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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中多少有了些变化。
不怎么整天躲在家里了,傍晚又在来梦露面,像以前那样出去散步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买了新的电视机和录像机,放在〔2-B〕的北侧的起居室里,高兴的时候还走进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去看看。
关于那封信,其后没有新的动静。说来这样的说法有些奇妙,可以说处于暂时的平稳时期吧。给人的感觉是:要害我命的“他”在一个地方屏息等待着时机。
另一方面,我对“他”的感情在最近这段时间也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已经无所谓了,听其自然吧——这种毫不在乎的心情发生了动摇,对于针对自己的杀意的恐惧感重又复活,并且开始膨胀。
究竟是为什么呢?想来这不是在我面前出现了新的锁,把我和这个世界维系了起来吗?
道泽希早子——是的,是她的存在。我被她吸引住了。还是不能不承认这点吧。但是,在那里的,我想不是平常所说的恋爱感情这样的东西。恐怕是我被她从全身放射出来的娇嫩欲滴的“生”的光芒所吸引住了。在跟她接触的过程中,那光芒射进了我的内心深处。就这样,我觉得:一时枯竭的——应该是自认对“生”绝望而且已死去的我的心的细胞在接连不断地再生。
来画室的那天晚上以后,希早子也打来了几次电话。出乎意料,关于母亲的死和那封信她不想涉及,只是重新谈谈对画的感想或是聊聊天。还说,希望改日再给她看看放到储藏室里面的画。
年末——12月27日,我们两人去了冈崎的美术馆。是她来邀我的,说朋友给了她入场券。
最初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她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接近年龄相差10岁以上的我这样的男人呢?但不久就觉得,不管什么目的,怎样都行。和她说话,见她,看她的笑脸,仅这些已经十分快乐。我不想没加思索地想像和她发生带俗气的男女的感情,破坏和她之间的关系。
就这样——
随着不断与她接触,我又对不知何时将袭来的来路不明的杀意怀有普通人的恐惧心来。
当然,时至今日怎么也不想去和警察商量,所以至多只能采取诸如注意关上房间的门啦,尽量深夜不在外面走路啦,这类自卫措施来平息恐惧感。
希早子过了年后就回老家了。听说学院的课元月份几乎没有了,说是机会难得,好好在家里呆到大学共同初次测验的时候。我一天内起码有几个小时呆在堆房的画室里,专心致力于那幅为了探究记忆的痛楚的画。拼命地设法接近随麻木般的感觉一起时隐时现的那遥远的风景,心想过分地追问自己反而适得其反,正如对希早子也说过的,姑且听任画笔,努力去画出沉睡在心田深处的那东西年初,一幅画接近完成。
那是——黑色的铁轨从远处拐着大弯延伸到跟前。秋天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铁轨两侧的原野上一簇簇开放着的红色石蒜随风摇摆。近景中有蹲在铁轨旁的孩子。上着白衬衫,下穿绿色短裤,小平头。低着头,容貌不清楚。还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快要从画面超出的那一带有一条朦朦胧胧的黑色的、在铁轨上奔跑过来的列车的长影子。
我的心知道这一风景后续的场面:
“巨大的蛇的尸体一样的”——脱轨翻倒的黑色列车。
“妈妈……妈妈呢?……”——叫喊母亲的孩子(我?)的声音……
对,这是关于28年前发生的列车事故的风景。
在那事故中母亲实和子死了,另外还有许多死伤者。
如果写信的人逼着要我“回想”的记忆是这个的话,那么,能不能设想,比如说9月末最初“被杀害”的堆房的人体模型就是暗示因事故而死的实和子的样子呢?那么,第二次的“杀偶人”就是暗示那起事故的其他遇难者喽?……
觉得关于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同样的解释: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是暗示事故中破碎的列车玻璃窗的。
自行车车闸故障。可以把由此而引起的我的翻倒比做列车的翻倒。
野猫的残骸呢?——那猫被压烂了头死了。被压烂了头……那是——啊,多惨啊!不就是实和子因事故而死的死法吗?!——是的,想起来了。她是因翻倒的冲击被摔出椅子,头部被猛撞了一下而死的。确实记得这样听说过。
但是——
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些又如何与“你的罪过”这句话相联系呢?
(为什么?)
我边望着竖在画架上的画,边思考着。
(为什么这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这是我吗?如果是的,那我在那里干着(干了)什么呢?不明白的不只是这一点。在内心剧痛的“片断”中,还留着几处尚未画在这画上的“片断”——我是这样觉得的。
比如说,“红色的天空”。
这幅画中的天空不是“红”色的,但是,因而想把天空涂红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涌出来一种感觉:“不对!”
又比如说,“黑色的两个影子”和“流淌的水”。总觉得长长地伸展的两个影子,与表示铁轨的“黑色的两条线”是不同的。就说是“流淌的水”,这幅画里,不是什么地方都没有余地再画进那种东西吗?
我对希早子说的话中也有:
“觉得像是一种形状不同的许许多多碎片混杂在里面的谜似的……”
形状不同的碎片——
……KUN!
形状不同的……
有时也想再跟架场商量商量。最近他没有跟我联系,但我那以后的情况,大概他也会从希早子那里得知吧。之所以一直没有那样做,那是因为我有一种近乎即使和他商量也无济于事的绝望的感情。
(岛田……)
因而又浮现在心里的大学时代的朋友的脸。
若是他——我想。
若是他,或许会把我从这一状态中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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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洁打电话来,那是1月6日星期三的事。
从来梦回来后,我走进画室,站在接近完成的画的前面。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喂,是飞龙君吗?”
从话筒那头传来的那令人怀念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几天一直想和岛田联系——时机之恰当仿佛这一心思对方已经理解了似的。
“啊,久违了。我是岛田,岛田洁。你身体好吗?听说去年你特意给我打了电话,是吗?从父亲那里听说的。对不起啊,哎,长时间不在家里了。”他用低低的但有力的独特声音,半自言自语似的说着,“难得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岛田,”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母亲死了。”
“你母亲?是那母亲?这究竟又……”
“去年11月,因火灾。”
随后,我几乎以喋喋不休的口气,跟他说了自去年7月搬到京都后至今发生的事和自己迄今所考虑的事。
“嗯。”默默地听完我长长的话,岛田立即低声哼了一下,“这可不得了呀!对不起,联系晚了。”
“岛田你怎么想?”我以求援般的心情问道,“究竟是谁要害我呢?为什么要害我呢?”
