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做村落的旧系统,现在完全被视为封闭的、落伍的、排他的、守旧等等的存在。它现在能够发挥的机能,顶多只有做为侦探小说的诡计……”
“侦探小说的诡计?”
“这个被视为封建代表的共同体,存在于特异的时空。它被当成博物学观点的根据,甚至被贬为猎奇、好奇的对象。在现代,共同体的特异性被当成犯罪的动机,而境界只成了密室的类比。真是不像话。不过……”
“不过怎么样?”我追问。
这个泰然自若的饶舌男子一闭上嘴巴……
我就不安极了。
“不过这次或许不同。”
如果那样的话,新娘还是会被杀吗?——中禅寺独自似地说道。
“喂,为什么?村子什么的不是已经没了吗?就算有,那也只是仪式性的吧?你在担心些什么?村子已经没了,所以仪式成了犯罪……是这个意思吗?”
“那样的话……那根本是侦探小说。仪式这种东西从过去就是仪式,因仪式而衍生出犯罪,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害怕的不是那种陈腐的结论……”
如果不是仪式的话……
中禅寺这么说。
“那么除了杀害神明以外,就没办法了结了。”中禅寺说。
“我更不懂了。神明是指什么?猿神吗?”
“是……鸟吧。在这种情况之下。”
“鸟……”
鸟鸟鸟鸟。
那只……黑色的鹤。
“不是猿神,是鸟神吗?那个……”
叫阴摩罗鬼吗?
“阴摩罗鬼?哦,伊庭先生说您看到的那只黑色的鹤的标本吗?的确……或许那是阴摩罗鬼吧。在种种意义上。”
中禅寺的话中别有深意,但我猜不出他的真意。
我根本没有什么眼力,中禅寺仰望墙上的时钟。
“总之……我先去寺院一趟。”
“寺院有什么?”
“寺院有过去帐。”中禅寺答道。
“过去帐……我老婆娘家的?”
“是的。夫人……我记得她的旧姓是荣田对吧?”
荣田淑子。
我在提交给上司的娶嫁单上是这么写的。
“伊庭先生之前说,夫人的亲戚很早就死绝了,但我想那是您误会了。夫人不是有个年纪相差颇大的亲戚吗?”
“亲戚?”
“不知道是堂兄还是伯父。年纪大概比伊庭先生年长二十岁以上,所以……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是八十五、六岁了。我想知道那个人的行踪。”
“那个亲戚……”
我不知道,我应该不知道。
是我忘记了吗?如果忘记了,
就会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那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还没有发生任何事啊。不过如果能见到那个人……或许……”
“可以揭开谜底吗?”
“如果能够因为这样而揭开谜底……那就再糟糕也不过了。”
“你到底掌握到什么了?”
“还不能说。”中禅寺说,“一切都只是忆测。目前的状态,我还无法断定任何事。我只能祈祷……现在这个荒谬透顶的预测能够落空。”
“你不能告诉我那个荒谬的预测是什么吗?”
“现在还不能说。”中禅寺说,“线索太少了。”
“可是没有时间了。”
中禅寺皱起眉头。
“中禅寺,已经没有多少余裕了。如果你的预测命中了,还有办法可想吗?”
“办法啊……”
中禅寺的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他抚摸着下巴。
“或许只能让婚礼延期,或是强制拘留新娘加以保护。这……”
“应该不可能吧。”我答道。
“这样啊。”
中禅寺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钱包,说道,“不好意思,我借用一下电话。”
“不用钱啦。”寺井的妻子说,“这跟案子的调查有关吧?”
“不……我……”
“是调查。”
我打断中禅寺的话,是因为发言被打断吗?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看着我。
“伊庭先生,我是个祈祷师,所以我所做的并不是调查。而且我……没办法防止现在进行式的犯罪。”
“我了解,预防犯罪是警察的工作。”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同时我也不是侦探,所以揭开被隐蔽的过去,当然也不是我的本意。”
“这……我也明白。”
我并不是无谓地对解明事件抱持兴趣。只是……
伤口。
“是吗?”中禅寺说,“那么,虽然这本来不是该拜托伊庭先生的事……可是无论如何,这次无论如何,我希望警察能够保护好新娘。”
“这……是当然的事。”
中禅寺将手中的收话筒放回送话器。
那支壁挂式电话机是最新型的二十三号型,和每一个角落都破败无比的驻在所格格不入,这些地方削弱了我的乡愁。
中禅寺重新转向我。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希望您能够谅解,伊庭先生。”
“什么?”
