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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儿的生身父亲是这个黑暗馆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对于这种过于脱离常规,让人觉得疯狂的乱伦关系,我不禁感到战栗。
玄遥和亲生女儿樱子,生了“罪恶之子”康娜。他又侵犯康娜,生下“重罪恶之子”玄儿,是这样吗?他到底为何这样……
“康娜也和当年的樱子一样,慢慢长成和达丽娅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美丽姑娘。此时,玄遥既爱又怕的达丽娅已终止了自己的‘不死之生’。失去制约的玄遥,尽管知道这是禁忌、羞耻的行为,但还是无法遏制自己恶魔般的欲望和冲动……”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情……”
“你是说不可能发生?”玄儿马上摇摇头,“并非不可能发生啊!年过80的老人和不到20的姑娘。想想都觉得是非常奇异的组合。”
“可是,玄儿。”
“玄遥的血型肯定是A型或者AB型,查一下就知道了。”
玄儿苍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非常扭曲,仿佛精神上已经失去平衡。霎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如坐针毡,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
“玄遥和康娜最早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玄儿的语气越发冷淡,仿佛要揭开自己的伤疤,“在康娜和柳士郎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假如是结婚后,那是偶然一次,还是瞒着柳士郎重复多次呢……”
望和在墙上创作的那幅暴虐画面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脑中。
年轻女子被白发怪物压在身下,灰色的和服凌乱,露出娇艳的白皙肌肤……对了,还有那女子微妙的矛盾表情;看起来未必只是受到恐惧和厌恶的冲击而发出悲鸣。看起来不仅是恐惧,不仅是厌恶,好像还略微有点陶醉……难道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不行!我用力摇摇头。不能对玄儿的已故母亲做出更加亵渎的想像。我不想这样,而且想了也没意义。
“玄儿。”我把目光又移到玄儿的脸上,却不知该说什么。玄儿的笑容依旧扭曲。
“父亲……不,柳士郎是何时知道这个丑闻的呢?”他似乎在问自己,又径自摇起头,“如果不是本人,是无法知道的。或许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或许是我出生几年之后才知道的。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说,柳士郎当初怀疑的对象可能也是卓藏,这很有可能是玄遥促成的。比如柳士郎对于孩子的父亲一直抱有疑虑,于是玄遥就谎称康娜和卓藏通好,又强迫卓藏承认。这样一来,就把自己羞耻的罪恶推到卓藏身上。一直是玄遥傀儡的卓藏不会违逆他的命令的。
“不久,樱子之所以自杀,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自己和亲生父亲玄遥发生罪恶深重的关系,生下女儿,而玄遥竟然和她又发生了同样的关系,生下了‘更加罪恶的孩子’。当她看到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
“总之,柳士郎终于也得知了真相。他可能是追问玄遥本人或者卓藏而查明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讲述了亲眼目睹的场景。或者是别的什么契机。”
玄儿停顿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睁开眼,继续说下去,那声音让人觉得很冷——不,应该说是刺骨冰凉。
“柳士郎得知真相后,恐怕会更加诅咒被囚禁在十角塔中的孩子。那是近乎疯狂的乱伦所带来的肮脏无比的怪物……在他眼里,那孩子正是这种形象。肮脏、可恶、令人诅咒……”
玄儿的笑容越发扭曲,甚至让人觉得他就要发出疯狂的哄笑。但是,玄儿突然闭上嘴,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他看着脚下,眼神突然严峻起来,紧咬着下嘴唇,仿佛忍受巨大痛苦。
“妖怪!”他唾弃似的低声说道。
这是在咒骂罪魁祸首的玄遥吗?——这个既是玄儿的曾外公,又是外公,还是父亲的人。还是在诅咒、嘲笑自己?他过多地继承了玄遥的血脉。
玄儿昨晚看到那幅画在墙上的画才明白真相。想像着他从那一瞬间到现在的心情,我的精神状态也差点和他一样变得异常。我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什么。我不知该有什么表情,只能默默地看着朋友。在暴风雨过后的寂静,我们之间保持着压抑的沉默。
不久,玄儿摇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好了,中也君。”他的眼神多少缓和一些,语气也变了,“这么让人诅咒的孩子,父亲……不,柳士郎为什么要在18年前把他从塔上放出来呢?”
“那是……”
(那是……他想到……)
“我觉得掌握主导权的应该是柳士郎。卓藏自不用说,就连玄遥在孩子的处理上应该也无法强硬。至少在这件事上,肯定如此。如果这样,柳士郎可以把孩子关一辈子。为什么要放他出来?”
我无法回答。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是这么说的)
“我听说那是因为长大后的孩子越来越像死去的妻子——康娜。所以他的愤怒淡化了。”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越来越像死去达丽娅,还有康娜……是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是的!他想起来了。18年前的宴会上,玄遥是这么说的。)
“可是,即便如此……”
说到这,玄儿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
“好了,我们在这儿再怎么想也没用。总之必须直接问他——柳士郎,已经不能不这么做了。而且……”
玄儿凝视着我。
“而且,如果我的生身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那么关于18年前的凶案,刚才在楼下所作的解释就必须做较大更改。不是吗?”
“啊?”我不解地眨着眼睛。
“不是吗?”玄儿又重复一遍,“就是谁具有最强烈杀人动机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啊。当时谁最恨玄遥,恨得要杀他?”
“啊……”
是吗?是的!——我的思考也联上了。
最恨浦登玄遥的人是谁?
那不是卓藏,也不是其他人,而是柳士郎。而且作为掩盖真相的“共犯”,他肯定也恨卓藏,所以也杀了他,并伪装自杀现场,以此让他成为谋害玄遥的凶手。两人被除掉后,浦登家的实权就完全落入他手,如此一来,就可以不报案、内部解决了……是的。如果考虑动机,在18年前的凶案中,浦登柳士郎才最可疑。啊,不过……
“已经6点啦!天快亮了!”说着,玄儿迈步走起来,“走吧,中也君!”
“啊?”对于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议,我迷惑不解。
“去下面。”说着。玄儿冲着那个延伸到楼下的楼梯扬扬下巴,“这个密室的正下方还有一间密室,那是楼梯。你大概也发现了吧?”
“啊……是的。”
“因为‘以后再说’的问题还有几个。好了,中也君,走吧。”
2
楼梯在中途转了一个直角,延伸到一楼。下面的房间和一楼大小相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和上面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任何家具,黑色木地板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只不过……我跟着玄儿,走下楼梯,到达楼下的一瞬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站住了。我被房间深处——北面墙上的样子所吸引。
“画!”我不禁叫出声,“这幅画,到底是……”
那儿有一幅大油画,收在黑色画框中。“第二书房”的墙壁上也有同样的画框。
“你觉得呢?”玄儿问道。
我完全被画上的奇异风景所吸引,目不转睛。
“这……那是表吗?”我反问道。
玄儿点点头:“是的,是表。”
“怀表?”
