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泊还未起床,下人已经进房来将他唤醒了,说是有女客到访。
金山泊可没忘记午后和龙玲子在浅水湾之约。
“谁找我?”他问。
“那位经常来的吴小姐,她怒气冲冲,好像是要找你兴师问罪!”下人答。
提起吴媚,金山泊就感到头痛。
他不明白,像吴媚这样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为什么偏会爱上一个像他这样的老头呢?
这也许是吴鸿洲自幼将她娇纵惯了,使得这个小女郎任性所为,她爱怎样做时,谁也拦阻不了她。
“让她在客厅上等候着。”金山泊将下人打发走之后,立刻洗漱更衣。
当他走出客厅之时,吴媚的踪影却不见,原来,她早已经进入书房去了,在书橱上寻找金山泊的药品。
“你在干什么?”金山泊问。
吴媚猛然回头,怒容满脸地说:“我要找寻上次你所说的化学药品!”
“你要找寻它,有什么用意呢?我早把它搬到工厂去了!”金山泊表示毫无所谓地说。
“这东西可怕,把我害苦了,它将我迷昏,十几个小时也未醒。”
金山泊转换了话题,说:“令尊已经和我见过面,他不赞成你再到我这地方来。所以,我也只有劝告你……实在,我们的环境和年岁都不相称。”
吴媚即露出了少女的娇羞,她实在没想到她的父亲和金山泊是相识的。她刚和母亲吵了架跑出来的,她支吾着说:“我要找寻那药物,因为它是迷药,害我漏掉了一次小考。”
金山泊分辩说:“我早告诉了你,它是工业上用的原料,有毒素的,但对人、畜没有伤害性!”
吴媚呶着小嘴,仍然露出一副很不高兴的形色,其实她根本就是找藉口而来的,为的是想和金山泊接近。“那么,我问你,为什么我会被迷倒,人事不醒十多个钟点?”
金山泊再次把话题岔开,说:“你真该回家去了,令尊一再警告过我,以后你再向我家里跑,若是出了乱子的话,该由我负完全责任!”
“我就是为这件事,和妈妈吵过架故意跑出来的!我发过誓,永远再也不回家了!”她耍出她的刁蛮脾气。
金山泊大为困惑,他的这一觉,已经是睡到下午一时了,若是吴媚再扰缠他,必然会误了和龙玲子在浅水湾之约。“你这样跑出来,你的父母岂不是又会把责任加诸在我的头上吗?”他说:“这样不行,我可要打电话通知你的父母,教他们把你领回去!”
“你好像是在向我下逐客令!”吴媚撒娇。
金山泊不语,他迳自趋至电话机前。当他要拈起话筒之时,吴媚可趋过来了,一手将话筒按下,怒目圆睁,说:“假如你不高兴我到这里来,我马上就走!”
金山泊弄得很尴尬,但是他又不能不让吴媚就走,因为他另有约会。
吴媚见金山泊缄默着,再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走出这间屋子,仍然是不会回家的!”说完,她拐转身来,悻悻然地昂步而去。
金山泊似乎于心不忍,喊了一声:“吴媚。”
吴媚止步,以为有了新的希望。以期待的眼光,望着金山泊,金山泊的心中立即起了警觉。于是说:“再见!”
浅水湾是香港的风景区,有一片广阔澄黄色的沙滩,远眺海洋,一望无际。
在滩岸靠山的地方,有许多私人的海滩别墅,有小巧玲珑的,也有建筑宏伟的,自然,看那些建筑物,就可以分别得出它的主人们的身份。
金山泊如约,驱车来至浅水湾,这时候,他始才想起,龙玲子并没有给确实的地址,浅水湾的地方这样大,叫他如何找寻?
这时候,海滩上倒有不少的弄潮儿,有远道而来的,也有附近居住豪门的阔客,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停满了在停车场上。那幅黄沙上却张满了七颜八色的太阳伞。
金山泊猜想,龙玲子也许是游泳而来的,因之,他也到“海滩管理场”上去,租了一把太阳伞,和一把帆布椅子,要了一点饮料,独自欣赏这海湾风光。
弄潮儿的年轻的男女较多,他们成双成对,有在海水中嬉玩,也有在海滩上追逐。
年轻的孩子们有玩沙的,也有大伙儿玩球的。
金山泊自觉形影孤单。记得约廿年前,他也曾在这儿有过约会,而那不是龙玲子,而是龙玲子的母亲——尤翠。
金山泊的脑海里充满了幻想,海面上飘过,有许多私人的游艇,那是一种特殊阶级的奢侈享受。
金山泊也曾经有过一艘游艇,不过那已经是近廿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一艘银白色小巧玲珑的游艇,有布帆和摩托两用的。
他还给那艘游艇取了个名字,叫做“翠岭号”是为他的情人尤翠所取的名字,那时候,他和尤翠正在热恋之中。
这些回忆,是很残酷的,往事像尘烟般过去了,他落个孑然一身。
浅水湾还是老样的景色,可是人事已非了。
一艘银白色的游艇,在白浪与绿波之中驶过,艇上坐有两对男女,只见其中的一个穿红色泳衣的美女,在船椽纵身跃水,哗喇喇激起了一阵水花,过了许久,始冒出水来,真像一条人鱼,动作敏捷俐落,只刹那间,她已游到沙滩之上了。
金山泊很注意那条美人鱼,她的泳衣鲜艳夺目,衬上洁白的肌肤,玲珑浮凹出身材,那细细的腰……和他的老情人尤翠十足相似。
倏而,那美人鱼抬起头来,金山泊暗吃一惊,因为她的脸孔也和尤翠相似,那是龙玲子啊!