“如果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是的。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会就此收手。到时候,我不会提起过去的事件。就算我发现了什么,也完全不打算吐露。”
“即使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的。”
“即使知道凶手是谁,你也要保持沉默?”
“是的。即使发现真相,也难以证明吧。四宗命案中,有三宗已经过了时效,证据大概也找不到了。如果没有自白,应该也难以逮捕和起诉。”
“喂,中禅寺。”
就算是这样,
“就、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吧?如果你发现的话——不,当察觉凶手是谁的阶段,就应该通报警察,这是国民的义务啊。进行审判的是司法。我们平民没有报复或处罚的权利,同时也没有赦免的权限啊。”
“我并不是在谈论赦免或审判这种狂妄的事。我只是认为……如果解明真相,只会徒然让被害人的遗族悲伤,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
“被害人的遗族……”
他说的是伯爵,
那个永远不会老的男子。
他哭泣,他悲伤。
有什么会令那个伯爵更加悲伤的真相在等待着他吗?
“伊庭先生,真相这种东西是有好几个的。所谓解开谜团,说穿了只是从好几个真相里,选出一个最合乎人意的罢了。那么,是最符合谁的意呢……?”
最符合社会的意——中禅寺说。
“你的意思是比照法律吗?”
“只要活在社会当中,法律就是绝对该遵守的规则,我也同意这一点。”
“那当然了。既然你这么想,就算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应该举发凶手才是吧?八年前的事件还没有超过时效啊。”
“是啊。”中禅寺说,他看起来很悲伤。“那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新娘平安无事,如果由良家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说出一切我所知道的事实吧。可是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就不说吗?”
“是的。”中禅寺说,“为了让社会正确地运转,法律是不得不维护的规则之一。解决事件,完全是将我们的规则强行套上故事的行为。如果我的预测正确,那么……”
那将会杀害神明——中禅寺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凶手活在依不同的规则运作的世界里吗?换句话说,凶手是外部的人,是他者吧。也就是说……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如果事实就像中禅寺说的,那么村落已经消失的现在,另一个世界不可能是邻村。中禅寺说,境界是由个人自己画下的。我认为他说的没错。可是有个境界,就算不必去画,它也事先画在那儿了。
那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境界。
另一侧的东西。阴摩罗鬼……
“我说得太多了。”中禅寺说,“一切都只是我愚昧的预测罢了。总之,解明真相,对于救赎被害人的遗族可能不会有丝毫帮助——请您记住这一点。然后,不管发生任何事,请务必……保住新娘的性命。拜托您了。”
中禅寺低下头来。
我说不出:“交给我吧。”这让我觉得窝囊极了。
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吧。
中禅寺悲伤地背过脸去,然后他再次拿起话筒。我不太想偷听,但听见中禅寺似乎叫什么人火速送来杂志。他从怀里掏出零钱,摆到桌上,提着行李去到门口。
我正要出声叫住他,
古书肆先回过头来了。
“伊庭先生,今晚……”
“我会住在这里,明天一大早会去现场。你呢?”
