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下起雨来,不大,是那种令人烦恼的毛毛细雨。天气阴晦得很,下班的人们都在匆匆赶路。魏文彬开着车子缓缓地行驶在街道上,满腹心事都写在脸上。突然,在他正走神间,一个女孩子蓦然出现在车子的前边。车轮发出一声尖利的摩擦声,魏文彬出了一脑门冷汗,车子停住了。魏文彬看清,车子前边的女孩子正是自己的女儿英子。
他叹了口气,把车子滑向路边。离婚后,英子跟她母亲走了。偶尔见上一面,十有八九也是为了钱。魏文彬于是想起该给英子的抚养费还没给。
父女俩站在便道上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把目光移开。英子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眼睛里的内容不再单纯。魏文彬说:“对不起英子,这个月的抚养费我忙忘了,不是故意的。”
英子顺了顺额头的长发,目光依然看着马路:“我跟我妈吵架了,她打了我一个耳光。我踢了他一脚。”
魏文彬不知说什么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女儿。女儿瞟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两片口香糖给了他一片。她说:“爸,我妈好像有了男人。”
“我们已经分手了,那是他的自由。英子,我把钱给你,你先回家吧好不好。”
“你就那么烦我?”
“不是不是,好女儿,爸爸还有事。”魏文彬撒了个谎,“我不能陪你聊天,我真的有事。”
英子嚼着口香糖,翻着眼皮看着天空:“大人最方便的借口就是有事,这我懂。其实你本身就长着一张有事的脸,你应该去照照镜子。爸,你脸色真的不好喂。”
魏文彬躲避什么似地说:“你等我一下,我把车子停到那个巷口去,这儿有点妨碍交通。”说着他便钻进了车里。把车子开到巷口停好。他顺便在路边买了一包糖炒栗子走回来,“拿着,还是热乎的。”
英子把栗子装进书包里,继续刚才的话说:“爸,你可能有病了吧,脸色怎么这样啊?”
魏文彬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你最近的学习怎么样?”
“这个不用你操心。”英子吃着东西,“我现在很想知道,妈妈如果再婚,我跟谁。反正我不愿意跟一个后爹生活在一起。”
“你就因为这个跟你妈吵架?”
“也不完全是,我心里烦。爸,我可不可以说你们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
魏文彬无言以对,只是那么怔怔地看着女儿。女儿长大了,而且长得很漂亮,在她的脸上你看不到离异家庭的不幸,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无所谓这个。只不过,她提出的问题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无法回答。
“英子,你真这么认为么,爸爸是很爱你的。”
“不对吧,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连每个月的抚养费都不能按时给我,你还能说这个话么?”英子大胆地看着他,“爸,你这人常常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了解你。”
“英子,你太过分了。”魏文彬气恼地说,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快步地走回来,“你说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居然用这样的话来刺激我?”
英子说:“哟,爸爸,这话也算刺激呀,你也太敏感了。这话很正常嘛。你确实不关心我,这是事实。我妈说……”
“不要提她!”魏文彬打断了女儿的话,摸出支烟点上,用力吸着,“你听着英子,我现在不想听任何指责的话,我要从你们身上讨回自己的尊严,我去我太迁就你们了,迁就得已经不成样子了。谁都可以指着鼻子喝斥我,尤其是你妈!”
英子停止了咀嚼,望着魏文彬的那张脸:“爸,我太高兴了,你居然也会发脾气了。爸,你原来是有血性的男人啊。我妈真是看错你了,是不是改朝换代了?我妈总是说你活得窝囊,你有进步了。真的。”
魏文彬哆嗦了一下,所幸女儿没看出来。他说:“好女儿,这是抚养费,我一次把两个月的都给你,你回家吧。”
英子接过钱塞进口袋里,然后凑近一些说:“爸,你自己也要注意点身体,看上去你不太好。”
“我没事儿,你放心吧。”魏文彬推了推女儿的后背,扭头向着巷口走去。
路灯已经放亮了,他缓缓地开着车子,灰暗的脑门被街灯映照着,颜色很不真实。过了街心环岛,他向着南边开了下去。印象里不远处的路东开了一家扬州菜馆。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出支烟点上,后来他把车子靠边停下,默默地想着事情。有大型的运货车轰轰地开过去,大地仿佛在振动。魏文彬靠坐在车里,烟头一明一灭的。他伸手调了调前边的后视镜,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那张脸真的有些看不成,他闭上了眼睛。
一支烟抽完,他重新发动了车子。
扬州小菜馆里人不多,他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然后要了一点白酒。刚吃了几口,忽然觉得有人凑近过来,抬头看时,他愣住了,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葛云。
“你……”
葛云把两只饭盒放在桌子上,似笑非笑地说:“官僚了吧,我就住在附近你不知道么?我到这来端两个菜,没想到又碰上了。”
对方的眼神是深邃而古怪的,魏文彬埋下头去。葛云也不坐,就那么站着:“老魏,上午你不愿意和我说话,还找借口溜掉。现在怎么样,咱们聊聊?”