“啊,看上去是啊。”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
大小超过100号,至少有120号吧。背景是暗紫红色,仿佛黎明前的天空。在画面中央,靠下方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圆形表盘。
是12个罗马字组成的陈旧表盘。表是反着放的,而且,整个表有点向上倾。银色的表框略微泛黑,几根同色的表链呈放射状、网眼状扩散到画面的各个角落。仿佛蜘蛛网一样……不,那形状怎么看都是蜘蛛网。银色表链编织成的巨大的蜘蛛网。那怀表犹如网中猎物,反之,也像是织网的蜘蛛。
“是6点半啊!”我突然注意到,“时针指示的时刻……”
“是的。太巧了,对吗?”
说起怀表自然想到了江南戴的那块。玄儿发现它掉在十角塔阳台上。因为坠落的冲击,指针停止工作,指在6点半上……这个巧合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这……) 玄儿走到画前,回头用眼神示意我过去。我听话地走到他身旁。
“看,中也君!这里有画家的签名。”玄儿指着画的右下角。
我仔细一看,那儿有一个见过的签名,不禁惊叫一声:“这和在东馆客厅中见过的<绯红的庆典>以及在北馆沙龙室中见过的<征兆>中的一样,是罗马字署名——Issei
“是那个叫藤沼一成的画家?”
“是的。那个天才的著名幻想画家藤沼一成。我发现这个密室,看到这幅画时,也非常吃惊。因为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藤沼的作品。”
“柳士郎特意在这儿挂了这幅画?”
“不,不是的。”玄儿摇着头,断然否定,“不是把画好的画运到这儿,而是让他在这儿作画。”
“啊?”
“你好好看就明白了。”玄儿再次指着画,“这个画框和画相接的部分,看!”
“啊!”
“这幅画不是收在画框里,挂在这儿,而是直接画在墙上。”
“直接画在墙上?”
“原本这个画框和第二书房中的那个‘只有边框的画框’是一样的。连象征蔓草的修饰都一样。本来这墙上只有同样的空白画框,画家似乎是在‘空白’部分直接作画的。”
“这么说……”我偷偷从侧面看着玄儿,“这也是‘以后再说’的问题之一?我想问这个奇怪画框代表什么,你说想像一下并不难,但我的确不明白……”
镶在藤沼一成的幻想画——要加上题名的话,可以是《时之网》什么的——外面的画框,宽约两米,上边框差不多有高个子那么高,下边框离地板10一20厘米。大小和“第二书房”中的画框一模一样。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玄儿回答起来,“关于这里的关键性缺失。”
“缺失……是这里没有镜子那件事吗?”
“当然。”
玄儿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双手在空中画着画框的轮廓:
“墙上有这么大的方形‘画框’,中间是空的——黑色的墙板直接露出来。人站在前面,能看见什么?”
“只不过是什么……奇怪的空画框。”
“不是。看,如果墙上有这样的边框,一般应该装大镜子,不是吗?”
“镜子?”
“是的,镜子!但实际上并没有。即便认为那里有镜子,站在前面,也照不出什么,只能看见边框里的黑色墙板。如果再考虑这个房间的内饰和家具,因为站在它前面的人的背后也是同样的黑墙板,所以好像这个假想的穿衣镜里只照出了背后的墙壁,而没有照出站在它前面的人。你觉得呢?”
“啊!”
“也就是说这个空画框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建造的。”
“照不出人影的……”
“这和从这个宅邸里把镜子之类的物品彻底排除出去道理相同。实际会照出样子的东西都被排除出去。但另一方面,又在房间里设置了这种特殊装置,可能是希望通过偶尔站在它前面,多少能够体验到期待的‘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镜子照不出自己样子吧。”
“原来如此。”我慢慢地点点头,“我感觉有点明白。”
“同样的装置也建在了这个密室中。”玄儿再次看看墙上的画框,“本来这个画框也是‘照不出人影的镜子’。但后来藤沼一成在这儿作画。听说他是15年前,被邀请到这里。当时,在他逗留期问,柳士郎带他来这里,画了这幅画……”
我心想——柳士郎为何要这么做?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他特意将一个陌生人邀请到这座充满秘密的宅邸的最深处的这间密室里,并让他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画框中作画……难道柳士郎真的如此醉心、着迷于藤沼一成这个幻想画家和他的作品吗?是这样吗?
“对了,中也君!”玄儿说,“你知道这个房间的位置吗?现在这儿是在西馆的什么位置?”
“这……”
看到我无法立即作答,玄儿再次走向墙上的画框。
“上面的密室与宴会厅的南边相邻。所以一楼的这个房间与第二书房的南面相邻。也就是说这个北侧的墙位于第二书房南侧墙的背后。”
“是吗?”
“还有,看那儿了”说着,玄儿从画框前方,向右横跨一大步,右手伸向墙壁。我终于注意到——在画框不远处的黑色木板墙壁上,有一个旧烛台。
“这个烛台……”
“和第二书房里的一样。除了左右相反,连和画框的距离都完全一样。”
烛台上并无蜡烛。玄儿伸手抓住烛台的支架部分。
“如果在这里竖枝点着的蜡烛——”说着,玄儿手腕向左一拧,“恐怕谁都不会如此转动烛台吧。虽然简单,但确实是很巧妙的伪装!”
随着玄儿的动作,烛台本身以墙壁中突出的连接部分为中轴,旋转半圈。玄儿重新握住支架,将烛台又转了半圈。当烛台转了一圈,回到原来位置时,低沉的金属声轻微响起,与此同时,墙壁上的画框活动起来。
画框整体的右半部分和墙壁一起向外突出,左半部分缩进去。
这和东馆二楼走廊尽头墙壁上的机关相同,以画框中央为中轴转动。也就是说……
“这是翻转门。”玄儿做个多余的说明,“非常初级的机关。”
“嗯。”
“第二书房一侧的烛台正好在正背后,也可以转动。像刚才那样转一圈,就会解锁,这个秘密的翻转门就会打开。”
玄儿将双手伸到画框左边,推开翻转门。这间屋内的灯光照过去,微微照亮对面。的确,好像刚才就是在那儿,玄儿讲述了18年前的凶杀案。
“关键是这个。”玄儿从打开的门朝昏暗的隔壁走去,“也就是说18年前的活人消失那一幕——可疑人物就是通过这扇门从现场消失。知道这个机关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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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配了钥匙后,多次溜进这个‘打不开的房间’期间发现了这个机关,最早也是从这儿进入‘达丽娅的房间’和带你走的顺序正好相反。从对面那个密室上二楼,去刚才的卧室……”
玄儿进入第二书房后,点亮了几个烛台,确保房间中的照明,然后又回到我身边。我站在秘密翻转门的出口,设法冷静地整理头脑中的信息。
“刚才在这儿,你看到这个烛台——”玄儿将视线投向画框左侧的那个烛台,“问我18年前发现凶案时,这枝蜡烛有没有点着。当时你想到了什么?”