龙玲子没有爽约,到浅水湾来会面了,金山泊急忙站起来相迎,但龙玲子并不和他打招呼,霎了霎眼睛,向金山泊示意,她朝着在海滩摆设着的饮料篷走了过去,金山泊知道,也许游艇上的另一女郎,就是白金凤,她是白玉娘的耳目,龙玲子需要避讳。
他也不动声息,徐徐的尾随在龙玲子的背后。
龙玲子在饮料篷购买了一瓶可口可乐。用麦管啜着,金山泊也佯装购买饮料。
龙玲子说:“你来得太早了,最好现在离去,等到晚上七点钟,仍在那老地方等我,就是你现在置太阳伞的地方!”
原来,白玉娘新近交结了一个富翁,在浅水湾这地方有一间豪华的别墅,也有华丽的游艇,这富翁姓贾,叫贾仁心,也是色狼一个,他追求龙玲子甚烈,这天是他在别墅之中为龙玲子设宴。
贾仁心有一个儿子,名贾杰克,在白日间,贾杰克和他的一个同学邀龙玲子和白金凤玩游艇。
龙玲子昨晚得到了消息,不肯将机会错过,顺便将金山泊也邀请来了。
金山泊见龙玲子的态度神秘,希望能多得到一点真相。他正要开口时,岂料龙玲子又说:“看!白金凤又跑上海滩来找我了!你快走吧!她是个长舌妇,一点形迹都不能被她发现!”
金山泊皱上眉宇,说:“没想到你怕白玉娘会怕到这一地步!”
龙玲子不乐,沉下了脸色说:“在事实真相未搞清楚时,她是我的乾妈。”
金山泊只好如命离开了,当他来到一株棕榈树下,偷偷回首,果然不错,白金凤是追踪到了,她奉命盯着龙玲子,竟是一步也不肯放松呢!在她的背后,还跟着有两个阿飞式的青年人。
白金凤说:“哟,我早就猜想到,你就是溜到这里来了!”
“口干嘛,我请你们喝可口可乐!”龙玲子笑着说。
金山泊无可奈何,他来到了市区,找到一间弹子房,独自消磨了一段时间,又在咖啡室内吃了一杯咖啡,用过晚饭之后,约七点钟,始才回到海滩上去。要熬过这段时间,是最难受的事了。
在晚间,气候渐为寒凉,但仍有少数的弄潮儿,那多半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尤其以青年男女最多。
金山泊还是遵照龙玲子的约定,守候在原来的地方,就只是没租太阳伞就是了。
果然的,龙玲子并没有爽约,她已经换了一套便装,匆匆的跑出来了,拍了拍金山泊的肩膀,说:“快走,我是溜出来的!”
金山泊说:“晚饭吃过了没有?”
龙玲子说:“酒席还没有完,我推说有点不舒服,到海滩上来吸点新鲜空气,趁机溜走。”
“那么,将来你的乾妈不会责备你吗?”
“我们必需要快走,否则那老家伙和白金凤都会出来找寻我。”
金山泊便匆匆的带领龙玲子,进入他停在海滩旁的汽车。
他俩进入车中,还没坐定,岂料车内早已经坐定了一个人。
她冷嗤一声,说:“哼,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以为恋爱还有年岁上的差别的,原来你们两人已经私下往来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金山泊和龙玲子俱大惊失色,猛然回首,原来,背后坐着的竟是吴媚,是吴媚问题倒容易解决,若是白玉娘的话,问题可就麻烦了。
原来,吴媚在离开金宅之后,根本就没有走开,她看出金山泊行色匆匆,可能是有什么特别的约会,因之,她唤了一辆街车,守候在路旁,直追踪到浅水湾,金山泊和龙玲子怎么会面,金山泊至弹子房打弹子,到咖啡室去吃咖啡,在什么地方吃晚饭,吴媚一直都跟踪着,金山泊自命是老江湖了,但是吴媚向他跟踪,他可全没注意。
“你为什么要盯着我?”金山泊怒颜于色,很不痛快。
吴媚悻然说:“假如一个人是光明正大的话,又怕什么盯梢?”
龙玲子勃然大怒:“吴媚!你是在侮辱我了,你出言不逊,口带渣滓,可要考虑后果!”
