亲死得惨,虽然你假仁假义,收养她,以为就可以弥补你的罪孽?把弟兄之间的冤仇化为乌有?但是天底下还有许多卫道之士,要教后人对恩仇二字,有深切的了解,什么是恩,什么是仇?我姓白的老太婆,虽然残废了半个身子,也正喜欢管这种闲事!我很抱歉,在龙玲子八岁的那一年,我偷偷地潜返香港,把龙玲子带走了,这可怜的孤女,寄养在杀父仇人的家里,倒不如跟她父亲的结义姊妹流浪江湖来得合适一点,现在,龙玲子算是我的乾女儿了!她是个头脑纯洁,思想单纯的女孩子,不过,她能懂得恩仇二字,这一次,我们组织了歌舞团回到香港来献艺,也纯是她的意思,她要为父报仇,替父母把二代的恩仇结算清楚!我是她的乾娘,自然即算是倾家荡产,也义不容辞的帮忙到底!”
金山泊继续忍耐:“那么,蜘蛛党所有的武艺,你全传授给她了,为的是对付我?”
“哼!”白玉娘扶着她的钢制拐杖,在地板上重重的顿了一下,说:“祖师爷创导出的武艺,原是教我们传宗接代永世长存,假如早知道有一日会香火断绝又何必当初创教立义?那知道你会自作主张,把祖师爷的血脉葬送呢?我的排行是老四,而且又残废了半边身体,但是对祖师爷的教诲仍然不敢背道而驰,所以,我要收徒弟,龙玲子的天份甚高,我岂肯坐视你把晚一辈糟塌掉?龙玲子的武艺是由我传授的,她纯是正宗的一派!火候比你我高。”
金山泊顿时跺脚叹息,说:“唉!但是我们蜘蛛党的教义,是仗义行侠,不许杀人的!最近香港一连串发生了劫杀案,警方已经得到线索,认定是我们蜘蛛党所为!而是一个女人干的,难道说,你为传宗接代,竟让龙玲子杀人?”
白玉娘根本不愿意和金山泊再多说话了,她一再声明说:“我和你谈了这么多,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我再说一遍:蜘蛛党的这一脉掌门人,祖师爷把此重任交给你,原是希望传宗接代,让蜘蛛党永世传延下去,但是你为个人的名利,把祖师爷留传下来的命脉葬送了,岂不就是蜘蛛党的罪人!我白玉娘,将祖师爷予我的恩德及寄望尚存下来,是不到见棺材,绝不会忘记的!老大!你既然已经收山了,而且成为社会上的上流人物,就不必过问其他弟妹的事情!龙玲子是我二哥龙图的女儿,我有权收她为义女!她也有自己的意志和自由可以认我做乾妈!我把祖师爷的武艺传授给她,为的是要延续蜘蛛党的命脉;你不需要下一辈!但是祖师爷可希望能有下一辈,丑话说到此为止!再见了!不送!”
白玉娘分明已下逐客令,但是金山泊不把事实真相弄清楚之前,是怎样肯就此罢休?