“是不由自主的。”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有这么奇怪的画框,在它旁边有这样的烛台……所以,我想这里会不会也有秘密机关。二楼的走廊里,不是有同样的翻转墙吗?我想到那儿的墙壁上也有烛台,烛台后面是打开那扇暗门的杠杆……所以,我不由自主就……”
“原来是这样。”
玄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视线投向墙上的烛台。
“如果这个烛台点着蜡烛,就不容易像刚才那样转动整个烛台。所以可能在我开门之前,火就被熄灭,或者因为转动时的气流而熄灭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一开始就没点蜡烛。对于你的问题,我回答‘当时,蜡烛十有八九是灭的’就是基于这个推测。”
“哦!”
“所以,当我知道这个暗门后,18年前发生在这房间的活人消失之谜,基本就被解开。”
玄儿将目光移到暗门上。那门现在旋转了180°,藤沼一成的画正朝着这一侧。
“就像你看到的,这个翻转墙内设置了弹簧之类的装置,打开的门能自动关上。即便在完全打开的状态,也就是门和墙壁成直角的状态,只要左右产生角度上的偏斜,门就会向着角度小的那一方关上,惯性会让门锁上。”
“也就是说——原本无论哪一面朝着这边,都是一样。”
“是的。所以藤沼很有可能不是在隔壁的小屋里,而是在第二书房这一侧作画的。”
藤沼一成被邀请来这座宅邸时,这间屋子应该作为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而被封闭了。但是,比起特意把画家带到刚才的密室中,这个解释更容易让人接受。
“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日’的晚上,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幼小的玄儿——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在此,我们先大致确认一下。”说完,玄儿离开暗门,和刚才叙述凶杀案经过时一样,坐在墙边的睡椅上。我也跟着坐在刚才的安乐椅上。
“那天晚上宴会结束后,凶手来第二书房找玄遥,用偷偷带来的烧火棍袭击了他。”
玄儿点着香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玄遥头部受到重击,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凶手把凶器留在现场,正要离开时,我来了。凶手何时察觉的呢?或许在我被鬼丸老带到北侧起居室的时候,他隔墙听见我们的声音。或许是我独自敲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总之,凶手陷入事先没预料到的窘境,无奈下,只能打开刚才的那扇翻转门逃入隔壁密室中。可是在他进去之前,我已经打开房门。
“被我看到,凶手可能觉得万事休矣,可能也想过杀人灭口。可是,正在这时,父亲……柳士郎从‘达丽娅的房间’中出来,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乘着这个间隙,凶手逃入密室。当时,我不知道有机关,只是感觉一个人瞬间从眼前消失了。”
玄儿当时没注意到暗门开合的声音和动作吗?——虽然我略感疑惑,但那完全有可能。因为当时事出突然,他惊恐不安,可能没注意。
“凶手其后的行动也不难想像。凶手到二楼的‘达丽娅卧室’由密室外的楼梯下到一楼的起居室,在柳士郎和我进入房间,调查情况的时候,偷偷从走廊溜走。”
是的,这样基本上合情合理。
根据18年前玄儿的目击证词,现场的可疑人物是“头发蓬乱”的人。如果我们相信,那么这个疑犯至少不是卓藏……
“柳士郎呢?”我问道,“他大概知道这个房间有暗门吧。可是当时却没有说,这是……”
“18年前,他或许还不知道。这很有可能,不是吗?他也许后来才知道门的存在,那时,即便说出来,也只是将已经定论的事情重新提及,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
“的确——不过……”
“你怀疑他——柳士郎?”
玄儿单刀直入,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刚才知道了我的生身父亲后,对柳士郎的怀疑陡然增加,是吗?”
“嗯,是的。”
“最恨玄遥的人是谁?有最强烈动机的人是谁?如果考虑这些,浦登柳士郎的确最可疑。即便他真是杀害玄遥、伪装卓藏自杀的元凶,我也毫不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玄儿断然说道,“可是,其他人暂且不论,至少可以确定他——柳士郎绝非杀玄遥的凶手。从理论上讲,那种状况绝不可能发生。”
“嗯,是啊!”
——是这样的。
18年前,凶杀案发生的晚上,九岁的玄儿在这个房间里看到可疑人物时,玄遥一息尚存,也就是说案发不久。此后疑犯随即从现场消失,柳士郎几乎同时从“达丽娅房间”出来。因此,“疑犯=柳士郎”这个等式当然不能成立。
正如玄儿所说,在动机上最可疑的是柳士郎。但从状况上分析,他绝不可能是杀玄遥的凶手。
那么……
那么,到底谁是凶手呢?
当时的相关人员中,至今仍住在这儿的,除了柳士郎还有四个。美惟、望和、玄儿,还有鬼丸老。其中,玄儿可以除外,另外三人中,谁是元凶呢?
关于鬼丸老,在凶杀案被发现前,和玄儿在一起,不在场证据基本成立。如果他也被排除,剩下的只有美惟和望和。当然,凶手也有可能在后来离开这里的众多佣人中……回过头来,18年后发生的这两起凶杀案的凶手又是谁呢?
往昔和现在的凶杀案之间,是否真如我最初设想,存在某种有机的联系呢?比如,往昔和现在的凶手是同一人。有这种可能性吗?还是应该认为各有其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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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上的指针指到了早晨6点,终于过了日出时间。暴风雨过去,漫漫长夜也迎来了天明……可是,也许天空依然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几乎没有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
我们之间又出现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玄儿默默地抽了儿枝烟,烟雾中,脸色依然苍白,眉头紧缩,眼神略显呆滞。
因为不断吐出的烟,房间中弥漫着淡白色的烟雾。如果柳士郎进来,即便事先处理掉烟灰缸里的烟头,残留在室内的烟味也会让他发觉有人破戒进入这个“打不开的房间”。玄儿或许早就不在乎了。
相反,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在“达丽娅卧室”中得知“肉”的真相后,慢慢扩散到肉体和精神的那种奇怪麻痹感的去向。弥漫心中的苍白色迷雾变成浅红,进而深红,与此同时麻痹开始具有奇异的粘性……不知何时会消失的这种感觉已经融人我的肉体和精神,连自己都感觉不出不协调了,果真如此吗?
如果这样,借用伊佐夫的话,难道我已经完全被蛊惑了?被蛊惑,被控制……难道我已经走进死胡同?难道我已无法再回到我本应属于的现实世界,在这个黑暗馆中……
不!我气呼呼地否定。
不会的。不可能。我没有被蛊惑,被控制。我还……
“玄儿!”我瞪起眼睛,打破沉默,“玄儿,你……”
“嗯。”玄儿停下正要再次点着香烟的手,抬头看着我,“你的表情好恐怖啊!还在生气?”
