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胧睡意中,我听到歌曲。
在紧绷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刻画出一个一个音符般的声响,音色清澈悲戚——是音乐盒的声音。演奏的曲子是令人怀念的童谣,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过。不知道是在小学音乐课时学过,还是曾经听母亲唱过。
我动了一下嘴巴,想配合旋律哼唱那首歌,可是,我很快闭上了嘴巴。我犹豫、困惑、不解,因为合不上音调,不管我怎么唱,都无法唱出歌来。奇怪,太奇怪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音乐盒的音色,逐渐改变;演奏的曲子也开始变形。那个音乐声夹杂在尖锐高亢的风声中,传入我耳中,我猛地张开眼睛。
我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居然连毯子都没盖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看看手表,时间是即将凌晨2点。我是这样躺着想事情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传来锐利的风声,我想暴风雪应该还是很剧烈吧。我缓缓起身,觉得头脑像蒙上浓雾般茫然,大概是睡姿不好,有点恶心头痛。我撑起身子,两手压着太阳穴。此时,我又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微音乐声。
我全身僵硬。
那是小型钢琴——礼拜堂那架钢琴,现在有人在弹奏着。究竟是谁?是的场小姐吗?这个时间,她在礼拜堂弹钢琴?
钢琴弹的是我曾听过的歌,虽然被风声截成片片断断,我还是听得出来,那忧郁的旋律是舒伯特的《死与少女》。
我合拢对襟毛衣前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那个旋律的吸引下,直直往门走去。身体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这种行动,可能是因为还有几分意识残留在朦胧的睡意中,我拉开门闩,走到黑暗的走廊。可能是建筑物构造的影响吧,钢琴的声音变得更微弱——微弱到似有似无。
我把右手贴在墙壁上,踩着地毯前进。走廊的空气非常冰冷,每走一步,体温好像就跟着下降一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想到要叫醒隔壁的枪中。看来,我的意识果然还没完全清醒。明知这是很危险的行为,我还是打算独自走向礼拜堂。
就在我走到尽头左转,正要打开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时,背后突然有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住我。
“铃藤!”
我虽没有惊声尖叫,却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我回过头看。
“甲斐!”
从壮硕的体格,看出缓缓向我走来的人影,就是甲斐幸比古。
“这种时候你怎么在这里?”我缩回正要打开门的手,问他。
心想他不会又想一个人冲入大雪中吧?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那等于是自杀的行为。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我。
“你没听到吗?”我说,“好像有人在礼拜堂弹钢琴。”
“嗯,我也是听到那个声音才出来的。”
“你没事了吗?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对不起,我那时候心很乱。”他的声音畏畏缩缩,没有一点精神,听起来甚至有点发抖。
在我们对话期间,钢琴的声音还持续着。我透过黑暗看着甲斐僵硬的脸,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
打开门,我们走到探出挑高大厅上方的楼梯平台。用手摸索着,打开回廊的灯。
钢琴的声音变大了,弹奏的音符也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幽暗沉重的旋律,步调非常迟缓,果然是《死与少女》。这是舒伯特20岁时写的有名歌曲,后来成为他的遗作D小调弦乐四重奏中第二乐章的主题。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滚吧!
滚吧,死亡使者!
不要碰触我年轻的身躯。
我想到可以配合这首曲子高歌的马吉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这句话是少女对降临的死神说的话,死神回答她说:
少女啊,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躺在我柔软的胸前,平静地沉睡吧。
当时,对我述说自己命运结局时的深月的脸,仿佛被幽暗沉重的旋律呼唤出来似的,在我心中苏醒过来——年纪轻轻就被宣告死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深月,还没觉悟到那一刻来临,就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走到中间夹层回廊的转角处前,旋律突然停止了。我跟甲斐面面相觑,然后加快了脚步。可是,声音没有再度响起,难道是发现有人接近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尽量不让鞋子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通过回廊。到了大厅,我们毅然走向礼拜堂的门。
回廊下方有几阶楼梯。礼拜堂入口处的双开门,右侧那一扇微微开着,宽度刚好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通过。里面的灯亮着,微弱的橙色光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开出一条窄路,从门缝投射出来。
我走在前头,沿着这道光线走下楼梯,甲斐走在我后面。
再也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屏住气息,从半开的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形,视线直接飞到祭坛左边放钢琴的地方。可是,钢琴前面没有任何演奏者,微暗的礼拜堂内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有人在吧?”我往里面踏进一步,鼓足勇气大声说,因为我想对方可能躲在某个阴影中,“刚才明明还在弹钢琴,现在一定,躲在某处吧?!”