“我会自己安排,不必担心。太太,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会连络这里。调查完资料以后,我会回来这里。”
“那我也会随时连络这里。”
“祈祷……没有我出场的分。”
中禅寺行礼之后离开了。
寺井的妻子来到泥地间,踩出脚步声跟着他去到玻璃门。
“那个人说的话真难懂呢,我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寺井的妻子关上玻璃门。太阳西斜了。
我也,
祈祷着不需要中禅寺出马。
尽管我直到刚才都还确信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原来如此,那个人就像这样,一点一点地治愈伤口。
背负起别人的伤口……
景色已经完全转为黄昏,一直坐着的屁股开始有点痛起来的时候,槽木回来了。
他回来的同时,太阳落下了。
听说今天的婚礼于十八时,喜宴于十九时开始。槽木出示记载了出席者及佣人的地址姓名的一览表。
然后我们在附近的简易食堂吃了饭。
那里使用的似乎是自家制味噌,但是和妻子做的味噌味道不同,不过我完全说不出哪里不同。
由良昂允和八年前几乎完全没变——槽木极力主张。
——他实际,
见到伯爵了。
数天前起就一直盘踞在我脑中的那个苍白男子,既不是寓言故事中的架空人物,也不是消失在时间彼方、只有名字的存在。在我面前吃着山药的男子,短短数十分钟前,才刚与那个由良昂允见面说话。
我重新确认伯爵是实际存在这个理所当然之至的事,涌起一股有些新鲜的感慨。
管家的头秃得更厉害了——槽木接着说了多余的事。他说这话,可能是想要多少解除一些紧张吧。不过根据我的记忆,管家二十三年前头就已经是秃的了。
虽然我记得管家的表情,五官却是朦胧的。
意外地完全回想不起来。古老的记忆,总是随时被新的记忆涂改覆盖。
早上要早起,所以我们没有喝酒,回到驻在所。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时候我们再大喝一场吧——楢木说。我也有同感。
小孩已经睡了,寺井的妻子换上了睡衣。
她说蚊帐只有一顶,我说不必了。不管怎么想,有身孕的女人和小孩子都比较容易成为蚊子攻击的目标。像我这种没半点油分的老头子,就算光着身体睡在路边,也没有蚊子要叮,就算被吸血,我也一点都不在意。还能够变成蚊子的养分就该偷笑了——这样想比较好。
我和楢木只铺上薄薄的垫被,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可能是因为之前几乎没睡,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做了梦。
在梦中,我住在宽广的家里。
那里非常地大。进入玄关之后的泥地间非常广阔。
里面也有驻在所的办公桌,但墙壁很远,接电话很辛苦。
还有炉灶。好怀念,是我长大的家。
走上脱鞋处,打开纸门,里面是榻榻米房间。约有十张榻榻米大,但异样地细长。没有窗户,所以很黑。打开纸门,又是房间。第四个还是第五个的房间里铺着棉被,而且是一对。
没有人睡在上面。
我心想这里是我的床。
床铺了就没再收进去。因为独居,所以很邋遢。
下一个房间也铺了床,铺了好几张。我不断地往里面前进。忽地一看,床上睡着人,睡着好几个人。我本以为家人不在,原来他们已经睡了。
我来到不知道第几间房间,掀开不知道第几张床的被子。
老婆睡在上面。
啊啊,不用起来,继续睡吧。
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你好好地睡,慢慢地休息吧。
我还得到里面去才行。
打开纸门,打开纸门。
更里面的,更前面的床上,睡着健史。
一点儿都没有长大呢。
多可爱的睡脸啊。
睡得真香。
前面睡着同事。
前面睡着新娘们。
新娘新娘新娘睡着。
我打开不知道第几道的纸门。
一只漆黑的大鸟,正吸着睡着的人们的呼吸。
真讨厌,怎么有黑成这样的鸟。嘶,嘶地。
得回去才行。
我也回去睡吧。
我也要进被窝里睡。
伊庭先生伊庭先生伊庭先生,有人在呼唤我。
睁眼一看,楢木在那里。
“天还很暗,不过差不多该起来了。”
“不……”
我还不能睡哪。虽然差不多想睡了,但我的被窝还远得很。
新娘,
新娘已经……
“现在几点?”
我清醒了。
“现在是三点三十分。换班人员很快就会抵达这里,我们分乘他们的车子前往现场——失礼,前往由良邸。”
“我知道了。嗳,我做了个梦。”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样的梦。
换衣服的时候,寺井的妻子一脸困倦地从里面探出头来。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递出竹皮包裹的东西。
“我做了饭团,是给两位的。里面只包了腌菜而已,包得很随便,但至少可以充个饥。”
“啊啊,这么一大清早的,真是麻烦你了,太太。”楢木说。我抓起棉被,寺井的妻子连忙制止:
“没关系,没关系。被子铺着就好,反正我家死鬼回来以后也是要睡那里。那么,请两位路上小心……”
寺井的妻子说完,退了进去。她应该是半夜起来煮饭吧。想到这里,我才觉得惶恐,我连道谢都没有。
洗脸漱口回来一看,驻在所前面有人影在窥看。“来了来了。”楢木悄声说道,走下泥地间。玻璃门喀嚏作响,好像是来人试图从外面开门。
楢木正在开锁的时候,门也响个不停。看样子来人非常急性子。“喂,不要摇啦,这样我怎么开锁?”楢木说。
门总算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站在那里。
“楢木兄,我们走吧。”
“走你个头,摇个一下就知道这门锁着了吧?”
