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尊夫人的情况可不太妙呀!”
桑楚那对小眼睛盯住了苏明晓的脸,指间的烟头烧得剩下个屁股,指甲盖被熏得焦黄。
“确实不妙!”他重复了一句,“苏先生,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苏明晓笑不出来了,桑楚说出了他最最担心的那句话。怎么解释呢?告诉他是刘瑶不让说的?莫名其妙,你这个当丈夫的是干什么吃的?他端起二毛给他泡的那杯茶水,想喝又放下了,“是这样,桑先生!好歹还没死人,我怕给您添乱,您不是正在办一个案子么?”
“那个案子刚刚了结。”桑楚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紧接着又摸出了一支,“您这儿又来了个搞破鞋的。不错,我一向不爱插手这类恶心人的事,可这次有所不同,是吧二毛?”
助手二毛赶忙接茬儿,“是是,确实不同。”
他以为老桑楚这话问得很多余,事情已经出了,而且还有发展的趋势。从老苏所介绍的情况分析,这原本就是一起未遂谋杀,已超出了治安部门的管理范围。可这位苏先生,居然隔了一夜才来报案。更可气的是第一附属医院,至今没有动静。
三个人起身往楼下走。
桑楚不能光听介绍,尤其是这种间接介绍。他必须会见与此案——假如真能成立的话——相关的每一个人,落实每一个细节,特别是那个行淫成性的石院长挨黑棒的经过。这才是全案的焦点,忽视了这个情节,后头的一切都不能成立。
上车时,苏明晓有些迟疑,“桑先生,我还用去么?”
桑楚拉开车门,“还是去吧,我有些事还想在路上问你。”
车子开出了公安局大门。“咱们来说说那位石院长。”桑楚道,“老苏,性这个东西有遗传么?”
老苏苦笑,“您大概问错人了。我对性学从无研究。”
“我估计有。”桑楚十分肯定地说,“那位石院长也太那个了!小六十的人还如此旺盛,不能不说是一种病态。”
“这倒可能!”老苏道。
“二毛,是不是特长见识?干咱们这一行的,什么怪鸟儿都碰得上。”
他原本计划搞完那个案子的侦破报告就走,北京已经来电话催了。可这突然降临的新案子,引出了他挡不住的兴趣。在性学方面,他还缺少些有代表性的案例。这种机会靠找是找不到的,得靠碰!
“老苏,尊夫人很了不起!”他望着前边的路,“能穿透现象往背景上下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尤其令人叫绝的是,她能对每一个有关人都提出问号,这一点差不多接近专业了。”
“您还是别夸她了,我现在最怕的是她出事。”苏明晓道,“再说了,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怀疑许医生。”
“许桐。”桑楚的记忆力是惊人的,“那么陆呢?陆百铸?”
“不好说。”老苏道,“陆和许不同,陆的精神刺激要比许大得多。”
“最大的是夏……,夏颖。”桑楚看见了医院的大门,“二毛,停车!”
车子在距医院七八十米的路边停了下来。桑楚弄开车门道:“老苏,你在这儿下吧,坐公共汽车回去。”
苏明晓不明就里地跨下车,“桑先生,你在拿我当猴耍!”
“不不,绝无此意。”老桑楚拉上车门,“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完全是替尊夫人着想,否则就太显眼了。”
“对对!”苏明晓领会了桑楚的意思,拍拍车篷穿过了马路。
这老家伙确实有一套呢!
望着远去的公安吉普,他暗付道:一个能人!浑身都是有主意的能人!以前是听人讲他,而今终于目睹了。小矮个,干瘦干瘦,两个眼珠子盯着前头能知道后头,此外,还有一张叫你哭笑不得的嘴。
跟着他能多活十年!
“进来,把门关上!”
沉默终于被刘瑶打破了。她头一次这么严厉地说话,这严厉使夏颖不敢拒绝。储藏室的门咔地一声关上了。夏颖惊惧地望着她,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谈话是不可避免的了,关键是怎么谈。
开门见山,还是……
“夏颖,我想听你解释!”刘瑶把输液架靠墙立好,口气放松了些,“你来干什么?”
“我……”夏颖垂下头去,“我只不过想关掉这盏灯。”
“不对!你明明看见我在这里!”刘瑶一针见血,“最好别撒谎!我看不见你,你难道也看不见我么?”
夏颖迟疑了一下,承认了,“是,刘医生,我看见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灯关上?”
“我怕你看见我。”
这回答似乎是合理的,刘瑶望着对方的脸,“既然如此,关了灯为什么不走?”
夏颖抬起眼皮,“我……我想知道您在干什么?”
哦!见鬼了!刘瑶差点骂出来。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离正题不远了。要不要点破?她有些举棋不定。
不料,夏颖脱口而出,“您、您是不是在检查氧气瓶?”
完了!瞒不住了!
刘瑶发现自己稀里胡涂地变成了被审问的对象,怎么搞的?莫非她在怀疑自己?不!不像!要不就是所谓的贼喊捉贼!