魏文彬迟疑了一会儿,道:“好吧,你坐。”
葛云依然不坐:“别客气,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在白天鹅饭店见过一个人?”
魏文彬看着酒杯:“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葛云的口气是强硬的,透着隐隐的逼人之气,“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好想想,我想你是个聪明人。”
魏文彬歪头看了他一眼:“你坐下好不好,既然肚子里有话,你就痛痛快快地把话说出来,别这么阴阳怪气的。我很讨厌你的口气。”
葛云看着他不言语,窗外有车灯划过去,魏文彬移开了目光。葛云抓起饭盒,让服务小姐给他炒两个菜,然后道:“我再问一句,你是不是在白天鹅饭店见过一个不该见的人?不要紧,反正现在罗峰也死了,这里就咱们俩。”
魏文彬端起酒杯又放下了,道:“姓葛的,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不妨告诉你。罗峰活着的时候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而且还约我到白天鹅饭店去证实,我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真的去了。”
“你们谈得好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魏文彬端起酒杯抿了口酒,“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
葛云无声地笑起来,小声道:“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老魏,如果罗峰不死,你敢这么气壮如牛么?”
“你太放肆了!”魏文彬咬牙切齿地说。
葛云摆摆手指头:“别激动,我说的是实话。魏文彬,现在你当然可以气壮如牛了,因为罗峰死了——他怎么死得那么是时候呀,我真的好奇怪!”
他死死地盯着魏文彬的眼睛。
魏文彬移开目光,再次看着窗外。葛云转身接过服务小姐送来的菜嘿嘿一笑,道:“老魏,你记住我说的话,罗峰死的真是很奇怪,他如果不死的话,将会……你慢慢想去吧!”
有顷,魏文彬转过头来,葛云已经走了。他动了动身子,感到冷汗已经湿透了。
“老周,你快看!”何小满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在白亮白亮的灯光下,僵硬的尸体上搭着白布单子,感觉上很恐怖。他们已经反复地检查过这具尸体了,几乎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毛孔。这时何小满的心跳加快了,他看见尸体的右腿上部外侧有一个比毛孔大不了多少的小点。如果此人活着的话,那个小点应该是红色的,现在呈现出青紫色。
“这是什么?”何小满把那个小点儿指给老周看。
老周看了一眼直起腰来:“噢,那个东西我早就发现了,写在验尸报告上。怎么,你有什么疑问么?”
“老周,你认为这是什么?”
“可能是蚊子叮的。”
“只有一种可能么?”何小满迫不及待地追问。
老周有些不高兴:“你认为还有什么可能?”
“会不会……”何小满有些迟疑,但他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会不会是注射的针眼儿?”
老周没有马上回答,他看了何小满一眼,而后伏下身子用放大镜看那个地方,许久他才开口:“小满,你真的这么认为么?是的,你说那种可能并非不存在,但是,这么小的针眼儿,目前只有一种疫苗用的注射器才能出现这效果。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毒针!”何小满吐出了两个字。
老周没有说话。他们默默地望着眼前的这具尸体,感觉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少顷才说:“你比我大胆小满,我脑海里曾经闪过这个念头,但是没有往深里想。可能考虑安眠药致死考虑得太多了吧,所以我……看来有必要再次进行血样化验了。”
何小满说:“老周,难道前次化验就一点毒药成分也没化验出来么?”
老周道:“不不,这是一个纯技术性问题,不同的化验要用不同的试剂药盒,我前面的化验使用的是化验安眠药的药盒。”
“您能不能接受毒针的说法?如果能的话,请您再化验一次。”何小满觉得希望在逼近,“或者咱们吃完饭再来。”
“不用了,你先去吃吧,我这里马上开始,要不你给安柯打个电话?”