“这个嘛……”他说道,“现在在这儿叫我拿出答案来,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嗯,是啊,那就说几点我想到的意见吧。”
“好。”
“谁是‘犯人’?这首先是最大的问题吧,但从刚才听到的话很难推断,没有决定性的限定条件呀。但是,正如你最初考虑的,我认为可疑的是绿影庄的房客,因为说什么他们也很容易潜入锁着的正房和堆房嘛。他们也比外部的人有更多的机会吧。绿影庄的房客,嗯……加上管理人夫妇总共是5人吧?从配制的钥匙这点来考虑,首先值得怀疑的还是那管理人夫妇吧……你怎么想?”
“起初我也想应该警惕水尻他们,但是,特别是看看母亲死后的他们两人的样子,这种怀疑怎么也无法成立……”
“你是说……”
“因为他们对我非常好,特别是阿柞,对我的衣食住行等什么都悉心照料。”
“噢,从感情上来说总觉得不是犯人。”
“是这样。就是道吉他,身体也已经很虚弱,怎么也不像是能害别人性命……”
“那么,这两人暂且不管,关于其他人,有没有特别感到什么?”
“辻井雪人是个非常不正常的人,说话方法和态度都非常令人生厌,相反仓谷诚他虽然有些蹊跷,但性格上看上去很坦率。关于木津川伸造——这么说,倒是有一天突然想过……”
于是,我把以前——母亲叫他按摩的时候——自己感到的疑念跟岛田说了一下,即:木津川真的眼睛看不到吗?
“嗬。对失明的他来说,这一连串的‘犯罪’是很难的,但如果他失明是假的,那就不能这样说死了。可不是呢!”
“当然,这不是能断言的,只是总觉得这样。”
“那就确认一下。”岛田非常干脆地说道,“调查一下他是否真是失明就行。”
“这——可是,怎么做呢?”
“给他使个小小的招数就行。在他屋子的门上弄个什么玩意儿,比如说,用图钉把画着用假名画起来的人脸的纸事前钉在他门上。上午做好这手脚,第二天再去弄清楚纸的状态。”
“啊,可不是。”
这就是说,如果木津川的眼睛真的看不见,那么纸会原封不动地被钉在那里;如果他的失明是假的,那么钉在自己屋子门上的那种胡乱涂抹的画应该会立即揭掉。
“如果他不是失明,也许会对这样做的手脚怀疑起来,心想这不是有人想试验自己吗?可是,我想在想到这步以前,首先想揭下那种胡乱涂抹的画才是普通人的心理。如果他想到了可能是有人在测试自己,即使回头照原样重新钉上,门上啦纸上啦应该都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的确如此。”
“明天,可能的话,今晚就这样做怎么样?”
“好,就这么做。”
“还有,关于那个性格执拗的作家,我想到一点。”
“是关于辻井?”
“嗯。就是他和你的关系,从表兄弟。”
“这有什么?”
“动机呀,动机。”
“还没有懂呀?”岛田有点吃惊似的,“你和辻井是从表兄弟——这就是说,是你为数不多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吧,和池尾家则没有正式的亲戚关系。如果你在这儿死了,那飞龙家的财产会到哪儿去呢?”
“啊……”
“即使是远亲,总而言之他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呀。”
“你是说他会获得我的财产?”
“其实,我想从表兄弟应该是没有继承权的,但如果辻井他自己认定有的话……”
“那么,信上的字句都是为了掩饰他的动机?”
“伪装。对,也有那种可能性吧。总而言之,辻井是个需要注意的人物。关于另一个叫仓谷的研究生,不好说什么呀。听你那么说,总觉得有点‘mothercomplex’ 一种不好的感情?”
“这个嘛……经你这么一说,对你的母亲,看上去有没也不是没有这种感觉,可是……哦。关于犯人的问题,暂且能说的就是这些。关于你的记忆,试着画画的这方法应该坚持下去吧。总而言之,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所以我不能插什么嘴。”
“关于这个家呢?你怎想的?就是那个以前你说的和中村青司的关系……”
“啊,这个嘛……”岛田稍停顿了片刻,“中村青司过去参与了京都的‘偶人馆’也就是你家的改建工程。嗯,确实听说过这件事。”
“果然是这样。”
“但时至今日,介意它也无济于事了吧,已经是不在人世的人了。因缘啦什么啦,我也常常想,但它们并没有任何根据,所以我担心的倒是放置在你家里的偶人本身。”
“偶人本身?”
“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父亲把这些不完整的人体模型留在家里各个地方?”
“那是因为他精神不正常了……”
“我不反对你父亲的精神状态不寻常了这一点,但是,即便如此,那偶人的特征啦、放法啦我总觉得是个问题,像是有什么意义似的。狂人有狂人的理论,人们常这样说吧。”
狂人有狂人的理论……
我又一次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父亲高洋留下的偶人们的样子。我想像那是指望母亲实和子复活的没有“脸”的偶人们,缺了身体的某一部分的偶人们……
“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有什么奇怪的事就跟我联系,好吧?”
过了一会儿,这样说罢,岛田的声音便消失了,耳朵里只是留下了被撇下了一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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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很晚以后,我如岛田所指示的,准备了一张画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图画的便条纸,悄悄地朝木津川的屋子走去,并且用图钉将它钉在门上,刚好是眼睛平视的高度。
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处在沿前院的小路绕进去的家的后面,所以不用担心除了他本人以外,会有其他人会发觉这乱涂的画并将它揭掉。
木津川出去工作了,平时要更晚以后才回来。明天上午来弄清楚吧!那时,如果纸原封不动地留着,那么木津川就姑且是无罪的。
沿小路折回时,抬头看了一眼辻井住的〔2-C〕的窗户——他在屋里,好像还没有睡。
回到〔2-C〕房间,我一头倒在床上,反复在脑海了回味与岛田的对话。
“犯人”是谁?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绝对可疑;特别是考虑到可能有想获得我的遗产这一动机,需要注意辻井雪人;为了探寻记忆的画应该坚持不懈地继续下去;“偶人馆”果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房子;更令人不放心的是父亲留下的偶人本身。这宅邸里的偶人本身。
关于这一点,当初搬来时我也再三考虑过,但随着眼睛对那些偶人们所具有的不自然和可怕的形象渐渐习惯起来,结果就认定:那是在孤独和衰老中自杀的父亲发疯的产物,揣测它的意义是徒劳无益的。
但是——
岛田说:狂人应该有狂人的理论。这是不是指和“不准动现在所在的场所”这一遗言一起留下的偶人们一定包含着什么相应的重要意义?
