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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可以称之为妖魅的东西从本身就很迷离的案件背后清晰地浮现了出来——神秘的电话。
要说预谋,这电话恐怕意味着开始。
虞守水的思维兴奋不已,虽说已是深夜,他却生出一种亢奋得难以自持的冲动,犹如一个在拳击台上躁动地跳来跳去欲将对手一拳打死的拳击手。
什么人打了神秘的电话?目的何在?
鲁小西接到了一个,是经过伪装的女声。
潘一黎也接到了一个,是经过伪装的男声。
假如这二人没有说谎的话,这一男一女两个经过伪装的声音有关系么?有的话,又属于什么关系呢?
虞守水原则上相信他们没撒谎,因为鲁小西对她的恋人古良也是这么说的。至于潘一黎,用电话来解释显然比用所谓“鲁小北的汽车”来解释更像真的。
姑且听之——现在的关键在于,打电话的人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是的,最关键的就是“目的”。这一点找准了,寻找打电话者才不会南辕北辙。
这个人首先是鲁家出游的知情者。都有谁呢?鲁小北无疑是一个。老太太朱可心(她自然知道,郭长平不是接到她的电话才来的么)也是一个。再就是江小露、古良、楠楠。再扩展些的话,还有麦经理及杀手何斌。
所以经过“伪装”,当然是怕受话者分辨出来。就此来排除,那么,打给鲁小西那个人不可能是以下诸人:
鲁小北,不会,他躲她唯恐不及呢。
朱可心老太太也不会,她烦她。
古良自然不是,因为是他对鲁小西的到来极感突然。
江小露更不会,她们之间似乎迷漫着一股仇恨。
难道是楠楠么?不排除其可能。楠楠拿电话给他姑姑拨一个应该很正常,但楠楠绝对用不着“伪装”。
何斌当然更不可能是,他要杀鲁小北,巴不得人越少越好呢,况且他根本就不认识鲁小西。
老麦?
只剩下这个人了!可是……这分明于逻辑上说不过去呀,至少在没弄清他与鲁家更深层的关系之前,很难找到他干这种事情的动机。
如此来排除,结果便统统排除掉了。那么超越这一范围来寻找呢?那就没边儿了。
用这一套来解释潘一黎的消息来源,结果也大致差不多。除了伪装的男声这一点有所不同外,其它都一样。
虞守水放弃了这种排查方式,像一个明智的人钻进死胡同迅速退出来。换一种思维角度,即,所谓的“人物关系”的未知部分——恐怕只有如此了。
简言之,眼前的这些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旦证明“恰恰不是表面那样”,所有的问号便统统可以换一种解释了。
那就退出这个“牛角尖”吧,破解人物关系的未知部分,往往出现在事情进行的中后期或者更晚。
目的,归根结蒂还是着两个字——目的!
把鲁小西弄来,目的何在?要说杀人,虞守水无论如何都觉得太勉强了。破坏大家的兴致,捣乱,这都可能,但是指望鲁小西来杀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再看看把潘一黎“请”来的目的。是杀人么?同样勉强。眼下所掌握的有关潘一黎的东西,他刺激老太太的可能无疑是有的(也就是那份用来“复仇”材料),但它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凶杀。更何况虞守水连“复仇”之说都不太相信。实地线索也证明潘某没有进过现场。
那么把话说回来,这两个神秘的电话目的何在呢?是为了凶杀么?
否!
虞守水果决地下了初步结论——这两个电话打给鲁小西和潘一黎,目的并非为了杀人。那两个神秘的电话和眼前的凶杀案本身,不具备因果关系!
极其深奥和险恶!
他凭窗望着外边的那些人,那些人很显然也在等待着他出来。虞守水问自己:凶手真的在这些人中间么?
当然不能绝对肯定,但感觉告诉他——此人十有八九就在这些人中间!
也难怪鲁小西觉得这案子像演戏,真有点像呢!这不大的空间里,这有数的几个人,藏着凶手!就算把大致可以排除的何斌也算进去,也不过就是这几个人呀!
确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笔下世界。
老麦、古良、鲁小西、江小露、郭长平、李薇、潘一黎、何斌……总不会是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儿楠楠吧。
好了,现在该面对楠楠他爸了。
虞守水隔着玻璃窗望了一会儿他那位老同学,就见他歪着脑袋靠在藤椅里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于是他推门而出,喊了声:“鲁小北!”
