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二十四章

    我和名叫伊庭的年老男子谈话。在这之前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甩开警官,推开伯爵,从大门全力跑过大厅,奔上楼梯,打开鹭之间的门……

    那终究不是我会做的事,或许是在宴席中暍的一点酒精发挥了抗忧郁效果吗?但也实在不像如此。

    不管怎么样,我看到了薰子的尸体。

    她看起来也像在沉睡,但毫无疑问地,那是死了。不知为何,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薰子已经没命了。

    接下来我没有任何记忆。

    我想忧郁症这种病,大概会让人无法调节、分配行动或活下去所需要的力气。我的情况就是如此。人只要活着,就总是动个不停。为了活动,即使只是一点,也需要力气。我使不出那种力,所以难以存活。

    即使如此,我还是活着,所以痛苦万分。人总是试图把自己的生命正当化,所以不会认为难以存活是自己的疾病所造成。因此会处处感觉到扦格,变得更难生存。碰到这种时候,我不得不去思考活着这件事。如果不思考,我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就这样,我陷入思考各种愚不可及的事情的窘境。结果渴望死亡,憧憬死亡。

    可是,若问我为何憧憬死亡,是因为我活得很困难,而既然感觉活得很困难,就表示我不想死。同时我也畏惧死亡,试图远离死亡。

    就这样堕入深渊。

    这是忧郁症。

    可是,

    有时候……我觉得我病愈了。

    我不明白理由。那种时候,我即使不去思考活着这件事,也能够活得好好的。所以也不会想死,这应该是很普通的状况吧。

    普通每个人都是这样吧。

    人要是不吸气就会死,所以吸气;既然吸了气,不吐出来会很难过,所以吐气——我想应该没有人呼吸的时候会想着这些事。健康的人不会去想到健康。

    这是日常。

    忧郁的我会轻蔑日常,是因为日常隐含了可以什么都不想就活着的愚直。可是,

    那种时候,我的身体还是能够使出存活所需要的正常力气吧。

    所以我果然什么都没想。

    然而,

    我终究没办法什么都不想,就熟练地运用活着的力气。那只是使出来的力气偶然恰到好处罢了。我的日常会不安定,就是这个缘故。

    活下去的力量不是过小就是过剩,总是不一定。要是使出太多……就会失控。忧郁并不只是缩在阴暗处而已。有时候也会破坏性地爆发。

    力气是有限的,放出就没有了。

    昨晚我失控了。看到薰子的尸体的瞬间,我用光了一切活着的力气,成了个空壳子。是活死人,我仿佛与薰子一同死去了一般。

    可是,

    与那个叫伊庭的人面对面之中…

    我的空虚被填满了。

    因为伊庭耐性十足地听我诉说,因为他努力想要了解我。透过诉说,我得以把我的经验化为事实加以客体化了吧。

    彷佛被伊庭的质问爬梳开来似地,我想起了发现薰子遗体前的经过,却想不起发现以后的事。

    与其说是想不起来,说是不存在才正确吧。

    我当中的时间停止了。换句话说,我等于不存在于那段时间的那个场所。从外侧来看,那应该只是茫然若失的状态,但对我而言,那便是丧失了世界。

    因为我不存在,我没有感想。

    我照着伊庭吩咐地述说,总算取回了感情。

    说是感情,也不是悲伤、寂寞这类明了易懂的情绪。

    那……果然还是只能以不安来形容。

    京极堂,

    京极堂会来。

    伊庭这么说。

    他大概会选择几个过去,解决这场混乱吧。那是他的工作。

    驱逐附身妖怪,是朋友的职业。

    我曾经被京极堂救过好几次。

    他的本事无可挑剔。

    但是这次……

    我完全恢复成人,激烈地耗损了。

    听说是薰子朋友的刑警护送我回房间。榎木津长长地躺在床铺上,即使我进房间,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全身的每一处表面都感到不快,我觉得自己肮脏得不得了。即使如此,我怎么样都提不起劲去入浴。

    来到这栋洋馆后,我第一次趴倒在床上,就这样睡了。

    我再次失去了世界。

    让身体下沉的柔软床铺,似乎成了把我诱入无底幽冥的最佳装置。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做了关于薰子的梦。虽然做了梦,但我完全想不起薰子说的话或声音、容貌等具体的表象。清醒的时候,缠绕在我身上的是味道。

    这是所谓的……残香吗?