“我以为是这门不好开嘛。”男子辩解说。他的脸颊在笑,眼神却没有笑意。他穿的不是制服,而是开襟衬衫,是刑警吧。
楢木回头介绍,“这是我们署里的大鹰。”
我恰好在穿鞋子,屈着腰说了声,“幸会。”
“那位是伊庭银四郎先生。”
“啊,幸会。我是搜查一组楢木班的大鹰。麻烦关照了,请多指教。”
他的问候呆板得就像戏剧社的学生念诵剧本一样。看似礼数周到,听起来却毫无诚意,而且声音大得要命。
“你叫大鹰啊。我是伊庭。我说你啊,里头还有小孩子在睡觉哪。”
“哦,小孩子啊。对不起。”
大鹰大声道歉。
看样子这个人没办法切确地把握状况。“我们快走吧。”我手里拿着饭团,催促楢木。“真是对不起啊。”楢木说。“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大鹰问楢木,楢木应道,“别罗嗦了,快点过来。”
大鹰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斥责。
长野本部的两名刑警、五名警官,还有来自辖区的六名支援人员都到齐了。外头还是夜晚,不是亮度的问题,夏季是以湿度和空气的味道区分日夜。
——总算,
要前往鸟城了。
上了车子以后,我才发现没有接到中禅寺的连络。或许是因为晚了,他客气没有连络吧。
一想起来,我觉得有些不安。
好一段时间,车子默默地前进。
到了以后,或许就没时间吃了,我在车里吃了饭团。饭团包了三个,不过我不怎么饿,一个就很够了。楢木好像吃了,我吃不完,把剩下的两个送给副驾驶座的大鹰。
我是老人了。
“谢谢唷。”大鹰用一种语尾上扬的奇妙语气道谢,接下饭团,接着说,“真想配个茶呢。”:“你少奢侈了。”楢木骂道。大鹰似乎一点都没有想到要把饭团分给开车的警官,狼吞虎咽地,一眨眼就吃光了。
——嗳,算了。
“真好吃呢。”我听到他这么说,但没有回话。不过这句话确实与车子里的气氛极为格格不入。
有如深海般混浊的景色从车窗流过。
我肮脏的脸孔倒映在上头。
照镜子的机会极端减少,我看不惯自己的脸。我老得简直像个怪物。隔着那张怪物般疲倦的脸和一片玻璃,我知道闷热的夏天空气不断地流过。
夏天的黎明来得早,我心想天空大概会无声无息地突然亮起来……
眼前却突然浮现未曾见过的景色。
这是我完全陌生的景色。
“是白桦湖。”
楢木在一旁说。
“这……”
这就是我不认识的故乡吗?
“很漂亮的人造湖。”警部补接着说,“可以成为十足的观光资源。近郊也会因此活性化吧,开发也进行得很快。”
“我以为完成的是农业用的温水贮水池。”
“这是不折不扣的观光地。去年观光协会成立,今年也开了好几家旅馆和小木屋。虽然现在还是很荒凉。”
“不不不,以前真的是块偏僻的荒地哪。现在有电话和电力了吗?”
“还没有。”楢木说,“只到芦田而已。牵线作业很困难吧。不过马匹出租业很兴盛,茅野到诹访有巴士,丸子那边也有国铁巴士,交通变得通畅多了。可是定居下来的人很少。旅馆业的人也是住在别处,通勤过来的。只有那栋由良邸,从以前就在那里了……”
这么说来,那里有电呢——楢木不可思议地说。
“八年前我没怎么在意,可是那里用的是电灯对吧?因为建筑物太惊人了,我觉得有电是理所当然,可是仔细想想,电是从哪儿牵来的呢?”
