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蓝玛 本章:第九章

    欧光慈的脑袋嗡的一下子,懵了。是的,事情确实来得有些突然,让他的脑子一家伙转不过弯来。按说他应该猜到对方是谁,事实上米劳两个字也确实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可是他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和国外住豪华饭店的人扯在一起,结果却偏偏是一个人。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边地的事情和自己以往的经验距离太他妈大了!

    好在他是一个老家伙,应付各种突发情况的本事还是有的。他蓦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一边跟着米劳往草房里走,一边对大马说:“看见没有,老天长眼,不会让咱俩在林子里过夜。不过老哥,你能不能先给我们口水喝,老子嗓子都快着火了。”

    感觉表现得还算自然。但不能大意,因为眼前这个米劳不是个一般角色,说他深不可测也行。对待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就完了。对方一旦戒备起来,你什么东西都别想得到。

    听了他的话,米劳踢了踢门口的一节很粗的竹筒,说那里头有水。说完,他蹲下来拨亮了草房中央的火塘,扑地一吹,三角架下面的炭火便燃了起来。他给三角架上的铝锅里添了些水,然后起身点亮了火塘边柱子上挂着的一个马灯,草房里的景物渐渐看清了。

    正面,泥巴糊成的竹墙上,赫然贴着一张毛主席的标准像。这使欧光慈吃惊不小。更使他吃惊不小的是,毛主席像下头,居然像欧洲中世纪的贵族那样交叉着两把长刀——边地少数民族男子腰上挂着的那种,显示英武,同时可用来防身。正屋两侧各有一个门,通向两边的侧间,很像内地大户人家的正房格局。墙上还有几个兽头,不伦不类地烘托着毛主席像。此外还有锄头、弩、以及一些退了色的红辣椒,交错地悬在壁上。竹墙脚下是许多大大小小的瓦罐和竹箩,尽头的角落里堆放着三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下面散落着一些没有去壳的稻米。整个空间显得十分幽暗,还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三角架上的铝锅水开了,扑扑地冒着热气。米劳朝火塘边比划了一下,让欧光慈二人坐。他已经脱掉了湿淋淋的褂子,伸手从一个瓦罐里抓了把茶叶扔进锅里,随手又往火塘里加了两块木柴。借着火光,欧光慈看见米劳前胸和后背上至少有四块伤疤。不用问,这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和大马拿过两个竹子砍成的小凳子坐了。米劳正面背面反复烤着他的湿裤子,这家伙浑身肌肉,屁股却尖削削的瘦。

    他——豪华饭店?欧光慈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米劳烤得差不多了,从柱子上拔下一把挺锋利的短刀,说:“两位运气好,有麂子肉吃。”

    说完便出去割了一块血淋淋的麂子肉。哑巴懂事地递过一只大一些的铝锅。米劳把肉割成几大块,煮上。然后拿来几只碗,把煮好的茶倒进碗里,朝欧光慈二人抬抬手,自己先拿起一碗来喝,同时抛过一句话:“说来听听,你们是谁?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欧光慈已经想好了,和这个人打交道不能太自作聪明,越接近真实越不容易出纰漏,他说:“是龙黑的婆娘(老婆)让我们来找你的。就是绿岛酒吧的那个女人。”

    看来有效,米劳的表情没有异常。他吩咐哑巴出去整一整那头麂子,然后从竹墙边拿来几个土豆埋进火炭里烤,同时头也不抬地说:“你认识龙黑?”

    欧光慈摆摆手,拿出了烟:“不认识,光是听别人说他,本人没见过。”

    “听什么人说的?”米劳的话里开始有力道了。

    欧光慈把烟地给他,米劳不接。欧光慈说:“不是一两个人说过他,都说这个人不好找。可是做生意么,不好找也得找,结果我们找到了他婆娘。”

    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这个话题绕了过去。

    米劳显然也没有往下问的意思。欧光慈琢磨,应该适当调整一下策略了。因为从嫣红那里已经有所感觉,龙黑未必是自己要找的人,此刻要对应的是米劳,看看能否从这个“计划外”的人物身上有所收获。

    火炭里的土豆开始有香味了,欧光慈觉出些饿。哑巴在外边整那头麂子,不时有哼哼的声音传进来。米劳到门口看了看,吩咐哑巴把猎物肚子里的东西埋到房后头去,然后回来坐下说:“龟孙子笨的拉牛屎。”

    欧光慈问他怎么处理那么大一堆肉。米劳说来往的熟人分一分也就没有多少了,剩下的做肉干。他继续问欧光慈:“龙黑的婆娘让你们来找我,没说别的?”