“我需要知道,你把武艺传给龙玲子,是否要她承继蜘蛛党的衣钵?你是否已教她在香港犯案?”金山泊的额上已露现了汗迹,情绪紧张得可以。
“你假如再扰缠,我可要命令我的手下人送客了!”白玉娘说时,已拐转了身子,拄着她的钢制手杖,一拐一拐地向后台进去。
金山泊不肯放松,再追上前去,这一次,白玉娘可真的不留情了,她霍然转身,用她的独臂,使劲地将她的钢制手杖一抖,只听见“唰”的一声,那手杖的外杆脱落,拔出来竟是一把短剑,亮幌幌的,寒光闪闪,锋利可想而知;她持着那弓弯的手杖把柄,将剑锋对准了金山泊的咽喉一伸,把金山泊逼得向后直退。
“你再麻烦我,可别说我对掌门的大哥无情了!”她说。
金山泊愕住了,他倒没想到白玉娘会如此的认真,他不愿在这种下等的戏班子的后台闹出新闻,只有向后退步。
“四妹,你对我的误会是怎样的,我没有话说,但是最近在香港一连串发生的案子,可够吓人的了,警方已怀疑到是我们蜘蛛党的作为!”金山泊再说。
“不管警方的看法是怎样,我和吃公事饭的朋友没有交往!最近在香港所发生的任何案件,我毫不关心,假如你怀疑是我白玉娘所干的话,不妨去告密;因为你现在已经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了!但是我白玉娘有祖师爷在天之灵做胆子,恁甚么也不怕,假如警方能在现场上人赃并获,那么我白玉娘也认栽,此后再也不是蜘蛛党的余孽!可以很安静地让你这位掌门人一心一意的收山隐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麻烦了。”她仍还是不肯解说龙玲子的问题。
她俩吵吵闹闹,可惊动了后台的一个身体瘦小的小姑娘,她的年纪也差不多二十上下,脸蛋儿也生得相当俏俊,她赶至白玉娘的身畔,表露得很亲切地说:
“乾妈!为什么要和这位客人争吵?是不是他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不用说,这又是白玉娘的另一个乾女儿,在蜘蛛党之中,收干儿子、乾女儿就等于是收门徒一样,白玉娘的乾女儿越多,金山泊便更为惊心。
“金凤!去叫薛宝来替我送客!”白玉娘冷面无情地说。
这女孩子,名白金凤,也是“南洋百花艳舞团”挂二牌的歌舞明星,金山泊起初并没有注意到。
“叫薛宝来送客?”白金凤觉得当前的情形有点古怪,瞪着眼睛问。
“对!叫薛宝把这个客人送出戏院的大门之外,以后也别再叫他进门,或到后台来!”白玉娘再说。
白金凤向金山泊细看了一眼,他觉得这个客人,并不如她乾妈的眼中的那么可怕,金山泊的仪表,一向是文质彬彬的,像是个君子人物。但是乾妈的命令,白金凤可不敢不从,她需得去唤薛宝来。
薛宝是“百花歌舞团”的保镖,也是白玉娘所收的干儿子,是个彪形大汉,自远看去,活像一个庞然大物,面目奇丑,动作也略带迟顿,养这种人,无异于养条忠心的狗,他们自幼神经上多少有点不大正常,可是对他的主人却比狗还要忠心。
金山泊有自知之明,他不适宜滞留下去,白玉娘是已经把话讲绝了,她不愿再多吐露龙玲子和最近在香港一连串所发生的案子。
金山泊老远已看到白金凤把一个形状如同活动僵尸似的大汉薛宝带离隐蔽处所,他不能够在这种环境之下受任何侮辱,因之,便向白玉娘说:“你不必下逐客令,我会自动离去!”说完匆匆离去。
白金凤把薛宝带到白玉娘的跟前,薛宝满脸杀气腾腾,卷高了袖子,要追上前去揍金山泊,白玉娘用他的钢制拐杖拦阻了薛宝的去路,说:
“不用追了!以后,假如这个人再到戏院里来,你们要给我多注意!”
薛宝毫不思索,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何不先下手把他干掉?”
白玉娘叱喝:“不许你胡来,我吩咐你怎样做,你就得听话!”
薛宝唯唯喏喏,不敢有丝毫反抗,完全是个神经麻木的傀儡。
金山泊离开了戏院,远去了。白金凤问她的乾娘说:
“乾妈,这个人外表像是个君子,到底是什么人?”
白玉娘把薛宝赶开了,向白金凤说:“这个人,就是龙玲子的杀父仇人,也就是金人圣的父亲,以后,对他要密切小心!”
白金凤吓得两眼也发直,呐呐说:“乾妈,也就是你的大哥吗?”
金山泊无异等于被白玉娘驱赶出荔园的小戏院。他并不为此事懊恼,他所担心的,只是龙玲子的问题。
究竟白玉娘是否把蜘蛛党的全副武艺传授了给龙玲子?而最近在香港一连串所发生的案子,是否为龙玲子一人所为?这些问题关系甚大,警方已经侦查来到了大门,金山泊还能坐视吗?