    当然,我不记得薰子的味道。

    我所闻到的,大概是我躺着的寝具芳香,换句话说,是这栋洋馆的香味。

    然后我也大致了解到我会把这股香味判断为薰子味道的理由了。

    我醒得当然很不干脆,意识混浊。在散乱的清醒途中,我最先恢复的感觉是嗅觉。

    现在非得……

    非得思考薰子的事——我被这样的强迫观念所支配,硬是把最先恢复的感觉和薰子的记忆连结在一起了。

    大概。然后,

    喀嚏声。

    听觉比嗅觉更早发挥机能,我只是没有察觉到而已。我听到了:“放在这里可以吗?差不多的时候,我会过来收拾。”的声音。“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没办法好好吃,一定会撒出来的。”

    榎木津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

    看见坐在邻房椅子上的榎木津。

    我痉挛地撑起身体。根据朋友的证词,我睡觉的样子就像小动物。小动物会清醒,大部分是出于对于外敌的恐怖,我也是一样。因此我很清楚自己为何会被这么比喻。

    我望向时钟。

    下午两点十五分。

    我懒散地睡了五个小时以上。

    “榎……”

    我想叫榎木津的名字,可是喉咙就像黏住了似地发不出声音。我在床铺上盘腿而坐。榎木津就像昨天一样,在沙发上神气兮兮地傲然而坐。从他的个性来看,搞不好他是以那个姿势睡觉。

    我滑落似地下了床铺,拖着脚步前往邻房。

    不出所料,榎木津好像在睡觉。他的嘴角沾着饭粒。他一个人吃了早餐兼午餐吧。这种状况下,馆方似乎也没办法盛情招待,桌子上剩下几个饭团,还有彷佛被狗啃过的饭团残骸。

    照这个惨状来判断,女佣送来饭团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在睡梦中听到榎木津的声音后,我似乎又朦胧了许久。

    我喝了水壶中的水。

    我呛住了。喷出来的水泼到胸前,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可是水很快就变温,反而教人觉得不愉快。

    我坐在榎木津旁边,吃掉剩下的饭团。

    ——现在,

    外头怎么了?

    虽然介意,但也不能抓住警官询问现在的状况吧。我徒劳地望着门扉,榎木津“呜呜”地呻吟。

    “榎兄……”

    “你这只睡猴。已经醒了,所以是醒猴吗?”

    “什么话……你自己还不是……”

    我不想回嘴,也不想生气或是笑,我连他的脸都不想看。要是在这里顺着榎木津的步调走……

    会陷入日常的泥沼。

    ——现在我不想那样。

    可是榎木津没有继续说笑,安静下来。

    吃饭的声音格外响亮。

    我用水冲下,望向榎木津。

    出乎意料,侦探一脸严肃。

    “怎么……了吗?”

    多余的提问,我不该问的。

    “没意思。”榎木津难得口气粗鲁地说。

    “没意思?”

    “教人生气。”

    “为……什么?”

    “把我当成什么了!”榎木津朝着天花板怒骂,“结果不是死了吗!特地把我找来,每个人却只会自顾自地罗嗦个没完!要是好好地、确实地委托我,再怎么样我都保护得了。什么委托人……真的有人有心要保护人吗?”

    我连死人长怎样都不知道!——榎木津大叫道。

    “突然就攻击我,又叫我休息又叫我说话,结果又问了一堆有的没的……”

    “问……”

    侦讯已经结束了吗?

    “你、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你是谁怎么会在树上几点在哪里——我才没有好心到会一一报告这种琐事!就算问我这种事,死人也不会高兴!”

    我连死掉的是谁都不晓得啊——榎木津说。

    “混帐……”

    榎木津……正以他的方式发怒着。

    侦探对警察幼稚地骂了一声以后,房间里陷入寂静。

    我想抽烟。

    不知该如何排遣。

    一垂下头,佐久间校长的身影便浮现在脑里。

    拜托您了,侦探先生……

    无论如何,请保护那孩子……

    请保护那孩子……

    他人的心情是不可能了解的,不可能看得见别人的心。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人都无法相互了解。相互了解,只是一种幻想,是一厢情愿的认定。

    可是,我现在想要了解那些小市民到了极点、善良的人们的心情。

    我无能为力。

    完全无能为力。

    “你很不甘心哪。”榎木津说,“你很不甘心吧?”

    “你……自己呢?”