    这句话出口,欧光慈有些懵。因为他不知道米劳和嫣红的关系到底如何,有什么既往,话头子一打闪,就可能引起米劳的怀疑。他说:“老板娘没说太多,只说让我们来找你。老哥有人缘,自然也有办法。”

    欧光慈觉得这么说比较宽,什么话茬都能接上。

    米劳瞟了他一眼,顺手捞过靠在柱子上的大竹烟筒,往烟嘴里塞着烟说:“有个球办法,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他赤手捏起一块火炭,把烟点上,咕噜噜地吸了一口,继续道,“你们是来搞石头还是搞别的?”

    欧光慈凭经验判断,所谓“别的”,无疑是指白粉。至于石头,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玉石翡翠。他依然宽泛地说:“也不一定,看什么保险些了。”

    米劳噗地一声笑了:“这不是废话么,石头赌的是钱,那东西赌的是命哟,兄弟。”他起身出去了,因为外头传来了啊啊的声音。

    欧光慈二人也跟着往外看,原来那哑巴已经把麂子皮剥下来了,血糊糊地搭在肩上着急呢。米劳很麻利地削了两根竹楔子,将那张皮钉在墙上,然后又削了两根,把兽皮两端用力拉开,钉好,然后抓了把草回来了。

    他掀开火上的锅盖看了看里边煮的肉。随后用草蹭了蹭手上的血,让欧光慈从身后抓几根辣椒在火上烤烤,随手端了一只装了些盐的盘子,将烤好的辣椒在盐粉中揉碎,请欧光慈二人用刀子把锅里的肉挑出一块,一片一片地粘盐吃。

    哑巴进来弄了块肉又出去了,米劳告诉他们,哑巴从小就受欺负,有人弄断了他一根手指头。他笑了笑,看了欧光慈一眼说:“那杂种让我剁掉了一条膀子。”

    欧光慈感觉得出,米劳说这些是故意的,因为他毕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即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试探,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威胁——这人不简单。他琢磨,嫣红在自己寻找龙黑的情况下把米劳推到前边,应该有一定的目的性,她知道自己是来抓毒的,往这个人身上引,无疑说明这个米劳在搞毒品方面比龙黑更有分量。但是她没明说,恐怕她也没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

    “是这样,老哥。我们没吃过猪肉至少也见过猪跑,早听说这里是藏龙卧虎之地,生意做得如何暂且不说,能交上几个朋友也是好的。”

    米劳抬头盯着欧光慈:“你想跟谁叫朋友?龙黑?还是我?告诉你老弟,整死你的就是你的朋友!”

    居然说出一句哲理。不管深浅都不是废话。事实上,自见面到现在,米劳一句废话也没有,越听越让你摸不透他。如何继续?这么扯的话,说到天亮也未必能说出什么,那么……可不可以把话往毒品上引,试试水。

    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外便忽然有了动静。哑巴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接着被推了个跟头,一个大汉出现了。

    米劳低声骂了一句:“你妈的,龙黑。”

    不敢肯定这句话是不是说给他们听的,但欧光慈二人确实听到了。

    米劳什么意图?

    欧光慈飞快地得出了结论:米劳是有意让他们听到的,目的是把欧光慈二人的注意力从他的身上引开。是的,肯定是这个目的!

    很显然,想从米劳身上捞到什么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欧光慈把目光转向突然出现的这个不速之客身上。龙黑,非常彪悍的一条大汉。高大、威猛,同时又周身透着警觉和冷酷。也难怪嫣红说他像一头独狼。此人相貌长得很凶,面部轮廓却又非常精彩,属于能迷住女人那种。嫣红和他有故事,而且是拿性命交换的交情,你几乎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样的故事。

    欧光慈默默地看着此人。

    对于欧光慈二人的存在,那龙黑完全设若无物,他靠在门边,把腰间的一把匕首亮出来,然后一刀钉在门框上,说:“老大,我有事找你。”

    米劳不为所动,说:“你没看见我有客人。”

    龙黑瞟过一眼,口气依然强硬:“我问你件事情,问完就走。”

    “不不不,还是我们走吧。”欧光慈主动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再呆下去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米劳封闭的很紧,倒不如退一步再作打算。

    米劳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欧光慈割了一块肉拿着,叫上大马走了。要出门时他回头对米劳说:“老哥,我可能还会来找你的。买卖终归要做。”