到底,龙玲子所学到的武艺,“火候”已到什么程度?这是金山泊所需要知道的。
但是蜘蛛党有教义,“宁偷勿劫”,“宁取勿夺!”最主要的还是“行侠仗义”。这是称为“盗亦有道”,以盗取富豪显贵之不义之财,以资助贫穷,是称之为替天行道!
金山泊一再希望,最近在香港一连串所发生的窃盗杀人案件,千万不要是龙玲子干的,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金人圣和龙玲子用过宵夜点心,他们俩人,情趣相投,都有一点艺术家的天赋气质,但也都喜欢热闹,只要高兴,天底下任何事情也不会计较。
当他俩回返旅馆。
白金凤的脸露神秘之色,拉龙玲子趋至一旁,向她耳语,说了好几句话。
“玲子,你怎么啦?”金人圣很关切问:“怎么?你的脸色这样难看,是否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了?”
“金人圣,你快走,别再理我。”龙玲子喘着气息说,她的额上已现出了汗迹。
金人圣再要说话时,白玉娘已由房间里出来拦阻他,她眨了眼色,说:“龙玲子不舒服!近日来她一直是如此,你还是早些儿回家去罢!过两天再来,等歌舞团辍演,我们大家都有空了,那时候,我们大家可以在一起痛快的玩玩。”
金人圣的脚步便在大门口停下,他只见龙玲子一溜烟穿进了大门,急速地窜上楼去,她进了房间,即把房门砰然关上。
这一夜,她向金人圣连“再见”也没有说,和往日的情形不大相同,无怪金人圣怏怏地呆立在门前,迟疑不去。
白金凤冷眼旁观,忽而,她嫣然一笑,上前挽着金人圣的胳膊说:“别懊恼!龙姐一向是多愁多病的!让我送你回家吧!”
金人圣怀疑说:“我看她的身体一直挺好的!”
“病有多种!一种是肉体上的病,一种是精神上的病,艺术家!别多问了,难得有这种机会,我送你回家吧!”
龙玲子的确是个病人,那不是肉体上的病,而是精神上的病,而这种病症,常会受心理上,或环境上的影响,随时发作的。
龙玲子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严重,但是这种病症,是无可告人的病症,她希望把这病症隐瞒,不让任何人知道。
白金凤告诉她,她的杀父仇人曾到戏院的后台来相访,又几乎和她的乾妈白玉娘起冲突,龙玲子受到意外的惊吓,再加上“仇人”二字将她刺激,她的病发作了。因为她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她有这种可怕的病症,因为,她把金人圣驱走,匆匆的赶回自己房间,掩上房门,又落了闩。
她的脑门上,像火灼似地剧痛,额上汗如雨下,龙玲子拼命地喝冷开水,她的身旁,随时备有神经安定剂的药片,她一连吞了四片,用冷水咽下去,倒在床上,她需要竭力安静自己,把脑海之中可怕的事情摆脱掉。
白玉娘在房门外敲门。龙玲子是她自幼看大的心肝宝贝儿,既是她的乾女儿,又是她的得意门徒,白玉娘自创“新门户”的野心,她欲摆脱蜘蛛党金山泊那可耻的一代,重新建立新的下一代,所以,对龙玲子爱护备至,但近来龙玲子的态度经常失常,又会满脸病容,她能不关心吗?
“女儿,你怎么了?可是什么地方感到不舒服吗?”她边拍着门,边问。
“乾妈!我没事,请让我安静一会儿,安静一段时间我就会好的!”龙玲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答。
“嗯!好的,乖女儿,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不再吵扰你!但可别忘记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到时候我会来叫醒你的!”