“有发电机吧。”
我记得应该是如此。
“自家发电吗?”楢木很吃惊,“这……太夸张了。”
“是很夸张。或者说一切都太荒唐了。我很早以前调查过,如果是明治二十年洋馆落成的时候就装了发电机……听说当时的价格是四千一百三十圆。”
“这……算贵吗?”
“太贵了。唔,那年我才刚出生,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听说当时的巡查,第一年的薪水才八圆还是七圆哪,现在至少也有五千圆吧?”
“现在是六千九百圆。”
“那表示巡查的薪水多了一千倍哪。”
“换算成现在的价钱,差不多是五百万圆吗?真有钱哪。”大鹰在前面赞叹道,他似乎在听我们谈话。
“也不能这么单纯地比较。当时的巡查薪水很低的。不过发电机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好像是昂允出生的时候因为不方便,从娘家的亲戚、叫什么的企业那里接收过来的。就算是这样,光是燃料钱就不得了了。”
“仔细想想,为什么要盖在那种荒郊僻野呢?”槽木说,“应该把它当成有钱人的消遣吗?以庶民的感觉来看,实在是无法理解呢。”
“消遣的话,真希望他们盖在更方便一点的地方哪。当时这种湖,连个影子都没有哪。只是一片湿地——不,荒野。”
“是啊……这不是人居住的土地呢。”
是魔物栖息的土地。
至少对幼时的我来说是。
就算想去也去不了的地方。
“现在采买等工作都怎么办?以前好像有专任司机住在那里,但十五年前被解雇了。不过当时除了女佣以外,还有男佣哪。现在怎么样了?这么说来,昨天晚上你给我看的名单里,好像没有疑似男佣人的名字呢。男的只有管家一个人吗?”
“现在是通勤的。两个人轮流到茅野购买食材和日用品,早晚开车送过去。迎送客人主要也是由这两个人负责。呃……是由良奉赞会雇用的。好像是两辆轿车轮流往来。不过他们不住在馆里,事情办完后马上就回去了。”
“那紧急的时候怎么办?”
“馆里好像还有一辆轿车,那个秃头管家会开车。紧急的时候,大概就靠那辆车子吧。”
“就算这样,也太不方便了哪。”
以前……
真的什么都没有。
连鸟儿都不来往的世界尽头。
——就像中禅寺说的。
那里是村外,是共同体的外部。
位在人所生活的世界外侧。
但是,
“这座湖……有人会来吗?”
“冬天的时候也可以当成溜冰场。”大鹰答道,“是可以携家带眷一起同乐的游乐场唷。对吧?楢木兄……”
“同乐啊……”
快乐吗?
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阳光开始照射出来,湖面有如罗纱般闪耀。
混浊盘旋的深海泥土宛如沉淀下来一般,空间逐渐变得清明。风景瞬间出现深度,远景的森林浮现出来。森林飘浮在宛如绵花般的东西上头,是朝雾缠绕在底下吧。
转眼间变得明亮。
鸟……
是鸟城。
“看见了。”楢木说,“是由良邸。”
虽然不能说是在湖畔,但距离湖泊并不太远。
由于视野开阔,看起来更形巨大。
“希望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去。”楢木说。
“我也是……”
希望能抱怨是白跑一趟——我答道。
“除了交通费以外,我会向本部长要求至少也要给点酬劳以兹慰劳。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哪。”
“到大门了。”
我们搭乘的车子是第一辆。
门外停着白天乘坐的汽车和吉普车。
石造的灵庙,
这不是人住的地方。
是巨大的、阴摩罗鬼的居城。在那里……
我们……
穿越看不见的境界。
侵入了他界。
“不对劲。”
楢木探出身子。
“在大门附近监视的人……”
“啊,那不是驻在所警官吗?”
大鹰悠哉地说。
“跑过来了,看样子他急着要换班呢。”
“不是吧。”
寺井的模样相当异常。
“看样子……没法子白跑一趟了哪。”
车子停下来的同时,寺井攀上车窗。槽木打开车门,问他怎么了。
“啊、啊、啊、那、那……”
“寺井,别慌。怎么了?”
“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
“正大吵大闹……”
“你说什么?”
警官三三两两地从后面的车辆走下来。
“在哪里?”