“这不是生气的问题——”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真的相信吗?关于你刚才说的,支配这个家的‘不死’的幻想。”
“幻想吗?——啊!”
玄儿哼了一声,略带玩笑似的耸耸肩,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痛苦地看着手指间还未点火的香烟前端。
“的确,你可能还是认为——那只是把自己看做‘不死一族’的人的愚蠢幻想。”
“你不也说过不想相信吗?你说——不想相信,但不得不信。这句话是……”
“真心话!”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么……”
“中也君,你的心情我明白。‘黑暗之王’、‘不死之血’什么的,我再怎么跟你说,再怎么要你相信,你也不可能马上相信。我明白。但是……”玄儿不愿再说下去,又叼起香烟,慢慢地擦着火柴,移动火焰。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至少看不到刚才在“达丽娅卧室”中呈现出的狂热信徒的表情,“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学医?”
玄儿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想起昨晚和野口医生的对话。
“那是因为你父亲——柳士郎也从医学院毕业,原本是个优秀的医生……”
“啊,也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学医来否定……”
“否定?……否定什么?”
“就是刚才你说的关于‘不死’的妄想!”
“啊。”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不死之血’、‘不死之肉’之类的东西。这只不过是住在这个扭曲的宅邸里的扭曲的人们心中的妄想而已。我希望借助现代医学,否定那一切。”
我感到非常意外,闭口不语。不过说起来,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说了同样的推测吗?或许,玄儿是想摆脱这个家的束缚才选择学医的。同时,那可能也是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反抗。
“我并不是毫不思考地就接受一切的人。”玄儿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僵硬的微笑,“我慢慢长大,掌握了与年龄相应的知识和教养,多少开始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时我自然会产生巨大的疑问而困惑。至今为止,自己接受的,宅子里的人都坚信不疑的,特殊的生死观、世界观、价值观……概括起来可称为‘达丽娅信仰’吧,这些是真的吗?
“我觉得所谓神、恶魔、魔女,这些应该不存在。达丽娅说的和‘黑暗之王’订立契约、她的‘血’和‘肉’会给我们带来不死……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我曾和伊佐夫一样。为了寻找证明,我决定学医,被大学录取后,独自在东京的白山寓所里开始生活。那时,我以为可以挣脱浦登家的束缚,获得自由。”
“然而,否定与‘不死’相关的一切自然也就否定了我现在存在的根据。也就是说……”玄儿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左腕上,“据说在旧北馆的大火中,我曾死过一次,和手腕上的‘圣痕’一起再生、复活……我首先要否定这件事,证明现实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结果呢?”我静静地问道,“能否定吗?”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视线依然落在左腕上:“不能。所以,我还在这儿。”
“但是……”
“现代医学和科学当然可以为我们否定这一切。厌恶光明、热爱黑暗。通过这个世界的黑暗而不是光明孕育了‘不死之生’。这个理念本身就很荒谬。不死、再生、复活,这些现象从医学上考虑是不可能的。如果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镜子里就照不出人影来什么的,也是毫无根据的戏言。未来,不断进步的医学或许能使人类的不死成为可能,即便如此,也不会通过那种非科学的理念和方法。绝对不会——嗯,我是这么想的。”
是的——我在心里默默赞同。当然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这才是非常自然的……
可是,玄儿再次将视线落到手上,用力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不管怎么学医学知识,无论读多少最新的研究论文,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产生现实感。在解剖实习中我接触了很多在某种意义上最现实的人类的‘死’。我也潜入医疗现场,目睹过病人的生死。但是,眼中的世界还是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真实感,感觉不到真实。最终我觉得即便继续从医,也没有意义,所以毕业后,我又进入同一个大学的文学系。”
医学系毕业后为什么不当医生?我认识玄儿后不久就问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不适合我。
玄儿是这么回答的。虽然我觉得并非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未曾料想是这样。
“为什么选文学系?”我问。
“我觉得那儿适合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你也知道,我几乎都不去听课。”玄儿淡淡一笑,但脸颊上浮现出来的依然是没有笑意的笑容。
“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野口医生也谈过几次。因为我想听听他作为医生的想法。”
“他知道所有的情况吗?”
“啊,大体上。”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轻咂一下嘴巴,想从烟盒中再拿一枝,但好像己经抽完了。
“他说我父亲……柳士郎也一样,起初也无法接受这个家的‘现实’。想相信但怎么也相信不了。这好像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后来他也开始相信。我不知道他的内心为何会产生变化。或许是因为对康娜的爱吧,或许是随着和这个家庭的接触密切,内心慢慢被俘虏了吧。野口医生强调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什么是正确的’而是‘相信什么是正确的’。虽说如此,野口医生却拒绝了柳士郎的邀请。”
“是的,这个我也听说了。”
我想起昨晚医生的话。
——我一点都不想指责他们的信仰。是的,反而我自己,不管怎么说也和他们交往了那么长时间,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属于和‘这个世界’对立的人。
我乖乖地点点头。
——但是,我困惑了很久,最终觉得最好还是原地不动,至少暂时留在这儿,在一旁看他们。
“医生的立场好像很微妙啊!”玄儿的话语略带讽刺,“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这个家的状态,还不如说是美鸟和美鱼的存在。”
美鸟和美鱼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感到疑惑,还是决定暂且不提,我继续问:“最终,玄儿你决定相信,是吗?”
“啊,是的。虽然如此,但并不等于我全面否定现代医学。我想它们是对的,对于一般问题是有用的——在承认这一点的基础上,我想浦登家的‘不死’作为特例也真实存在。”
“你是要我也相信吗?”
“我并不要你马上相信,我也不想勉强你。”玄儿低声叹口气,眯起细长的眼睛,注视着我。“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
“即便你这么说……”我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是……”
“难以相信?”
“至少不出示那个——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我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有力证据……啊!”
“就算是你18年前‘复活’这件事,可能也完全是假的。因为柳士郎他们愿意相信那个奇迹——已经实现‘不死性’的第二阶段,所以才捏造的……”
“无能的侦探会这样说。如果这样去怀疑,那不是怀疑一切了?这世界的一切,无限地……”玄儿反驳起来,声音略微高了一些,“比如,关于中也君你的存在。”
“我的?”
“让我来说吧。你觉得今年春天,自己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在其后的一个月里完全恢复,事实上并非如此。可能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也就是说,在你心中苏醒的记忆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你恢复记忆的医院里,通过划时代的最新催眠医疗手法,将煞有介事的虚假记忆从外部移入你脑中。同时,我动用‘凤凰会’的力量,四处暗中布置,雇用许多人扮演你家人、朋友,巧妙地篡改、伪造文件,创造出和实际完全不同的,虚假的个人历史……”
“怎么会?”