    “哼。”

    榎木津交叠双腿。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来了。

    当我这么想的瞬间,有人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传来“方便吗?”的声音。

    ——是伊庭吗?

    疲倦的脸探了进来。我半起身问,“要审问吗?”

    “什么审问……你们不是嫌疑犯,我们不会做那种事。不,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只是协助警方的一般平民。长野本部派来的搜查本部长到了,嗳,简单点说,我已经没用了。我没地方待,也没车可以回去,我……可以进去吗?”

    我站起来,说:“请。”伊庭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可、可以吗?”

    “什么东西可以吗?”

    伊庭满头大汗,他拉过椅子坐下。

    “我、我们、呃……”

    应该很可疑。

    我是行迹鬼祟的发现者,榎木津是莫名其妙的暴徒。即使没被当戍实行犯,被视为共犯或事后共犯的可能性也很高吧,连我自己都这么想。我们的言行举止给了凶手犯案的契机,这一点错不了。

    “我说过了吧?我没有怀疑你们。”伊庭说。

    “可是警方……”

    “你们已经从嫌疑犯名单被排除了。”

    “为、为什么?”

    榎木津说这是当然。伊庭稍微笑了。

    “你们……好像挺有名的。似乎有命令透过本厅下来。静冈、千叶、神奈川,你们好像骚扰了不少地方的警察哪。”

    “骚扰……”

    “特别是你,关口。听说你前阵子在静冈被警方离谱地误逮了。”

    “啊……”

    “我以前任警方人员的身分向你道歉。”伊庭站起来,向我鞠躬。

    “那是、呃……”

    “冤案是绝对要不得的。不管怎么说,警察都是一种权力。行使公权力的人非慎重不可。我听说静冈警方犯下的过失,就算反过来被控告也是活该……”

    “别管这家伙了。”榎木津说,“他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不过你们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摆脱嫌疑……啊,杀人的嫌疑是洗清了,不过榎木津妨碍公务执行的事好像另当别论……”

    “妨碍执行的是警方,警方妨碍侦探的业务执行。”

    “那是啥?嗳,突然对着视力有障碍的人挥舞警棒攻击的警官也不对,不过平常眼睛不好的人不会爬树,更不会应战。拳脚厉害成那样,他们一定以为你看得见吧。”

    “我是很强没错。”榎木津说,“反抗我的人,是自寻死路。那……我不知道那是谁,不过那个人就是凶手吗?”

    “那个人?”

    伊庭在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望着榎木津,然后看我。

    “关口,这个人……呃……”

    “他只是随口说说的。”

    我不能说他可能看见了什么。

    伊庭似乎兀自明白了什么,呢喃道“原来如此”,说道:“我喝杯水,”将水壶的水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光了。

    “嗳……是啊。”

    “是啊……?”

    凶手……

    “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我问道。问出口之后,我才想到警方不可能透露这些事。

    我脸红了。

    “呃,对不起,那个……”

    “嗯?”

    “警方不可能把调查内容泄漏给一般平民——而且是关系人呢。”

    “我也是一般平民啊。”

    伊庭没劲地说。

    没错,这个人不是刑警。

    伊庭说着:“一般平民的老头子在这儿干些什么呢?”地露出苦笑。

    “嗳,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就算把调查内容告诉你们,也不会怎么样。这不是相不相信你们的问题,而是对大局没有影响。就算告诉你们嫌犯是谁,嫌犯也逃不掉,而且也没有可以湮灭的证据。最重要的是,没有动机啊。”

    “嫌犯……是谁?”

    “伯爵。”伊庭说。

    “咦?”

    “刚才搜查本部已经决定调查方针,将由良昂允视为重要关系人——不,嫌疑犯侦办。”

    ——伯爵他?

    ——把薰子?

    ——杀掉了?

    “这……怎么可能?”

    “你也这么想吗?”伊庭说,“后来本部长抵达,进行关系者的侦讯,同时由我说明过去命案的详情。总而言之,我也从调查协助者的身分变更为过去的关系人了。然后,唔,除了伯爵以外的所有人都侦讯结束以后,刚才召开了调查会议。结果决定的方针就是这个。”

    “伯爵是凶手?”