“那、呃、在……”
玄关的大门开着,诹访署的秋岛从里面跑了出来。“楢木兄!”秋岛叫道。
同时建筑物右边传来吵闹声。
已经……
出事了。
刚抵达的警官赶过我和槽木,散乱地朝吵闹的方向跑去。右边的森林跑出几名警官和一个怪男人。
“蠢东西!那种棒子打得赢我吗!”
男子揍倒警官,几名警官从背后扑上去,男子闪开。
“我本来就看不见,没有死角!”
“真糟糕哪。”我说。
“楢木兄!”
玄关又跑出另一名刑警。
“不、不好了!”
又一个警官被打瘫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可是竟敢袭击我,好大的胆子!我不晓得有多少人,可是现在大概不是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吧!”
男子高声说道,踏住倒地不起的警官。
楢木奔了过去。警官包围住他。
“你们是什么人!”男子叫道。
“什么人……看就知道了吧?”
“哼!我看不见,所以不知道。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侦探?”
中禅寺说的朋友,就是这个人吗?
“楢木。”
我走上前去。
“这个人不是可疑人物。”
“可是……!”被殴打的警官倒了嗓地大叫,“这、这个人在树上……”
“树上?别管那么多了,这家伙不会逃的。楢木,重要的是里面啊。你,你是……”
男子转向我,他戴着墨镜。
脸长得就像人偶。
“哼。京极……要来吗?”
“你是说中禅寺吗?”
“快点,快点!”秋岛叫着。
“怎么了?”
“被……被杀了!”
“你说什么!”
“新、新娘……死掉了!”
奥贯薰子被杀了。
“喂!你们都在做些什么!”
楢木吼道,跑了出去。刑警、警官跟在后面,大鹰茫然地杵在原地。
“喂,别在那里发呆!混帐!”
我忍不住斥骂年轻的刑警,追上楢木。心脏……
跳得好厉害。我跑上石阶。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奔跑了?全身肮脏的血液都倒流了。血,以吓人的速度流窜衰老的全身血管。在我行将就木的人生中,这种事大概再也……
再也……
穿过巨大的门扉。
鸟。鸟鸟鸟鸟鸟鸟鸟。
没有一点不同。
我却已经衰老成这样了。
可恶,可恶,可恶。
我莫名地愤怒。
老婆死了,儿子也死了。
然而这些臭鸟……
我跑过水盘旁边,来到楼梯。我知道现场在哪里,一定是同一个地方。
我在楼梯处赶过楢木。
“这边,上面。”
鹭所在的房间。
二十三年前,我跟在班长后面慢吞吞地走上去。
十九年前,我率领部下英姿飒爽地走上去。
十五年前,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垂头走上去。
但这是我第一次用跑的上去。
宽广的走廊。
成列的鸟儿。
右手边里面。
形成了人墙。
——伯爵。
“你们干什么!让我进去里面!”吵闹声。伯爵的声音。秃头的管家。女佣。警官。警官堵住了门口。
所有的一切……全都一样。
不,
我……
我老了,妻子也不在了。所以,
不一样。“楢木班长!”门前的警官叫道。伯爵……
回过头来。
“警部补先生!请制止这场混乱!”
是伯爵的声音。
这个人,
是由良昂允。
“警方又要重演那样的欺瞒吗?这究竟是谁指使的!你们打算绑架我的妻子,加以杀害吗!你们以为我会允许这种事吗!”
“由良先生,请冷静下来。”
“冷静?我的妻子就要在我眼前被带走,谁会愚蠢到默不吭声!”
“所以请您先冷静下来。”
三名警官挡住门口,周围有几名女佣,伯爵似乎正与数名警官争执着。
“状况呢……?”
秋岛回答了:
“呃……五分钟前,本官确认过了。”
“已经……死了吗?”
“没有呼吸。我也把了脉,可是……”
“她活着!”伯爵大叫,“我的妻子还活着。那个刑警在说谎!”
秋岛绷住脸孔,摇了几下头。
“她死了,我当场下令保全现场。”
“骗人!骗人!”伯爵吼道。
“由良先生激动成那样……实在不能让他进去里面……”
“让我进房间!我的妻子还活着!”
伯爵再次冲撞警官。另一个刑警跑过来,架住伯爵。
“我、我们了解您的心情,可是逮捕凶手是第一要务,请您不要妨碍调查……”
“什么调查!”