    米劳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离开山坡沿着来路走下去,走了大约一百米的样子,欧光慈示意大马继续走,自己则闪身钻进小道旁的一蓬竹丛后边去了。不一会儿,他看见哑巴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伸长脖子往大马走去的方向看,样子十分可笑。他抹抹嘴,顺着坡地上的乱草丛返了回来,很快就摸到了米劳的房后。找了个合适倾听的位置,他给自己弄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听房子里的动静。

    草房里,两个人似乎没有说话。欧光慈找到一处缝隙往里看。他看见了米劳的后背,龙黑看不全,只能看见他长长伸过来的一条腿。两个人好象在喝酒。

    过了一会儿,欧光慈看见米劳站了起来,径直地走向自己。他吓了一跳。直到米劳弯下身子从墙根提起一箩稻米,他才知道自己的紧张有些多余。就见米劳把那箩稻米往一只空箩筐里倒,倒了一半停住手,从里边掏出一捆票子。

    十万,那是十万块钱!欧光慈有些晕头,他相信,这些边地的“好汉”们个个都不善,这么多钱居然就埋在米箩里!

    米劳拿着钱回到火塘边,把钱扔给龙黑,道:“手头就这些,要用你就拿去用,其他的我也帮不了你。”

    龙黑那只脚把票子踢到一边,声音沉闷地说:“你莫非不知道我来找你干吗?为了几个钱我懒得跑着一趟。”

    米劳说:“我真不知道你来干吗。你干吗和我有个球关系。前几天我听人说你在边境上和什么人干了一仗,叫人敲断了三根肋骨。有没有这回事?”

    龙黑笑道:“有这回事,我跟他们打听人,他们把我当警察了。不过是我把他们敲断了三根肋骨,你别听岔了。”

    欧光慈听得出,这两个人在互相防着。

    米劳拿起酒碗喝了一口,让龙黑也喝,龙黑不喝,道:“咱们不说废话了好不好?我马上就走。你现在实话告诉我,那个老七到底来没来过?”

    “你说什么鬼话?他来干什么?”米劳显得有些激动,但随即声音缓和下来,“兄弟,你是不是怀疑我?我和老七早就没有什么来往了,天地良心!”

    欧光慈凭感觉意识到,这是龙黑大晚上赶来的主要目的。老七,似乎是个很要紧的人物。

    龙黑的声音越发不客气了:“什么狗屁良心,你老兄跟谁讲过良心?我敢肯定他来见过你,老七和你关系不一般。”

    “扯鸡巴蛋!”米劳骂了一句,“你杂种凭什么和我这么说话?告诉你,老子从来没怕过什么人。你的毛还没长齐的时候老子就在江湖上混了,在乎过谁?”

    不知道龙黑是不是被米劳的气势压住了,欧光慈听到他叹了口气:“大哥,你别怪我上火,老子这些年可是实实在在在做人,杀头的买卖早就和我没关系了。那个老七一来,又有人拿老子说事,我咽不下这口气。”

    米劳的语气平和了些:“兄弟,你在道上的事我懒得理,我老老实实过我的日子,谁都不想招惹。可谁要是上杆子来招惹我,老子也不是好招呼的。你说老七来找过我,全他妈是狗放屁!老七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他来找我干吗?再者说了,老七更犯不上拿你扯淡。”

    龙黑又恼了:“可我不是听一个人说,他一路的拿我说事,这不是逗老子的火么?”

    草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哑巴回来了,比划着和米劳交流,估计说的是跟踪的事。米劳摆摆手让他走开,哑巴进到左手那个屋里去了。欧光慈觉得脖子已经发酸了,但不得不听下去。老七,这究竟是个什么叫色?

    这时米劳说话了:“我劝你不要这么当真,老七和你没关系,你们两个见都没见过,他坏你的名声有什么意思……”

    “可他一路地坏我的名声!”龙黑打断了米劳的话,“你以为我愿意理他么?是他逼着我这样的。”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米劳索性推个干净,“兄弟,别他妈太认真。你不是在折腾玉石么?好好干就是了,用不着为一点小事分神。”

    龙黑站了起来:“不,这不是小事,老子一定要搞清楚。你们四大金刚欺负别人我不管,欺负我不成!”

    说完,龙黑走了。走到门口米劳不动声色地叫住了他:“小子,你要是这么干我也拦不住你,可你别说我没劝过你!这是一。第二,方才那两个人是你婆娘引到我这儿来的,我看那两个人不是一般人。你要是有空,回去问问你婆娘,别让她太他妈多事了。滚吧!”