鲁小北当然没睡着,他蹭地跳了起来,弄翻了藤椅。
“跟我走。”
虞守水没让鲁小北来这个房间,而是领他去了何斌呆的那个办公室。
鲁小北快步跟着他,呼吸急促,表情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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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斌歪在墙角睡着了。
蓦然惊醒,看见了鲁小北。就见他嗷地一声跳起来,既而哟地呻吟着抱紧了双肩,紧张得恨不能挤进墙里去。
这才是真正的恐惧!
难以想象,他曾经要杀他!
小邵把何斌的回忆记录递给虞守水看。新的重点只有一处,既江小露曾将一些碎纸片撒掉。虞守水让小邵带人去找,同时把何斌也带走。
房间里于是剩下了这对老同学。
在这一刻,虞守水脑海里无法克制地回忆起儿时的许多情景,那些情景清晰得几乎令人无法置信,这便是人的记忆力吧——以为磨灭了,其实不。
想当年他真是没少打这个鲁小北,虞守水脑子里冒出的首先是一些很不好意思的“往事”。摁在地上把他揍得鬼哭狼嚎,鲁小北会掏出了口袋里所有能用来讨好人的东西给他,他一概照收。但再见到时还是打。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相当一些日子,他妈妈被凌辱被批斗没有使自己罢手。他爸爸的名字被歪斜地贴在墙上,也没有使自己产生同情。他甚至想起了自己用黄泥奋力地抛向“鲁言”那两个字的情景——黄泥像屎似地在鲁小北他爸的名字上炸开,十分十分壮观。
现在两个人以这样的身份相对而立,虞守水突然醒悟般弄清了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细节:自己不再欺负鲁小北的时间,正是在得知他姐姐鲁小南大串联丢失以后。
从那儿开始,他再也没打过鲁小北。
是出于同情么?好象不是,的确不是。那属于一种非常朦胧的,不太容易解释的心理,应该和初始的性意识有关。是的,不管是不是难以置信,这个解释可能最接近真实。鲁小南曾留给他一个非常美好的影子……
她长得像今天的章晗。
除了鲁小南,虞守水厌恶那一家的所有人。他们的社会阶层导致了这种厌恶的存在。鲁家倒霉之前和被重新使用以后的家境,使虞守水这样的平民子弟永远如油和水般难以与之溶合。所以,不妨把当年他对鲁小北的一切行为抽象为两个词汇:自卑与妒忌。
虞守水望着眼前的鲁小北,发觉当年那非常不光彩的心理,竟依然隐约存在着——此时此刻。
他攥着口袋里的那份材料,心口突突地狂跳。他知道自己非常想愤愤地把那材料砸在鲁小北的脸上,大喊一声:“看看吧,这就是你们这种人的肮脏与卑鄙!”
他当然明白这里所说的“你们这种人”是一个泛化的概念,指的是权力以及权力所代表的一切优于百姓的特权,自己对这东西的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对巫林伟、对何斌一类“小民”的同情。
他强迫自己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朝椅子一指:“坐吧。”
鲁小北坐下了,很听话的样子。不知他是否忆及了二人之间的某些往事,接着他打了一个很难闻的酒嗝。
“你是不是喝了好多酒?”虞守水拉开椅子却没坐,“喝了多少?”
鲁小北没理睬他的提问,突然发出一个短促的笑:“虞守水儿,真他妈的冤家路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
听说话倒也喝得不多,但口气显得很讨厌。小时候他可不敢这么跟自己讲话,绝对不敢。
坐下,点烟,敲敲桌子:“鲁小北,你要明白咱们之间现在的身份。所以,废话还是少说。你以为我愿意大半夜的和你聊天呀,咱们之间没有这份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鲁小北点着头,点着点着突然在桌上狠擂一拳,“我他妈的当然知道!”
偌大的一条汉子,顷刻间泪流满面。
虞守水愣了愣,很烦地推开椅子在屋里踱步。鲁小北哭得很彻底,最后抬起脑袋说了声“对不起”。
虞守水立在他身后,道:“人已经死了,别太和自己过不去。鲁小北,你现在应该做的是积极配合我破案。”
“破什么案?”
虞守水绕回桌前坐下,道:“废话,难道还有别的案子么?”
“不不,我是说,刚才那家伙……”
虞守水知道他指的是何斌,于是说:“我如果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那个人杀了你母亲,那我早押着他收兵回营了。事实上你知道,他是来杀你的!好好,不必争,现在是我在问你!”
问话进行到这里,已经不好用枯燥和乏味来形容了。虞守水之所以把鲁小北放在最后一个询问,除了一些必要的原因以外,最关键的是他们存在一层特殊的关系。他指望这层关系能使双方的谈话多少有一些“味道”。
事实上,那味道只不过像制作粗糙的酸辣汤,头几口喝着还行,再喝下去就非常没味了。大凡这样的时候,虞守水就会万分厌烦地想:干什么不行,这辈子怎么偏偏当个倒霉的刑事警察!