    难以置信,没有理由,完全没有。

    “由良昂允的嫌疑非常浓厚——这是会议的结论。”

    “请、请等一下,伊庭先生。可是……可是没有动机啊。不,岂止是没有动机,伯爵他……”

    “他是被害人的家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悲伤,他是被害人的丈夫。特别是这次,他似乎受了极深的伤。”

    “你见到伯爵了吗?”

    “见到了。过去的新娘……嗳,不是他的叔公介绍的,就是接近政治婚姻……可是伯爵似乎还是纯粹地为新娘着想。然而这次却是世间一般说的恋爱结婚。好像是两人相爱,决定要结婚的。”

    我不会死……

    我不打算死……

    我不能死……

    也为了伯爵……

    薰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如果我现在死掉了,伯爵……

    昂允先生一定会伤心的……

    薰子的心情没有半分虚假,薰子没有任何理由非对我撒谎不可。

    所以,

    “他深爱着新娘吧。”伊庭说,“之前的命案,伯爵陷入错乱。他大哭大叫哪,那个冷静的男子完全失去了分寸。而这次……他好像崩溃了。你虽然也很严重,但伯爵看起来也非常痛苦哪。他脸色苍白地对我说:你们又要杀害我的妻子吗……?”

    “又要杀害他的妻子?”

    “嗯。当时你是出神状态,可能不知道,可是伯爵激动到昏了过去。他清醒走出来的时候,正好遗体被搬运出去。他连一次都没有看到爱妻的亡骸……”

    或许他以为妻子还活着吧——伊庭说,然后整张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很悲伤。

    “这是第五次了。像我,一次就不行了。那……太悲惨了。”

    “那……”

    那为什么……

    “伯爵不可能是凶手……不是吗?”

    “一般的话。”

    “你的意思是伯爵不一般?”

    伯爵的确是不一般。

    “伯爵缺少的只有动机。”伊庭说。

    “动机不是最重要的吗?”

    “动机事后再补足就够了。”

    “这是什么话……”

    “警方追查的是事实。你说真实有好几个,或许如此。但是客观的事实只有一个。所谓客观——这不是我的专门,所以不晓得说法正不正确,总之是许多人都如此认为的意思。”

    “许多人?”

    “是啊。这里有水壶对吧?”

    伊庭指着水壶。

    “这个水壶不管由我来还是你来看,都是个水壶。要是那个侦探眼睛治好了,也会说这是个水壶,随便叫个警官来,问他这是什么,他也会回答这是水壶吧。”

    这就是事实——伊庭说。

    “可是啊,例如说……这个东西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充满回忆的宝贝水壶,对我来说,却有可能是个碍事到想要一把摔破的、特别的水壶。水壶的真实有许多个。可是这些对于这是个水壶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影响,对吧?”

    他说的没错。

    “然后,假设我摔破了这个水壶。”

    伊庭做出假装扔出水壶的动作。

    “我摔破水壶是事实。我因为不想要它在这里,所以摔破了它——这是真实。它碍到了我——这个动机,只是在事后补强了我摔破它的事实。事实就是事实,不会改变,不对吗?”

    “没有错。”我答道。

    “犯罪是有理由的。有时候是出于逼不得已的苦衷,有时候是意外。也有误会。有些是突发性的状况,有时候也有些混帐凶手是乐在其中。可是啊,做的事本身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不小心错杀还是计划性杀害,杀人就是杀人。警察的工作,只到判定有没有杀人而已。接下来的事,决定量刑是审判官的工作。视情况有可能酌情量刑,也有可能严格处罚。可是啊,要是让现场的警官酌情量刑,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的工作只到文件送检而已哪……”

    不好,我已经隐居了——伊庭说。

    “不管怎么样,对警察来说,动机顶多只能够发挥参考作用。动机成不了证据。要是没有确实的物证和证词,光只有动机,一点用都没有。”

    而这次却是相反——伊庭说。

    “只欠动机而已。”

    “意思是有物证?”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但是……你仔细想想啊,关口,不管怎么想……”

    伊庭说到这里,暂时沉默,抿住嘴巴,从鼻子叹息。

    “有办法行凶的,都只有伯爵而已。”

    “有办法行凶……?”