    龙黑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欧光慈直了直腰,随即以缩身子,顺着丛林中的暗影跟了上去。他现在觉得有必要把注意力转向龙黑了。尽管一切还都是迷蒙的,但是经验告诉他,龙黑比米劳更可能引出什么事来。米劳是山石,龙黑是流水。跟着流水走是没错的。

    半路上他和大马汇合了。大马说龙黑刚刚过去,要不要跟一跟?欧光慈说当然要跟,你跟!我有必要回中心镇在见见嫣红。他低声把刚刚听来的内容说了,告诉大马龙黑显然再找一个外号“老七”的人。在米劳这儿碰了钉子,他接下来八成还会找人。看看他去哪里找,和什么人接触。说不定新的线索就有了呢!至于米劳,百分之百知道那个老七,但是他不说,对龙黑都不说,更不可能对我们说。而且米劳显然已经对我们起了疑心,看来他心里确实是装着事儿的。

    欧光慈的想法是再见见嫣红,还要和当地的公安联系一下,了解一下的历史,同时也问问老七是谁。最后他说龙黑提到了“四大金刚”,听上去有些可疑,一并了解一下。

    两个人在一个岔路口分了手。龙黑往南去了,大马问欧光慈怎么回中心镇,欧光慈说这个你就别管了,记住和我保持联络。我有预感,事情好像有戏。大马给了欧光慈一块麂子肉,便机敏地顺着岔路跟了下去。

    怎么回中心镇欧光慈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坐在公路边把肉吃了,又抽了两根烟,似乎还打了个瞌睡,最终在天快亮的时候拦住了一辆车,好话说了半箩筐,这才搭车回到了中心镇,那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在镇上吃了些东西,然后叫了辆摩的直奔绿岛酒吧。

    嫣红在,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顺后边的小道钻进了一片竹林,马上进入主题。很显然,龙黑夜见米劳使嫣红若有所思。她告诉欧光慈,大约有20天龙黑没有回来了,中间来过两次电话,一次在边境线邦瓦寨,另一次是在去青兰的路上,看来他确实在找什么人,但是刚才说的老七她很陌生,没听说过。

    欧光慈说你让我们去找迷劳看来是对的。但是那米劳感觉上比龙黑有城府,老辣得多。米劳认识老七,可他似乎在隐瞒或者在推诿什么。龙黑咬死了追问老七,最终一无所获地走了。嫣红问大马身手怎么样,指出大马一旦被龙黑发现恐怕十分不利。欧光慈说没关系,各种情况我的人见多了,他没说大马手里有枪。

    嫣红说根据龙黑去的方向,应该是曼侬寨,那是边境上的一个大寨子,傣族人聚居。欧光慈问她,龙黑去那个寨子会不会也和这个老七有关?嫣红有些吃不准,问那个老七是不是很重要?欧光慈说现在还不好说。谈到所谓的“四大金刚”,嫣红引起了注意,她说这个情况听曼侬寨的一个老人说过,有必要深挖一下。

    嫣红告诉欧光慈她可能要出一趟门,没说去哪儿,也没说去干什么。欧光慈也没问,只是把手机号码留给了他,说必要的时候好联系。

    很快返回中心镇,他直奔镇派出所,让他们派辆车送自己去市局,随即便上路了。

    坐在车上他有些犯困,可是却又睡不着。不知道大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范小美那边的情况是否有进展。肖向东失踪了七天,这里头一定有内容。感觉上问题越来越往肖向东身上集中了。

    珠海那边天刚亮就传来了调查结果,证实那个行业协会的会期确实是六天,查阅与会者的名单,有肖向东。珠海警方为了谨慎,专门去了接待会议的那个饭店,所获得的情况是:肖向东的确是一个人参会的,在会议结束的当天中午就退房走了。一部分与会者是由饭店订的返程票,其中没有肖向东。去向一无所知。

    这个调查结果没有太出乎意外的地方。范小美和小郝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马上去见肖,挑明了说。时间疑点是无法回避的,不必和他绕弯子了。他们赶到肖向东的住所,却被告知肖送医院了,刚刚的事情。

    两个人直奔医院,商宝林正好在。他说肖向东的心脏怕是出问题了,此刻正在观察室。昨天半夜他打电话说胸口不舒服,商宝林动员他去医院,他说不用。今天一早又来电话说,可能真的要去医院了。大夫说肖的心脏是有些情况,至少眼下还不适合进行谈话。