他经常生出这种厌烦,只是在章晗的面前方表现出“无比热爱自己的事业”那种假象。
“鲁小北,这里说细一些。”他敲了敲桌子,“土地换土地的问题我听明白了,我现在要你说说白浪滩那些小业主的事情——你刚才说你不知道什么巫林伟,分明在撒谎。我希望后边的是实话!说吧!”
鲁小北面孔古怪地扭曲了:“我说过么?我说过我不认识巫林伟么?”
“鲁小北,我记得你过去虽然窝囊,但还没变成无赖。现在怎么……好,说吧说吧。”
鲁小北的情绪时起时伏,虞守水把它解释为失去母亲所致。但是在叙述与老麦联系休闲的问题上,思路没出现什么障碍,甚至十分清晰——他说他绝对没有通知那几个不清自到的人。老麦更不会。古良么……他说他拿不准,估计不会。因为古良并不很爱鲁小西,是小西在追人家古良。这一点和江小露的说法一致。说到母亲通知郭长平这一点时,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最后指出那是郭长平在撒谎。这又和郭长平得很近似——他们都在拿死人作挡箭牌。
可刚刚接触白浪滩的问题,鲁小北就开始撒谎了——他居然说他不知道巫林伟!
“是这样,所谓的巫林伟自杀,我也是到这儿才听老麦说的。在此之前,我根本没功夫特意去记住什么巫林伟啦,何斌啦……我要干的事情很多,不可能记住这些名字!”
虞守水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口袋里的材料,他非常想刺伤他,狠狠地刺伤他。因为这王八蛋直到现在还如此看待一条生命的消失。但他忍住了。
“既然知道了,鲁小北,我有权力请你把白浪滩事件说清楚!”
“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你敢说它绝对和案子没关系?”
“当然敢说,这和案子毫无关系!”
虞守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里顿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提出的问题内容有毛病。不,是因为鲁小北这不加思索的回答,使他……觉得有毛病。
“哦,看来你对案子非常有数!”他进逼一步。
鲁小北分明闪烁了一下,而后嗓音提高了八度:“那当然,我仍然认为是那个姓何的杀了我的母亲!”
“那姓何的恰恰是白浪滩的小业主之一!”
“可……可他不是来杀我的么,这是他自己承认的!这和我母亲的遇害不应该有关系!”
“你他妈还一套一套的!”虞守水恨不得给他个大耳光,“你母亲本身就是北方集团的副董事长!而且我告诉你,就算你母亲什么长都不是,这个案子仍然和白浪滩事件有关!你想想吧,想想你能不能自圆其说!”
鲁小北昂扬的情绪最终没能顶住,到底像缩头乌龟似地软了:“虞守水儿,我妈被杀的案子,问这些好象……”
“我问什么都和破案有关!说吧。”
鲁小北咽了口唾沫,终于说道:“事情要说也明明白白,土地换土地以后,遗留问题便是白浪滩小业主的安置和经济补偿。这一点本不应该由我们北方集团来承担,可最后却落到了我们头上。我们当然不负责补偿——”
“结果巫林伟自杀了。”虞守水眼前仿佛看见了死者那泡白了的尸体,“总应该有个责任范围吧,难道没有!”
“没有,的确没有!”鲁小北突然急了。
虞守水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原因是他明白了一个背景式的利害关系——北方集团和科技开发区之间的……利害!
这时,小邵的脸出现在窗玻璃上,敲了敲,让他出去一下。虞守水站起身来,眼睛极其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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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小邵打开一个硬壳夹子,让虞守水看一块拼凑得恨完整的纸制品,“这是我们从草丛里找到的碎纸片,你看,是个药袋。”
虞守水歪着头看那药袋,辨认着上边的字迹:“……氯丙嗪!”
小邵认真地点点头:“对,冬眠灵——精神病药。”
虞守水心头一颤,瞟了瞟远处那个幽幽的女人江小露:“小邵,你知道么,这药极其伤肝!”
说完,他让小邵通知来车,差不多可以把尸体运走了。而后返身回屋。壁钟整整地指在凌晨三点上。
“鲁小北,咱们抓紧谈。你想知道谁杀了你妈么?”