小满想想便嗯了一声,电话打到刑警队,所有的人都在。安柯询问情况,小满把刚刚得到的情况说了说,安柯也兴奋了,说:“我们马上来,路上我给你们弄点吃的。”
老周去化验室了,何小满拿着钥匙去了老周的办公室。安柯等人很快就来了。几个人小声而兴奋地分析着一种新的可能。约半个小时左右,老周推门进来,他默默地看着大家,然后拍拍何小满的肩膀,说:“清楚了,确实是毒针致死。这是一种类似于毒鼠强的化学毒品,比氰化物的毒性还厉害。”
“毒鼠强我知道。”小柳道,“国家好像已经明令禁止使用了。据说老鼠吃了老鼠死,猫吃了死老鼠猫死!”
老周道:“对,就是同一种东西,也难怪罗峰死得那么利索。安柯,看来这起案子更复杂啦!”
这显然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
安柯压抑着内心的兴奋说:“顺了,一切都顺了。罗峰死于毒针可以确定无疑的了,我们始终觉得安眠药致死不合情理,现在这个死结解开了。毒针,好厉害的一手!”
何小满补充说:“毒针刺入的时候安眠药的作用也已经出现了。应该是吧?”
老周说:“应该是这样,如果先刺入的是毒针,罗峰就没有时间喝酒了,安眠药也就无从进入他的体内。”
安柯道:“说的对,这是先后关系。也就是说,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了,罗峰经受了两次谋杀。”
“好凶险!”旺仔叹道。
安柯看着大家:“你们认为是几个人干的,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大家一下子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很显然,这个杀人方法更像是一个人干的,即:先给罗峰摄入安眠药,使其进入一种迷蒙状态,然后用毒针将其杀死。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两个人的可能性。
小柳和旺仔都认为是一个人干的,小柳说:“能把事情干得这么利索,两个人不大可能,除非两个凶手是商量好了的。”
“同谋?”何小满问。
“是的。”
何小满说:“不排除同谋的可能性。”
“啊,那是个什么样的晚上呀。”旺仔感叹地说,“居然有两个人要罗峰死,可能还不止两个人!”
安柯道:“旺仔你说的对,可能还不止两个人。啊,由此说来,罗峰显然是活不过那个晚上了。”
老周说:“这就是命中注定!”
安柯说:“老周,那种毒药是不是很不容易搞?”
老周说:“一般的毒药都不容易搞,但是也并非搞不到。根据药物成分分析,毒物确实来自于一种剧毒鼠药,因此搞起来也不是很难。”
是的,城市搞灭鼠行动时各处都发放了一些鼠药,真是有心人的话,搞到这类药物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凶手应该早就有所准备了,的确是一个凶险的晚上。除了凶手外,谁也不会想到那样一场生日宴会的晚上会隐藏着谋杀。
根据安柯曾经的说法,大家的思维不由地聚焦到那些重要的人物身上。小柳说:“可不可以这么想,罗峰的被杀不一定和毒品走私有关?因为谋杀本身是有预谋的,而毒品走私是突发的。”
安柯想了想说:“那倒不一定,罗峰的死毕竟与毒品走私出在同一个时间段,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能轻易切断。但是我们想问题可以放开一些。小满你要说什么?”
何小满说:“我想说,罗峰的死因基本上清楚了,下一步的工作方向也应该具体化一些了吧。到目前为止我们找了该找的人,凶案发生前后的情况也大体上有了轮廓,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呢?”
安柯道:“该见的人虽然都见了,但是谈话内容基本停留在表面,更深层的东西还是未知数。就目前的情况看,除了和赵董事长谈话的那个叫娟娟的女孩子还没见到外,其他人再谈也不一定谈得出东西,我们现在心里应该有些重点才行。”
小柳说:“所谓重点应该有两个方面,一,和毒品有关的人;二,仇恨罗峰的人。就目前打击毒品走私的情况看,第一种人谋害罗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比如掩盖自己。第二种人的杀人原因就不好估计了,难度在这里。”
旺仔说:“我还是趋向第一种人。”
安柯看着他:“你是说,贩毒的同谋?”
