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好啊。”欧光慈出现在干部病房门口的时候,商宝林也刚刚到。
这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下午,气候柔和而湿润。经过前几天那场大暴雨,整个城市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商宝林穿着一双雨鞋,他怕弄脏了地毯,小心翼翼的。欧光慈和他的几个手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商宝林似乎哆嗦了一下。他对范小美说过,你们队长我听说过,很有名——今天却是头一次看到。
肖向东也是头次见欧光慈,不过欧光慈见过他的照片。憔悴了,这个混蛋!欧光慈想。他在肖向东旁边那个沙发上坐下,莫名其妙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还好吧?”
“噢,还好还好。”肖向东象是刚刚意识到对方的身份,“您是,欧……欧队长?”
“哈哈,看上去像不像边地的小商人。”欧光慈拍拍自己的秃脑袋,“我去了一趟你当年插队的地方,见了几个人,他们向你问好。”
“他们?”肖向东略有些慌乱,“我……”
“别这样,肖先生。都是聪明人,绕弯子大可不必了。”欧光慈摆摆手指,然后点上一支烟抽着,“我见了米劳、依曼阿妈、龙黑,还有……小玉妹。唉唉唉,是不是口渴了,茶!”
肖向东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唯有那对眼珠子,十分阴森地看着墙壁。
欧光慈笑笑,扭头对着商宝林:“商宝林,这些人你可能听着有些陌生,但是你还是有必要听听,他们都是你哥哥当年插队时的熟人。噢,老肖,你没事儿吧?那我接着说。小玉妹……我是不是说到小玉妹了?哎呀,那个女子太漂亮了,简直是……是的,不好形容。她承认,前些日子她确实见过鬼魂,说着话时她嚎啕大哭。她说她发誓不说的,可是她不敢不说了,她说她感觉到事情很可怕,不说出来的话,她的心就永远会在地狱里。肖先生,看着我好不好——我有些搞不懂,你费那么大功夫赶到曼侬寨,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出来看一看你的女儿。干吗要像鬼魂似地躲躲藏藏?”
肖向东的目光收了回来,死死地盯着欧光慈的脸:“对不起欧队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欧光慈叹了口气,然后非常夸张地做了个无奈的动作:“我的天,到现在你还使用这么老掉牙的语言。这都是电视剧里的呀!”
范小美非常愤怒地指着肖向东:“队长,跟这种流氓加无赖没必要废话!”
欧光慈点点头,嗯了一声:“我觉得也是。肖向东,你在珠海开完会后真的跑澳门下赌场了么?好像不对吧?你应该说实话,应该拿出点儿敢作敢当的劲儿来。你当官儿的时候不是一贯雷厉风行么?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又不是罪过。我要是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儿,一定会去看她的。”
“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
肖向东再次用阴森森的眼睛看着墙。谁都知道,“就算是吧”这四个字说出来,一切就统统不一样了。范小美突然涌出一股索然无味的感觉。肖向东承认得似乎太容易了些。唯有欧光慈明白,姓肖的已经坚持到了极点,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坚持这么久。
他问:“肖向东,既然如此,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你们当年那四个老知青好像发过誓,要同生共死?”
“不错,发过。你是听谁说的?”
“米劳。他现在已经在号子里了。”欧光慈点了支烟,用力地抽着,“说起那段岁月,他说他十分怀念。顺便问一句,是不是米劳给你搞的白粉?”
肖向东移开目光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是,一切都是他办的。我只告诉他送货人住万泉宾馆。你继续刚才的话,米劳十分怀念……”
“对,他确实是这么说的。”欧光慈慢慢地踱着步子,“我真的有些不相信,那么冷漠的一个人,说起你们那段知青岁月,居然是那么的动情。老子甚至有点儿感动。”
“他都说什么了?”肖向东问,“我这次去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去的事。”
“不,你还在撒谎。他提了,他劝你这次不要去看小玉妹,因为他不想让你暴露这次的行踪。但是你没听他的。”
肖向东的声音有些哆嗦:“欧队长,我想我的女儿都快想疯了……实事求是地说,我这次取道珠海回去,主要的并不是搞白粉,是看我的女儿,这是心里话。”
欧光慈笑笑:“不错,我不怀疑你的初衷。因为你和你儿子的感情已经完了,思念远方的女儿是合乎情理的。好,现在我想听你说,你和你儿子的关系为什么变成了那样?敢说么?”
大家发觉欧光慈的声音变了,变得激动起来,眼睛也透出了少有的凶光。而肖向东的脸色突然间煞白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一直表现得十分惊愕的商宝林闪过一个笑意。房间里变得死寂极了。
欧光慈朝肖向东趋过身子,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你这个畜生!肖小毛第一次带郭婭去看你,你就强奸了她,杂种!你以为郭婭疯了就没事了么?错啦,精神病院的诊疗记录中几乎完整地显示了那女孩子心中的隐秘。你儿子留下的一些文字也说明那一天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从那儿以后,你们的父子关系就死了!”
肖向东一动不动,象是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欧光慈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姓肖的!我现在再问你另一个女孩的故事,当年你是怎么诱奸了依曼阿妈的女儿!注意,我指的是二女儿,那个最漂亮的玉早?”
肖向东哆嗦了一下,看着欧光慈:“哦,看来你们真是下功夫了——没错,小玉妹是我和玉早的孩子。但是那不是诱奸,我们是相爱的。”
“放你妈的狗屁!”欧光慈忍无可忍地怒骂起来,“妈的,这么说其实对狗都不公平,你怎么能跟狗比——相爱,你也配用这两个字!”他一把抓住商宝林的手腕子,把他推到肖向东面前:“漂亮的玉早真正爱的是他的哥哥,商宝利!”