“当然想。”鲁小北脱口而出,但马上他又痛苦地摇头道,“还是不知道更好……”
“我找每个人都谈过了,”虞守水很疲乏地坐回原处,点上最后一支烟,“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你……”
“我发现最恨你母亲的是你老婆。”他盯着他。
鲁小北没有太大反应,很坦然地承认:“是,这不是什么秘密。她觉得我妈对我儿子的过分宠爱,会使孩子的将来受到极其消极影响。”
“哦!不不,这原则上讲不通。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理由根本不可能导致杀人。”
“那我就解释不了啦。”鲁小北很做作地摊开双手,“是不是因为我母亲过于专横?”
“专横?”
“噢……也许你还不清楚我母亲的性格。”
虞守水隔着口袋摸了摸里边的那份材料,心里默念着专横二字。说老实话,他从来没觉得这种人会善良,没想过。所以也无所谓专横不专横。
他想的竟是鲁小北他妈当年对他如何如何“过分宠爱”——完全是由鲁小北刚才那句话勾出来的。那过分的宠爱相信当年的所有同学都还记得。
“你老婆的精神有些问题。”
“也许吧,她对谁都那样!有病。”
“她吃药么?”
“吃药!吃什么药?”
“当然是精神类药物。”
“咦,你莫非说她有精神……病!”
“你不是刚刚说她精神有问题么!”
“可我……”
虞守水知道,鲁小北并不真正认为妻子有精神病。这可以作两种解释:或者太不关心,根本就不知道。或者江小露真没有。据他的专业知识分析,他认为江小露有病的可能性确实很大,吃相应的药也不奇怪。关键在于,那种药伤肝!
老太太恰恰是肝有问题!意味深长。
不必点破,他换了个话题:“鲁小北,现在谈谈你妹妹吧,你认为她……”
“害我妈!不——”鲁小北跳起来叫道,“你怎么能这么想!”
虞守水盯着他,望着他那顷刻间苍白如纸的脸:“谁说她害你妈了?你太敏感了吧!”
鲁小北噎着似地咽了口唾沫,坐回椅子里,胸口起伏得好象刚刚跑了五千米。
“鲁小北,不愿意说你妹妹,那就说说李薇。嘿,用不着把目光移开,人家李小姐都不回避这个。”
“婚外恋,你尽管想象好了。”鲁小北越发不敢看他。
虞守水道:“婚外恋么,婚外恋有时也挺好的。”
“我们早吹了。”
“可惜了。喂,不说这个——我想问的是,你们两个今天有没有过接触?”
鲁小北颤抖了一下,迅速否认:“没有。”
“有人看见你们俩在通往七贤山庄外的那条青石小径上说过话!”虞守水故意提醒他。何斌甚至听见他骂李薇“婊子”。
“没有!”鲁小北有些躁动,“没有就是没有!”
“这态度对你很不利!”
“不利就不利,随你怎么说!”鲁小北的情绪分明有些失控。
虞守水凝望着他,故意停顿不言语。鲁小北扭回了目光,房间里沉默了数秒钟。
“好吧,现在说说那个潘处长。他好象撬了你的墙角。”
“你说……李薇。”失控后的鲁小北再次显得畏缩。
“也许不只是李薇。”虞守水主动地往前探了一步,“恐怕还有你开发区的那一百五十亩好地。喂,你能不能把鞋蹬上!”
虞守水发现鲁小北和自己同一个毛病,没事老爱把鞋蹬下来踩着,估计是汗脚。
“这我一开始就说了。”鲁小北蹬上鞋,表情并不激烈,“他代表的是市建委,这不属于谁撬谁的墙角。”
“实际上就是撬墙角,你不承认也不行。关键是,那个扯不清楚的责任范围,实际上就是你跟他之间的问题。”
鲁小北盯住了虞守水的脸,没吭气。
“你恨他么?”虞守水咬住不放。
“那还用说。”
“照此说,他应该躲着你才是。怎么偏偏找上门来了?”虞守水知道自己接触到了关键。
鲁小北又一次做作地耸肩摊手:“我很费解。”
“他是来送这个的——”虞守水出其不意地将那个牛皮纸信封甩了过去。
鲁小北抓住信封下意识地掏信,却掏了个空。
“你妈的虞守水儿,你在耍我!”他的脸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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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刻,两个人除了沉默与对视,似乎没有别的方法来熬过那难堪的人生场面了。这要在儿时,他们肯定会以武力来解决问题。而如今,所谓“儿时”已经是十分十分遥远的童话了。他们不但走到了人生的正午,而且身份极其微妙。
微妙得几乎有些戏剧性。
警察冲着那张胀紫的脸眨巴了一下眼皮,鲁小北的目光像灭了的灯似地退缩了。这样,虞守水便完完全全地认定了眼前这家伙和外边那位处长之间的利害,与自己的判断无误。那么,马上就能得出第二个判断:那位潘处长既然明白自己是鲁家最恨的人,为什么偏偏找上门来呢?问题无疑就在这份材料上!