吴媚也不示弱,说:“了不起,你把我杀掉。”
这句话正戳中了龙玲子的心境,立时,她怒火冲天,马上起了变态,脸露杀机,额角上的一撮头发也逐渐变白了。
金山泊害怕把事情闹大了,他知道假如发生了任何事情,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利的。他必需要立即将她俩之间的冲突压制下去,金山泊能够牺牲和吴媚之间的友谊,但是他却不能放弃龙玲子,尤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金山泊已经费尽不少的心机了,好容易才难得有这个机会,让他们父女单独一诉苦衷;吴媚却莫名其妙的插了进来,最莫名其妙莫过于她正在追求一个老头儿。
“吴媚,你盯着我干吗?论我的年岁,比你的父亲还大些呢!”金山泊毫不留情,这是他唯一的办法,可以将吴媚马上摆脱。
龙玲子也趁口说。“假如你搞不清楚,大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他和我们之间,有着什么关系。”她是脱口而出的,金山泊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吴媚大愕。“我的父亲,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金山泊和吴鸿洲之间曾经有过密契,他们都同样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会知道他们过往的事迹。因之,他说:“吴媚,别管我们的闲事,你有你的去处,相信你年轻的朋友也很多,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去玩乐?来麻烦我干吗?”
吴媚也露出狠劲了,她指着龙玲子说:“我需要问的,是我的父亲和你们有着什么关系?难道说,他也是你们白府名单上的客人么?”
龙玲子霍然起身,几乎就要动手,幸好金山泊制止。
他命令吴媚,说:“我请你下车,即算是我对你的不礼貌!我也没办法了。”
吴媚大怒,这是她有生以来所受到最大的侮辱,一往是娇生惯养的她,怎么受得住这种气?立刻,她自动推开车门,连头也不回,匆匆而去。其实这时候,吴媚已经是伤心欲绝了。
金山泊自然不会在乎和吴媚绝交,只是心中也略有一点难过就是了。
吴媚的踪影已逐渐在海滩上消失。
金山泊自车厢中探首注望良久,回过头来,他发现龙玲子正在吞吃药丸。不胜诧异,以龙玲子的体格而言,够得上健美二字,她的面貌,也没有丝毫病容,金山泊便问:“你吃的是什么药?你有什么病吗?”
“你管这么多干嘛?”龙玲子很不礼貌地回答。“别以为今天是我俩的什么特别约会,我只是想把你我之间的关系搞清楚而已!”
金山泊很难过,吴媚既然已经走了,他就无需要再有什么顾虑,推上牌档,踏满了油门,驾着车,驶离了浅水湾,边说:“我已经明确的告诉过你,我们是父女的关系,我是你真正的父亲!你是我的女儿,你之所以姓龙,不过是挂名而已,我无需要给你什么证据,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这句话使龙玲子的精神大为振奋。“你带我去见谁?他可以做我们的证人吗?可以证明我们的关系吗……”
“我带你去见你的母亲。”金山泊露出苦笑说。
“我的母亲?”龙玲子毛发悚然。“她……她老人家仍活在人间吗?噢……可是真的?”
“她活在人间,你可知道你的母亲的姓名吗?”
“我知道,她姓尤叫做尤翠,据说是一个绝世美人,乾妈曾经一再向我提及过,说我的容貌,和她十分的相似。”
金山泊点顿:“一点也不错,你和她长得十分相似,我看见你等于看见她年轻的时代一样……”
“她老人家的身体健康吗?”龙玲子很关切地问。
“到时候,你们母女相见,就可以知道了。”金山泊呐呐说,于是,他踏了油门,汽车风掣电驰,驶到统一码头,连汽车一起乘轮渡过海。原来,金山泊的针织厂是设在九龙的郊区元朗的,龙玲子的母亲尤翠,可能就是住在工厂里。
在夜间乘轮渡过海,另有一番滋味,香港是一个繁华的小岛,五颜十色的灯光,罩成一座灯山,海面上是平静,有稀落的灯光露出渔船,遥望九龙,又是另一个繁华的世界。
金山泊伏在船的栏杆旁,抽着烟卷,龙玲子原是对着海水沉思的,她幻想了许多光明灿烂的未来,母女会面,该是多么教人喜悦的事情呢?屈指一算,将近有二十年了。
“我听乾妈说,我的母亲和我长得非常相像,可是真的吗?”龙玲子也是耐不住寂寞,又向金山泊打开了话匣子,可是她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又再次问了已问过的问题。
“别再提你乾妈了!”金山泊说:“现在,你可以看到你的生母,假如不是你的那位所谓的乾妈多管闲事,你们母女会分别十多年吗?”
龙玲子黯然,但是她的心情仍然是兴奋的,相隔将近二十年,能见到亲娘,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何况在乱世之秋。
轮船的汽笛响了,呜……呜……呜……将近拢岸了。
金山泊扔下烟蒂,向龙玲子一偏首,说:“我们坐进汽车去,上了岸,我就开快车,让你尽速看见你的亲生母亲!”
轮船拢了码头,机动的绞链搭上了跳板,乘客鱼贯上岸,然后就轮到汽车登岸了。
金山泊驾车自船舱之中驶出来,越过闹区之后,他即开飞车,朝元朗驶去。
龙玲子又说:“我仍有疑问,你自承认是我的生父,但是你怎样能够证明呢?虽然,你和我的母亲有暧昧的行为。”
“你问这话未免太过愚蠢了!”金山泊再说。“你颈上带的那颗首饰就是我送给你母亲的。”
“但是我总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
金山泊吁了口气,说:“我当然有证据在手,当年,你母亲给我的信件,及你出生时,我和你共摄的照片,有许多呢!……而且,你见到你的母亲之后,她会给你说明白,假如她的精神还正常的话。”
“假如她的精神还正常的话?”龙玲子讶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山泊自知失言,支吾着说:“你现在不必多问,最重要的还是得赶到目的地,到时候你就可以明白了!”