我开始非常惦记这件事来。时刻己经过了12点。要是平常,该是犯困的时间了,但此刻反而头脑清醒起来。这宅邸里的偶人……从床上爬起,穿过起居室到走廊上看了看。
出门向右。走廊上已经熄了灯,拐过一个角的正面,站着六个偶人之一——缺左腿的偶人。位于放置在一楼走廊上的没有上躯体的偶人的正上方的位置。
借助从窗口射进来的星光,我看着那白花花地浮现在黑暗中的姿态,看着看着,我突然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视线”。
当然,她的脸是一张没有起伏的扁平脸,所以从正确的意思上来说是没有视线的。我想说的是,斜着朝向窗户的那脸所朝的方向。放置在正下方的偶人,如果我没有记错,不也是朝着同一方向站着吗?会不会因为是在相同位置,所以朝着同一方向的呢?倘若是这样,那么,她们为什么必须朝着同一方向呢?
(这是……)
这会不会是赋予这偶人们的意义?这么一考虑,便坐立不安起来。
一回到房间里,立即在书桌上打开素描薄,握起了铅笔。就这样,一面回想着这宅邸的构造和房间布局,一面尽量忠实地试着画出它的平面图。
记忆也有模糊的部分,也不知道准确的尺寸,但总而言之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完成了包括烧毁的正房在内的平面图,随即用红圈标出了其中放置着六个偶人的位置。
正房的正门口边;有堆房的门的雨道顶头;母亲生前使用的起居室的廊檐;〔1-B〕的前面的走廊角上。
不另行画出放置在二楼的偶人,在同一图的相当的场所标上记号。这屋子前面的偶人与正下方的偶人重叠一起,标上双重圆圈。另一个在大厅的东南角。
一记录完所有六个偶人的位置,便在心里回忆各个偶人脸的朝向。
正门口的偶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从门口的旁边斜着朝向左边。廊檐上的偶人也背向屋子稍稍朝向左边……
雨道上的偶人虽然没有头部本身,但显然朝向正面。另外在一楼二楼相同位置上的走廊角上的两个正如刚才所看到的,面朝斜左方向。大厅角落上的偶人与此相反,面朝斜右的窗户的方向。
将各偶人的视线用箭头标上,于是——六个箭头不是全都向着同一场所延伸吗? 因为不是准确的图,所以不能说完全吻合,但把各箭头延长,这六个箭头在里院中央的几乎是一点上相交叉。
偶人馆视线延伸图
确认这一事实后,我便离开书桌,再次来到走廊上,并走近站在那角上的没有左腿的偶人旁边,把自己的脸并排在她的脸旁看了一下。看得见窗外,看得见微弱星光下的荒芜的院子。一面追逐着她的“视线”,一面目测着在图上箭头的延长线交叉的那一点,于是……
“啊!”
不由得从嘴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在那里的不是别的,而是父亲上吊自尽的那棵樱花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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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很晚,所以决定留待明天再行动。所谓行动,当然是指调查一下那棵樱花树的附近有无异常之处。
六个偶人的“视线”为何集中在那棵樱花树上呢?这应该决不是偶然的。只能认为这是去世的父亲高洋有意识这样做的。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是让“她们”在自己死后也注视自己死去的地方?我不觉得仅仅因为这点原因,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意思。是偶人们注视的那棵樱花树本身,还是那附近的地面或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也许这又是画宅邸的平面图,又是在那上面标上偶人位置的这种“探宝”般的行为所产生的联想。我总觉得那棵樱花树的附近可能埋着什么东西。
翌日,1月7日。
上午9点一起床,我先去木津川伸造的房间。
昨晚钉在门上的便条纸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仔细检查了是否有被揭下来过的痕迹,但全然看不出被揭过的痕迹。
(木津川是无罪的……)
轻轻地取下图钉,将便条纸塞进裤袋里。对他的失明的怀疑莫非是由于我的多虑?……
一离开〔1-D〕的房门,我就径直向里院走去。通过正门前,从洋房的南侧绕进去。
天空晴朗,难得像今天这样连山上刮下来的风都没有。尽管如此,但隆冬的严寒丝毫没有变化。从排列在院子周围的常绿树的树叶间穿过来的阳光,与其说使人感到暖和,不如说使人感到有点儿凄凉。
一站在掉了叶子,只是凹凸不平的线条醒目的樱花树下,我就边将双手插进裤袋里,边慢慢地开始观察那一带地面的情况。
堆积如山的落叶、枯草;在冬天继续生存的杂草;火灾后留下的漆黑的灰……
倘若地面埋着什么东西,那么,不会是离树根太近的地方吧,因为要是离树根过分地近,那么伸展在地里的树根就会碍事,挖洞一定很难。
我一面用脚尖拨开落叶和枯草,一面在树的周围徘徊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好不容易发现了像是埋着东西的部分。离树根一米左右的北侧——那一带的地面总觉得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紧贴在地面上的杂草,看上去要比其他地方稍稀少一些。
当然,如果父亲在那一带埋了什么东西的话,那也是距今一年以上的事了。如果考虑到时间,仅仅考虑杂草的密度当然是靠不住的……
我试着站在自己的感觉捕捉到的地方,朝洋房方向看了一下,从一排涂料剥落了的乳白色窗户中,寻找着放置在走廊角上那个偶人。
我马上发现了它。虽然因为反光的关系很难捕捉到“她”,但可以看见伫立在一楼走廊的窗户的角落里昏暗处的“她”的样子和那张脸朝着的方向。她的视线不正是笔直地朝着这边吗?
同样,我找到了站在二楼走廊上的两个偶人的影子,并确认它们的脸也笔直朝着现在自己呆着的场所。
(还是在这儿吧?)
我从废墟上捡起一块瓦砾,放在那地方。这是为了把它作为记号。
如果这儿真的有埋着的东西,那么埋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我觉得模模糊糊地预感到了那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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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子里吃完水尻夫人替我准备的饭菜后,我向她借了一把铁锹。她吃惊地问:为什么要这种东西?我找了个借口,说:一时心血来潮,想鼓捣鼓捣院子。
这时我顺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这个家里各处的偶人,那是从什么时候起放在那些地方的?”