“铃藤,”跟着我进来的甲斐,畏首畏尾地说,“可能是发现我们,已经跑了吧。”
“也许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又对那个看不到的人大喊一声:“有人……”
背后——门外面,突然响起“叩吱”的微微声响,我大吃一惊,没再说下去,停下正要往里面走去的脚步,慌忙转过身去。
甲斐也跟着转过身去,可是,他好像吓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我从背后推他,硬把他推到外面。
“是谁!”我尖声叫着。
漆黑的人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移动着。好像正好爬到最后一个阶梯,正要踏入大厅。刚才,我们沿着投射出来的光线进入礼拜堂时,他(或她)就躲在旁边的黑暗中,屏气凝神地看着我们。
“等一下!”
我也有点惊慌了,明明只要冲出去,追上人影就行了,我却在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跌倒,整个人往前趴下去。
这期间,人影已经绕过阶梯,往斜上方的大厅右边移动。拐杖敲击的声音,配合他不自然的动作震响着。我爬起来,走到第二、三阶时,照亮大厅的微暗灯光,突然全灭了。深深的黑暗像一张渔网罩住我们,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铃藤!”
甲斐站在我后面,声音抖得厉害。我也一时脚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幸亏有礼拜堂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才能朦朦胧胧看到东西的轮廓。我冲上楼梯,往人影前进的方向跟进。甲斐好不容易才走到我旁边。
“铃藤。”他无助地叫着我。
“嘘!”我阻止他,注视着人影可能逃逸的地方。那里应该是礼拜堂门前的右手边——摆设人形的橱柜附近吧。我向前一步,张大眼睛去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浓密的黑暗,淹没了附近的空间。
“你在那里吧!”
我用过度紧张的高八度声音说完后,黑暗中“嘎哒”响起某种声音。
我跟甲斐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冲到门口,从微开的门缝钻进去。
外面的灯光从面对中庭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稍微冲淡了走廊的黑暗,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耳朵只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铃藤,”甲斐呻吟般地说,“那到底是……”
“去找找看吧,”我把手贴在胸前,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们分头去找,不,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可是……”
甲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我鼓起勇气来,率先迈出了步伐。我向前走几步,看看右弯的侧廊,侧廊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逃进这里了吗?或是……
此时,中央走廊另一头那扇门的后面,突然亮起了灯。我先听到微微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门上的毛玻璃映出庞大的黑色影子。我吸口气,严阵以待。回头看一下甲斐,他像个恐惧的小孩,缩着身子杵立在走廊上。
门打开,人影出现了,但是,从身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刚才那个人。高高个子,宽硕的肩膀——跟我发现深月尸体时。在三楼阳台上看到的身影一样——是鸣濑管家。
“怎么了?”他踩着沉着的步伐,向我们走来,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刚才有人在这里,”我回答他,“而且还在礼拜堂弹琴,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在说什么?”鸣濑在距离我两米的前方停下来,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反问我。他的睡衣上披了一件深蓝色外袍,在微暗中,又在这种状况下,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最初那一晚彩夏所形容的雪莱夫人笔下的怪物。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脸色非常苍白,那张脸——”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那可能是能面具。那边的装饰柜里,的确有一个区域收藏着各种能面具。他拿了其中之一。
“我看您是在做梦吧?”鸣濑瞪着我们,冷冷地说,随即向前走一两步,伸出手来抓我的肩膀,“请回房去。”
“我们真的看到了。”
“已经很晚了,请回房去。”
鸣濑用严厉的声音,重复这句话。在我后面的甲斐低吟几声,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去。落荒而逃般的鞋声,在走廊上喀哒喀哒响着。我甩开管家紧紧嵌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倒退着走。
“晚安。”鸣濑冷冷说着,在我眼前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