    范小美思考了一下,觉得要谈的话题确实有一定的冲击力,不太适合现在谈,于是她叫上小郝离开了医院,让商宝林在可以谈话的时候给他们打电话。商说一定一定。

    二人打算去郭婭当初就读的学校找找人,按照队长的建议尽可能见见郭婭的熟人或同学。路过万泉宾馆的时候,小美临时决定先去宾馆瞧瞧,看看能不能见到那个薛科长。队长说了,摄像头上的头发是“捅上去的”,这一点很重要。捅上去的,像捅马蜂窝那样子。明眼人都听得懂,那是有人用某件顺手的东西把摄像头的方向捅偏了,从而解决了行凶的一大障碍。昨晚上范小美就想到宾馆来了。她告诉小郝,从宾馆的安全录像看,这个动作几乎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队长说的是头发是被捅上去的,头发!什么工具会带着头发呢?

    二人找薛科长,薛科长正在处理一起客人打服务员的事,等了一会儿才来。听了他们的来意,薛科长说咱们还是去看看录像资料吧。不出所料,录像确实显示了想像中的情景,在出事前的几分钟被什么东西捅偏了。接下来所发生的凶杀,是在没有监视的状态下进行的。毫无疑问,行凶者不但有预谋,而且十分内行。从录像中看不到此人的一点影子,甚至连那件工具都辨认不出来。是什么呢?竹竿?木棍?不太可能,行凶者绝不会傻到带着这样的东西进入饭店。如果此人是那个清洁女工,她会有这种经验么?

    “拖把!”范小美吐出两个字。

    薛科长和小郝马上就不言语了。拖把,是的,这一点能解释清洁女工行为的合理性,因为那是她的劳动工具。谁都不会特别在意她拿个拖把走来走去。尤其合理的是,任何其他工具都没有拖把更可能沾上头发。

    薛科长带着范小美二人快速上到四楼的清洁间。果不其然,墙角的水泥池里竖着几把潮湿的拖把。

    “我操,队长确实有一套,不服不行。”小郝一声长叹。

    下一步就是检查一下拖把上有没有头发,事实上这一点已经不存在疑义了。

    再就是进行环境分析。这一点差不多也是肯定的,行凶者选中了这个地方下手,最看中的就是比较方便处理尸体。清洁间,这的确是个可以移尸的地方——一般人不会进来,凶手能从容地走掉。最后,也是最要紧的那个问题,凶手是谁?是清洁女工么?如果说手持拖把可以在饭店里走的话,别人也可以利用这一点,而事实是,拖把就在眼前,拿过来一用就是了。那么,凶手不一定是清洁女工,感觉不像。清洁女工会那么老道地选择做案地点么?会那么老道地弄偏摄像头么?此外还有一点更为重要,清洁女工如果是凶手,她会把尸体拖进清洁间么?

    不是!清洁女工崔雅芳不是凶手!范小美基本上肯定了。

    尤其可贵的是,想到这里的时候她随之冒出另一个想法——如果肖向东撞清洁女工是出于故意的话,他会不会恰恰在这一点上犯了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呢?是的,如果以上那个否定的结论是正确的,肖向东极有可能在这里犯了一个一般人很容易犯的错误——他错认为是清洁女工杀了他的儿子,导致行凶。

    随着他犯的这个错误,接下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他儿子被杀,他毫不犹豫地想到了这个清洁女工。他凭什么???

    ……啊,是的,明白了!肖向东在此之前百分之百知道郭婭,知道郭婭的母亲!因此,当他儿子死于万泉宾馆后,他毫不思索地认定了郭婭之母,于是……他撞了她!

    肖向东有意隐瞒了认识郭婭母女这一点!!!

    出来后她一口气把自己的分析说给了小郝。

    小郝叫道:“也就是说,肖小毛一死他就想到了郭婭的母亲。不错,这说明他早就有了某种预感,早就担心清洁女工要向他们肖家动手。小美,这说明他清楚清洁女工恨他们肖家!”

    分析完全成立!