“对。”
安柯思考了一下,往缉毒大队打了个电话。他把这边的情况通报了一下,然后问了几个问题,譬如同谋者。对方认为罗峰做这种事应该不是一个人,有同谋者的可能性很大。他们说了海关关长戈勇,初步排除了戈勇是同谋的可能性,他们认为如果有同谋的话,还要进一步了解罗峰的社会关系。安柯关了电话,说:“这样吧,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办了,到有关部门了解一下发放灭鼠药的事。同时抓紧寻找赵董事长的朋友的女儿,就是那个娟娟。她既然想到歌厅唱歌,我们就找一找歌厅。至于眼前已知的这些人,大家还有什么想法?”
何小满说:“可以找那个乔松谈谈,从侧面摸一摸相关人士的表现,显然还是要抓重点,我个人对那个潘兴以及魏文彬有一些想法。”
“我也是。”小柳说,“其次是葛云,韩少华。”
“那个李方也很可疑。”旺仔说。
“好,咱们的关注重点就放在这几个人身上。”安柯说,“散了吧。”
安坷一到家就觉出气氛有些不对,蒋枚不但不给他开门,而且在他进屋后摔摔打打故意甩脸子给他看。他问她怎么了,蒋枚朝他叫道:“你干的事你知道!”
安柯好不愤怒,口气也硬了起来:“你莫名其妙发脾气,倒反咬一口,我知道什么。”
蒋枚啪啪啪弄亮了所有的电灯,双手叉腰怒视着他:“我问你,你是不是跟踪过我?骑着一辆破摩托?”
安柯心里一沉,想掩饰却没掩饰住:“莫名其妙,你这人莫名其妙!”
蒋枚逼近过来:“心虚了吧,怎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行啊,居然盯我的梢,把上班那一套拿来对付你老婆啦,你真有出息啊!”
安柯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是呀是呀,我承认我做了,怎么啦?你凶什么,你说你和你的同学聊天吃饭难道是实话么,别以为自己冰清玉洁似的,你敢不敢把实话说出来!”
“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出来就说出来,我承认我和老左去吃饭啦,怎么啦,都是同事难道不可以么?你凭什么跟踪我?你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说?”
忙了一天了,安柯真的觉得很累。他不愿意和蒋枚吵,可是眼看着对方越来越凶,他的火也被激起来了:“噢,你反倒有理啦。我看那个姓左的就没安好心!自己心里有鬼,还反咬一口!”
“什么心里有鬼,我心里有什么鬼?”
“既然没鬼为什么说谎话?”
蒋枚的脸拉得更长了:“你不要脸,跟踪自己的老婆!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了,你说呀!”
安柯指着蒋枚的鼻子:“我告诉你蒋枚,你别撒泼,有话不能好好说么,用不着歇斯底里。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蒋枚冷笑了一声:“哼,说到孩子咱们不妨把话说明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还年轻。”
安柯一下子愣住了,他怔怔地望着蒋枚的脸半天才说:“你……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蒋枚的口吻放缓了些,仿佛占了上风:“我说得很清楚,我还年轻,还想干几年再说,现在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把它作掉!”
“你敢!”安柯突然暴怒了,一个箭步冲过去逼视着蒋枚。蒋枚高傲地凝视着他,故意拱他的火。安柯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过去抓起了电话。
电话是隔壁邻居打来的,指出已经很晚了希望他们小声一些。
安柯道了歉,努力克制这自己,道:“你听着蒋枚,我不跟你吵,咱们彼此彼此,谁也没占什么便宜。孩子是无辜的,我希望你冷静些再说。”
蒋枚的气焰也降下来一些,迈腿坐在床上道:“我刚才说的是心里话,不是为了威胁你,我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
安柯不言语,蒋枚掀起被子自顾躺下了。两个人的争吵到此为止。那天晚上安柯睡得很晚,一直在阳台上抽烟。他觉得蒋枚好像哭了,想进屋劝一劝,又怕自讨没趣。
天上,是一片乌蒙蒙的颜色,看不见一颗星星。
潘兴走进董事长办公室的时候,赵浩成正坐在桌子前看信。见他进来便把信放进抽屉里,起身让座。两个人在窗前的沙发里坐下,赵浩成叫人来上茶。潘兴觉得董事长的感觉还可以,不像方才韩少华说的“气色不好”。他说:“董事长,你的气色不错哇。”
赵浩成摆手说:“不行不行,刚刚好了一点儿。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你知道,拿得起,放不下。来,抽我的。”他把烟盒扔给潘兴。