姓潘的说是来报复,那明明是撒谎。现在看来,说它是以攻为守的杀手锏,可能更准确些。
简言之,真正被动的是潘!
啊,明白了!姓潘的分明想用这份揭疮疤的材料——这柄杀手锏,化被动为主动!就像一对滚在地上撕打的孩子,下边的想通过这一手翻到上边来占据主动……是的是的,这组关系可以说严丝合封,逻辑上无懈可击!
好了,在今天的数组人物关系中,这一组恐怕是最重,最有分量的!
他默视着鲁小北那张惨兮兮的脸,分析着一个很重要的时间概念——老太太当年揭发陷害多人的时候,自己和鲁小北应该是多大。分析的结果马上就出来了,那时候都还狗屁不懂。那么,老太太会把这段可恶的历史告诉儿子么?
恐怕不会!绝对不会!
潘一黎所以始终让李薇试图把东西交给老太太而不是鲁小北,原因也恰恰在于“它只对老太太起作用”。
很可惜,老太太还没看到东西就死了!
那么,送“杀手锏”胁迫老太太,与彻底地干掉老太太,两者之间在目的性上可以说基本一致。而且,后者显然更为彻底!
可偏偏现场里没有潘某或李薇的遗痕,确实没有!
“鲁小北,你骂我我不怪你。你那迫不及待的样子我也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你老实说,那封信对你是不是非常要命。实说!”
鲁小北看上去不知怎么作答,明显不知道那是封什么东西:“你,能不能给我看看信。”
“暂时还不能。噢,别误会,不给你看是对你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鲁小北又以为虞守水在耍他。
“你听说过一个名字么,潘月荪。”
“潘月荪……没有。”鲁小北的表情十分认真,“唔,会不会是潘一黎的什么人?”
虞守水确信他笃定不知道母亲的那件事。正要梳理思路找要点问,外边传来了动静,两个人一齐朝窗外看。
“走走,你母亲的尸体要运走了。咱们去看看。嘿,我说,你能不能不把皮鞋蹬下来,这屋子里的味道已经很糟糕了!”虞守水指责鲁小北的时候,自己的鞋尚未蹬好。
老太太的尸体用白单子盖着抬出了房间,归亚军指点着,杜伯海拦住人们不让靠上来,现场仍需保留。
小北小西都在抽泣,但很快也就停了。尸体拉走还要作尸检,虞守水故意当着江小露的面强调了胃残留物和血样分析要格外仔细。
他没发现江小露有任何反应,依然是那种幽幽的样子。
郭长平问:“我说,咱们这些人还要留下去没完啦?”
虞守水明确说:“该走的时候想留也不会留你们的,现在还不行。噢,麦经理,你有毛毯一类的东西可以每人发一条,夜寒挺重的。谢谢!”
然后他转向鲁小北:“来吧,咱们还有些话没谈。”
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遛达进老太太被杀的那个套房。鲁小北很不安地跟着,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进去了。室内的灯都开着,挺亮。为调查起见,所有的窗帘拉上了。
毕竟是死了人的地方,尸体已去,古怪的气氛反倒更深切了,仿佛在那无形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徘徊。鲁小北反应得有些僵直,心理明显存在着障碍。
虞守水来回踱了几步,很突然地转头凝视着鲁小北。
“鲁小北,你听我说。咱们过去不是朋友,现在也谈不上是什么。我完全没有必要对你们家的事情这么上心。之所以在这儿熬夜办案,因为我的职业就是这个。请坐——。我说这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切都是公事公办。有烟么,给我一支。”
两个人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下来,一人抽上一支烟。
“鲁小北,现在我问你。就你认为,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在不在眼下这些人里?你肯定想过这个问题!”
鲁小北深深地吸烟,憋住气,而后慢慢吐出:“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把那个姓何的排除了是么?”
“假如不是他呢?我是说……假如。”
“假如不是他……”鲁小北垂头吸着烟,又很快地抬起头,“这我不能胡猜,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敢!”