“我想是前年秋末。”夫人答道。
“那时,他——我父亲有没有在院子里做什么事情?比如说摆弄摆弄栽种的树啦,挖挖洞啦。”
“这个嘛……”对我的问题,她暖昧地歪着脑袋说,“也觉得好像有过那样的事,但究竟如何,我……”
从下午起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了起来,开始刮起的大风吹弯了庭树的枝头,刮得叶子沙沙作响。据水尻夫人说,天气预报说今天午后起有雨或是雪。
想在变天前设法挖掘一下。
我赶紧将铁锹插入放着记号的地方,但因为这几天连续天气晴好,所以地面干燥,很是难挖。加上不习惯干力气活,还没有干五分钟我的胳膊和腰就酸痛起来。与背上和腋下冒出来的汗相反,脸颊和握着铁锹的手冷得发痛。
连续挖了20多分钟,洞的深度好容易才达到了34厘米左右。
随着加速扩展开来的厚厚的云层,风越来越大,我感到很冷。应该挖到什么深度呢?就在我这样早早开始产生了弄不清是后悔还是断了这个念头的想法的时候,突然喀嚓一声铁锹的尖端碰上了什么硬的东西。
我急忙瞧了一下洞里。由于混杂着土,不知刚才碰到的是什么东西。我又一次将铁锹插向同一地方——“喀嚓!”确实手上又有一下感觉。
我蹲在那地方,徒手扒开那部分的土。不一会儿,冻僵的手指头摸到了那东西。是一种硬硬的、平平的东西——就是它。我重新握了握铁锹,随即忘了寒冷和疲劳,拼命地重新开始了挖掘工作。
那是相当大的东西:长一米半,宽四五十厘米,高约三十几厘米。
辛苦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把洞挖大到了那样大小。
离黄昏还早,但四周已经昏暗起来,那样子什么时候下起雨或雪来都不觉奇怪。
那是一个狭长的木盒子。
(放什么用的呢?)
用不着考虑。要说这种大小、这种形状的盒子,首先联想的东西是必然的——对,是棺材。
(棺材……)
即使不打开盖子看一下,我也略微猜测出来放在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对。)
(那是……)
盒子的盖子牢牢地用钉子钉着。我先回到家中,又向水尻夫人借了一把拔钉钳子。
“怎么啦,少爷?”看着我浑身是土和灰的样子,她担心地问道,“您好像是在挖院子……”
“是在找东西。”
“啊?找什么东西?”
“父亲的遗物。”
撇下目瞪口呆的夫人,我再次跑到了院子里。打开盖子又花了约莫十分钟时间。好不容易拔完所有钉子,我立即一面尽量平缓变粗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一面把手放到了盖子上。
(啊!)
果然不出所料。
(啊……)
躺在盒子里的——那是一个白色的人体模型。头部、上躯体、两条胳膊、包括右腿的下躯体、可以拆卸的左腿都有,是一个完整的人体模型,而且仰着的那脸上有眼睛,也有鼻子和嘴巴,还有头发。
(妈妈……)
是父亲完成这个母亲实和子的偶人的。
我跪在洞的边缘,伸出胳膊抱起了她的身体。
这时,冷冷的一滴东西啪嗒一声打在脸颊上。抬头看去,黑暗的天空正开始吐出大滴大滴的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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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偶人跑进家里。
好像被渐渐大起来的雨追赶着,小跑着穿过走廊奔向画室。
在替换自己的衣服之前,先用布仔细地擦掉了长年睡在棺材中的偶人身上的污垢,随后把她放在把靠背倒下去的摇椅上,我坐到了她对面的扶手椅上。
(妈妈……)
凝视着斜向仰望着天花板的她的脸。
长长的黑发越过肩膀到达背的正中附近,雕刻在苗条的轮廓中的那张脸,确实与留在我记忆中的母亲实和子的容貌是一致的。
总觉得与我自己的脸庞相似。水尻夫妇与我初次见面时讲他们的感想说我与祖父飞武永很相似,但这样看着父亲再现的实和子的脸庞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毋宁说更像母亲。
(妈妈……)
父亲完成了这个偶人,成功地以原样取出记忆中的妻子的姿态,放置在自己的身边。我无法知道父亲完成这偶人是什么时候,只是下面这点我想可以说,那就是:对父亲来说需要的,只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偶人。
留在这个宅邸里的其余偶人全没有“脸”,但这应该并不是父亲打一开始就有意识这样做的。他指望实和子复活而制作了各个偶人,完成的时候,哪个偶人都赋予了一张脸吧,可是,对任何一个他都不满意。我想,可能是每制作一个新的偶人,那姿态更接近“真的”,他就挖去已经完成的偶人的“脸”,废弃那身体中他不满意的部分。
在这样经过多次摸索试验以后,他终于制做出了完美无缺的一个——它就是这个偶人。
我没有能力分析其后他决意去死的心理过程,但如果斗胆作不负责任的想像的话——他的死不是他一个人的自杀。他不是断然和复活的实和子“殉情”了吗?他把亲手使其复活的实和子装进棺材,埋在自己将要上吊自尽的樱花树下。对于父亲的这种行为,我怎么也觉得这是“殉情”。那么,说起来,形状不完整的六个偶人会不会是起着“守墓”的作用呢?父亲把继续照料悄悄埋葬好的妻子的任务赋予给六个看守人。
如果再任意想像一下的话,或许那是父亲有意留下的口信。
头部、上躯体、下躯体、右胳膊、左胳膊、左腿——各自缺少某个部位的“她们”的“视线”所注视的地方,有个惟一形态完整的“她”。难道不能解释那六个偶人身上包含着这种暗示吗?
那是给谁的口信呢?——给我的?给他从未理睬过的这个儿子的?
倘若是这样,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一边听着拍打着堆房屋顶的强烈的雨声,一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母亲实和子的脸,又是想这又是想那的,内心深处突然又——
……红色的花……
……秋天的凉爽的风……
开始时隐时现的远处的风景。
……黑色的两条……
……蹲着的孩子……
(孩子……那是我。)
……石子……
……他手里握着……
……石块……
……孤零零地……
(石块?)
(孩子握着石块?)
(我握着那石块……)
……轰……轰隆轰隆……
(靠近的列车的声音)
……犹如巨大的蛇的尸体般的……
(出轨翻倒的列车的影子)
……妈妈!
……妈妈呢?
……在哪里?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我抱头大声喊叫道。
眼前美丽的母亲丝毫没有为这一声音和大概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的我的脸色而改变表情。
“妈妈……妈……啊,多惨啊!”
刚才在脑海里复苏的种种可怕的光景。真想全都否定它!
“莫非……”
我一面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一面从摇椅上的偶人身上移开视线。白白的母亲的脸上一瞬间露出可怜我这副样子似的神情。
长时期被埋葬在心灵深处的记忆。28年前,我六岁时的父亲留下六个偶人,莫非是为了从我心里唤出这——这一记忆?从偶人身上移开的视线,捕捉到了画布上的那幅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脸看不到,但那是我。没有错。那果然是我。我在那里干着什么呢?为什么?
明白了。
因为已经明白了——因为明白了,所以谁来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办吧!
对!
28年前的秋天,是我杀死了母亲。不仅是母亲,是我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这时,怀着近似乎绝望的心情闭上眼睛的我,耳朵里传来了电话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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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是飞龙君吗?”