    “走,去郭婭的学校。”

    二人被这个新收获弄得兴奋起来。毫无疑问,肖小毛与郭婭的恋爱以一个正常的发展思路往下走,应该是相安无事,或者最多因为门户问题使这段恋爱终结,好说好散也就完了。而现在的事实是,郭婭疯了,肖小毛死了,那个父亲在儿子死后最短的时间内将那个母亲撞成了植物人……一言以敝之,事情是沿着一条非正常的脉络发展的。于是,这条脉络就显得非常非常值得琢磨了。现在,清楚这段脉络的只有两个人,肖向东和清洁女工崔雅芳——一个肯定不会说,一个想说也说不成。那么,去郭婭学校调查便成了唯一的渠道。没办法,肖向东在珠海消失了七天这个问题只有放一放再说了。

    眼前这件事情必须马上干。

    郭婭的学校似乎已经知道了肖小毛死亡一事,接代他们的那个办公室主任说他估计警察会来的,因此范小美二人很不费劲地就证实了,郭婭和肖小毛确实好过,学校的人是知道的。但是细节办公室主任说不清楚。他说他已经问过一个姓戴的教学助理了,戴老师过去和郭婭是同学,是郭婭的班长。

    这位戴老师很快就被叫来了。她很配合,说学校已经嘱咐过了应该积极协助警方破案。她说郭婭和肖小毛好,在当年是学校的一个热议话题,因为双方的家庭过于悬殊,替郭婭担心的大有人在。戴老师说:“你们问吧,想必你们问的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多少说多少。”

    范小美说:“谢谢,那你先说说所谓替她担心的大有人在,具体指的是什么?”

    戴老师说:“自然是双方的家境。一个有权有势,一个一无所有,这种关系能维持得久么?更主要的是,郭婭有没有可能吃亏上当?大家关心的是这个。”

    小美点点头:“完全能够理解,那么结果呢?”

    “结果你们不是知道么,郭婭疯了。”

    是的,郭婭疯了。实事求是地说,小美思考过郭婭疯掉的原因,第一选择便是婚恋,这样的事情社会上并不少见。但是此刻从戴老师嘴里说出同样意思的话,她还是为之一震:“你们究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精神刺激总会有些征兆吧?”

    戴老师摇头说:“偏偏就是这个关键问题谁都说不清楚。所谓征兆,事后我们不少人都回忆过,没有,一点征兆也没有。一来因为我们都不太懂这个,二来郭婭似乎没有什么很特别的表现,仅仅是受到精神刺激以后那种……”

    “说说她的言行!”范小美急切地说。

    戴老师说:“就像电视剧上演的那样子,哭哭笑笑的。郭婭她妈妈崔阿姨说,郭婭从小就有些内向,心里的事不往外说。”

    范小美沉吟了一下子,然后看着戴老师低声说:“也许你会觉得过于突然——郭婭她妈妈也出事了。”

    戴老师马上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她。

    范小美道:“她出车祸了,现在像个植物人。肇事者说出来可能你会吃惊的,就是肖小毛他爸爸。”

    “天哪!”好一会儿戴老师才平静下来:“啊,太可怕了!这个肖家要干什么?”

    范小美说:“说到肖家,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郭婭的疯是否使你想到了肖家?”

    “那还用说,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肖家。有几个性格冲动的男生还把肖小毛打了一顿。包括我在内,五六次去找肖小毛质问,让他说清楚郭婭究竟受了什么刺激。”戴老师很遗憾地看着范小美二人,“但是……一无所获。肖小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咬死了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看得出,郭婭的疯使他痛苦极了。”

    “不是装的?”小郝问。

    戴老师摇头:“不是,他没装。而且那种痛苦装是装不像的。”

    “肖小毛只有郭婭一个女朋友么?”范小美问。

    “你们是不是想说那个姓康的女孩子?”戴老师摆摆手,“肖小毛不喜欢康,他喜欢的是郭婭。郭婭疯了以后,小毛很绝望,康乘虚而入,两个人好像走近了些,但是听说最终还是吹了。”

    “你们对肖小毛这个人有什么感觉?”小郝问。

    戴老师道:“实事求是地讲这个男孩子应该还可以,至少不坏。人比较内向,更多就说不出什么了。”

    “肖向东呢?”范小美把话题转移到她关心的那个人身上。

    戴老师摇摇头:“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总归是个官员么。对了,他为什么要撞郭婭的母亲?”

    “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是,太奇怪了!”

    范小美看看窗外这正是我们要破解的疑问。“最后问一句,你们对郭婭的母亲有什么印象?”

    戴老师想了想说:“严格地说我们对她不了解,但印象还是满不错的。有人说她挣那么少的钱,给灾区捐款却一下子拿出五千块,这很了不起,恐怕肖向东都不会出这么多。”

    应该说,这个上午的收获还是挺大的,一是思维的重点已经转移到了肖小毛和郭婭的父母一辈——肖向东、崔雅芳。二是认定了郭婭的疯是在与肖小毛恋爱期间,无疑存在着一个尚未解开的刺激源。除以上两点外,对拖把和头发的认定也算清晰了。越清晰越感觉清洁女工崔雅芳不像凶手——那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人。事情正朝着一个人的身上集中——肖向东!