    “没错。那个什么……侦探小说吗?我是不读侦探小说,但是那种读物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犯罪对吧?可是不可能的意思是做不到。既然已经做到,那就是可能。不可能犯罪这个说法根本是自相矛盾……”

    侦探小说当中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犯罪。在小说里,动手脚的手法也都会在最后曝光。所以在侦探小说当中,不可能犯罪其实是小家子气的机关犯罪、或失败的误会犯罪的别名。

    我这么说,伊庭便赞同说:

    “我想也是吧。嗳,也就是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犯罪吧。不可能犯罪是省略了看起来这三个字呢。要是大刺刺地说什么看起来不可能的犯罪,或许就成不了小说了,而且,嗳,小说本来就都是些胡说八道的骗人把戏嘛……啊,你是小说家哪。”

    “小说是胡说八道没错。”我答道。

    “这样啊。嗳,小说的话,随随便便地扪做不到的事写得好似做得到也没关系,可是实际发生的案子可不能这样。做不到的事怎么样都不可能做得到,要是做到了,一定就是有人用了什么法子做出来的。”

    能够犯案的只有伯爵——伊庭再一次说。

    “可是……”

    那个时候……

    关口老师……

    关口老师也在呢……

    薰子平安无事……

    我现在就过去那里……

    “可是,伯爵那个时候说薰子夫人平安无事……”

    “关口,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所以才更是旁人无从下手的状况啊。听好了,就算伯爵从窗户探出头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要在你赶到之前加以杀害,也是不可能的事。不对吗?”

    这……

    没错。除了疯狂的世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是冲进去扑杀,或拿手枪射杀,那还可以理解。就算是那样,要不被任何人看见也是不可能的事。听好了,关口,你也看到了吧?新娘可是衣冠楚楚地……”

    安祥地,彷佛睡着了似地。

    “那……”

    是不可能的事吗?

    “那种杀害状况,不是两三分钟办得到的。根本不可能。就算用三氯甲烷迷倒被害人,也要花上十分钟才会失去意识。就连行家都办不到。要是办得到,那不是魔法,就是仙术了。”

    天亮以后,就在伯爵离开房间的短暂时间里,新娘遭人杀害——我一直这么认定。所以我害怕伯爵离开薰子身边,为了阻止这件事,我奔跑起来。因为伯爵想要离开房间,我为了阻止伯爵……

    没错,我是为了阻止他而奔跑的。

    虽然我没能阻止。

    “警官作证说,你跑得非常拚命哪,追赶你的家伙根本追不上。你脚程很快吗?”

    “不……我很迟钝。”

    我总是在赛跑拿最后一名。

    “这样啊。可是你跑得太快了。因为你跑得太快,怎么样都挤不出可能行凶的时间了。这一点……就是锁定伯爵是嫌疑犯的关键。”

    真是不巧哪——伊庭说。

    “是……我害的吗?”

    “不是你害的。过去的例子也一样,仔细想想,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这样……吗?”

    “是啊。作证新娘在被人以遗体发现之前都还活着的,不用想,只有伯爵一个人。嗳,管家或胤笃也看到了新娘,但那个时候新娘是不是还活着……没有人能够确定。”

    “死亡推定时间呢?”

    “验尸还没有结束。司法解剖预定明天一早进行。因为有些理由……”

    “我不是说这次,是过去。战前也一样会验尸吧?”

    “过去的验尸并没有现在这么精密。就算是现在,也没办法准确到几点几分几秒吧?会有两三个小时——视情况会有四小时左右的落差。听好了,如果前后有一小时半的误差,那就是三点到六点了。而会把死亡时间决定在后半,全都是因为伯爵宣称被害人之前还活着。”

    “宣称……你的意思是伯爵说谎吗?警方认为伯爵做了伪证吗?这……”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不是伪证。”

    “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伪证吧?”

    “没有。虽然没有,但是把它当成伪证,就说得通了。”

    伊庭以严厉的口吻说:

    “我说啊,只要伯爵撤回证词,可能行凶的时间就大幅拉长了。只要有三到四个小时,再怎么笨拙的家伙,都有可能行凶。要用药迷倒放心安睡的新娘,是易如反掌的事,要让她窒息也不难。就算被害人痛苦挣扎,也可以在事后摆好姿势,凌乱的衣服也一样,爱怎么整理都行。甚至可以帮被害人更衣。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

    “那……”

    包括过去四宗,所有的命案的凶手……

    ——都是伯爵?

    “我被他们讽刺了,说我的眼睛到底在看哪里。”伊庭自嘲似地笑道,“搜查本部长说,不管任谁来看,由良昂允都是凶手。他责备我为什么之前不把他逮捕。听他的口气,彷佛只要第一次就逮住伯爵,剩下的四个人也不会被杀了。嗳……记录上是这样吧。”

    “记录上?”