“嗯。”我紧握着话筒,喘着气,“岛田……”
“啊?是怎么啦?发出这种快要死的声音。不会是已经睡了吧?”岛田洁说,“或是突然有了什么进展?”
“岛田,我——”我没有时间犹豫,直率地跟他说了从心里溢出来的话,“我没有打算那么做,没有打算那么做。万万没有想到那会酿成那么大的事故……”
“你怎么啦,飞龙君?”
“那天——那天母亲要领我去看杂技。很早以前就这样约定了。父亲说没有必要特意领我去看那玩意儿,所以只是两人——那天我们偷偷地约好瞒着父亲只是两个人去。父亲制作的雕刻品第一次在什么比赛会上中选了,必须去出席他的颁奖仪式,所以她……
“‘改日去吧。’她慈祥地对着抽抽搭搭地哭着的我说道,‘下次一定带你去,所以今天原谅我,好吗,想想?’”可是,我想去看的杂技公演那天是最后一天。我从两个月以前就盼望着能和我非常喜欢的母亲两个人去看那公演。
“‘这可是爸爸重要的日子呀,听到吗?懂了吧。想想也一块儿去吧。爸爸在会场里等着我们……’
“根本不想去看那种东西。我还小,理解不了那颁奖仪式什么的对父亲和母亲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再说我害怕和讨厌总是神色可怕地躲在画室里,我一进去就像鬼一样训斥我的父亲。
“结果,母亲把我留在家里看家,自己从家里出去了。我被独自撇下了。
“所以……”
岛田默默地在听我说话,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只要列车停了就行。那样的话,母亲就不能去父亲那儿了;不能去的话,就回到我这儿,带我去看杂技。母亲乘的列车通过当时的我家的后面——孩子只需几分钟就能走到的地方——朝城市方向开去。我在母亲出门后过了一会儿,就拼命地朝铁轨奔去。
“‘只要列车停了……’我只是这样想。列车一停,就……
“于是我就在铁轨上放了一块石块。不知什么时候,曾经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有个坏孩子在铁轨上放石子玩,那样的话,列车就会停下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会酿成那样的。离开车站加速开来的列车。铁轨在那里有个大拐弯也许也是造成灾祸的原因。
“在从铁轨区域逃出来,我从远离铁轨的地方注视着在我前面到达放置石块地方的列车。在轰然地发出可怕声响的同时,列车从铁轨上脱落了下来,弯弯扭扭地横倒在地面上。被一簇簇随秋风飘动的石蒜包围着,不久便一动不动的那样子,犹如——对,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蛇的尸体。
“我喊叫着,呼喊着母亲的名字,但当然她没有回答我的声音……
“不应该成为那个样子的。没有打算那样做。我只是希望列车停下来,没想到就那么一块石块就颠翻了那么大的列车。
“……我想父亲恐怕知道这件事吧,也觉得也许是我边哭边从自己的嘴里说了那是自己干的。
“所以——
“他没有能原谅我,至少那以后他非常憎恨我,虽说是这样,也不能跟别人说亲生儿子的罪过,所以就抛弃我独自来到这座城市……”
“原来是这样。”我一停顿下来,岛田立即说道,“这事件就是你的‘罪过’喽,那放在正门口的石块这下也有意义了。”
“岛田……”
“这是一起太不吉利的事件,所以你就不知不觉把这记忆封在自己的心底里了。或许……嗯,或许飞龙君,你向你父亲坦白这件事的时候,你父亲有没有强烈地命令你什么?比如说,‘你干的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啦……”
“啊,这么说的话……他倒是露着一副凶相用压低的声音说:‘忘了它!没有发生那种事,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了吗?想一。’
“岛田,我……”
“喂喂,何必发出那样悲怆的声音嘛。”岛田与往日一样,用低沉的但热情的声音说道,“你一定很震惊吧,但注意,那已经是将近10年前的事了,当时的你没有任何责任能力,也没有想犯罪的意识,所以……”
“可是……”
“罪过也许是罪过,但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因此而被杀呀。”
“即使要害你性命的犯人是以28年前的放置石块事件为理由想杀害你,那才叫狂妄自大!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个人审判个人,这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能容许的,更何况那家伙甚至杀害了你的母亲——沙和子姨母吧?岂能容许这种暴行!”他的话坚强而有力,“明白了吧,飞龙君?你可决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呀!”
“唉。”我仿佛稍稍得救了似的点了点头。
“好。那就抽支烟什么的镇静一下。”按他说的,我点燃了烟。
“唉,总而言之,问题之一明朗了,如果仅仅是这一点,对现在的状况也是有利的。”接着岛田又问我,“昨晚我说的木津川的事,你已经试验了吗?”
“是。”
我一报告那结果,岛田立即“嗯嗯”地哼着说道:“是吗?这就是说,首先一个人排除了。如果他真的是瞎子,那‘犯罪’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嫌疑人’不是辻井就是仓谷。
“可是,不管谁是犯人,那家伙是怎样知道你的‘罪过’的呢?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呀,是28年前实际目击了那事故,或是用什么方法调查出来的呢,还是从你父亲那里听来的呢?”
“为什么他至今还……?”
“这个么……我认为如果那——你的‘罪过’,触动那家伙的动机,那么可以考虑有两种类型的犯人。”岛田信心十足地谈了他的想法,“一种是,那家伙自己是完全与那事故无关的人,但想审判你犯下的‘罪’。说起来,这是一种着迷于那种‘使命感’的狂人。另一种是,那家伙自己与事故有关,比如说乘在那列车上受了重伤啦,是因事故而死的人的遗族啦、情人啦等等。总而言之是想向你‘报仇’。”
“报仇……”
“这……不管怎么样,关于那事故有必要详细调查一下呀——嗯,好。那么,这件事由我来试试吧,好像不能委托你来办呀。”
“谢谢,岛田。”
“总而言之呀,你可不能闷闷不乐的,改天我也去你那边。”
“真的?”
“嗯。这边我有点事不能放手,还不能马上就去。进出关门啦、周围人的可疑行动啦,希望你充分注意。听到吗?”
“知道了。”
“那过些天再和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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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XX又外出了。
并没有确定的目的,但如果硬是要寻求理由的话,倒也不是不能说那是为了考虑今后怎样杀死他的方法。
XX知道他散步经常通过的道路,今晚走走那条路线吧。
他也想起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了吧,尽管是不彻底的。对我的动静也一定抱起了相当的警惕性。
如果是这样,我有必要找一个什么好的方法——放松他的戒备,找一个巧妙地抓住机会的方法,最最适合审判他的罪行的方法。
别去多考虑,杀!不管方法如何,结果只有一个。现在就……不!等等!