“是的,乾妈!我不会忘记。”龙玲子答。
白玉娘走开后,龙玲子服下的神经安定剂的药力已渐渐发作,那药物,相等于一种麻醉品,可以帮助龙玲子排除脑海之中许多不需要的思维。
但是龙玲子仍办不到,在半被麻醉的脑海之中,映出了她可悲哀的一生中的每一个可怕的片断。
龙玲子竭力和这些盘旋在脑海之中的可怕的回忆搏斗,她挣扎着,那带有麻醉性的药剂只能够给她百分之五十的帮助,她需要依靠的还是她自己的意志。
麻醉剂只能让她的四肢麻木,脑子里的神经系药物是控制不住的。那些可怕的回忆乱七八糟地在她的脑海中重映,一幕紧接一幕,重复又重复地纷扰了她的思想。
龙玲子最难忘记的:她已记不起那是她三岁或是四岁的那一年了……她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面貌是怎样的模样?她略有些许印象——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又是一个非常狠毒可怕的女人,记得有一次,龙玲子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她的母亲将她痛殴,之后又怒火冲冲地用一根绳子去勒她的颈项,有杀她的企图,当时,龙玲子很痛苦,正如现在在床上半昏半迷状态下挣扎的痛苦是相似的,她几乎丧了命,这是毕生最难忘的一幕,她在小小的年纪,就已经领略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滋味。
她无法理解,她的母亲为什么欲杀死她?似乎在她的许多童年的记忆之中,她的母亲是个很慈爱,又非常痛苦的女人,她常常会独自一人躲在房中哭泣,有时候又会和龙玲子抱头痛哭。
总之,龙玲子的童年,好像总是在忧伤之中生活着。
在回忆之中,另外还有很可怕的一幕,她很清楚的记得,有一个粗暴的男人,那男人已经不知道是谁了,拳打脚踢,痛殴她的母亲,把那可怜的女人殴得遍体鳞伤,在后又用一根绳索,去勒她的母亲的脖子,似有谋杀她母亲的企图。
“我要杀你!我要杀你!你这不要脸的女人,我要杀你!”
那种粗暴的怪叫声,至今为止,随时随地仍会萦绕在龙玲子的脑际。
“我要杀你!”龙玲子每在回忆起这件可怕的事情时,也会跟着叫喊:“我要杀你!我要杀你!”
在后,似乎又有一个人为救她的母亲,和那粗暴的男子打架,他们的殴斗,凶狠得吓人,好像龙争虎斗似的,龙玲子吓得胆裂魂丧,几乎失去了理智。
又不记得是那一年,她的母亲悲泣着告诉她说,她的父亲死了,以后,龙玲子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母亲的脸,但龙玲子却记得金山泊年轻时的脸孔,最难忘的是金山泊到她家里来将她带走的一幕,她似是一个无主孤魂,丧魂落魄的孤女,由金山泊带领她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生活。
此后龙玲子每在夜间,都会做恶梦,这些恶梦也就是她的回忆。
龙玲子记得,在金山泊家中生活的那年,金山泊虽然对她爱护备至,但是在金山泊的家中,有一个人,每会告诉她金山泊是她的杀父仇人,又杀害了她的母亲,这个人是谁?
“砰,砰,砰,”有人在房门外敲门了。
龙玲子在半昏迷状态之中惊醒,时间是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了,她的病症,依赖药力,和精神意志的冷静,及充分的休息,似乎已好了许多,不过脑海之中,那许多不愉快而又可怕的事情仍然萦绕在脑际。
她的精神仍是痛苦不堪的,她撑持着爬起床来,“谁呀?是乾妈吗?”
“是我,女儿,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怕你误了事,所以喊你起床!”白玉娘在门外说。
龙玲子长叹了一声,她支持着体力,蹒跚趋过去把房门打开,白玉娘和白金凤很快的就穿进了房间,白金凤穿的是一身黑衣,是准备好了“夜行”,而且蜘蛛党的夜行工具也已经收拾好,用一方小黑巾包裹着,那是替龙玲子所准备的。
这一夜,龙玲子的精神已受到了刺激,她很害怕看见这些东西,因此她向白玉娘说:“乾妈,今晚上的行动,我想放弃了!”