    “嗳,我是说公式上,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就是一吧。如果照文面去读案件的记录,就是这样……我是这个意思。就像我刚才说的,警察重视的只有事实,所以,唔,就会变成这样。虽然是这样……”

    伊庭以节骨分明的手指抚摸自己满是皱纹的睑。

    “关口,怎么样?”伊庭说。

    这个前任刑警……

    “伊庭先生不这么想……是吗?”

    “嗯……”

    伊庭微微举起双手。

    “要是我这么想,老早就逮捕伯爵了。”

    接着他用双手拍打膝盖。

    “要是现在能这么想,过去应该也能这么想。那我二十三年前早就把他给绑住,严加讯问之后交给检察了。那样的话……要是能够干脆地切割开来,也不会有剩余。要是不把剩余带回家去……”

    也不会受什么伤了——伊庭说。

    “伤……?”

    “旧伤。”

    有只诡异的鸟啄着我的旧伤——之前他这么说过。

    “伊庭先生……认为伯爵不是凶手,对吧?”

    “不知道。”伊庭说,“我不知道。”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在这里了——伊庭说,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蜂鸟的陈列台旁边。

    “我完全不懂。虽然不懂,但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不对,这只是我的愿望……吧。关口,你怎么想?”

    伊庭隔着蜂鸟的玻璃柜子看我,然后问道,“你不觉得这事没那么单纯吗?”

    “没那么……单纯?”

    “嗯。如果真实不只有一个的话。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也不一定能够从那个事实导出真实吧?真实有好几个的话,真实之间也有可能彼此冲突。那样的话,就不单纯了。”

    “我觉得很单纯。”榎木津说,“是你们想得太复杂了。”

    “榎兄……”

    是榎木津太单纯罢了。

    对榎木津而言……只有事实。对他来说,看得到的东西就是一切,意义根本无所谓。

    “嗳,或许很单纯吧。”伊庭说,“只是……我想知道我的真实。都已经是个老不死了,说这种话或许是太幼稚。可是警方所描绘的图,不是我的真实,那一点都不妥贴,屁股痒得受不了。关口,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让伯爵变成凶手好吗?——伊庭说。

    为了伯爵。

    我要为了伯爵活下来——薰子这么说。

    “伯爵他……现在……”

    “在接受侦讯。与其说是侦讯,那应该是审问了吧。嗳,根据我的经验,从伯爵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我是说,问不出我刚才说的,警察奉为圭臬的线索或物证——能够写在文件里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清白还是有罪……”

    “他是清白的。”

    至少……他是纯粹的,应该。

    薰子就是证人。而且……

    “伯爵会撒谎吗?”

    “这个嘛……”伊庭转过身去,“我不知道。”

    “他看起来是真的在担心薰子夫人的安危,关于过去的事件,也是真的悲伤。而且……听薰子夫人说,伯爵也怀疑内部的人。凶手怎么会怀疑别人?是为了掩饰吗?还是为了不让薰子夫人发现自己就是凶手的计策?”

    “这我也不知道。”伊庭说,“那种计策一点用都没有。就算撒那种谎,骗了要杀害的对象,却不隐瞒罪行本身,这太荒唐了。这如果是做好被抓的心理准备而杀人的自暴自弃计划,那还可以理解。那么为什么他要宣称他没有杀人?”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那么悲伤?——伊庭说。

    “伯爵甚至怀疑警方。他甚至妄想是周围所有的人串通起来,从他身边夺走妻子,疑神疑鬼的。一般人不会妄想到那种地步,可是我刚才转念想到,要是这种事连续发生五次,或许我也会那么想吧。”

    “转念那么想?”我问道。

    “或许是同情吧。”伊庭回答,“我不想认为是我上了年纪,变得圆滑了,只是我大概多少也变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已经退休,现在的立场不必负责任。只是,刚才我和伯爵在那里的楼梯偶然碰上……”

    伊庭说到这里,不再接下去。

    “伯爵……会怎么样?这样下去,他会被逮捕吗?”

    “没办法马上就逮捕,而且解剖结果明天以后才会出来。都还没确定是不是杀人事件,不可能逮捕……”

    “咦?”