(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对,还有一件事得干好它。
(那是……)
深夜。清静的住宅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前方出现小神社的牌坊。茂密的米储丛林储藏着深邃的黑暗,在那里头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正要通过那前面时——
(啊?)
X X的目光捕捉到了在视野的尽头有一样动着的东西。
(那是……)
马上躲藏在牌坊的背后。
(那是……)
神社院内的暗处有大小两个人影,小的像是孩子。这时候怎么还会有在外面?连觉得奇怪的时间都没有,大的影子犹如压在那孩子上面似的动了起来……
响起了狗叫声,是小狗汪汪的叫声,也是从神社里……
重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不动了。大的影子离开了,孩子的小影子瘫倒在地。
(那是……)
XX屏息凝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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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身体没有了力气。他松开掐进脖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啪地发出一声声响,孩子趴倒在地上。
辻井雪人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
深夜。黑暗的神社院内——
没有一个人。
(没有事。)
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从黑暗中传来小狗汪汪的叫声。这是一个附近的人都忘了它的存在似的、冷冷清清的神社。从这个小小的旧神社的廊子的地板下……
(真是不走运的家伙啊!)
冷酷地看了一眼在脚下开始变冷的孩子的背。
(为了那种小狗……)
今晚发现这个孩子,对辻井来说当然是出乎意料的事,因为有孩子在这样的深夜独自到外边来,一般是不能想像的。
那孩子是在打工回来的路上碰到的。
看到在夜道上迈着小步跑来的孩子,辻井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稍稍警惕起来,心想可能是什么陷阱。但如果不是,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一种仿佛被紧紧勒住胸部的感觉。乱糟糟地涌上心的表层,有渐渐集中于一点的一种欲望……
(兔崽子!)
他立即决定:总之先试探一下吧。
“这么晚,怎么啦?”他尽量用温柔的声音问孩子道。是个小学一年级或是二年级的男孩。体操服还是什么别的制服外面穿着一件蓝色毛背心。
孩子起初像是想到自己会挨骂,扭扭泥泥地反剪起手,惶惶然地仰望着他的脸,答道:“并没什么。”
“说呀,我不会生气的。有什么情况吧?”
“并没什么……”
“喂,要是不老老实实说,我就带你到警察那儿,现在不是小孩到外面来的时间嘛。”
考虑片刻后,孩子将反剪着的手放到前面,说道:“拿着锉子的饭。”
“锉子?是狗吗?”
“是的。”孩子的手里有一个放着袋装牛奶的口袋,“妈妈和爸爸都讨厌狗,我一带回家去,他们就叫我丢了它。”
“所以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养着喽?”
“嗯。在那边的神社里。”
“可为什么在这个时间……”
孩子用发音不清的话说:往日是更早一点的时间来的,但今晚在伺机偷偷跑出来之前不小心睡着了。怎么办呢?他犹豫了一下,但一想到小狗肚子饿了,就觉得怎能不去呢!
他心想:没有事。
(这家伙是绝好的猎物!)
“跟你一起去吧,这么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多危险。”
这么一说,孩子丝毫没有露出怀疑和害怕他这个陌生人的样子,就把他领到了这座神社里。是傻瓜、纯真,还是父母根本就没有作这种教育?不管怎么样,这样对他来说有了一个非常方便的条件。当然,倘若途中遇上了谁,还可以中止犯罪。
(兔崽子!)
心中吐出诅咒的话,辻井用脚尖将孩子的尸体仰面翻了过来。
(因为你妨碍我。)
(妨碍我……)
他想:这座城里的孩子全死了那该多好!他们是群毫无用处、既没有理性又不优雅、吵吵闹闹、吆里吆喝的生物。自己为这种家伙而牺牲,能受得了吗?!
本来就不喜欢孩子。什么也不懂的大人们不分好歹地想称赞孩子的纯洁和可塑性,简直岂有此理!
孩子纯洁?他们身上潜藏着无限的可塑性?这种话全是骗人的鬼话!难道不是近代社会擅自捏造出来的天真的幻想吗?
没有人比他们更残酷的,没有人比他们更不考虑别人的难处而肆意妄为的了!一个有40人的小学生班级中,究竟有几个有才能在将来真正完成有意义的工作呢?不是几乎都是渣滓吗?那种认为孩子只要努力什么都能成就的可塑性的思想,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没有可塑性的人而已。
但他相信自己是为数不多的真正有才能的人,相信自己是一个被赋予足以写出迟早会留在日本的,不,世界的文学史上的杰作的人,相信尽管如此还没有被社会承认,那完全只是没有运气而已。
首先是手头缺钱。父母不是有钱人,只因为如此,不得不减少致力于真正该做的工作的时间,为了钱而打工。
以前住的房子是栋地板就要掉落似的破公寓,加上它面对大街,整日是震得玻璃喀哒喀哒作响的来来往往的车辆、其他房间的房客们发出的声响……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创作满意的文学作品,那是难以办到的事。在那以前住的房子也大同小异。
去年夏天,好容易逃脱了那房子。听说是北白川的公馆街,心想这一回再也不会为环境之恶劣所折磨了吧,可是……
换了间屋,隔壁的吉他声算是听不到了,但工作丝毫没有进展。构思不出情节,人物停滞不动,文章别别扭扭,想找词语却受它摆布。增加的只是团成一团扔掉的一团团稿纸。
应该有才能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写?为什么得这样痛苦?为什么?