之后,金山泊就再也不开口了。他拼命加快速度,汽车在陆地上飞驶。
龙玲子困惑不已,忽然,她又说:“我老觉得有一辆汽车在跟踪我们……”
金山泊自回望镜上看去,果然的有一辆汽车跟在他们的背后,相距约有百余码,它的速度也相当的快。
“很可能是吴媚余心不死,是她在追踪,我们别理她就行了!”金山泊说。
汽车仍然在公路上飞驰,不久,“金山织造厂”在望,那是一间规模相当大的工厂,不过这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工厂内除了管大门的以外,就没有人了。
金山泊将汽车停放在路旁,那辆追踪的汽车却没有追过来,它失了踪。
龙玲子含笑说:“吴媚倒是个相当机警的人物呢!”
“我们别管她就是了!”金山泊说着,带了龙玲子,朝一条岔巷走去,他并不走工厂的大门,在那条岔巷尽头,有着一道厚木板门。配有自动开关的钢锁,他携带有特制的锁匙,扭开了门键。即听到有一条雄壮的恶犬的叫吠声音,在那广大的花园间,如流星般扑过来一团黑物。是金山泊向那只黑狼犬在吼喝。“DARKIE,安静一点!”随着,他俯身去抚摸那条黑狼犬的头部。
这条恶犬认识它的主人,马上就摇尾巴了。
花园内显得有点凄清,充满了恐怖气氛,落叶遍地,野草杂芜,面对着有一间古老的洋房,罩满了长春藤,灯光昏黯,像一个害了黄胆病的老人,看样子,这座屋子和那工厂是根本分隔开的。
金山泊招呼龙玲子进内,未及数步,屋子内已奔出一条粗眉大眼的恶汉,手中持着一管鸟枪,凶神恶煞地吼喊:
“什么人?站住!”
“阿汉!是我!不用紧张!”金山泊回答。
那名叫阿汉的粗人,是楞头楞脑的,立刻收下了他的鸟枪,欢迎他主人和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女客进了屋子去。
龙玲子暗暗称奇,这地方门卫森严,形成一幅禁地,假如她的母亲尤翠住在这个地方,也用不着这样严重,瞧那些门窗,都装上了极粗的防盗铁栏。
阿汉赶至金山泊的耳旁,极其紧张地说:“龙头,尤娘娘今天又犯了……”
金山泊点了点头,制止他说下去。以后,他便带领龙玲子进入屋子里去,屋子内的陈设,还够得上水准,说不上华丽,但样样俱全。
金山泊笑着说:“是我的另一个家!”
龙玲子点头,说:“家母就住在这里吗?”
金山泊不答说,好像这屋子里并没有其他的佣仆,就单单有阿汉一人看守着。
阿汉给龙玲子端上茶来。
金山泊向他吩咐说:“我们需要喝一点酒,到酒橱去取一点好酒来,要陈年的威士忌,和义大利的葡萄酒!”
阿汉应命去了,龙玲子老觉得环境不对劲,实在屋子内冷寂得怕人,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好像再也没有第四个人了。
“你不是带我来看我的母亲的吗?”龙玲子说。
“自然,我的目的是要让你们母女相见!”金山泊矜持着说:“但是在你们还没有相见之先,我想向你说一个故事,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这个故事,你是必需要听的!否则你无法了解你的母亲,更无法了解你自己的身世。”
阿汉已将两瓶美酒端上来了,还有两只洁净的玻璃杯,和冰箱里取出来的冰块。
龙玲子需要了解真情,也只有静下来听金山泊说故事,金山泊替龙玲子斟满了一杯葡萄酒,他自己却一连干了三杯威士忌,似乎,他的内心之中隐藏着许多苦痛,他要借酒的力量,将它发泄出来。
他的眉宇紧锁,千头万绪的话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又再喝了一杯酒,开始说:“你的母亲,尤翠,是一个出身可怜的孤女,她的舅母将她收养成人,但她的舅母的出身也不是正当人家,尤翠刚长成,便逼她下海做舞女,因此,尤翠一直生活在火坑之中,她的思想是纯洁的,而且她立志要跳出火坑……”
“我的父亲龙图,也是一个贼,她既要从良为什么要嫁给他呢?”龙玲子问。
“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龙图并不是你的父亲!”金山泊正色的说。“尤翠并不知道龙图干的是什么行业,那时候尤翠在舞厅里工作,经常被流氓欺侮,龙图在偶然的机缘下,仗义挺身护花,此后和尤翠交往甚密,尤翠感恩知遇,以身相许,龙图付了一笔钜款,给尤翠赎了自由身,终于他俩结合了!”说到这里,金山泊顿了一顿,斟满了一杯酒,长叹一声,倾饮而尽,他似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提及往事,使他的眼眶也有点红润,他又继续说下去:“但尤翠并没有搞清楚一点,龙图在我们五个结义兄妹之中,是最为残忍暴戾的一个,他所结的仇人不少,随时随地都会有仇人寻找上门。尤翠在婚后,非常本份,纯是以贤妻良母的表现,使我们大家都感动,龙图却变态异常,动不动就向尤翠辱骂殴打,他经常向尤翠咆吼,‘……要知道,我不是娶你来的,我是花钱买你来的!假如你不高兴,可以随时随地滚蛋……’尤翠忍辱吞声。我为她很不平,我连络了吴鸿洲、白玉娘、邹鸣,向龙图相劝,但龙图反而讥讽我们多管闲事……”他的泪珠已掉下来了,这是——“英雄不落泪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深恐被龙玲子发现,急忙背转身去拭擦。
龙玲子表示不明白:“龙图既然爱尤翠,才会和她结婚,为什么婚后又会对她虐待?”