房间里的空气象凝固了似地,压抑极了。欧光慈开始快步走动,边走边说。他让肖向东注意一个事实,那就是商宝利的瘫痪:“肖向东,你用不着在这里表示如何与玉早相爱,事实上,在你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藏着一个秘密,那是在你诱奸了玉早之后的第五天,要死要活的玉早被四大金刚中最有政治头脑的古斯猛从悬崖上救了下来。最后,年轻的玉早答应好好活下去,并希望商宝利能留下来照顾她和依曼阿妈。因为当时你们四个已经决定去境外参加一支地方武装,支援世界革命。肖向东,噢……应该叫你阚东峰,你当时怎么表现的,还记得么?”
肖向东闭上了眼,一言不发。
欧光慈道:“你说你愿意留下来照顾玉早母女,可是玉早让你滚开,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你,她只要商宝利。就这样,商宝利留了下来。你和古斯猛、米劳三个人在那个夜晚越过了边界。但是……”欧光慈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当米劳在号子里向我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非常轻蔑地指出,你在越过国界后不久便消失了。真正去支援世界革命的只有米劳和古斯猛。遗憾的是,这两个人后来走散了,米劳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金三角,后来娶了个当地女人,生了个哑巴儿子。女人死后他带着哑巴儿子潜了回来,直到如今。而古斯猛则顺利地找到了那支武装,参加了好几场有名的战役,最后战死在异国他乡。死时他已经是那个武装部队东北军区的副参谋长。”欧光慈深深地喘了口气,“现在,所有那遥远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了。值得一说的其实不是你,是古斯猛,是米劳,甚至是留下来准备与玉早好好生活的商宝利,但是你这条狼……”欧光慈的声音有些哆嗦了,“你摸了回来,蛰伏着,试图毁掉商宝利的幸福。终于,商宝利有一天上山砍竹子再也没有回来。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死在山崖下面,直至瘫痪。玉早忧愤交加,在生下小玉妹后不到一年便抑郁而死。依曼老阿妈按时间推算,玉早正是在被你诱奸之后怀孕的。老人历尽艰辛找到你,希望你能回心转意,养好自己的女儿。你留了下来,给玉早办了后事,不久又把瘫痪了的商宝利送回城——商宝林!”
欧光慈盯住一直站在墙角的那个人,“你哥哥回来后跟你说过这些吗?”
商宝林已经完全听呆了,被欧光慈这么一问,马上哆嗦了一下,摇头道:“没,没有……”
“不可能!”欧光慈慢慢地吐出三个字,目光简直能刺进对方的心里。他慢慢逼近商宝林,字字清晰地说道,“请不要跟我撒谎,否则会对你非常不利的伙计。你哥哥不但会把他如何致瘫的经过告诉你,而且会充满仇恨地责成你一步步接近这位肖先生,以便实施最终的报复。我相信你哥哥之所以活了下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要看着姓肖的一点点毁掉!”
人们注意到,在欧光慈说这番话的时候,肖向东的表情渐渐发生了变化,仿佛悟到了什么,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些,死死地凝视着商宝林。欧光慈看着他,终于冷冷地笑了一声:“如何,肖向东?想必你回忆起了不少东西,是不是在你的生命中有过若干次想不明白的事情?”
肖向东最终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得不错,我至少有三次死里逃生。这么说……是他干的。”他指着商保林。
商宝林再次缩到墙角,面色苍白,喘息急促。
欧光慈耸耸肩,又笑了一声:“这能怨谁呢?仇恨的根子是你种下的。你害了玉早,害了商宝利,害了郭婭,最后,你,肖向东,听我说,最后你害了你儿子肖小毛。”
肖向东突然沙哑着嗓子叫起来:“不——,小毛是崔雅芳害的!她在复仇!”
“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欧光慈怒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人家崔雅芳根本就不知道她女儿的疯和你有关,连想都没往你身上想。可是你,却错误地分析了肖小毛的死,以为是崔雅芳干的,乃至于毫不犹豫地撞伤了那位清洁女工。罪上加罪呀,你这个畜生!”
肖向东目瞪口呆,显然明白了自己的失误,他沉浸在绝望里,突然,他抬起头来:“求求你,欧队长,请你告诉我……”
欧光慈看着那张决死的脸:“这么说,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是么?”
“是是……珠海散会后我雇了辆车,西行,穿过广西进入云南。”肖向东大口喘息着,“我当时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想看看我的女儿小玉妹。我不敢白天去,便选择了晚上。但她一看见我就尖叫起来,整个寨子里的狗都醒了,接着跑出不少人,我……没办法,我只好走了。说老实话,我伤心的要死。”
欧光慈道:“随后你见到了米劳。”
“是,是的。我不能白走一趟。便用原打算给我女儿那十万块钱和米劳做了笔生意。米劳一手包办了。只是……为了不暴露我,我让米劳散布那事与龙黑有关,因为听米劳说,那个地方可能有你们的卧底。”
欧光慈点点头:“龙黑一直在找一个老七?那就是你。”
“对,那是我当年的绰号。”
“然后你叮嘱米劳,让送毒的女子入住万泉宾馆?”
“是的,我刚才说了。”
“对,你说了,但是你也许不知道,”欧光慈笑笑,“两个女孩子一下飞机就落网了。住进万泉宾馆时他们已经把毒品排了出来。很可惜,我们的人和那两个女子在404房间等待取货者的时候,你儿子的悲剧在外边发生了。现在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谁是青龙?”
肖向东哆嗦了一下:“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谁杀了小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