立即找到了答案。
是那些家伙的缘故。是在家外面到处玩耍,毫无顾忌地扯开嗓子大喊大叫的那些家伙的缘故。
是那些家伙妨碍了我;是那些家伙的声音扰乱了我的心;
是那些家伙到处奔跑的响声夺走了我的才能。一旦这样认定,其后就像是在坡道上滚下去一样。不仅仅是面对着稿纸的时候,醒着的时候,睡着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每当稍稍听到一点点孩子的声音,他都觉得自己的才能“被夺走”了。
被害妄想急剧膨胀,不久就变为对孩子怀有强烈的憎恶之情,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对着在窗外到处玩耍的孩子反复自言自语说“杀了你们”,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去年h月——杀害第一个孩子的那一天。
他觉得当时完全是无意之中干了那件事。
打早班工回来时,在恰巧路过沿水渠的道上,朝他身体撞过来的那孩子——这家伙!就在他这样想的接下来的一瞬间,他的双手已经伸向孩子的脖子。孩子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口喷泡沫断气了。
时值黄昏。传来了在近处玩耍的其他孩子的声音,他慌忙将杀死的孩子扔进了水渠。
丝毫没有罪恶感,倒是十分爽快,甚至想:这是妨碍我的创作活动的理所当然的报应,我必须捍卫我自己!必须捍卫我的才能免遭那些家伙的攻击!……
当然,那孩子实际上大概并没有在他窗外吵闹过吧,但在他看来,这不是本质的问题。
那天晚上头脑异常清醒,过去一天连一页稿纸都写不了,而这晚却创造了一口气写下了十多页的记录。
在法然寺杀死下一个孩子,比起第一次突发性来,这一次更是一种主动出去寻求牺牲者的犯罪行为。也许可以说,这时候他已经从杀死孩子中找到了一种积极的价值。
杀人后运笔流利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也是事实。但随着时间流逝,那效力也渐渐减少,他又必须开始为了捍卫自己才能的战斗。
由于连续发生杀人事件,有孩子的父母和警察们不禁提高了警惕,所以他一时未能轻举妄动,好容易捕捉到第三个猎物,那是进人12月后不久的那一天。
那以后一个月——今天是1月12日。他又开始感到该有必要捍卫自己了。
现在写的作品离完成好像还要花很多很多时间。不仅是孩子的吵闹声,而且自从去年失火后,甚至为照料飞龙想一的管理人的脚步声也困扰着他。在好不容易换了房间之后,谁知前些时候飞龙突然在院子里挖起洞来,那声音也真叫人受不了。
(可是——)
他又一次朝脚下的尸体看了一眼。
(这下又稍舒服一点了。)
悲伤的狗叫声萦回耳畔,是在哀叹替它拿食物来的小主人的不幸呢,还是只是肚子饿了。
辻井离开那里,边调整混乱的呼吸,边朝神社出口走去。
嗒嗒……
这时,觉得前方传来了谁的脚步声。辻井吃惊地一口气跑到了牌坊下,可是——
(原来是神经过敏。)
张望了一下道路的左右,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没有事,没有事……)
他依然没有罪孽的意识。
如果说惩罚罪孽是上帝的职责,那么对无辜的人是不会天诛的——这也是他所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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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父亲埋在院子里的母亲实和子的偶人,同时挖出长期埋在自己心间的那列车事故的记忆后一周……
杀死母亲的是我。我用这双手不仅将母亲,也将其他不认识的许许多多人逼人死地……太可憎的记忆,也许我应该一辈子将它装在内心深处,绝对不该想起它。
父亲高洋命令我忘记它。我遵循他的话,并且也出自自身的希望,迄今一直将它封在心底。
埋在院子里的母亲的偶人和暗示其位置的六个偶人,我想可能是父亲对我发泄的最后的憎恨吧。让我想起曾经叫我忘记的罪过并折磨我,这是他的目的,是他对我的惩罚。这样考虑难道过于穿凿附会吗?
好像多亏把一切都告诉了岛田,也许有跟所谓忏悔一样的效果。彻底坦白回想起来的自己的罪过,使我的心轻松了许多。否则,我大概会再次陷入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之中吧,大概会承认自己的“罪过”,一个劲地责备自己,甚至想心甘情愿地抛身于企图害自己性命的“他”的手里吧。
但是,对,我想正如岛田说的,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我决非有意引起那次事故的,我是小孩,我只是希望母亲回家而已。我无意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但是,我现在怎么也不想原谅以那起28年前的悲剧为理由,不仅想害我,甚至夺去了母亲沙和子性命的“他”的行为。这种事是不应该得到原谅的!
希早子回到京都后,也请她听听全部情况吧!或者,对,请架场久茂也……这样一来,我想心情可能会更舒畅一些,因为他们一定会理解我,不会责备我的罪过,一定会像岛田一样鼓励我的。
从那以后,我在画室致力于新的画。那是母亲的画。是根据挖出的偶人的姿态和自己记忆中的她的容貌,来画母亲实和子的肖像画。慈祥的母亲。爱我的母亲。我比谁都喜欢的母亲。
幼时的天真的欲望使她命归黄泉,这也许是我对她的赎罪的画。
岛田洁打电话来是那一天——1月14日白天的事。
“明白了一件重大的事!”他用劲头十足的声音一开口就这样说道。
“岛田吗?”我放下画笔,重新握了握话筒,“怎么啦?”
“查明了重大的事实!”他用这样兴奋的口气说话还是十分少见,“听着,飞龙君。在听吗?”
“是,是的。”
“上周从你那里听了那件事,我说过我来调查一下28年前的那起列车事故,是吧?”
“嗯”
“我调查了一下。稍费了一些神,询问了报社,我去那儿找了一下从前的新闻报道。”
“后来呢?”
“是起大事故,连篇累犊地作了报道。但关于事故原因却没有涉及放置的石块,只说是因为司机酒后驾驶。”
“是司机?”
“是的。这也好像是事实。你的行为也是原因之一,但据说不光是这点。这个就姑且不说。同一报道里,还登着那起事故中死伤乘客的名字,你母亲的名字也确实在里面,但令人吃惊的是——”岛田停顿了一下,稍稍降低了一点声调,“事故中死亡的人总计五名,一人是飞龙实和子,是你的母亲吧?问题是剩下的四名。这四人的姓都是我已经知道的。”
“知道的?”我难以理解他的意思,“岛田,这究竟……”
“就是说,都是从你嘴里已经听说过的姓。”
“从我嘴里?”
“水尻、仓谷、木津川,另外一个是叫森田的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森田是叫辻井雪人的那个作家的本名吧?”
“啊?”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天空,“怎么会有这种……”
“是真的。我起初那一瞬间也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报纸上确实这样写着。”
“那么,岛田,你是说这四个死者都是与现在住在这宅邸里的人有关的人喽?”
“如果是个把姓一致,作为常有的偶然现象就可以了事吧,但这家伙可有点什么,而且水尻啦,木津川啦,不是那种常见的姓吧?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像是没有意义的偶然的一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当然,偶然的一致这一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但是,一般说来……”
这些过于打击性的事实使我的脑袋都快不正常了。
水尻道吉夫妇、仓谷诚、辻井雪人(森田行雄)——他们全都与28年前的那起事故中遇难的乘客有关系?死去的乘客是他们的比如说儿子或女儿啦,侄子外甥啦,父母、表兄弟姐妹、伯父伯母啦……
“我作个假设,你听着。”岛田说,“假定他们实际上是事故中死去的四人的亲属,这种场合,他们全都集合在你的公寓里,这是为什么?咱们来考虑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
“比如,假定偶尔同乘那趟列车的水尻某某是水尻夫妇的儿子吧。在事故中死去了儿子的夫妇,后来从你父亲飞龙高洋那儿得知事故原因之一是你放置了石块。于是夫妇决心要对你进行复仇。知道高洋去世,你要来京都后,他俩与事故中牺牲的其他三人的遗族取得了联系。就这样,跟他们说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故真相,合谋制定了实行复仇的计划。就是说,他们集中到偶人馆不是单单的偶然,而是被水尻夫妇叫到一起来的。”
“你是说,他们全都是要害我的‘犯人’?”