“都是。”
虞守水久久地凝视着对方的脸,什么话也没有再问。做为一个老警察,他正在从对方的面部表情上捕捉每一个最细微的变化。接下来,他背书似地依次说出了一串相关人士的名字——
古良、鲁小西、江小露、郭长平、麦经理、李薇、潘一黎……鲁小北的眉头耸动了一下。
“我能不能看看那封信。”
“我希望你回答我一些问题。”虞守水坐直了身子,“我想听你谈谈潘一黎。”
两人默视,似乎有一些类似于心照不宣的意味。
“不能谈还是不便谈?”
“废话,虞守水儿。人命都出了,你提的问题我岂敢不回答——关键是我谈不出什么有用的。”
“白浪滩事件!”
“白浪滩事件与我们集团没有原则上的关系,而且不是正在交涉么!老潘和我个人无怨。”
“你该不会说你们是朋友吧?”
“我从来就没把他当朋友,但也没恶劣到闹出人命的程度。莫非你认为是他干的?”
“问题就在这儿,就眼下这些人而言,我必须依次审视。不但我依次审视,我相信你也一样。那么,你我之间都应该有一个类似于倾向的东西。”
“你倾向潘一黎?”
“可惜我没任何证据。如果摆脱案子仅说此人,你不觉得潘一黎与你的集团之间有很深的利害关系么。”
“谈不上很深。”鲁小北的目光闪开了,“有利害。”
虞守水至此已深切感到,鲁小北实际上在有意淡化他与潘之间的利害关系。这进一步印证了主动在鲁小北之手的分析。明摆着,潘一黎与鲁小北相反——在有意强化。
他的手又触到了口袋里那份材料。
“噢,刚才忘了一个相关的人。那个挨黑打的侍者!鲁小北,当你乍听到这个情况时,你觉得是谁干的。注意,人们都说那个侍者的身架子和你很相近。”
“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出事那一刻我完全懵了,我想过姓潘的,也想过姓郭的。当然了,因为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杀手何斌!”
虞守水身子探过来一些:“现在这个问题当然清楚了,那是何斌。我另外想问的是,你似乎该郭长平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有这回事么?”
“你是不是又怀疑到郭长平身上了?”鲁小北盯着虞守水的那两只红眼,“这个人其实是最阴险的。”
“我现在说的是那笔钱。”
“有这么回事,我欠他十几万块钱。他恨我。”
“据我所知,债主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朝欠债户下手的,那意味着他的钱永远收不回来了。你说呢。”
“我接受。”
“为什么欠钱不还?”
鲁小北移开目光:“我最近手头吃紧,非常吃紧。一旦有了进项,我马上就会还钱的。虞守水儿,你究竟怀不怀疑姓郭的?”
“可惜我没有任何证据。”虞守水还是那句话。
房间里再次进入沉默状态。鲁小北又给了虞守水一支烟。两个人无声地吸着。
凶手是谁呢?
虞守水在心中一一“过”着每一个人,他不敢说每一个人都有事,更不敢说没一个人都没事。这样的分析在当警察的人来说几乎是一种越嚼越没味道的思维过程,但是必不可少!上百遍地分析某一个问题,在他们来说是极其正常的。
何斌提供的情况先后都得到了印证,虞守水几乎要感谢他了。试想若无何斌,就眼前这些人的品性,不费出三倍的口舌才怪!他细心地梳理着、梳理着……思想如待扑的猎犬,紧盯着可能出现的疑窦。
疑窦有二:第一是那两个经过伪装的匿名电话,目前无解。第二是潘一黎此来的真实目的,潘和李应该清楚,但无法撬开他们的嘴。这两个疑点至少目前来看,尚未发现与凶杀案有直接关联。
此外,江小露是否给婆婆服用了冬眠灵那样的伤肝药物?这里虞守水倾向于否定。因为那样的行为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用不着选择这里。而且那一类的“慢性谋杀”(假如真存在的话),从严格意义上说,与本案无关!
就这样,思维进入了最后一幕。
……老太太进屋了
虞守水虚着眼睛进入沉思——
……老太太进屋了……侍女月红开了脚灯离去……壁橱里的何斌试图探头……鲁小西进来叫了声妈,同时检查了一下玻璃杯,离去……何斌溜至窗前躲入窗幔后边……何斌惊愕地看见玻璃窗上的人影(江小露)……凶手进来的“皮拖鞋”声,咚咚咚,撞击声,离去……侍女月红进来,发现事情不妙,出去叫人……鲁小北随月红冲入,哭喊……老太太死前的三句话……
虞守水觉得某种异常的感觉突然出现了,真的!