    “这还不是杀人事件。”

    伊庭这么说。然后他拖着脚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用下巴一比。站着的我走到伊庭旁边,望向走廊外面。

    由良家新娘横死事件临时特别搜查本部——一张纸这么写着,贴在餐厅入口旁边。

    “横死……”

    “完全没有外伤。目前的阶段,还不能断定是他杀。过去的三宗命案已经过了时效。只有八年前的案子还有效,如果这次断定是他杀的话,那个标题……就会变成由良家新娘连续杀害事件了。警察是公家机关哪。什么事都重表面。”

    所以目前伯爵还不会被拘捕吧——伊庭说。

    “现在伯爵还只是被害人的家人,是最后目击到生前的被害人的人物,是证人。不过要是他自白,就另当别论了。”

    “警方……打算逼伯爵自白吗?”

    “又不是特高,不会强逼的。”

    我那个时候,侦讯根本是拷问。

    软绵绵的我原本就没有坚固的世界,往往会被审讯官所描述的坚固世界给侵蚀。原本我就患有社交恐惧症,而且有些失语症,不可能做出像样的抗辩,封闭状况下伴随着暴力的反覆行为让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我排放出来的胡言乱语全数被记录下来,我拥有的朦胧记忆遭到涂改,我一眨眼就变成了凶手。

    如果真凶没有出来投案,我已经成了凶手。而因为真凶出面投案……

    我成了废人。

    伊庭细细地端看我的脸,搔着头发理短的后脑勺。

    “你……吃了很多苦头吧。”

    “那……是我自己不好。可是……”

    要是那个纯粹的伯爵碰到和我一样的事。

    究竟会变得如何?

    那简直就像把成长在清流中的鱼给扔进肮脏混沌的油瓶里一样。

    这种事……

    薰子绝不会允许吧。薰子被伯爵纯洁无垢的灵魂所吸引,憧憬他高洁的存在方式,对他光明正大的态度表示敬意,然后她决心为了伯爵而活。

    然而……

    “京极堂……”

    那家伙在想什么?

    “不知道哪。”伊庭望着走廊深处说,“他所想的事,我也不明白。不过听他的口气……”

    “你说他曾说,解明真相有可能伤害到被害人的家人……”

    “他是这么说过。”

    “那是什么意思?”

    “不晓得。”

    伊庭拍打自己的右颊。

    “依我的常识,我顶多只想得到自己人是凶手、或是被害人有什么被杀也无可奈何的理由。”

    “自己人吗……?”

    伯爵怀疑内部的人……

    薰子曾经这么说过。

    “公滋……在隐瞒什么。”

    “隐瞒什么?”

    “嗯。他说他一直在睡觉,但他不可能在睡。可是就算公滋是凶手,我也不觉得伯爵会因此受到伤害。”

    的确,伯爵不可能比现在更要痛苦。

    “从中禅寺的口气来看……不,我难以想像哪。还有,他要求解剖遗体……”

    伊庭说到这里,餐厅的门开了。

    ——伯爵。

    是伯爵。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警方不仅夺走我的妻子还不满足,甚至打算诬陷我是杀人犯吗?”

    伯爵……似乎很激动。“等一下!叫你站住!”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厉声叫道,伴随着警官出来了。

    “噢?”伊庭小声说,“是搜查本部长。他亲自进行侦讯吗……?”

    那是个脸色很差的清瘦男子。

    “我说,我们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这种反抗的态度,叫我们怎么办事?”

    “我对你们表现出非礼的态度了吗?”

    “你只是措词文雅了点,根本什么也没说嘛。你这是敌视警察吗?”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们的话中,没有礼也没有仁。”

    “没人问你这种事。我们在调查杀害你太太的凶手,你也该配合一点吧?如果你太不合作……”

    “警部、警部,请等一下。”最先讯问我的刑警——是叫楢木吗?——一边叫着,一边走了出来。

    “今天就先……”

    “楢木,我说你啊……”

    “警部,没有逮捕状,我们什么都不能做。等到验尸结束……”

    “这肯定是杀人命案嘛。不是杀人命案是什么?病死吗?说起来,干嘛要从东京叫法医来?你们就是这样拖拖拉拉地调查,才会没办法破案。要是连这次都没办法破案,那就是第五次了。警察的权威都要扫地了!”

    “权威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吧!”

    伊庭突然吼道,我吓得缩起身子。

    “你……”

    “你是为了夸示权威而工作的吗?”

    警部——大概是调查负责人——以一双细长的眼睛瞪住伊庭。

    “平、平民闭嘴一边去!”