“龙图是交结仇人过多,内心恐惧,随时随地都会有遭仇人暗算的可能,他恐怕连累尤翠,心理变态,他既爱尤翠,又希望尤翠早日离去……那一年我的儿子人圣出世,他的母亲难产丧了命,医生救了人圣的性命,却牺牲了他的母亲,所以人圣生出来,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尤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很同情我们父子两个,人圣可说是经她的帮忙扶养长大的!”
龙玲子点着头,似乎十分赞同她母亲的所为。“也在那个时候,你们产生了情感,对吗?”
金山泊摇头,“龙图还是经常的殴打尤翠,她在我的家中走动时,经常可以看到她的身上是伤痕斑斑的,但尤翠还是极力掩饰,不希望家丑外扬……记得那是一年的夏天,我儿子人圣已经有五六个月大了,龙图忽然失踪,什么话也没有给家里留下,连影子也不见了,初时,我们以为在三五天之内就会回家的,后来过了几个月,龙图还是没有出现,我发动了全副力量找寻,龙图好像是石沉大海……我们大家都相信他已经死了,我是一个丧妻不久的鳏夫,尤翠等于是一个新寡文君,我俩每日接触,渐生情苗,我没忘记她是我的弟媳,但情感是作弄人的,那时我已坠入情网不能自拔,我宁背着不义之名,也要和尤翠结合,也因为这样,吴鸿洲、白玉娘等人对我大起反感,也因为这样,阻延了我和尤翠的婚事。”
龙玲子没有丝毫的同情之心,她摇着头说:“你别捏造故事唬我,据我所知,龙图是在盗窃香港港督的公馆失手,被日本人乱枪打死的,那时候日军正占领香港……龙图并非失踪而下落不明,而且,那天晚上,是你告的密。”
金山泊大怒,狠声向龙玲子斥骂:“现在是要听我说,还是听你说?”
龙玲子可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任何人,但她立即摄服在金山泊的咆哮之下。
金山泊又斟满了一杯酒,他的目光,露出愁绪,将酒一口饮尽,又继续说下去:“……我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有人证、物证可以证明,龙图失踪一年多,突然间又出现了。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了,香港陷在日军手中,我们蜘蛛党的长辈吩咐我们大闹香港以反抗日军的暴政,龙图之突然出现,于我们的工作很帮助,但是对我和尤翠的恋爱,却有甚大的打击,那时候,尤翠已经身怀六甲,腹中有了你!”他指着了龙玲子,“你可知道,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受了多少的苦难,没想到你长大成人之后,竟连生父生母都不相认!”
龙玲子既是尴尬,又是羞愧,但是她又不能够因为金山泊的三言两语,就承认了他是她的父亲。
“龙图的失踪,是因为躲避仇家寻仇,另一方面,他溜至北方,是要追踪一个仇人,追了年余,将仇人一家五口杀绝。他回来之后,发现尤翠怀孕,心中既妒又怒,把他失踪年余,抛下尤翠死活不顾的事情全忘记了,只怪尤翠不守妇道,经常拳脚交加,好像以虐待尤翠为乐,尤翠每日以泪洗面,要求离婚,他又不许,尤翠逃走,又被他抓回来,当时,尤翠是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而忍辱偷生……”说至此间,金山泊已是老泪纵横了。
龙玲子开始不安,因为她就是那腹中的孩子,她倒没想到,她在母胎之中时,就使她的母亲受到这么许多的痛苦。
“你可知道龙图怎样对待你的母亲吗?”金山泊忽而又说:“他给你母亲一把刀子,命她自己把腹中的胎儿挖出来!”他说时自身上取出一大叠陈旧的情书,和照片,那些照片,都是当年他和尤翠欢乐共游时所拍的,另外还有龙玲子孩提时代的照片,由龙玲子还是婴儿,到她会坐,会站,会走路,蓄长头发……那幅蓄长发穿洋装的照片,起码已经有七八岁了,也就是金山泊所持有的最后一张照片,之后,她便被白玉娘拐走了。
瞧其他的婴儿照片,看不出什么,略为只有一点轮廓,但是瞧蓄长头发的那一幅,可就不同了,完全可以看得出,那确实就是龙玲子。
金山泊自那叠情书之中,拿出一封,交给龙玲子说:“这是当年你母亲给我的亲笔信,备述当时龙图如何虐待她的情形,可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并非假话。”
龙玲子取出信函细读,她的母亲称呼金山泊仍是大哥。内中有一段,是这样的:“龙图仍然怀恨我腹中的胎儿,近来他疯狂的态度变本加厉,昨夜酒醉后,摔破了盃子,用碎玻璃片划破了我的脸,还禁止我哭泣,他说:‘一个荡妇,应连哭的资格也没有……’之后,他又取出一把日本人的武士切腹刀,命我自己将腹中的胎儿挖出来,限我廿四小时内动手,否则他就亲自动手了……大哥,教我如何是好?我现在是求死不得,求生没趣,请救救我,看在腹中的孩子的份上,这是你的孩子呢,大哥……”
龙玲子也忍不住,辛酸之泪畅流,当时的情形,由这短短的几行字句之中,就可想像到当年的情景是如何的可怕了。
她流下了眼泪,将那张滴满了泪痕的信纸,重新塞进信封里去。忽而说:“是否因为如此,你为了救我的母亲便设计陷害龙图,向日本人告密?”