眼睛有些疼!斜上方的灯光迷蒙一片。
那异常的感觉时隐时现……仿佛在有意躲避他的捕捉。也许这类感觉毫无意义,可有时这类感觉又非常又意义。虞守水知道,大凡刑事警察在办案成败的临界点上,都会表现出形式不尽相同的心理躁动,就像他现在。
迷蒙的灯光向四周扩展着、扩展着……
他妈的鲁小北,偏偏这时候说话了。就见他捏着一根香烟“喂喂”地递给他:“我说虞守水儿,你他妈的臭脚,比我的还难闻。”
虞守水接过烟时,眼睛突然刺痛了一下。随之砰然心动猛地盯住了自己的脚——他发现自己的皮鞋已经踩成了……拖鞋。
皮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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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的后帮,经脚后根经常不断的、自上而下的施力,在某一时刻便会形成一软软的折痕,若不将此鞋提上而行走,其效果便是一双“皮拖鞋”。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警察虞守水,而是北方集团董事长鲁小北——虞守水猛然间大彻:是鲁小北穿着“皮拖鞋”溜进了这个房间……
惊惧、愕然、甚至有那么几秒钟的自我怀疑,随之虞守水便排除了一切犹豫,明确地认定了刚刚萌生而出的这个推断——是鲁小北杀了他母亲!
是他!
所谓“豁然开朗”,在刑警的身上,就是如此体现的。它当然来得极其意外或偶然,在平常人眼前,这种意外或偶然,会了然无痕地擦着眼皮飘过去,像黑夜中飞过一只不叫的乌鸦。但在刑警,尤其是一个老练而经验丰富的刑警面前,这便是那黑夜中划过的一束闪电了——它能在瞬间照亮一切。经验,像一双充满魔力的手,在闪电熄灭前的一刹那,不可思议地将那些散乱的“线索碎片”拼接成一幅完整的图形:这就是逻辑与现实的共同真实!
何斌躲在幕帘子的后头,隔着一层织物,近在咫尺而没能看见的事实应该是这样的——
微醺的鲁小北拖着在喝酒时踩成的“皮拖鞋”摸进了屋子。他撞击他母亲后离去,自然以为老太太已经死了。此后月红进屋发现出事了,她奔出去第一个告知的恰恰是鲁小北(这里是很自然的)。这时二人一个知道内情,一个不知,却有一点绝对相同,那就是没有谁会想到老太太还有一口气。于是,垂死前的老太太朱可心,理所当然地看到了害自己的凶手是谁——
儿子鲁小北!
绝望么,愤恨么,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的——她是一个母亲。于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只有母亲对才可能说出的:“……那张纸……那张纸……那张纸……”
对于一个依然爱着自己儿子的母亲,这除了是一种叮咛还能是什么呢!
试想那凶手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另一个人,朱可心这样的老太太,一定会在最后一口气尚未消失之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从而把那人送上断头台!
她“理所应当”会这样说的!
可是不,她最后说的是:那张纸……那张纸……那张纸……
此刻,虞守水没有一点点激情去追索“那张纸”所代表的秘密,尽管他知道那极为重要,也许是深不可测的。现在的他,说句不好听的,他傻了。
他真傻了!
他不敢想象,鲁小北竟干掉了自己的母亲——换句话说,凶手就这样找到了!
虞守水必须承认,自己是在非常无意的情况下成功的,偶然的因素甚至更大一些。此前他一点往那儿想的思想准备都没有,这是真的!
太可怕了,人!
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鲁小北呀!子弑母这样的案子并非没接过,但那都是粗鄙野蛮之人干的,文化低得可怜,再就是“穷”所带来的“凶”,所带来的“极恶”!
而这些恰恰不是此案的“特征”!
他望着鲁小北,笨拙地蹬上自己那只“拖鞋”。嘴,由于要呼出急促生成的腹中之气而微张着,同时,他伸手去接鲁小北那支一直举着的烟。
但是他没拿那只烟,手在中途闪电般地改变了方向,直取鲁小北的下腹。于是,随着一声痛苦的哀号,鲁小北弯曲着跌在了地板上。
虞守水捡起了那只左脚的“皮拖鞋”。
微微有些亮,皮鞋鞋底的纹理中卡着一小片很不易引起注意的玻璃渣——不用问,那拖痕中略略有些深度的一公分,就是它导致的。
二人的目光再次交叉时,鲁小北的脸抽搐了。他可能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有发作的欲望,但随既便看出了事情的不妙,看出了真正发作的恰恰应该是自己的老同学虞守水。
“你……”他挣扎着爬起来。
虞守水从沙发脚处捡起那支烟,啪啪地摁了半天破打火机,才将烟点燃。他的手在发抖,完全是不能自持的发抖。鲁小北过来要那只鞋,虞守水挥手一鞋打在他的腮帮子上。
“畜生……你这个畜生。这是罪证!”
