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绫辻行人 本章:第七章

    我们分好房间,才放下行李,刚才那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就来告诉我们,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浴,并说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厕所都在同一层楼的左边突出部分——亦即女士们被带去的那一边,跟走廊交接的地方。

    餐点、房间、洗澡水等,都准备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显出家仆们冷漠及特意压抑感情般的表情与态度。还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们这群素未谋面的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现身跟我们打声招呼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没有立场去批评这件事。这里就像旅馆一样,一个人一个房间,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识好歹了。

    依序洗完澡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走向刚到时被带去的二楼中央房间(把这个房间称为“沙龙”,应该是最适合的吧)。忍冬医生也来了。

    散落在沙龙各个角落的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都无意回到房间。大概是跟我一样,体力虽然耗尽,精神却反而异常亢奋吧。

    “好想听天气预报。”希美崎兰全身沉陷在一张沙发椅中,抚梳着还未全干的茶褐色头发,“谁的房间里有电视吗?”

    没有人回答兰的询问。这间沙龙、餐厅里没有放置电视,隔壁图书室也不可能有吧。

    “那么,收音机呢?”兰急躁地巡视所有人,问,“没人带来吗?”

    “对了,”坐在兰身边,跷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说:“甲斐,你的随身听不是有收音机功能吗?”

    “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两人前面抽着烟,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要我去拿吗?”

    “刚才那个大叔不是说过了吗?暴风雪会持续一阵子。”坐在壁炉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说,“听了天气预报,暴风雪也不会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

    “嗯。”甲斐将手中的香烟,捺熄在桌上烟具盒中的烟灰缸里,懒洋洋地从沙发中站起来。

    我环视着室内的家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面对壁炉右手边的装饰柜前。这个装饰柜的高度,大约到一个大人的脖子位置,是个长方形的柜子,几乎占据了壁炉到右手边那面墙的所有空间。里面大多是盘子、壶之类的物品,中央有一块排列着书籍的区域。我没有枪中那种鉴识的眼光,不过,光看里面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当价值的收集品。

    深月就站在旁边。其实,想趁机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着一个放在柜子右边的彩绘盘子。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男人,他的确老是盯着你看。”

    听到我这么说,她静静地点点头,说:“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鸣懒”这两个汉字,“那个男人的姓吗?”

    “嗯。”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带我们去房间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叫他的。至于那个女人,她说她叫‘的场’。”

    “她自己告诉你的吗?”

    “是我问的,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对了,她也跟那个男人——鸣懒是吗——一样,一直盯着你看呢。”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

    “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

    深月忧思重重地皱起蛾眉,视线又回到装饰柜里的盘子上。

    我追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径约20厘米大小的盘子,上面的图案是蓝色波浪夹杂着飞舞的红叶,非常华丽。这种彩绘瓷器,跟在餐厅里看到的碗盘不一样,连我这种人都可以轻易看出有多华丽,我喜欢。

    这时候,枪中走过来,站在我跟深月背后,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喃喃说着:“这是‘色锅岛’吧?”

    “是‘伊万里烧’吧?”深月说。

    “嗯,没错,‘有田烧’又称为‘伊万里烧’,伊万里大致上分为‘柿右卫门’、‘古伊里万’与‘锅岛’三种样式。这是其中的‘锅岛烧’,‘锅岛烧’中的彩绘器皿,就叫做‘色锅岛’。”

    “是古董吗?”

    “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怎么收集到的,真想见见他。”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气,“你们看,旁边那个盘子就是我刚才说的‘柿右卫门’。有没有看到一堆余白?那片粘稠状的乳白色部分称为‘浊手’,是柿右卫门的特色之一。”

    “柿右卫门……是日本彩绘瓷器创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的不少呢。”

    “在大学学过一点。”

    “啊,你是艺术大毕业的嘛。不过,初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在有田首创‘赤绘’的说法,充其量只是传说,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忘了告诉大家,枪中跟深月有血缘关系,深月的父亲跟枪中的母亲是表兄妹。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就会觉得他们的确长得有几分神似。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移向橱柜内所收藏的书籍上,每一本书的装订都是古色古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里所收集的书,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时期的诗集与歌集。这时候,首先飞入眼帘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与《回忆》,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

    我整颗心顿时紧缩,再度一一看着并排的书脊上的文字——北村透谷的《蓬莱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猫》、若山牧水的《海之声》、岛木赤彦的《切火》、崛口大学的《月光与小丑》、西条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风的《白手猎人》……

    “哟,”枪中发现我目光移动,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并排的书籍上,“都是精华呢,子规、铁干、藤村、茂吉……”

    “好像都是初版装计,说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

    “啊,铃藤,你流口水啦。”

    “也有一些小说呢。”

    “藤村?看来这位收集先生,特别欣赏藤村跟白秋呢。”

    “喂,藤村是什么东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时来到我左边,丢出了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就是岛崎藤村啊。”我很认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这首有名的诗吗?‘初次见面的你,站在苹果树下,你的前发挽起,发上插着一把花梳子。’”

    “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显得有点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诗吗?”

    “怎么可能知道。”

    “你应该知道吧,白秋写了很多童谣,例如《赤鸟》等等。”

    “不知道耶。”

    “怎么可能,”枪中说,“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路》这首童谣吧?”

    “那是什么歌啊?”

    “这条路,某天曾经走过,啊,没错,洋槐花盛开着。”

    枪中很快唱过一遍,彩夏还是一脸茫然。

    “那么,《摇篮曲》呢?”我说,“那首《金丝雀唱着摇篮曲》。”

    ““啊,这一首我知道。”

    “《啾啾白颈鹤》、《慌张剃头师》也是白秋吧?”

    “还有《赤鸟小鸟》、、《暖炉》等等……真的很多少呢。”

    “还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插嘴说,“《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

    “五十音?”

    “大家都受惠过吧?”

    “红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虾飘游着。”枪中说着,笑了起来。

    彩夏更张大了眼,说:“啊,发声练习用的……”

    大部分的剧团或剧研社,都把《五十音》当做发音发声的基础训练题材。老实说,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作者是北原白秋。

    我喜不自胜地伸出手来,推推橱柜的玻璃窗,玻璃窗没有上锁。我从并列的书籍中,轻轻抽出《邪宗门》。鲜红色的书脊配上金色文字;封面右半部是跟书脊一样的鲜红色;左半部是淡黄色底配上细细长长的画线。我曾经在某资料照片中看过这本书,这确实是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初版本。

    “铃藤,你还记得《邪宗门扉铭》吗?”枪中说。

    我停下翻书的手,开始在记忆中搜寻。

    “‘过此乃旋律烦恼之群,过此乃官能愉悦之园。’对吗?这应该是仿《神曲》一节的讽刺诗文吧。”

    “对,我很喜欢这些句子,怎么说呢,我觉得戏剧的开幕也是一样。”枪中露出陶醉的神情,双臂交叉在胸前,“‘过此乃神经苦涩之魔睡’——的确是这样吧?铃藤,你不认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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