潘兴也不客气,点上烟抽了一口。当年打天下的人原本就剩下他和罗峰了,罗峰一死,他潘兴便是赵浩成跟前唯一的元老,他用不着太讲究。自打韩少华说董事长要见他,他就在捉摸会谈及什么问题。罗峰的话题是免不了的,但是他更关心的是罗峰之后谁是利蒙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他不认为魏文彬会扳正,不,魏文彬在董事会还没有那么大分量。他分析了现在的一些人物,最终觉得自己最有资格竞争这个位置。从能源再生厂到利蒙公司,属于平调,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至于两个位置的分量,你知我知,不必明说。董事会的人不会是太大的障碍,关键的关键就看董事长赵浩成的意思。所以,他想好好说说这件事。
茶上来以后,赵浩成让他喝茶,然后起身去拿来一个文件:“老潘呀,这是上个季度咱们集团各个单位的经营状况,你倒数第一。看看吧。”
潘兴无所谓地笑笑:“董事长,你别跟我说这个,我能养活眼下的这些人已经很不错了,您不能要求我跟别人比。我干的是什么,垃圾。哪像人家罗峰,玩毒品。”
“老潘,不许开这种玩笑!”赵浩成恼了,他把文件扔在桌子上,起身走到窗前,“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人都死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潘兴依然坐在沙发里,悠然地抽着烟:“董事长,您别火儿嘛,罗峰这么死比挨枪子儿好多了。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因果报应。”
“我生气的是你这种态度。”
“我和罗峰一向不和,这您是知道的。倒不是我幸灾乐祸,只因为罗峰做的是可恨的事情。您呀,也用不着老挂着他了,走私毒品他向您汇报了么?没有吧,他这是举着咱们中兴的旗子干私活呀!”
他的话显然捅在了赵浩成的痛处。赵浩成坐回到沙发里,枕着双手看着天花板,道:“潘兴呀潘兴,好话到你的嘴里也变味儿了。你就不能说两句让我心里舒服的么,别人不理解你应该理解呀,罗峰毕竟是中兴的有功之臣。”
“谈不上什么有功之臣。他那摊子买卖给我干,我照样赚钱。”潘兴毫不掩饰地说,“原本都是车马炮,就看棋子儿怎么下了。现在罗峰不在了,利蒙难道就完了不成?我看未必。”
赵浩成说:“像你这种一根肠子通屁股的人还真不多,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还用我说明么?”潘兴反将了赵浩成一军。
赵浩成说:“你想接手罗峰那一摊是不是?我把话说在前边,这件事要董事会通过,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潘兴说:“关键是您认为我怎么样?”
“打住,到此打住。”赵浩成比了个手势,“我不想谈这个问题,把你请来我是想谈谈集团的现状,罗峰的事情对我震动很大,你应该认真地给我出出主意。”
“公安局的人找过您了么?”潘兴问。
赵浩成点点头:“自然找过了,我把知道的情况说了说。公安局这次是大行动,以缉毒为主。罗峰的死使案子变得复杂了。潘兴,对于罗峰私下里搞的事情你一点也没有察觉么?”
潘兴道:“您为什么这么说,罗峰干的事情我怎么会察觉。您话中有话。”
赵浩成说:“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一直很关注罗峰,你那点心思我是清楚的——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
“您的话真让人不爱听,您把我想成什么人啦?我在您心目中就是那个形象呀!”潘兴的声音越来越高。
赵浩成朝他摆摆手:“别叫别叫,我是信任你才这么问的,咱们俩用不着戴假面具吧。来,抽烟。”赵浩成拍拍潘兴的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潘兴呀,你不知道,罗峰一死我心里就乱了,我实在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事情出在咱们中兴集团,我不能总是蒙在鼓里呀。”
潘兴道:“别说您,现在连公安局的人都摸不到脉络呢。事情本来就很诡秘,我觉得咱们不知道的东西还多呢?”
“你觉得罗峰会不会有同谋?”赵浩成注视着他。
潘兴不假思索地说道:“那还用问,肯定有!我反复想过了,罗峰很可能就死在他的同谋手里!”
赵浩成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潘兴凑上来,看着他的脸,然后笑了笑:“董事长,看来你的心思全在案子上了。别这样,案子有公安局呢,咱们还是按部就班地开展工作吧。罗峰死了,利蒙公司总不能群龙无首吧?”