金山泊摇首,这件可怕的事情相信在他脑海之中仍有回忆,他的嗓音微有战栗,扣动了指头,命龙玲子安静坐下,说:“玲子,我有不白之冤!这件憾事,我也不必同世界上的任何人解释,因为你与我之间关系不同,我承认你是我的女儿,我也希望你不忘本而认双亲,所以,我愿意坦白向你说明……”他已经略有醉意,但仍然酒不离手,一连又喝了好几杯,似乎是希望藉酒精的力量来减却心中的痛苦。“我们奉蜘蛛党长辇的吩咐,实行大闹香港,当然,打蛇是要打头,我们要闹港督府,一切的行动,全是我设计,原是万无一失的好戏;我准备洗劫了日本军阀的港督公馆之后,再给他在屋顶之上挂上一面国旗,另外用白布大书,叫日本鬼子滚出香港去……可是,在数分钟的演变之下,我的全盘计划完全倾覆,而且害龙图丢掉了性命,白玉娘断了膊胳,蹶了腿……我担当了一切的罪名……”他又拼命喝酒,好像这件事情,他根本无法解释得清楚。
龙玲子更是无法了解,她对金山泊垂怜,但是也怀疑金山泊是在做戏,她以为金山泊在争取他的同情。
金山泊老泪纵横,但他自命还是个英雄人物,要坍台,也不能坍在这地方,因之,他极力忍耐,反而含笑说:“我的设计,向来是万无一失的,那天晚上,负责行动的是龙图和白玉娘,不管我们弟兄之间交恶到什么程度,龙图一定要听从我的指挥,因之,他和白玉娘按照计划行事去了,在港督府的周围,日本卫兵,几点钟至几点钟交班?几点钟至几点钟负责守卫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勤?是懒?我全有记录,当然龙图和白玉娘是要找他们势虚之时攻入,又要安全脱逃出来,我全计算好了,那是万无一失的……我和吴鸿洲是负责的接应工作,在我未赴使命之前,趁空去看了尤翠一面,假如我不去,也许于我在蜘蛛党中的地位,还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此去,问题就发生了,我看见尤翠在她的寝室之中痛哭流涕,痛不欲生,为了什么事情呢?她宁死也不肯说,就只是痛哭,经我再三逼问,她始说出来,但是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想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龙玲子惊惶说:“是尤翠告了密么?”
金山泊黯然点头,说:“尤翠忍受不了龙图的虐待,竟然下毒手,向日本港督府告了密,我欲援救,已经是来不及了,当我赶到日本港督府去之时,不幸的事件,早已经发生,龙图负了重伤,和白玉娘驾着汽车逃亡,日军军警穷追不舍,幸好龙图在临终之前,尚明大义,将白玉娘放生,让白玉娘逃得活命,但是,也因为白玉娘能够死里逃生,能获得活命,天下就此也就大乱了……”
金山泊的醉意已露,他再要倒酒时,龙玲子已加以制止,此情此景,就相等于当年金山泊和尤翠热恋,无法摆脱圈子内的闲言闲语,而藉酒消愁,尤翠向他阻劝……龙玲子是尤翠的女儿,在十余年后之今日,龙玲子居然也阻止他喝酒,触景生情,金山泊不免抚今思昔,龙玲子的容貌,和她的举止,一切都和她的母亲太过相似。
“我不希望你喝醉,我希望能听完你所说的故事。”龙玲子说。
金山泊缄默了半晌,趋至窗前,拉开了窗门,他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玲子!你不会明白,在江湖上言恩仇,那不是简单的事情,尤翠出卖自己的丈夫,陷丈夫于死地,凡是龙图的亲属,以及圈子内外的朋友,都可以处置尤翠,那种报复,可以制造成史无前例的惨案,我不忍尤翠受辱,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挺身而出,我承担了告密的罪名;因为我是蜘蛛党的掌门人,吴鸿洲、白玉娘、邹鸣,他们对我无可如何,就算我有再大的过错时,他们也无权过问,所以,我把龙图的事件全承当下来了,然后宣布收山,将蜘蛛党解散。从江湖上的道义而言,白玉娘的报复方式,是合理的,她培植龙图的下一代长大成人;替父报仇,但是内情她搞不清楚,龙图是虐待自己的妻室而召致恶果,我只是代人受过,承担了罪名,但是在江湖的道义上而言,收山以后,任何恩怨都可以一笔勾消……”