白玉娘大为惊疑,瞪大了眼睛,说:“女儿,你真个病了吗?别让做娘的担心!要不要我替你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龙玲子马上说:“不用了,我想我是睡眠不足,精神欠佳,只要多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她表露出疲倦不堪,便又倒在床上躺下了。
白玉娘趋至床前,表现出纯粹的慈母之爱,她抚摸龙玲子的头发,探索她的额角有没有发烧。
龙玲子的体温很正常,她的病,并非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在表面上谁也看不出来。
“女儿,那么今晚上,你是无法行动了!”白玉娘不免长叹一声,说:“这样岂不可惜?金凤花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始才把陶家的内情摸清楚,陶先生每个月之间,只有一两天到澳门,剩下陶太太一人在家,这是我们最方便的行动机会,假如今天耽误了,起码又得等候一个月。”她似乎有意的向龙玲子劝说。
龙玲子伏在枕上不语,她的乾妈并不知道她有难言的痛苦。
白金凤也说:“龙姐,今晚上是个大好机会,陶先生赴澳门去了,他的儿子到学校住校,只有陶夫人,和她的一个小女孩,及一个年老的女佣人在家中,最方便我们下手,相信那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手,龙姐,我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始才把这内情搞清楚,好难得选中了这一天,而且我把他们的住宅环境全绘好了图样,假如今晚上把行动放弃了,那我所费的一个多月的时间,完全是白费。”
龙玲子仍然没有反应,她双手抱着头颅,似是在苦思。
白玉娘再劝说道:“女儿,假如你能够支持的话,何不再冒险一次,这机会失去了,可能还要等上一个多月!我们现在正处在贫困的阶段,这也是完全为了你,要回到香港来报仇,我们组织的这个歌舞团,可亏了大本,明后天,是最后的两天演期,过后,歌舞团就要解散了,我们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遣散费,把所有的演员完全遣回南洋去!这笔费用,可不少呢!”
白金凤便采用了激将法。“乾妈,假如不是我的身体弱,自幼就患肺病,你把你的毕生的武艺完全传授给我,让我和龙姐有相同的武艺,那么今天晚上,我必定会代替龙姐去冒险。”
龙玲子忽然流下了眼泪,她哽咽着说:“乾妈,并不是我不肯卖力,实在说,我是不忍心杀人,我不忍心杀任何的一个人!今晚上,我的情绪非常不安;我自己知道,我若是不行动则已,一行动的话,必然会杀人。”
白玉娘泰然地说:“杀人有什么要紧?干我们这一行的,你不杀人的话,必会被人所杀!正如我失去了半边身子一样。记得该天晚上,那时候正是日本鬼子占领香港期间,我们要打劫的对象惊醒了,我若是要杀他的话,在他睡意蒙胧之时,就真是个易如反掌的好机会,只是碍在不能杀人的‘帮规’问题,我匆匆忙忙逃走,可被他一枪击中左肩,由二层楼上摔下街去,手臂被枪打断了,又跌断了一条腿,救我逃得活命的,正就是你的父亲龙图,这一次的行动,是我和他搭挡的。他把我拉进汽车去,但是没想到日本鬼子的警卫队,早有了准备,他们封锁了各要道,用乱枪向汽车扫射,二哥龙图连中了三枪,但是他极力支持着,终于把汽车驾离出危险地区,他把我推出车外,继续驾着车兜引日本鬼子的追兵追赶,这纯是为救我的性命呢;在后,二哥龙图,被日本鬼子追到了,但是他早已死在车中,是因为血流过多,他身体内的血液早已经流光了。”
这老太婆述说这故事时,不禁老泪纵横了,她哽咽着说:“玲子,你的父亲是个生存意志极强的人!”
龙玲子和白金凤也非常感动,尤其是龙玲子,她又需得要冷静自己,要不然,她的病又会发作了。
白玉娘叹了口气,说:“据我所知,龙二哥是被金山泊害死的!他在事前,向日本鬼子的警卫队告了密,所以,任凭我们的技术更高明,也逃不出暗算,龙二哥丧了命,我残废了半边身子。”
龙玲子不明白,她忍住悲伤而问:“乾妈,我只知道金山泊是我的杀父仇人,但是我不明白,你们是结义的兄妹,为什么他要陷害你们?”