赵浩成揉了揉太阳穴,道:“你的话又兜回来了,告诉你,我不能向你许任何愿。你也别表现得那么迫不及待。”说到这里,赵浩成站了起来,“老潘啊,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你的心思还是要摆正些,不要让人们觉得你急吼吼的样子,那样对你不利。我说这些话可都是为你好啊!”
潘兴也站了起来,说:“有些心里话我也就是跟您说说,对外人我是很有分寸的。”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潘兴走了。
潘兴走后赵浩成让韩少华把路云飞和乔松叫来,然后回到桌子后头坐好。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来了,赵浩成让韩少华也留下,随即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我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是打印的,乔松,你看看。”
乔松和路云飞交换了一个眼色,又看了看董事长,伸手把信拿过来抽出了信笺。白纸上打了一些字,看上去十分清晰——
你作为中兴集团的董事长,对于罗峰走私贩毒的事情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多年来对罗峰的放纵与迁就,导致了罗峰最终的犯罪,你应该认真地反省自己。现在罗峰死了,死得十分奇怪。董事长先生,你应该认真地想一想,不要让新的悲剧重演。
乔松把那封信递给路云飞,眼睛看着赵浩成。赵浩成起身踱到窗前,默默地朝外边看着。等三个年轻人都看完了信,他转过头来:“这是我一早接到的信,刚才潘兴来了,我没给他看。现在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这封信究竟说明了什么?你们说说看?云飞,你先说。听盈盈讲,你对案子很有看法。”
路云飞从韩少华手里把信拿过来,又看了一遍,道:“盈盈可能言过其实了,我只不过对案子多想了想而已,许多东西还没想明白。至于这封信嘛,表面上看是一封提醒董事长的信,多少有一些指责。但是这里边有两句话应该引起重视,一句是罗峰‘死得十分奇怪’,再一句是‘不要让新的悲剧重演’我尤其重视第二句话。”
乔松和韩少华也有同感。
赵浩成说:“是呀,你们的感觉是对的。让我不舒服的正是这句话,听上去事情似乎还没有结束,而且感觉上写信人把我当成了一个重点人物,好像罗峰之死以及再发生悲剧责任都在我。”
乔松点头道:“是的,至少写信人认为您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对呀,”赵浩成有些急,“我的思想负担已经很重了,这无形中有在加码。”
韩少华说:“董事长您别着急,首先咱们应该弄清写信人的目的,是指责呢,还是提醒。”
乔松说:“罗峰已死,指责本身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认为是提醒。我甚至认为此人知道一些事情。”
路云飞道:“对,这是个知情人。”
赵浩成说:“嗯,我们一直在分析知情人的事情,你们认为此人与罗峰之死有关么?”
三个年轻人都没吭声。显然,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看来赵浩成也没指望得到明确的回答,他走动着,眉头紧锁。后来他站住了,说:“也许事情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复杂,还是把它交给公安局的人来处理吧。说到底在破案方面咱们都是外行。”
路云飞说:“总之这里涉及到一个知情人的问题,而且感觉上知情人就是咱们集团的人,事情确实挺复杂的。董事长,这里所说的悲剧再次重演很值得重视呀!”
“所以我认为应该交给公安局。说实话,在这些事情上我一点主意也没有。”赵浩成看着乔松,“你觉得呢?”
乔松说:“我会和安柯联系的,您放心吧。我这里想说的是,下一步到底会不会再出什么事情,看来事情好像还没完。”
路云飞道:“真出什么事情你也挡不住,我看不要被一封不署名的心吓住,凡事退一步看,可能看得更清楚些。”
“云飞说得对。”乔松说。
安柯和小柳走进第三家歌舞厅时,乔松的电话来了。安柯听完电话后对小柳说:“你先进去看看,中兴集团的乔松找我,好像有要紧的事情。”
小柳点点头,便和安柯分了手。
这是他们查找的又一个目标,在此之前他们找了两家歌舞厅,了解那个叫娟娟的女子。两家歌舞厅的人都说认识娟娟,但是他们强调娟娟已经许久没来了,让他们到“贝贝”来打听打听。于是他们就来了。感觉上贝贝歌舞厅比前两家有实力,不但地段好,而且内部设施相当的不一样。小柳走进去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了这一点。
里边光线很暗,人不少,分散在四周的雅座里窃窃私语。此刻正在演奏一支舒缓的曲子,舞池里只有几对男女在默默摆动。这些男女脸贴着脸,摇摆得十分默契。小柳找了个角落坐下,马上就过来一个女孩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希望小柳请她喝一杯,小柳想了想,答应了。那女子喝着柠檬汁,瞟着小柳的脸。
“你不常来,是吧?”