龙玲子非常感动,她已经是泪痕斑斑了,她扑倒金山泊的怀里抽噎不止。
“没有谁会知道你是我的亲生骨肉,除了龙图以外。”金山泊再重复说了一遍。“所以龙图死后,我马上将你们母子接到我的家中去居住,江湖上的恩怨,以报仇而言,是可以报三代之仇!你的母亲尤翠,在一念之差,害杀亲夫,我挺身认罪,白玉娘他们倒无可如何了,但是我也因此而丧失了我在蜘蛛党中的领导地位,我并非是可惜失去了这个掌门人的地位,但是在江湖上我却无法交待得清楚,我已经成为一个不仁不义之徒了,为了爱情,我值得如此,可是……”他顿了一顿,拭去了泪痕,又说:“自然从这事件发生以后,尤翠受刺激过度,心理起了变态,神经失常,她已经成为一个疯妇,有时候,她与常人无异,但偶而遭到不愉快的事情,马上会成为另一个人,杀人,放火……或者是自杀,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干得出,可怕至极!曾有一次,她连我也要杀!我延聘了港九内外科医生,精神病专家,心理博士给她医治,真是倾家荡产的拼尽了全副力量,但是连半点作用也没有,所有的大夫,都劝我将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但是,我能忍心吗?尤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只因她遇人不淑,而得到如此后果,她是我毕生所见最伟大的女性,最可爱的一个女人,我无法将她送到疯人院去,因此,我在这针织厂的后面,购买了地皮,另盖了这栋洋房,是专为尤翠治病用的,我尽能力延聘最高明的医生为她医治,并且还特别重资请了一个懂得柔道的女护士,专门服侍她一个人。已经是十多年了,尤翠的病一点也没有好转,时愈时发,她倒无所谓,因为她是病人,痛苦的是我,我哀求上帝也无法能使她复元,十余年如一日,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过的!”
龙玲子在拭抹泪,这是一件令人动容的人间惨事,原本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病情发作时,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所以在港九二地,一连串闹了十多条命案,她没想到母亲也是如此,相似的也是一个神经病的病人,这很可能是遗传性疾病了。
“现在,我带你去见你的母亲,只是阿汉刚才向我报告,尤翠的老病又发了,今晨她计划要将护士小姐杀掉,幸而并没有成功,否则事情又会闹大了,所以,在我未让你们母女相见之前,我要把一切的情形向你讲清楚,否则临时出岔子,就是任何人也无法解释的!”
龙玲子点首,她已经相信,金山泊所说的一切都不会假,她急切要见面的,就是她的母亲,能和尤翠见面,一切的问题就都可以获得证实了。
究竟金山泊是否为杀龙图的真凶?尤翠是真疯或是假疯?——白玉娘曾说过,金山泊害死龙图之后,将尤翠也杀掉了。
金山泊便在前面领路,这间屋子的建造是巨型,阴森森的,仿如一座古刹。
由一条幽深的通道进去,上了一道盘旋的石级楼梯,已可以看到一座巨型上了锁的铁闸门。
龙玲子有点不安,说:“这好像是监牢!”
金山泊苦笑:“为了大家的安全,不得不如此!”
“她老人家的病,竟严重到这个程度么?”龙玲子黯然,她想到了自己,心中有着无可言喻的滋味,她去和分别十数年的亲娘相见,而这个老人家竟是一个疯子,而又和她自己所有的疾病略略相似。
金山泊按了那装在闸门旁的电铃。
不一会儿楼梯上现出一个穿白衣,高头大马的女护士,她粗壮得像一头水牛一样。
龙玲子心中暗暗感叹,这不是看护,而是狱卒吧……
铁闸门打开了,金山泊点了点头,给龙玲子介绍说:“这位是张小姐,她是留日的,懂得柔道!”
这位张小姐的面孔奇丑,忧隐着一种特殊的寡寂,没有笑容,她点首为礼,即向龙玲子说:“你的母亲正渴望着见你。”
“她现在怎样了?”金山泊问。
“又和常人一样了!”张小姐答。
由石级上去,上面还有一道木门,推门进内,里面是一间广阔的客厅,除了沙发椅,和一些粗糙牢固的家俱之外,连一点摆设也没有。
金山泊了解龙玲子的心情,即说:“不用奇怪,她在无法控制自己之时,会将一切东西都砸光!”