“想不起来吧。”玄儿咧开嘴,笑了。这不是刚才那种僵硬的微笑,而是从没见过的,恐怖、冷酷的笑容,“恐怕你已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了。”
“这……”
——这可不行哦!
我不禁闭上眼睛,耳朵深处,那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小时候的那一天,消失在那西洋馆火焰中的声音。我已故母亲的声音:
——这可不行哦!
这是我的记忆。的确是我的记忆。
——你是哥哥,怎么能……
……对不起,妈妈。
——要是有个万一,那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保重。
是的,这个声音也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在故乡小镇等着我的未婚妻的声音。
——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没错。这不是欺骗也不是伪造。这确实是我的……
“当然是开玩笑。”听到玄儿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虽然只是一两秒,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掩饰着,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
“你说需要证据。”玄儿捏瘪香烟盒,再次看着我,“证明‘不死’的确凿证据,是吗?”
“是的。”
“如果这样,有!”
“啊?”
“有证据!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在哪儿?是什么?”
“在庭院的地下,”玄儿对颤声提出问题的我说,“那座‘迷失的笼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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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笼子?”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话中的意义,“你说在那里面,是什么意思?”
“关于‘迷失的笼子’我还没有解释!”
“是的。”
“刚才我也说了,在玄遥和达丽娅生下的第二个孩子玄德死于早衰症后,那里才被建起来。当时,玄儿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进去。但当时只称其为墓地。像现在这样以‘迷失的笼子’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它……”
“是在27年前,樱子自杀之后,对吧?”
“是的。”玄儿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说,“自杀是浦登家最大的禁忌。犯了这个莫大的‘罪行’就要受到莫大的‘惩罚’。我说过吧?”
“是的。”
“所谓莫大的‘惩罚’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刚才在二楼的“达丽娅卧室”中提过,却没得到回答。难道玄儿要在这里揭开谜底吗?
“那就是即便自杀也不能正常死去。”
“不能正常死去?”
“接受‘达丽娅之血’和‘肉’而获得‘不死性’的人,自杀也绝不会得到‘完全的死’。根据达丽娅流传下来的话,自杀者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
“我还是不明白。”我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不解。
所谓的“既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这到底怎么理解呢?那是灵魂能否获救,能否成佛之类的,还是……
“据说27年前,第一个发现樱子上吊的是她女儿美惟,当时她只有十三四岁。听到她的惨叫后,大人们跑过去,急忙放下樱子,但她己经断气。具有医师资格的柳士郎尝试了心肺急救术,据说她恢复了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搏动起来。”
就是说——虽然她企图自杀,但因为发现及时而死里逃生了,但是,如果那样,为什么……
“但是,此后再怎么继续治疗,她也醒不过来。因为呼吸和心跳一度停止,大脑缺氧而严重受损——从医学角度解释,可能是这样吧。总而言之,作为常识性的处置,应该是将她送往医院,接受尽可能的治疗。但是,在三年前达丽娅死后,控制这个家最高权力的玄遥做出了偏离常规的判断。”
“偏离常规……是什么判断?”
“他认为这是‘迷失’。”玄儿的表情很认真,“樱子犯了最大禁忌的‘自杀之罪’。结果便受到了去世的达丽娅所说的莫大‘惩罚’——‘既不允许死,也不允许生,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他认为樱子就是处于那种状态。虽然还在呼吸,但并没有活过来。虽然醒不了,但也没有死。也就是陷入不生不死之间,哪儿都去不了——迷失了。”
“……”
“依照玄遥这一严肃的裁定,结果樱子就被放入墓地,放在棺材里,安置在地下的一间墓室中……”
“活着就……”
我忍不住插嘴,玄儿依然一脸认真。
“樱子已经不是活人了。”
“但她并没有死。”
“是的,也没有死。”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既不能生也不能死,只是迷失了。之后,那个地下墓地不仅用来埋葬‘真正的死者’也用于封闭这种陷入‘迷失’状态的人。而且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那个奇怪的名字——‘迷失的笼子’”
“等一下……”我忍不住又插嘴问道,“装入棺材,放在墓室,然后就不管不问?”
“嗯。听说是的。”
“那么,樱子很快就会在棺材中断气……”
“中也君。”玄儿皱着眉头,显得有点着急,“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虽然没人打开棺材确认,但就算肉体完全腐烂,她也没有死,而是依然在迷失中。”
“什么混账话!”
“可能不好理解吧!”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么,你看这么说怎么样?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定义’问题。就是说如何定义‘死’。”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麻烦!即便仅限于人的个体死,也有医学上的死、法学上的死、宗教上的死、生物学上的死和社会学上的死等各种各样的情况,这些并非同一个定义。有时可能产生不一致和对立。你明白吗?
“即使是医学上,关于死的判定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怎样才能确定死了?长期以来,这是困扰医生们的一大课题:死就是死,正如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在欧美频频发生‘过早埋葬’事件,引起人们的不安和恐惧。于是,围绕如何界定死的讨论便前所未有地盛行起来。有的说通过手指的透视检查可以准确无误地确认,有的说身体僵硬才是确实的证明,还有的专家认为只有腐烂才是惟一可信赖的症状。如此严肃的论争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
“现在是通过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放大三大特征来判定临床上的死。这一判定标准基于‘个体死等于心脏、肺、脑。器官都不可逆转地丧失机能’这一定义,不过即便是这个标准在不久的将来也很可能面临更改。通过人工努力,比如说虽然大脑不可逆转地丧失了功能,但心肺依然正常。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把它作为生,还是作为死呢?”
“就是说怎样界定,对吗?——嗯,这我懂。但是,所谓‘迷失’……”
“也一样。”玄儿断然打断我,“所谓生死界线,实际上非常模糊。应该看做是一个区域而不是一条线。浦登家的自杀者陷入这个模糊的区域,只能永远迷失下去。可能世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但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定义。无论这和各种医学、科学常识有多大偏离,但我们认为这是凌驾于一切医学、科学常识的例外。”
“……”
“我再说一遍。27年前,樱子企图自杀的结果,就是在‘迷失’的状态下,被封入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27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迷失其中。18年前自杀的卓藏也一样。虽然他没能像樱子那样恢复呼吸和心跳,但既然是自杀,即便看上去呈现出死状,但也可以认为那并非‘真正的死’。他也和樱了一样,至今依然彷徨在‘迷失的笼子’中。
“当然,如果卓藏实际上并非自杀——而是被元凶杀害,那情况自然不同。就是说他之所以看上去死了,是因为真死了。反过来说,被认为是自杀的卓藏没有呈现出樱子的那种‘迷失’状态,这不就说明他实际上不是自杀吗?”