白玉娘说:“他要陷害的并不是我,而是你的父亲,我是被沾了边的,做了陪斩的!”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陷害我的父亲?他们不也是结义兄弟么?”龙玲子再问。
“唉!说来话长,他爱上你的母亲,为了实行横刀夺爱,不惜以下毒手,将二哥陷害!”
“啊,那么我的母亲呢?我没听说过她的下落!”
“哼!”白玉娘冷嗤一声,“这个贱人,不必再提她了,她居然屈身侍敌,你父亲死后,丧服未满,就和金山泊同居了一个时期。”
龙玲子落着泪。摇首说:“不!据我的记忆,我是被金山泊领走的,我记得很清楚,他抱着我,领我到他的家中,那是一间很豪华的住宅,一切都是新鲜的,有一间堆满了儿童玩具的房间,有秋千架,有木马,还雇有一个穿有洁白衣裳的护士做我的保母,我记得金山泊说:‘小玲!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呸!”白玉娘唾了一口吐沫:“假仁假义,王八蛋!”
“但是,乾妈!我希望知道我的母亲结果是如何?她到现在为止,是还活着?还是死了?据我所知道,我妈是个可怜的女人,受了不少的折磨。”龙玲子很关怀她的母亲的结局是怎样呢?她很希望能够知道。
白玉娘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长叹一声:“经过那一次的事变以后,龙二哥死了,我残废了半边身子,心灰意冷,根本不愿意和任何人见面,我离开了香港,组织了一个戏班子远走南洋各地,流浪在海外,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龙二哥遗留下的一个小女儿——你!在你八岁的那一年,我特地偷偷地自南洋溜回来,把你带走,我一看而知,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而且天赋很好,你小小的年纪,就懂得做人的大义,了解仇与恶,恩与怨,我也是获得五弟邹鸣的帮助,是他帮忙向你证明,金山泊是你的杀父仇人,因此,你跟我走了,还留下一张字条给金山泊,说明十年之后,你要回来报仇的,你可记得那字条上所写的是些什么字句吗?”
龙玲子摇头,说:“我不希望再回忆那些。”
白玉娘正色说:“孩子,不论如何,仇你是总要报的呀,在江湖上许下的诺言岂能不遵守?”
“我只想知道我母亲的结果。她老人家后来是怎样了?是否现在还活着?”
白玉娘皱着眉宇,“我在出事之后,即远离开香港,在后,邹鸣和吴鸿洲都没有提及过,他们都好像不愿意提及你的母亲,认为这是不齿于启口的事情,据说,金山泊有一个时期,弄了一间小公馆,和她秘密同居,以后就没有下文了,据我的猜想,很可能已经死了。”
“可怜的母亲……”
在凌晨四时左右,石塘咀方面,悄悄地驶来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车中是两个黑衣女郎。
龙玲子是被她乾妈说服了,这一次的行动原是想放弃的,但为了“南洋百花歌舞团”的解散,每个歌舞团员都需得有一笔川资遣返南洋去,所需费用极钜,不得不由龙玲子想办法,另一方面,是为了报仇,这种报仇的方式是属于精神方面的。
金山泊把蜘蛛党解散了,十多年来,安逸无事,不意突然间又有类似蜘蛛党的劫案一连串发生,把港九二地,闹得满城风雨,使金山泊坐卧难安。
白金凤为她驾着汽车,沿途上给她讲解陶宅的内情,白金凤也是白玉娘的乾女儿,自幼身体羸弱,无法接受蜘蛛党的武功锻链。白玉娘把她训练成另一种用途,就是专为探路的,所以在歌舞团之中,她除了表演以外,还做交际业务。
他们这天晚上要下手的是一个姓陶的住宅,陶某是个为富不仁的奸商,曾经发过一笔国难财,现在仍在做投机买卖,只因为他是个老色迷,曾经和“百花歌舞团”的一个舞女勾三搭四,所以引来这场祸事。
白金凤在歌舞团之中,办的是交际业务,每逢遇有这等“货色”上门,她都需要特别注意,因之,她曾和那陶某所追求的舞女登门拜访过陶宅一次。
白金凤每遇有这种类似的事情,就等于有特别的任务在身,她必需要了解四周的环境,以便行事。
所以,她绘了陶宅的图样,把陶宅的一家人的行踪作息也藉机会弄得清清楚楚。
汽车停下了,白金凤找到个暗僻的地方,足以供汽车掩蔽,她俩双双的跨出汽车。
白金凤将一只小型的包裹递给龙玲子,说:“所有应用的东西,全在里面。你需要注意的,就是花园内有两只凶猛的狼狗!”