龙玲子的心情是沉重的,她不再说什么,一心只希望能见到自己的亲娘。
这屋子充满了恐怖的气氛,窗户很多,但都设置有双重的防盗栏栅。
金山泊行在前面,那是一座饭厅,由饭厅进入走廊的拐角处,有一间别致的寝室。
门推开了,可以看到一个白发斑斑披着晨衣的妇人,正坐在梳妆台前,在梳理头发,她的那面镜子,并非是玻璃的,而是用铝片制成的。
当她在镜子上看到有人进门之时,徐徐的回过头来,说也奇怪,她并不显得老,仍还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就只是头发花白了。
她的面庞,的确和龙玲子十分相似,差的只是已失了年轻人的朝气,她的眼采无神,落落寡欢,忧郁和寂寞困扰了她。
龙玲子是看到亲娘了,她的心中,也分不出是喜是悲,顿时热泪盈眶。有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玲儿,我知道是你来了,我很高兴能看到你!这也是老天爷的造化,能让我们母女活着见面。”尤翠点着头,她是个坚毅而刚强的女人,沉静而寡欢,和女儿相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流露,她点着头说:“分离十多年了,能看见你长大成人,我很高兴,这十多年来,我一直被病魔缠着,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正是所谓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的痛苦,不是任何人能够了解的,玲儿!我相信你也有你的痛苦!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样,难得有如意的,上帝把我们用泥土制造成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游戏?消遣?古人有说:‘天上一夕,人间百年。’他将我们耍弄,要我们演出许多不同的戏剧,供他赏玩,因此,我们都是他的演员,听他的指挥活下去,演出人间的各种悲剧,喜剧……”她抿着了嘴巴,咳嗽了一阵子,龙玲子已徐徐的趋去她的跟前,跪倒在她的脚下。
龙玲子渴望,能和生母相见,不是一天了,她的乾妈白玉娘曾向她说过,她和她的亲娘,长得一模一样,龙玲子怀疑这句话,因为在她孩提时代的印象之中,除了金山泊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印象,她的亲娘,是怎样的一个人,无从记忆。
尤翠又说:“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应该明白真理是非,江湖上的生活不好过,绝非是你能够混下去的,你的父亲,也知难而退,实行收山了,但是你现在比你父亲当年在山时闹得更凶……做女人与做男人不同,女人的责任是看家、养孩子,随便你怎样逞强,在社会上有什么成就,到后来仍然要找寻归宿,有一个好的家庭,养儿育女,像我这做母亲的就不行了,自出娘胎以后,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命途多乖,堕落风尘,又遇人不淑,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女儿,你切莫踏母亲的覆辙……”
尤翠说话时,险上是木然毫无表情的,龙玲子却哀恸不已,她从未享受过依偎在母亲怀中的滋味,现在她在母怀里听聆教训,感到份外的温暖,亲切。
“妈……”龙玲子被感动了,她认亲娘,喊了一声,即几乎泣不成声,她抽噎着说:“你既然仍活在人间,为什么不早让我知道?”
尤翠说:“十多年了,无从知道你的下落,我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你,我偷生人世,无非是指望着能有机缘再和你见上一面,我老在猜想,不知道你长大成人之后,还会认我这个亲娘不会?”
龙玲子急了:“妈,我不是畜生,怎会不认母亲呢?只是我的命运也太苦了!”
尤翠便点了头:“你在别人的怀里长大,能够了解人生的大义,这是很不容易的,那么,你可要听娘的话,及早回头,跳出江湖圈子去,切莫胡混下去了,找一个好收场,话说到这里,你可以走了,这一生能和你见这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她竟然挥手,命龙玲子离去。
龙玲子不解,分离十多年好不容易母女两人才有机会见上这一面,为什么只在瞬刻之间,就命她离去?
金山泊也上前相劝,说:“玲儿,你母亲的身体不好,不能使她太累了,我们就走吧!”
龙玲子不肯,扯着尤翠说:“妈,你为什么不外出和我们一起生活?既然你还惦念着你的女儿,那么就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吧!玲儿要好好照料您,妈,你的病如果能变换环境休养,我想一定会很快复元的。妈,你能答应玲儿吗?”龙玲子说到最后,满脸充份表现出企求的神态。
尤翠摇首,很坚决地说:“不!孩子,你不会知道,自从你出娘胎以后,我得了一种不可告人的病症,我是过着一种双重生命的人,有时候是这个人,有时候是另一个人,为什么会转变?什么时候转变?我自己也全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已快不久于人世,今天能够和你见面,我很高兴,可说是死也无憾了!你快走罢!可能十分钟之后,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她说时,也不禁珠泪畅流,但是她极力忍耐着悲伤的表情,免得使龙玲子看出她内心的痛苦。
龙玲子更是哀伤。她很怀疑母亲所说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因为白玉娘曾说过,金山泊是最刁狡的老贼,这计也许是他故意布置的疑局,且看那重重的铁门,木门,铁窗,分明是他将尤翠幽禁着。
尤翠已经起立,推着龙玲子,命她走路,金山泊也帮同相劝。
龙玲子说:“妈!我不能了解,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尤翠不再说话,她只频频点着头,挥泪命龙玲子离去。
龙玲子由金山泊扶着,掩面而行,由那原路步下了石级,那阴暗的道路,和寂寞寡欢的女护士,楞头愣脑的阿汉……,这些都足够使人害怕的,她想起母亲这许多年来非人的生活,不禁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