玄儿停顿一下,看着我,眼神仿佛在征求意见。我紧闭着嘴,微微摇摇头,作为回答。我的意思也包括“不知道怎么说好”。
“关于望和姨妈,我也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你在那页笔记上也将它作为一个问题列举出来,不过现在明白了吧。
“她感叹阿清的病,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宁可自己替他去死。但是,接受了‘不死之血’的她无论如何强烈寻死,也不可能病死、自然死。就算想自我了断,也只能导致‘迷失’而不是死。自杀是死不了的,就算是绝食饿死,那也属于自杀范畴,不是吗?所以她……”
关键是“定义”问题。如果只是这样理解,那我也行。我想也可以把“迷失”这个概念作为宗教性的修辞来接受,是为了严格劝诫自杀这一行为而设定的。但是,认为其实际存在,并凌驾于医学和科学常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27年前自杀的樱子,虽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但没有清醒过来,这是事实。但他们把活着的樱子放入墓地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即便没有获救的希望,难道不应该送到医院,继续接受尽可能的治疗吗?——当然应该!
但是,我很清楚——即便在此提出上述异议,玄儿也不可能改变想法;是否相信——被迫做出选择的人是我。
“‘迷失’的含义,我懂了。”我对他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但是玄儿,为什么这是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呢?现在,安置于墓室棺木中的樱子和卓藏肯定是两具腐尸。不管你指着他们,如何强调‘这不是死’也不会有人轻易理解。我当然也……”
“那倒是!”
“那么,到底……”
“所谓的证据不是卓藏和樱子。”玄儿小声说道。他眯起眼睛,仿佛连蜡烛微弱的光亮都厌恶起来,“是玄遥!”
“啊?”我禁不住又感到迷惑不解。
“‘迷失的笼子’里还有玄遥!”
“啊。18年前被杀的玄遥的遗体也收入其中……”
“不是,中也君。”玄儿睁大眯起的眼睛,“美鸟和美鱼不是说了吗?玄遥是‘特别’的,但是‘失败’了。”
“啊,是的。”
“你还记得我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吗?——18年前,即便迅速报警,在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
“是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被他这么一同,我又重新想了想,但找不到合适的答案,默默地摇摇头。玄儿随即说起来。
“所谓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是因为严密地说那不是凶杀案,而是杀人未遂。”
“啊?”
“玄遥并没有死。当时,他确实死了,但后来实现了‘复活’。所以……”
“怎么回事?”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呼吸困难,肺中仿佛泛起黑水,“那是怎么回事?”
“18年前的凶案中,玄遥被烧火棍击打头部,当年幼的我发现濒死的玄遥,柳士郎跑入现场调查时,他已经断气。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但是——”
玄儿再次像刚才那样,眯起眼睛。
“但是,第二天晚上野口医生赶来时,玄遥身上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最初确认他已死的是柳士郎,他原本也是医生,但经过将近一天,玄遥又恢复呼吸——活过来了。呼吸和心跳都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意识……”
“真的吗?”
“嗯。玄遥的死明显是他杀,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又复活了。惊奇的同时,大家都认为那可能就是史无前例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复活’。随后,野口医生为他治疗伤口,输液什么的。三天后,玄遥睁开眼睛,但是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无论谁说话,触摸,他都毫无反应,什么也不说,没有任何表情,成为睁着眼睛的废人。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丝毫变化。于是——”
“于是?”
“据说柳士郎判断玄遥的‘复活’失败了。”
“失败?”
“他说如果真的成功复活,应该不仅是肉体,也伴随着精神方面的复活。但在玄遥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迹象,反而和樱子自杀后的状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肯定因为某种问题,玄遥‘复活’失败,陷入‘迷失’状态中——即便不是,也是无限接近。”
玄遥虽然“特别”,但仍然“失败”——双胞胎说的是这么回事吗?
在浦登家,从旧北馆的大火中奇迹般“复活”的玄儿被认为是“特别”的存在。他虽然失去记忆,但“精神方面”并没有严重受损,所以不能看做是“失败“。同样,玄遥在18年前的凶杀案后,基本也“复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遥也可以说是“特别”,但他没有完全成功——只是肉体复活,所以是“失败”的。
“那怎么处理陷入那种状态的玄遥呢?”
玄儿接着说道:“这次,柳士郎做出了冷酷的决定。”
“难不成……”
“就是你说的‘难不成’。”玄儿声音冰冷,让人忍不住要用“冷酷”来形容,“他说玄遥‘复活’失败的这种状态也是‘迷失’应该放入‘迷失的笼子’。”
“实施了吗?”
“嗯!”
“谁都没反对吗?”
“美惟与望和好像当时已经是柳士郎的‘支持者’,野口医生也一样。佣人们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但是,那太荒唐……”
“荒唐?哈,的确如此。这确实是强词夺理的冷酷行为。我得知此事时,也这么想,也觉得他没有犯自杀的禁忌,为什么要这样?但现在看来,我完全可以理解柳士郎为何要做如此荒唐之事。只要想到他极其僧恨玄遥的话……”
的确——我暗忖。
玄遥才是让康娜怀上玄儿的真凶。想必柳士郎知道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后,非常憎恨玄遥,即便杀了他也不足解恨。当玄遥变成毫无力量和权威的废人,即便柳士郎本人不是杀害玄遥——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凶手,他肯定也无法遏制要把这个可恨的怪物从这个世界抹去的想法。
“那么,玄儿。”我觉得窒息,忍耐着,“作为陷入‘迷失’中的‘失败者’玄遥也被放入‘迷失的笼子’然后就置之不理了?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和樱子一样……”
他最终会在棺木中断气,现在,不就只留下腐朽的尸骨吗?所以仍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你听我说,中也君。”玄儿打断我的话,“正如你所说,玄遥也和樱子一样被收在棺木中,放置在墓室里。但是,那儿又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态。”
“怎么说了”
“被放入‘迷失的笼子’不久,玄遥在里面恢复了运动能力。”
“你说什么?”