“知道了!”龙玲子边答着,边用黑丝巾,将她的秀发束起:“凤妹,我别的不希望,只希望今天晚上,我能够不杀人就好了!”
“今晚你能够忍耐,自然就不会杀人!我去替你把狼狗引开!”白金凤预备好了一包烤兔肉,她先朝那座精致的花园住宅趋过去,还未及来至大门,已经可以听到狼犬的叫吠声,白金凤贴着围墙跑步,凭着它们的嗅觉,在围墙内追踪,不断的狂吠。
白金凤跑了一段路把这对凶恶的畜牲,引导至和龙玲子入宅的相反的方向,然后把兔肉扔进花园去。
这些烤兔肉,原是渗有重量的麻醉药剂的,这两条狼狗不吃则已,若是一吃进口的话,起码有数小时不会苏醒。
龙玲子已来至另一面的围墙旁边,她掏出五爪金龙的金钩绳索,持在手中抖了两抖,便向墙上挂去,她的手法干净俐落。五爪金龙已经牢牢的挂在墙内贴近墙边的一株老榕树上,她扯紧了绳索,立刻双脚腾空,向墙头上纵去,只片刻,那高约丈余,栽有玻璃刺的高墙,她的一只脚已经能在上边立稳了。
因为墙头上栽有玻璃刺的关系,她不能够久立,只借那一立足的一刹那间,将绳钩向老榕树的顶梢再高挂了一层,然后利用荡秋千的方式,顺着力量向高空一飘,已很安然地立在那栋小洋房的凉台之上了。白金凤所绘的地形图解已有说明,那洋台内进处就是陶奸商的寝室,陶某为业务关系,赴澳门去了,卧室内只有陶夫人一人。
龙玲子将绳索找个稳当的地方搭好,为她离去时铺稳了后路,她看那扇落地长窗,在内下了闩,假如不把玻璃敲碎,伸手向内拔开门闩的话,她是根本无法进内。
龙玲子自她的小包裹之中找出一颗专为割玻璃的钻石,在那玻璃窗上,刺划了一个梭形的形状,然后在上端用指头轻轻的一敲,那块玻璃便翻了个身,龙玲子急忙将它接住,取了出来,然后伸手进窟窿拔开门闩,那扇落地长窗便推开了。
龙玲子伏地蛇行爬进房间里去,她可以看到,面对的一张席梦思床上,正熟睡着一个肥团团的妇人,正就是陶夫人,龙玲子祈祷说:
“希望今夜我走时,不要杀人……”
龙玲子的口中,念念有词:“我不要杀人……我不要再杀人了……”
陶家因为是个暴发户,所以寝室内的一切摆设,全都是新购的,奢侈却庸俗不堪,在陶夫人的梳妆台旁边,还有着一口小型的保险箱。因之,这一夜的行窃的方式,稍为两样,她需得先找保险箱的钥匙。
她得先利用哥罗芳,将陶夫人迷倒,然后去窃取她的钥匙,以龙玲子的经验,女人的钥匙必定是贴近身体收藏的,若不是藏在枕下的话,必然是挂在裤腰带之间,或者是床头柜,反正是最接近她的地方。
龙玲子取出一方手帕,将身边携带的一小瓶哥罗芳取了出来,在手帕上倾倒了些许,便向着陶夫人的脸孔上一铺,这个肥团团的暴发户妇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那副熟睡的样子。
龙玲子略歇了片刻,她要等待那麻醉药发生了效力时,始才动手。
首先,她搜索陶夫人的颈项,陶夫人挂有一串足有二两来重的金链子。龙玲子便老实不客气地将它取了下来,最重要,还是那根保险箱的钥匙,她开始动手了,摸索了陶夫人的枕下,但是枕下竟然一无所有!