    吃过午饭后他们打电话给商宝林,询问肖向东的情况。商宝林说稳定了一些,但是谈话好像还不行。没办法,他们抓紧时间把情况向欧光慈汇报了。

    欧光慈说他现在是一个人,大马去跟踪龙黑了,事情还不明朗。欧光慈又说,他正在化妆,是R市公安局同行的主意。他们觉得无论从安全出发,还是从工作出发,欧光慈都应该换一张脸。范小美大悦,高声问:“队长,他们把你整成什么样啦?”

    欧光慈的声音从千山万水的远方传过来:“感觉上不人不鬼的。”然后便是哈哈大笑。

    对于范小美二人的收获,欧光慈点评如下:

    拖把粘头发只是个技术问题,不必多说,重要的是你们那个分析,清洁女工崔雅芳如果是杀死肖小毛的凶手的话,她绝不会把尸体拖到清洁间去,所以,凶手绝不是她!第二,郭婭发疯以后她的同学去见过崔雅芳,从崔的言谈中,感觉不出她对肖家有什么深层的接触,因此,所谓郭婭之疯和刚刚发生的肖小毛之死,如果扩展到他们的父母身上的话,问题一定出在肖向东这一方,崔雅芳至少到目前为止,给欧光慈的感觉没有问题。最后他叮嘱:攻坚——肖向东在郭婭和他儿子的恋爱上到底知情否?这是一个重大疑点。另一个更重大的疑点,就是肖向东珠海之行消失了的那七天!尽快交锋,即便一下子突不破,也要看看肖某的态度。

    范小美让队长放心,她记住了。她还想问问那边把队长化妆成了什么德行,电话挂了。

    此时此刻的欧光慈确实被搞得面目全非了。

    他惊讶得要死,自己的外表经过做手脚,居然能产生这么一种效果。首先,人家把他的头发剃光了,变成了一个上大下小的鸭蛋。他们说欧光慈历史上从未有过光头形象,所以这个处理是最见效的处理。欧光慈也同意这一点,自己他妈的完全变成了一个类似于奸商那样的货色。人家给他戴上个毡帽,又弄了一身宽宽松松的境外贩子穿的那种花衣花裤,耳朵上夹了两个小耳环,弄得挺不舒服。人家说这种身份的人基本上要整一整耳朵的。

    诸如此类的化妆和演员要求不一样,演员的要求是“像某某某”,而欧光慈现在的化妆,只要“越不像原来的你越好”。说到底,人家还是怕他出事,因为他大小是个人物。

    他们把欧光慈的鞋扒了,弄了双夹脚趾头那种拖鞋。把他灰色的扫帚眉多少添了点儿黑色,这样欧光慈看上去就完全不是原来的他了,感觉上是个中年——钱有一些——带一点儿混混色彩的——游走于各种场合的小商人。烟,变成了雪茄。什么都没的手指头上多了一个金戒指,手里攥着一截揉得泛红的罗汉竹手杖,人模狗样的。然后在衬衫的口袋里装了一只小小的纸包,里头是两块真正上好的翡翠戒面。

    “这绝对是A货,值几万块呢!”人家把严重性告诉他。

    就这样,欧光慈离开了公安局,打车回到了中心镇。出门时人家嘱咐他,说你老家的话,随便那里的方言都可以,就是别用你平时说话的口音。于是,他在中心镇吃午饭的时候,跟那个小老板说的是他老家的河北话。

    他不太相信因为自己是欧光慈,就会被什么人认出来干掉,自己还没有那么出名。但是这么一搞倒也好,自己似乎获得了某种自由,可以在这片神秘的地方放心地游走。那么,第一站应该是哪里呢?他想到了大马。

    范小美那边有进展,大马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所谓的老七,所谓的四大金刚,R市公安局的同行一无所知,或许是年代太久远了吧,欧光慈琢磨。当然,他们同意欧光慈的分析,龙黑明显是在找人,找一个叫老七的人。米劳有案底,在江湖上折腾过一些事情,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老七没听说过。最让欧光慈吃惊的是,公安局档案记载,米劳居然是当年的老知青!