“只不过是一个假设嘛,”岛田叮咛一般地说道,“你可不能盲目相信呀。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仔细考虑,也觉得太牵强附会,也许干脆以姓的一致纯属偶然来处理此事还比较现实。不过呀,根据刚才说的全体共犯这一观点,迄今不明的一个谜便能得到解决,这也是事实。”
“那是什么谜?”
“堆房的门的问题啊!你为这个那个可能的原因相当烦恼吧。犯人是怎样潜入上着锁的堆房的?潜入正房的事,如果水尻夫妇是一个角色的话,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吧。那么,堆房的门如何呢?锁的钥匙两把都由你保管着,配置钥匙是很难的,也没有取下锁撵的痕迹,那么,犯人是怎样进堆房的呢?关于开门的方法,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连同合叶一起卸下门本身这一方法。这你说你也考虑过了,是吧?可是,你还说:问题是门是个相当大而重的东西,所以不是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卸下来的,是吧?可是呀,怎么样,一个人的力气姑且不说,若是五个人协力干的话,那也不是很容易了吗?”
虽想岛田言之有理,但我未能什么都随声附和。
“今天能说的暂且是这个程度——飞龙君,你在听吗?”
“嗯。”
“总而言之,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这一点,请你放在脑子里,可能的话,你替我刺探一下他们好吗?我这边做更进一步的调查就有点困难了。”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因为我心里没有底,不知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刺探他们。
“不,我没有叫你去蛮干的意思。这种事你是不擅长的。” 抑或是察知了我的内心,岛田说道,“我打算一腾出手来就去你那边,好吗?请多加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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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5日,星期五。
我傍晚来到来梦,在那里遇到了阔别许久的架场久茂。
依然搭拉着令人郁闷的前发的他走进店来,一发现我,就用舒了一口气似的声音小声说道:“啊,你在啊。这可逮着了你了!”
“哎呀……”
在总有点儿狼狈的我的前面一坐下,架场便一面脱下大衣,一面说道:“听老板说最近在这个时间你又来这个店,心想还是见一次面说说的好……”
“所以你特意来这儿?”
“嗯,是这么回事。比起在电话里说,还是……再说我闯进你家里也觉得不好意思嘛——啊,老板,我来杯咖啡。”架场一面搓着冰凉的手,一面用像绿豆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好像情绪已经稳定多了,不,也不像是那样呀,看上去面颊又有点消瘦了,身体情况怎么样?”
“勉强过得去。”我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手上有碰着稀稀拉拉的胡子的硬硬的感觉,“上次真是对不起了,特意打来了电话,可……”
“啊,去年?是你感冒的时候来着?”
“当时真的见人和跟人说话都很痛苦,不,与其说是因为感冒的缘故,倒不如说那个精神上……”
“行了,不必介意。刚遭遇了那样严重的事件嘛,我只能不负责任地叫你拿出精神来。听说那以后在这儿见到了道泽小姐,是吧?从她那里听说了许许多多事,心想这可不是我出头露面的时候。”
“不,不,哪里的话……”
听到架场说“道泽”小姐,我知道血涌上了自己的脸。架场一面眯缝着小眼睛,稍绽开薄薄的嘴唇,一面说道:“是个好姑娘吧,她大学的成绩也出类拔萃,教授们也非常喜欢她。下周可能要回来了吧。她也非常担心你呐。听说年末去了美术馆,是吧?也邀我一起去,但刚好与旅行重叠在一起,所以……”
“啊,是吗?你也受到邀请了吗?”
“可是——”
在老板端来的咖啡里放满了糖,喝了一口后,架场开始发问了:“从道泽小姐那里听到了一些,那以后,那件事怎么样了?写信人的动静、还有你的记忆的问题……听说你在画画?”
“嗯。”我用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回答道,“画已经画好了。”
“画好了?你是说……”
“想起来了,那件事。”于是我下决心把一切——我过去的罪过,还有我现在的处境,这一切也告诉这位朋友,“听我说好吗?架场君。”
对我真挚的发问,架场几乎没有改变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的述说用了很长的时间。其间,架场一次也没有插嘴,一面一个劲儿地抽着烟,一面凝视着我的嘴边。
“哦——”一听完我的话,他就捏扁了已经空了的烟盒、长长地哼了——“你可是下了决心呀,本该是不想跟任何人说的。”
“不,恰恰相反。”我说,“是忍不住要说吧。对岛田也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如果不跟谁说,我自己都快不正常了似的。”
“这心情,嗯,我也理解。嗯。”架场慢慢地反复点着头,“但是,这下事件的轮廓就相当清楚了,你的所谓‘罪过’是什么呢?你为什么得被别人算计呢?……如果正如那个叫岛田的人调查出来的,28年前的事故中牺牲的人的遗族现在都集中在你的公寓里,那么,这情况可不能麻痹大意呀。失去亲人的悲伤毕竟是很大的,不是能轻易抹去的,特别是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故中的死亡,那是……因为我过去也有相同的经历……”
“相同的?”我有点吃惊,“您父母不是还健在吗?”
“是的,但过去死了哥哥。”
“死了哥哥?”
“嗯。哎呀,你不知道?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的事了,可是……且不说这个,飞龙君,怎么办?去一下警察署吗?”
“这……”
“有抵触?是吧?嗯——”架场伸直了弓着的背,把聋拉着的前发拢了上去,“那么,这样做怎么样?干脆停止经营公寓。”
“不过,还并没有确定他们都是犯人。”
“说得也是,就是去年的失火,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是放火吧?指望警察积极地替自己行动也许很难呀。如果是这样,不是只有自己一点一滴地除去不安因素吗?”
“确实如此。”
“当然不能立即这么做,但我想有思考一下的价值。另外还有一点放心不下的是,你说是昨天收到了第三封信。”
“是的——”那当然也是我非常惦念的问题。
“发现了另一个你。”——
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些什么吗?”
自去年秋天以来,大概多次被架场问过同样的问题吧。
“不知道。”
我答道,当时的我只能这样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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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XX想起了前些天的深夜偶然目击到的情景。
(另有一个他。)
神社的院内,重叠的两个影子。
(把孩子杀死了。)
(把孩子……)
XX所看到的,毫无疑问是超越28年的时光复苏的另一个他的身影。
XX自想不能放过他。又多了一样杀死他之前必须干的事。
(必须杀死那家伙!)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