陶夫人状如死人一样,被一方手帕盖着了脸孔,怪可怜的一副样,龙玲子起了恻隐之心,又喃喃地说:
“我不能杀人……今晚上是绝对不能杀人的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我既要洗劫她的财物,又何必再杀她呢?我不能杀人……”
然而,钥匙已经找到了,是在陶夫人的裤腰带之间,那一串钥匙,包括了有门匙,抽屉钥匙,衣箱钥,连同保险箱的,共有十多根,龙玲子取到手中,即匆匆去将保险箱打开,另外,就是要旋扭那保险箱的号码盘了,这也是蜘蛛党所应有的技能之一。
龙玲子在接受白玉娘的技能训练之时,就曾经扭开过四十余种构造不同的保险箱。
那是全靠耳朵细听,听那锁键所发出的声响,那是必须要极端的冷静始才行的。
龙玲子极力冷静自己,但她的脑筋竭力在想,一面喃喃自语,给自己加以警惕说:“什么都可以,一切都不成问题,就只是今夜,我不要杀人,那个肥团团的妇人已经是可怜至极,我怎能再杀她呢?我不能杀人……”
由于她的脑筋纷乱,保险箱的号码盘,对来对去,怎样也对不准。
杀人,杀人,杀人……这字句在她的脑海里重复,重复,又重复……
“我不能杀人……不能杀人……”她喃喃念着,受此影响,她的旧病复发。
龙玲子原是有着一副娇媚而又纯良的脸孔,那是属于充满青春气息的美人,但她的病态发作时,渐渐的柳眉倒竖,两眼闪露青光,一副凶神恶煞的脸貌外露,而且她的那头乌黑的秀发,在左额角,马上会冒出一撮白色的头发。
龙玲子已不再是个菩萨心肠的善良人了,一股内在潜伏着的兽性,狠毒残忍,嗜杀成性,已发作出来。
她舍弃了那座未曾打开的保险箱,喃喃地咬牙切齿说:“我要杀人!我的母亲是怎样死的,我就要怎样报复!”她朝着那张床趋去,陶太太仍沉睡在床上,一方有“哥罗芳”的手帕仍在她的脸上。“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龙玲子的眼中闪烁着青色的凶光。
她不再可怜陶夫人,那暴发户的女人了,她开始找寻凶器,床上没有玻璃丝袜,她是惯于用玻璃丝袜的。
她打开了衣橱,取出一条丝质的领带,毫不考虑地就向床上的女人扑过去,霍然间用领带绞在陶夫人的脖子上,运用浑身的力量,灌注在两只强健的手臂之上,咬紧了牙根使劲猛扯。
陶夫人好像略为有了感觉,挣扎了片刻。
约数分钟之后,龙玲子痛苦不堪,她额上那团火似的力量已告消失,相反的是满额冷汗,她的眼睛里所闪露出的那种含有恐怖性的色彩也同时失去,回复了平常的忧郁,左额角上那撮白色的头发也渐褪去了。
陶夫人已死在床上,死状很惨,那形状恐怖极了,龙玲子咽着气,呐呐地说:“唉!我又杀人了,我为什么又杀人呢?为什么老控制不住,唉!这可怜的女人……”她淌下了眼泪,无心再去设法启开那只保险箱,她胡乱的在那梳妆台的抽屉里,取了几件手饰,算做行窃,即匆匆地由原路退出了陶宅。
白金凤守候在汽车下为她接应,龙玲子如一缕烟似地钻进了汽车。
“得手了吗?”白金凤问。
龙玲子不回答,只说:“快走吧!”
当汽车驶动时,龙玲子已如泪人一般,汽车消失在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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