    我操,这世界真的深不可测哟!欧光慈大为惊愕。

    岁月真是利害,把一个老知青变成了今天这个山民的样子。太可怕了!这印证了自己的感觉,米劳身上确实有些一般山民所没有的东西。总而言之,手里这个案子大有干头,嫣红、龙黑、米劳,每个接触过的人都那么的与众不同,让人兴奋。

    是的,很难碰上这么让人兴奋的案子了!

    快吃午饭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大马。

    龙黑连夜赶去的那个寨子确实是曼侬寨。大马紧咬着不放,龙黑似乎没有发觉。进入曼侬寨的时候正好是深夜,龙黑在寨口抽了支烟,然后悄悄地摸向寨子东边的一栋比较大的竹楼。竹楼的缝隙中似乎有些灯光在闪。龙黑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低声叫了几声“依曼阿妈”。不久,竹楼的门呀地一声开了一条缝,龙黑闪了进去。听得出,依曼阿妈应该是个老女人。

    大马轻盈地摸了上去伏在竹门上听,他听到龙黑和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说了几句话,内容听不清楚。后来老阿妈感觉上生气了,龙黑沉默了一会儿,问:“小玉妹是不是睡了?”

    老女人的声音说:“猫头鹰都闭上了眼睛,还问什么。”

    龙黑说:“算了,我不问了行么,我要睡了。”

    然后他便靠在墙角睡了。大马又听了一会儿,再无动静,于是悄悄地下了竹楼。

    天亮的时候龙黑出现在人们面前。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家伙,很亲热的样子。随后不久,大马看见了龙黑昨晚提到的那个小玉妹。说老实话,大马真的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虽说年龄可能有了一些,但是风情依旧。袅袅娜娜地挑着两只桶,到寨子西边的小河边去汲水。

    龙黑和小玉妹显然很熟,他在小玉妹浣洗的时候一直缠着她。大马隐身在附近的芭蕉树后,对他们的谈话听不太真切。感觉上小玉妹不是很愿意和龙黑多说什么。她撩水撩得龙黑一身一脸,龙黑也不气恼,追问个没完。后来小玉妹分明是不高兴了,蹚过小河朝这边走过来。龙黑感觉上有些着急,追过来一把抓住了她:“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么!”

    小玉妹甩开他的手,生气地说:“问什么问,我没见过你说的那个人!”

    龙黑无可奈何地围着小玉妹转了一圈说:“有人看见他来了,你为什么不承认?阿妹,他来了不可能不过来看你!”

    小玉妹一言不发。

    龙黑喘着粗气:“不说算了,我反正迟早要整死他,到时候你别哭就是了!”

    说完,龙黑气哼哼地蹚水走了。小玉妹怔怔地望着龙黑走远,目光幽深。大马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看得出,龙黑有一种不找到不死心的劲头。而他找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个小玉妹似乎有某种关系。他为什么惹得龙黑紧追不舍?他和米劳是什么关系?他和小玉妹又是什么关系?一串问号。

    小玉妹愣了一会儿,蹚过小河挑上水走了。大马偷偷地绕过半个寨子,再次来到依曼老人那个竹楼附近。他看见龙黑在竹楼下和一个相貌祥和的傣族老女人在说话,一口一个阿妈地叫着。但是阿妈似乎对他不够热情,一边喂牛一边嚼着槟榔,嘴里红糊糊的。后来小玉妹从竹楼上下来了,挑了一些芭蕉和蔬菜向寨子北边走了。龙黑对依曼阿妈说了句什么,然后朝着小玉妹追了下去。大马注意到,依曼阿妈久久地盯着走远的那两个人,一脸的深沉。

    要不要和这个老阿妈聊聊?大马冒出个念头。他估计龙黑追着小玉妹可能失去赶集,跟踪未必会有什么收获,倒不如趁龙黑不在的机会,在依曼阿妈这儿刺探一下。于是,他从竹楼边闪了出来……

    但是很遗憾,他在老阿妈这里一无所获。老太太表现得心事重重,对他这个“搞测量”的人不怎么热情。茶喝了,米酒也喝了一碗,但是老阿妈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竹楼显然没有男人住,却有一股子烟味,收拾的倒很干净,有电视和录放机。竹墙上挂着一些镜框,里边是各个时期的照片。大马想看看照片,老阿妈没吭声,只是悄悄地取下一个镜框进里屋去了。再出来的时候,那个镜框已经不在手里了。这是大马注意到的唯一一个有些意义的细节。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大马担心暴露便告辞出来。他回到那片芭蕉林算计着要不要继续盯下去,却忽然感到似乎附近有人。没容他发现目标,后脑勺上便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一头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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