苍白的脸成了紫色。
额头浮现血管。
眼睛布满血丝。
“不要、不要夺走我的妻子!”
伯爵甩开刑警的手,挤出声音似地叫道,接着身子一个摇晃。管家抱住他。
“老、老爷……”
“山、山形……你也不能相信!”
伯爵叫道,推开管家,就这样倒向另一边的墙壁。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把薰子还给我,让我进房间——伯爵说着,敲打墙壁,就这样跪倒在地上。管家伸出手去,却被甩开了。
“总之先进去里面……”
我催促。楢木“啊”了一声,他似乎完全被伯爵的样子给吓到了。
门前的警官分往左右,伯爵跳了出来。
在楢木背后待命的换班警官立刻按住他,叫着,“不行,不可以进去!”口气虽温和,动作却很粗鲁。
伯爵捶打地板,哭泣着。
楢木戴上手套。
“第一发现者呢?”
“还在那里。”
秋岛用下巴指示。
警官脚边。
刚进门的地上,一个穷酸相的小个子男瘫坐着。他不是坐,完全是软了腿。
“他……”
“是……叫关口的小说家。”
——那个人就是……
楢木俯视关口,后者没有任何反应。
警部补无可奈何,闪开障碍物似地进了房间,我也跟上去。我没有手套,必须小心。
关口像个废人似地恍惚无神。
“看这样子,把他带走比较好吧。”
我这么说,于是秋岛答道,“说得也是。”
室内和二十三年前完全一样。
室内和十九年前完全一样。
室内和十五年前完全一样。
“和八年前一样。”楢木说。
附顶蓬的床铺。
枕边摆着雁鸟。
宛如沉睡般躺在床上的……
活供品。
纯白的,有如西洋电影中出现的睡衣。
名叫奥贯薰子的被害人。
楢木走近遗体,摇了摇头。
“已经……死了呢。”
就算向我徵询意见,我也没有答案。
“站得起来吗?你还好吗?”秋岛对关口说话,好像没有反应。
“楢木兄,这个发现者……带去哪里比较好?”
“餐厅好了。”
那里没有鸟。
“只能借用餐厅充当搜查本部了。”
上次也是这样——楢木说。
“上次……这样的说法完全没问题了哪。喂,你,野岛,可以麻烦你用无线电紧急请求支援吗?本部、茅野、诹访,全部。叫监识过来……救护车也要哪。得搬运遗体才行。我还得请求本部指示搜查本部的组成。在那之前,由我来进行指挥。”
我们出去吧——楢木说。
出去走廊时,伯爵已经不在了。
被称为野岛的诹访署刑警像子弹般冲了出去,他很有干劲。秋岛和他错身而过地回来了。
“由良昂允昏倒了。”
“昏倒?”
“好像是太激动了。我想让他回自己房间休息似乎不妥,请人带到别馆的管家房间去了。发现者送到餐厅了。”
“他不要紧吧?”
“他?”
“发现者啊。”
“不晓得哪。”秋岛偏头纳闷地说,“还有,关于外面的骚动……”
“哦,还有那边哪。”
楢木命令带来的四名警官守住现场,转告原本在那里的三名警官到餐厅待机。
“你们彻夜警备,一定很累了,可是现在实在没办法换班休息,在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请你们再忍耐一下。也得请你们说明情况……”
“了解了。”警官说道,离开了。
“外面怎么样?”
“那个暴徒暂时也送到餐厅去了,现在好像已经不再乱来了。”
“他说……他是侦探?”
“好像是。”秋岛再一次大大地歪了歪头,“本人说他是被请来的,可是说的话毫无条理……”
“昨天拿到的名单里,没有什么侦探哪。关口是在名单上……还有一个来宾,叫什么的旧华族的名家少爷……”
“那就是侦探吧。”
我这么说,楢木露出诧异的表情。
木场说的教人伤脑筋的旧华族朋友,就是中禅寺说的侦探吧。
“其他人呢?”
“哦,老先生起床了,我请他不要离开房间。至于其他人,我现在就指示他们待在原处不要走动。”
“这个判断很正确。话说回来,大鹰人呢?”
“不晓得哪。”
秋岛第三次歪头。
“真伤脑筋。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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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