说这话时,不知是由于激愤还是由于其它什么原因,虞守水的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了。他闭眼弄出些泪,润了润干燥的眼眶。最后才咧开条眼缝盯住了那个因醒悟而绝望了的老同学。
“狗杂种,你为什么要杀你妈!”
房间里的空气窒息了,两个人同时窒息了。虞守水不认为自己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害他的母亲,那句话所以脱口而出,完全因为只剩下这一句可问的话了。
在一个小小的度假村里,完成了一个几乎能与克里斯蒂侦探小说媲美的杀人命案,你说它多么地具有戏剧性都不为过。比如杀手何斌,比如那两个神秘的电话,再比如潘一黎带来的那份材料。是的,太像一组完整的故事了。如果再加上老太太临咽气时说的“那张纸……”。噢,太像了!
太像了!
一个恐怖的杀人案,浸泡在一个更大的、尚不可知的阴谋里……可是该死的,这偏偏不是故事——不是!
所以说不是,恰恰因为警察虞守水分明感到,鲁小北杀母,根本就不是那个“尚不可知的阴谋”中的内容构成!
他是一个智商极高的警察,他的感觉绝对是准确的!
“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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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
在虞守水和他正式谈话前的全部时间里,鲁小北始终在脑海中用这三个字逼问自己:为什么?逼问的结果依然是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心情不好么?
可能的。白浪滩事件以后他的心情就没好过——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无能和自作主张导致的结果。但事情的发生和杀害母亲绝无本质关联。甚至可以这么说,恰恰是母亲提醒自己“保留好那张纸”,方使他对下一步的棋有了些想法。
但不可否认,他今天心情的确不好。巫林伟的自杀使他一进山庄就处于很难形容的烦燥与不安当中。此后是妹妹不请自到,潘一黎和李薇不请自到,郭长平不请自到,以及妻子江小露的恶毒挖苦……恶劣的心情由此加剧了。
大傻被错打,使他的惊恐突现出来,老麦的保安晃动的手电光一下下地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就是那一刻灌进了两杯白酒……那醉虾轰然冲起的带着浓烈酒香的雾气使他兴奋了起来。
他说了几句像是醉话的话,他不知道母亲的离去和这些醉话是不是有关,望着母亲走去的背影,他竟涌出些被遗弃的感觉。
那一刻的确有些飘,这是事实。但是硬说起了杀心那是十分不合理的。他迷蒙中看见妹妹和妻子先后离开了一下,的确看见了。说实话,他当时反倒觉得她们有可能干出可怕之举。
啊,对了。自己所以进了屋,正是带着“看看母亲是否被害死”的心情而去的——对对,正是这样!
接下来的一幕他无法解释,至今无法解释。换句话说,面对着母亲那无事而安祥的脸,他的手是不由自主伸出去的。废物——不光江小露这样说他,许多人都这样说过他,但是谁知道呢,诅咒最多的其实是他自己!他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母亲一手制造的废物——一下撞击!又一下撞击!
是谋杀么?如果说是谋杀的话,动机和行为几乎是一瞬间出现并实施的。那个谋杀的“谋”字可以说不存在。
事实上,帘子后的何斌无法听到一个很细微的情节,那就是在两下撞击后,稍稍停顿了一下才是第三下——这个停顿中,鲁小北脑子里跳出了三个使他忽然变得坦然的字眼儿:安乐死!
肝癌的晚期患者是很痛苦的……
就这样,一切都发生了。
鲁小北觉得自己干得很“干净”,他溜出房间的时候似乎无人注意到他。假如定要说有谁看了他一眼的话,那就是从走廊尽头闪了一下的李薇的影子。但是她不一定看到了自己从屋里出来,按说是没看到的。
当坐回餐桌时他几次偷窥李薇的表情,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竟没有死。在尾随月红假惺惺地奔进室内哭嚎时,母亲垂死前的最后一束目光使他感到周身寒冷。他看出母亲认出了自己并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完了!他想。
但是没完,母亲说的并不是关于杀人这件事。母亲以她全部的爱提醒他——那张纸!
“拐杖”在最后一刻又一次递了过来……
谁也没有理由说这不是母爱!一切看上去都没有错,但是老太太忘了一点——垂死者的最后一句话不指认凶手,本身就错了。
这个错误不可能逃出警察虞守水的思维区域。不过有趣的是,警察虞守水用以打开迷宫之门的钥匙并不是它,而是一只皮鞋的……后鞋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