“最早是负责管理墓地的鬼丸老发现的。他发现玄遥从棺木中起来,在墓室中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名副其实地就像僵尸……”
我感到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轻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玄儿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
“好像柳士郎从鬼丸老那里得知这一事实后,下令放任不管。他说不管玄遥如何起来活动,那都是‘迷失’。实际上,玄遥恢复的只是单纯的活动能力,精神方面遭到严重损伤。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理解语言本身,脸上也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无法用手势和肢体随心表达意思。只是像野兽一样吼叫来表达饥饿和口渴。柳士郎下令置之不理。玄遥早已不是原来的玄遥,只不过是玄遥的肉体在活动而已。好像他还令人强行将其放进棺木,钉死棺盖,不让其出来。但是——”
玄儿摸着尖下巴,停顿片刻,继续说下去。
“鬼丸老并不愿遵从命令。他说不行。”
——不行。
我感觉穿着黑衣的老佣人那颤巍巍、嘶哑的声音穿越时空在耳边响起。
——那不行,柳士郎老爷。
“从达丽娅健在时开始,鬼丸老就一直负责管理墓地。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他,即便是浦登家的成员,也不能随便靠近。据说这是达丽娅规定的。
“只要没有出现新的死者或者陷入‘迷失’的人,只有鬼丸老被允许去地下墓室,二楼梯前有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只有鬼丸老有钥匙,就算是馆主也不能随便出入。”
听着听着,我慢慢想起来。那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中午,蒙蒙细雨中,我独自来到庭院,走进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中。
里面狭小,犹如洞穴,深处有一扇紧闭的黑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有粗粗的铁权子。和十角塔入口处一样,门上有坚固的弹子锁。小窗对面昏暗,可以看到地上的方形洞口以及隐入其中的石梯。而且……
“那个墓地虽然在宅子里,但却是馆主无法控制的地方,似乎是拥有治外法权的区域。在达丽娅的名义下,鬼丸老掌控着那里。所以,虽然柳士郎命令置之不理,鬼丸老并没有遵从,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遵照已故达丽娅的意思。”
“鬼丸老是怎么做的?”不知不觉,我的声音略微颤抖起来,“没有服从柳士郎的命令,那他做了什么?”
“他决定每天给‘迷失的笼子’里的玄遥送水和食物,他亲自负责这项工作。”
我轻喘一口气。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冷酷而可怕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自那以来,这18年间,鬼丸老每天去‘迷失的笼子’送饭。玄遥和樱子、卓藏不同,至今还活着。不论从浦登家族所接受的特殊定义上看,还是从世间普遍认同的意义上看,他的肉休还活着——依然活着。
当时——我独自在庭院散步,看到了那个从“迷失的笼子”出来的怪人——鬼丸老。他手提带把手的黑盒子,那里面装得是给玄遥饮用的水和食物吗?还有……
“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今年巳经110岁了。鬼丸老照顾他最基本的饮食,除此以外,恐怕是放任自流。你觉得在没有一缕阳光,空气污浊的地下牢狱中,宛如活死人的老人能生存18年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又轻喘一口气。
当时——我独自进入那栋建筑时,从铁门里面飘来轻微的气流,那是从地下的楼梯中飘出的臭气,让人作呕,潮湿、发霉或者说腐臭。啊,还有……
“玄遥现在还活着。”玄儿重复道,“今后,他也许会一直活在那地下的黑暗中——怎么样,中也君?你不觉得这正是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发挥实际功效的有力证据吗?”
……当时的那个声音。
虽然很轻,但我感到有什么……有个人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声音轻微而纤弱,犹如呻吟,令人不快;难道那不是幻觉?难道那是依然活在地下黑暗中的玄遥发出的声音吗?那……
……突然!
我感觉周围有点异常,胆战心惊地扭头朝背后看去。但是……
当然,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除了我和玄儿,屋内再无他人。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中,只有画框内藤沼一成的幻想画,浮现在那里,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怪怪的。
“玄遥还活着。”玄儿又重复一遍。我感到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厌恶,“我曾好几次溜进去,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亲眼见到当时碰巧从地下上来的玄遥。”
“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是14岁的时候,最后一次是……”说着,玄儿慢慢从睡椅上站起来,单手叉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平静一下心绪。
“蓬乱的白发和胡子很脏,呈现出腐醉的颜色。早已称不上衣服的破布贴在瘦骨嶙峋的躯干上,脸上皮包骨头,犹如木乃伊,满是丑陋的脓疮和疮痂……散发出恶臭。他应该发现我了,但站在那儿,毫无反应。他眼神虚幻,从中丝毫感觉不出理智。口中发出的只是野兽般的呻吟,根本感觉不出那是人声。那是精神彻底崩溃,只是还能行动的怪物啊!”
“怪物……”
“但是,中也君,那肯定是玄遥,我的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
我战栗不安,玄儿将目光移过来,像是要把堵在胸中的秽物全部吐出来似的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亲眼去看,亲手去摸,甚至可以采集他的血液,进行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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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7点。
长夜巳经过去,抛开真伪不谈,关于浦登家的众多疑问似乎也已经基本清楚。玄儿“今夜,知无不言”的承诺至此似乎也已兑现……不,还没有。
还没有——我摇头否定。
还没有说出一切。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谜题,最迫切的疑问,玄儿没给出明确答案。
“为什么?”我再次向玄儿提出这个疑问,“为什么你要带我……”
玄儿迅速转过脸,好像不想让我说完。他没有坐回睡椅,而是默默走开。我站起来,注视着他。
“玄儿!”
他既没答应,也没回头看我。而是慢慢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吹灭。每吹灭一枝蜡烛,那部分光明就被黑暗所代替。暗黑的墙壁、暗黑的天花板、暗黑的地板、暗黑的家具……黑暗粒子仿佛是从它们之中直接渗透到空间。
但是,即便最后一枝蜡烛被吹灭,房间也没有完全被黑暗覆盖。屋外的光线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空隙,潜入室内。确实,天己经亮了。
“要出去了,中也君。”
与密室相通的翻转门上,藤沼一成的画依然朝着这一侧。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玄儿没有将其恢复原状便朝通往走廊的门走去。
“累了吧。你最好先稍微休息一下。”
“你不肯回答吗?”我走到玄儿身边,“为什么你要让我经历这种事?”
“经历这种事?”玄儿扭过头,昏暗中,他全身漆黑,仿佛是个平面黑影,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是说经历这种倒霉事吗?”
“我不想说‘倒霉’这两个字。你并没有恶意,没有陷害我的意思,对吗?”
“恶意,陷害你……嗯,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谈不上后者。关于前者,那比较微妙。”
“或许有恶意?”
“这个……”玄儿略微耸耸肩,“什么叫做恶意?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说话的语气略带讽刺,但表情真诚,恐怕还有点悲哀。我不禁这么想。
“为什么?”我追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你就这么不情愿吗?”玄儿反问道,“我没有征得你同意,就邀你参加‘达丽娅之宴’,你在宴会上吃了极其邪恶,却能带来不死的‘达丽娅之肉’。对于这些,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这个……”
“如果我事先说了,你也不会答应,对吗?即便现在我已经解释一切,你一定仍然半信半疑,对吧?”
“是幻想。”我看不清玄儿,尽量表现得毅然决然,“我依然这么认为,达丽娅夫人和玄遥对不死的妄想和执著产生了这恶梦般的幻想,仅此而己。这种幻想在这一个奇异的宅子里一直被添加更多内容,延续至今。”
“哦?”