也不像!刘瑶隐约间感到一种近乎于一致的东西。难道她也在寻找……线索?
“不不,检查氧气瓶干吗?”刘瑶决定进一步试探,“我只不过清点一下器械,看看哪些需要维修。”
夏颖望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对,您在骗我,我看得出来!今天一早我就看出来了,您心里有事!”
啊!这个鬼!
刘瑶大大地为难了。说不说?时间地点都比较合适,加之对方明显有一肚子话想说。还是再看看……
“废话!我心里能有什么事?”刘瑶努力做出个笑来。
夏颖的眼睛里闪动着无法被愚弄的光亮,没吭气。
刘瑶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出了口气。她决定还是先别问,准敢肯定对方不是在摸底呢?再说了,夏颖是现在最可疑的人,留一手还是有必要的。
不过,她为啥偏偏提到氧气?按照通常的逻辑,她最需要回避这个才是。
“夏颖,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夏颖的目光游移开去,“我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老天爷!这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刘瑶的思维顿时乱了。不行,凭现在的心理状态,自己是斗不过这个女孩子的,最好就此打住!
“瞎说,这不是好好的么!”她拉开门,“走吧走吧,别胡思乱想了。”
谈话就这样被掐断了。夏颖垂下眉毛,默默地出了门。刘瑶关掉灯,和她并肩沿着过廊往回走,一路无话。
刚回到办公室,苏珊便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我的妈咆!你们藏到哪儿去了?院务部叫咱们赶快去,警察来了!”
刘瑶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她知道,这肯定是苏明晓干的,事情将由此发生剧变。不经意,她又触到了夏颖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苏珊,院务部叫咱们都去么?”
“都去!凡是参加抢救石院长的人都去!”
刘瑶理了理额发,拔下抽屉上的钥匙,道:“那好吧,咱们走。”
桑楚——言不发地坐在沙发角落里,用眼角的余光依次瞟了瞟传来的这几个人。
陆百铸,五十一二岁,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一张叫人不愿多看的长脸,整个一个倒霉鬼的感觉。当然啦,老婆跟别的男人睡觉,搁谁头上都不会没事儿!
许桐,三十六七,个儿不矮,头发很讲究,无疑是个自视颇高又比较认真的人。他就是那个主刀。这个岁数就能领衔鼓捣别人的脑袋,一般是有本事的。有本事的人经常被人穿小鞋。这种事哪儿都有,但不是谁都有机会把整他那主儿的头盖骨掀开。
器械护士,姓胡,二十四五,可能刚做过新娘,容光焕发。
巡回护士苏珊,小娃娃。不!也有二十了。这个年龄的人,谁要是还把她当小孩儿看待,那就大错特错了。
巡回护士夏颖,一脸官司。论年龄和苏珊差不多,可生着一对和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一朵花如果缺少水分和阳光,八成就是这副样子,人同此理。
院务部主任老朱,彻头彻尾一个不知所措的废物!属于那种别人惹祸他来擦屁股的主儿。当然当然,抢救上他还是比较有一套的。但出事不报案,而且口口声声说他没想到过报案,这就不能不说是失职了。八成是搞医不行才改行政的,遗憾的是,干行政他也不行。如果能及时报案,现场总还不至于拿不到。
最后,老桑楚的目光停在了麻醉师刘瑶身上。和想象中的差不多,看就知道是那种除了工作和家庭别无爱好的人。年轻时肯定顶精神,现在不行了,韶华已逝。眼下,惟有她是用心最多的一个人,把一个奇妙的案子揪出一根线头,足见其精细敏锐,知之甚多。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这样的人也最值得怀疑。桑楚先生之所以把她头一个排除在涉嫌者之外,事实上来源于那位黏黏糊糊却非常正直的丈夫,苏明晓。
除此之外,据老苏介绍,还有两个人需要见一见,那就是受害者的夫人唐碧君和出租汽车司机唐皓。
好了,可以开始了!
“诸位!”桑楚站起来,“今天请你们到场,主要是相互认识一下。我叫桑楚,这位你们就,11他二毛,有关第一附属医院院长石友三遭人袭击一案,由我们俩联手进行调查。现在,受害人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距离复苏期限还有三十余小时。这个时跟是个虚数,也许用不了那么久,也许要数倍于它,或者永远不会醒来。所以,靠受害人提供凶手特征,暂时还不可能。我惟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咱们在场的每一位包括我们两个警察,都不要去打扰受害者。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至于下一步需要各位提供相应情况,我们会单独找你们淡的。朱主任,我的话说完了。”
老朱闹不懂,怎么就结束了?
“桑楚先生,您不是想了解情况么?”
桑楚耸耸肩,“没有的事。我只不过想和有关人见见面。说到谁袭击了石院长,我估计在场的各位都提供不出什么,对不对?”