小柳收回目光:“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这里对你来说很新鲜。抽烟么?”那女子从小挎包里拿出一包女士香烟,“来一支吧。”
小柳想拒绝,略一思忖又接了过来。女孩子替他点上烟,说:“你恐怕失恋了,我猜得对么?”
小柳朝他笑笑,未知可否。安柯嘱咐过他,让他尽可能地掩饰真实身份,把动静压到最低限度。局里对罗峰的真正死因十分重视,进行了仔细的分析。最后同意了安柯的计划,兵分两路查找歌女娟娟,同时调查鼠药的发放情况。何小满和旺仔的调查结果已经有了,剧毒类鼠药确实发放过,但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前市内已经严格禁止使用那种鼠药,但是郊区好像还有人使用。这至少证明了一点,剧毒鼠药要想得到还是有渠道的。如果分析得不错的话,凶手从剧毒鼠药中提取一定量的毒物做成毒针的条件是完全具备的。安柯这一路寻找歌女娟娟,尚无下落。
小柳和那女孩子朝着舞池里看了一会儿,女孩子指着一对跳舞的说:“那两个女的肯定是同性恋,我经常看见他们来,一跳就是一晚上,什么话也不说。看,他们贴脸了。”
说话时,那支曲子完了。接下来是一支十分强烈的打击乐,人们纷纷起身下场,舞池里马上挤满了人。女孩子约小柳下去跳,小柳摆摆手,那女孩子就自己下去了。小柳看见她很快就和一个长头发的男人对上了眼。两个人互相注视着,身子扭得蛇一样。后来那女孩子笑了起来,笑得很好看。男人的身子朝前倾着,模样很放肆。他朝乐池里看,看见几个很时尚的音乐人在疯狂地敲击着乐器,没有歌手。
那女孩子旋转着跳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在雅座里喝饮料。她告诉小柳,那男的是一个诗人,有口臭,跟他跳舞不能挨得太近。她说这家伙诗写得不错,但是从不拿去发表,他只在极小的范围内朗诵自己的诗。她说她参加过他的一次生日派对,说诗人的家比狗窝还乱。说完便自顾笑了起来。
小柳问她为什么没有唱歌的,女孩子说还不到时间。
正说到这儿时,一个矮胖子走了过来,他和那女孩子显然熟悉,两个人耳语了几句,女孩子让小柳替她看着包,然后跟那矮胖子走了。小柳很无聊地看着舞池里跳舞的那些人。他看见了女孩子所说的那对同性恋,发觉那两个女子确实有些反常之处。一曲终了,女孩子回来了,她气哼哼地告诉小柳,那个矮胖子是个开建材商店的,近来干得不太顺,想通过她找人借一些钱。
“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谁会借钱给别人,这人有病。”女孩子又给了小柳一支烟,然后朝吧台扬手,“玉米花,一份。”
玉米花很快就送来了,两个人吃着玉米花,聊一些社会新闻。后来那女孩子又起跳了一支曲子。小柳有些坐不住了。女孩子回来的时候她轻声问:“喂,看得出你是这里的常客,听说过一个叫娟娟的女孩子么,唱歌的。”
女孩子瞟了小柳一眼,然后朝嘴里扔着玉米花说:“不认识,好像听说过,你找她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问问。”小柳朝乐池上看着,“听说她歌唱得不错。”
“谁说的?”女孩子问。
小柳笑笑:“仅仅是听说,她回来么?”
女孩子也笑笑:“不知道,你很爱听他的歌么?”
“就算是吧。”小柳说。
女孩子说:“她唱的其实很一般,你欣赏水平不行。噢,等等,我上趟卫生间。”女孩子拿起她的包走了。
小柳坐在雅座里越发无聊,于是又要了一份玉米花。过了好久,那个女孩子依然没回来,他便独自把玉米花吃了。女孩子最终还是没来。他叫一个打领结的侍者来结帐,居然结出九十多块钱。他付了帐,悄声问那使者娟娟什么时候来唱歌。
侍者看着他说:“娟娟不是已经走了么,刚才一直和你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娟娟!”
小柳一下子傻眼了。
夜晚的城市光怪陆离,小柳走在路上,觉得今晚自己坐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