“玄遥之所以仍活在‘迷失的笼子’里,那也绝不是‘不死之血’创造的奇迹。可能他本来就能活到这么大岁数。虽说是110岁,但在这个世界上,不也有好几个如此高龄的人吗?并非不可能活到那么大……”
“的确。你当然有自由这样解释。”玄儿既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重语气,“不过,即便你现在否定,但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这么肯定。因为你已经在宴会上吃了‘达丽娅之肉’。总有一天你会亲身……”
“……不可能。”
这种事绝不可能——我摇头否定,但还是不禁用手按住胸口。
左手绷带下被蜈蚣咬伤的疼痛依然没有缓和的迹象。右臂的肘内侧仍有轻微的不适。那是玄儿给我注射血液时留下的疼痛。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毕竟我们约好的。”玄儿说,“父亲……不,柳士郎也曾说过,本来只有玄遥和继承了‘达丽娅之血’的浦登家的人以及和他们有婚姻关系的人有资格参加‘达丽娅之夜’的宴会。公开声称应该偶尔允许例外的,是柳士郎。实际上,他曾向野口医生发出过邀请。
“为什么要允许例外?我没听到过明确的理由,但大致能猜出他的想法。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他和达丽娅的联系原本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入赘后吃‘达丽娅之肉’形成的。而且,我觉得柳士郎或许感受到——在浦登家的‘血’中,有某种极限。所以他认为要导入‘外部的血’而且不必拘泥于婚姻。说实话,也确实如此。你看这个家的现状——美鸟和美鱼畸形,阿清得了早衰症……啊,不!或许,柳士郎想干脆断绝浦登家的血脉。”
“断绝血脉?”
“他对玄遥的憎恨挥之不去!他觉得达丽娅的‘不死性’可以通过‘达丽娅之肉’让选定人继承,希望索性断绝了浦登家族——玄遥的血脉。或许这才是本意。”
在无法看清对方的昏暗中,玄儿从斜后方窥探着我。
“明白了吧,中也君?我——我也有类似的想法。随着我逐渐了解浦登家扭曲的历史和家谱……我觉得这个家族的血液肮脏无比。而且我对这种行为本身——男女交合生儿育女来继承血脉,也不禁产生厌恶。我体内也流动着污秽的血、邪恶的血。我不想让它传下去,到此为止。这种想法不断膨胀,无法抑制。所以我对以妻子、孩子这种形式来增加同类的方式已不感兴趣。在我误认为生身父亲是卓藏时,就有这种想法,等明白玄遥才是亲生父亲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加……”
“佣人呢?”我突然想起来,“柳士郎说的‘例外’中,是否有这里的佣人。对了,比如说鬼丸老?”
“鬼丸老?”玄儿略微想了想,“有可能吧。据我所知,鬼丸老没有在宴会上吃过‘达丽娅之肉’。不过可能在达丽娅生前,就已经直接从她那儿接受了‘达丽娅之血’。他本人倒是没说过什么。”
“其他人呢?他们究竟知晓多少关于‘不死’的秘密……”
“大致情况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较为深入了解的,除了鬼丸老,大概就只有鹤子。”
“小田切……啊!”
“据说18年前的大火后,她被柳士郎直接选中。恐怕她起初就知晓不少,受到吸引才来的。”
“受到吸引?”
“是的。就是说她想得到‘达丽娅之肉’。她希望通过勤勉的工作,有一天能获得被授予‘达丽娅祝福’的机会。虽然目前还没实现。”
啊,难怪……我现在才明白在“达丽娅之日”的那天晚上,带我去宴会厅的鹤子临走时那目光的含义。
端正、白哲的脸上毫无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睛、那神色、那目光……锐利得让人感到刺痛,感觉好像非常恨我。
难道那正是她对我的嫉妒、憎恶,还有愤怒的表现吗?为什么要撇开常年在这个宅邸中忠实服务的自己,而邀请几个月前才认识玄儿的学生来参加“达丽娅之宴”呢?当时,她的目光里中包含着这种无处发泄的愤愈。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选中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们相遇了。”玄儿静静地将双手抱在胸前,“今年春天遇到你之后,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支吾的玄儿。很暗,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玄儿可能也看不清我——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这突然的疑问唤起我莫名的不安和混乱。昏暗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昏暗中,我甚至失去了内心感受……
“我不是说过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玄儿继续说:“当然,你一度失忆的状态也是原因之一,但那只不过是个契机。在你完全恢复记忆之后,我对你的感觉依然没变。用语言来解释非常困难。不过,怎么说呢?中也君,我觉得你和我‘存在的形式’相似。”
“存在的形式?”这种表达让人吃惊。我无法接受,慢慢地摇了摇低着的头,“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
“美鸟和美鱼不也说过吗?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动物,都能在空中飞……是同类。她们的直觉和洞察力真是敏锐。‘存在的形式’类似——这是我出生后,首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虽说我离开这里,在东京生活,但不知为何,对我而言,世界的轮廓一直非常模糊,甚至可以说一切都不真实。我常常想,或许经历了18年前的‘死’和‘复活’。我内心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在那种状态下,我遇到你。从事故发生当晚照顾你开始,我就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依然模糊的世界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轮廓。你是真实的。无论那时,还是后来,你都是……”
“所以——所以,我想让你到这儿,成为我——我们中的一员,将‘达丽娅的祝福’也授予你,作为共同拥有永远的伙伴,和我——我们一起……”
我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不知为何,中原中也的那首诗与玄儿的声音重叠起来,再次渗入我的大脑中,并随着阴沉的余韵渐渐消失。
——所灭亡者可是我梦?
“你讨厌我吗,中也君?听完了这一切,你讨厌我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应。片刻后,玄儿叹口气,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
“我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提议你可以和美鸟、美鱼中的一个或者和她们两个结婚,那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干吗突然又……”
“要是你真这么做,我就太开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中也君,怎么样?”
“这……不行啊!”我加重语气,抗议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我没有讨厌玄儿,而且不想讨厌也不想被讨厌。她们俩我也是……不过,我己经有未婚妻了。”
“这个,你不用多说我也明白。你用不着太认真。”玄儿向前走了一步,“不管这次的事件结局如何,我想你都会离开这里。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不过——”
玄儿和刚才一样从侧面窥探着我的表情,用低得似乎只能让漂浮在周围的黑暗粒子振动的声音,悄悄说:“即便你暂时离去,我知道你终究会回来。不管你现在怎么否定,怎么拒绝,总有一天,你会接受一切,回到这里。因为有的是时间。即便是十年、百年,我都会等你……”
“别说了!”我小声叫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心跳快得离谱,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也骤然疼痛,“我不会……”
“明白,我明白!”玄儿像蝙蝠一般张开双臂,“就到这儿吧。你累了,也需要思考的时间。”
玄儿慢慢放下手臂,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移动的黑影……突然,我又陷入噩梦般的幻想中。昏暗中,玄儿的双眸仿佛被注入鲜血,变成刺眼的鲜红色。是的,宛如怪诞电影中的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