他望着每一个人的动静。现在还不能把第二个问题——抢救的过程端出来,那要分别谈。
众皆无话。
桑楚摸出支烟,在桌面上磕了磕叼在嘴上,刚要点火又取丁下来,“各位,你们谁知道石院长的侄子怎么找?他是惟一的当事人。”
在这里,他格外强调“惟一”二字,目的是把人们的思维限制在袭击事件上。眼下还不是谈手术经过的时候,过早地提出来,只会陷入被动。
没有人响应他的话。
老朱提议先去见见石夫人,桑楚想了想,觉得意义不大,便问谁愿意陪他去看看石友三挨打的那条小巷。刘瑶想去,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相信桑楚会找她细谈的。
结果,许桐被迫充当这个向导。
苏珊悄悄问刘瑶;“我能不能跟着去看看?”
“别起哄了。”刘瑶道,“你以为这是好事么?”
苏珊的眼睛追着二毛:“您看那大高个儿,像不像外国人?”
刘瑶没答理她,扭头走了。
苏珊便自作主张地跟着去了。一行人出了医院大门,步行往西,走出半站地光景,就看见了药研所的牌子。苏珊说穿过药研所,从后门出去就是那条巷子。
桑楚蛮有兴趣地瞟了她一眼,问道:“那天不是唐皓把石院长弄回来的么?”
“对,听说是。”苏珊点点头。
“唐皓的出租车绝不可能穿过药研所。”
“那当然。”
桑楚笑了,“所以,我有心要重新走一遍他所经过的路线,而不是纯粹去看一条破巷子。”
这么一来,便多走出一两百米。
前面是条挺宽的马路,小巷位于马路的右侧。桑楚明白石友三为什么要穿巷而过了,它至少可以省方才那么一段路,一两百米。
“许医生。”桑楚在路边停下了步子,摸出支烟点上,“咱们打个比方,那天下车的是你而不是石院长,你会不会穿巷而过?”
许桐点点头,“是的,估计我也会,因为这毕竟是条捷径。”
“小巷里有居民住户么?”
“没有,那是药研所的外围院墙。”
“也就是说,在一般情况下,穿巷而过的人基本局限于药研所和附属医院的?”
许桐想了想,同意这分析,“嗯,应该是这样。”
若不是苏珊的出现,桑楚是想和许桐聊聊的。苏明晓所介绍的情况过于间接,而且全部来源于他妻子刘瑶,用此来判断一个人,远远不够。可惜的是,许桐表现得很不主动,你不问,他绝不说话。
“走,咱们去问问那个卖香蕉的。”桑楚抬抬手,快步朝巷口走去。
那个香蕉摊就支在路边偏左的墙根下,极其简陋。一辆破永久自行车,货架子上搭了块板子,板子的另一头由一根手腕子粗细的枣木棍子支着,木板上摆着几串黑不黑黄不黄的东西,那就是香蕉。
卖香蕉的是个乡下人,五十多岁,病恹恹的样子,脖子上吊着个旧军用书包,光脚穿着双胶鞋,懒洋洋地不像在做买卖,看着过来几个人,也没什么反应。桑楚望着那张灰不灰黄不黄的脸,摸出支烟递过去。不料对方嗤了声鼻子,“你们老警就抽这种烟呀!”
“凑合抽吧,我有事情问你。”
“收买我。”小贩接过烟。
“就算是吧。”桑楚帮他点上,然后指指旁边那小巷,“经常有人打这儿走么?”
“人没怎么见过,倒是常有几只猫进进出出。”
“那里头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巷子那头儿大概是美国白宫。”
“噢,很长见识。”桑楚笑了。
“还问什么?”小贩睨视着二毛。
桑楚趋过身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老兄,这里头是发生凶杀案,你大概不会奇怪吧?”
小贩怔了一下,猛然龇了龇牙,“您看我像不像凶手?”
“像!真像!”桑楚满意地带着人进了小巷,大拇哥朝后一指,“这位,肯定是哪个曲艺团优化下来的,肯定!”
二毛笑道:“连做买卖都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
“没错儿!”桑楚倒退着寻找,“喂,许医生,苏护士哪儿去了?”
“好像进去了。”许桐往小巷深处努努嘴。
“扯淡!”桑楚骂了一句,“这姑娘……算啦算啦!二毛,喊两声。”
二毛喊了两声,苏珊却从后边跟了上来,老远站住说:“我不想进去了。”
“不成!”桑楚朝她招招手,“今天你非得跟着桑大爷走一趟不可!看看你们石院长遇险之地。二毛,拉着她!”
这么一吓唬,苏珊更不敢往里走了。二毛说没事儿,大白天的,再说还有这么多人。苏珊这才跟了上来。
确实足一条挺阴森的小巷,天知道石友三哪来的那么大胆,黑咕隆冬地愣敢一个人往里走。苏珊靠近桑楚,小声问道:“喂!哪儿是我们院长遇难的地方?”
“不是遇难,是遇险!”桑楚纠正道,“因为他现在还没死。喂!你们估计他会不会看见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