    “凭什么要我一边去?混帐东西!警察不是为了平民而存在的吗?警察是为了保护平民的生活而存在的吧?至少在我当刑警的时候是这样。管他是旧华族还是平民,在现代都一样是一般市民。这个人……”

    伊庭伸出短短的手臂,指着伯爵。

    “……是个才刚失去老婆的可怜男子。他可是遗族啊。如果这是杀人命案,他就是被害人的家属。恫吓最应该保护的一般市民,还谈什么权威!”

    “我没有恫吓。”警部答道,“因为他太不合作……”

    “我说啊,这个人连警察都怀疑哪。他受到的打击就是这么大。今早他才刚死了老婆啊。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吗?那还谈什么调查?只要破案率高,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了吗?”

    “我并没有……”

    “别在那里废话连篇了。你看看,底下的人不是拚了命在工作吗?你是大人物吧?那就做点伟大的工作吧。听好了,我是要告诉你,如果要卖弄大道理,先遵守你说的大道理再来谈。什么凶手、杀害,这种话不要随便在遗族面前说。至少……等到那边的名目换上连续杀人的字眼再说!”

    “没错!”不知为何,榎木津从房间里叫道,而且他还拍手鼓掌。

    “中泽警部,伊庭先生说的没错。”楢木在警部背后小声说,“这里就先这样吧。屋子周围的调查也还没有结束,现在只是单纯的侦讯工作。”

    “这我知道。”

    警部说道,吼了一声,“给我盯着!”把两三名警官推到走廊,走进餐厅,粗鲁地关上门。

    走廊上剩下楢木和两名警官,还有大概是蒙受池鱼之殃而被赶出来的大鹰刑警,以及背对我们的伯爵。

    楢木细细地看了伯爵一眼,来到伊庭面前,说了声:“对不起。”

    “不,我才是,多管了闲事。老年人就爱逞威风哪。”

    “呃,中泽警部很焦急。他平常不是那样的……他讨厌华族。”楢木小声说,“而且……过了二十三年,案子仍然没有破,这似乎触怒了他……”

    “不必说完,我知道。老人家嘛,本来就是惹人厌才好。重要的是伯爵。不可以带着成见调查啊。”伊庭说。

    “我了解。只是……”

    楢木回望伯爵。

    大鹰呆呆地站在一旁。

    “伯爵。”

    伊庭唤道。

    伯爵回过头来。

    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肋而又苦恼寂寞的表情。那张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轻蔑我、嘲笑我、憎恨我……然而回过头来的伯爵……在哭。

    “你是清白的吧?”伊庭毅然决然地发问,“你……没有撒谎吧?”

    “思无邪。”

    伯爵这么回答。

    “这样。那么……”

    伊庭走到伯爵旁边。

    “刚才没机会向你致哀。请……节哀顺变。”

    伊庭说道,低下头来。

    “伊庭先生……”

    “伯爵,请你别误会了。我们并不敌视你。太太过世,我们也觉得很懊悔,很悲伤。不管是那边的楢木还是大鹰……还有关口也是一样的。绝对没有人因为新娘过世而高兴,刚才的中泽也是的。不,我想你一定也很伤心,可是请你务必理解这一点。”

    “我……会努力去理解。”

    伯爵说道。

    “是吗。”

    “嗯。只是……伊庭先生,可以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吗?”

    “什么事……?”

    “杀人事件还没有发生吧?”

    “嗯?是啊,还没有断定这是杀人事件。对吧?楢木?”

    “是的。现在就等验尸结果。”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带走薰子?”

    “带走……?”

    “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二十三年前也是这样。我的妻子被你们警方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了,就这样从我面前消失了。所以我一直认为是你们警方害死了我的妻子。”

    “这、你……”

    “把妻子从我身边带走,隔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说我的妻子死了,这样教人如何能够信服?我的妻子还不一定被杀了,却把我当成杀人凶手一样对待。所以我忍不住……”

    ——原来如此。

    伯爵完全没有看到薰子的遗体。我发现的时候,现场就被封锁起来了。或许过去也都是这样。

    那么……

    我想伯爵一定没有真实感。就连亲眼看到的我,真实感都那样稀薄了。如果相信伯爵的话,我在那棵槐树下与警官扭打的时候,薰子还平安无事。

    还活着。

    就在数分钟后。

    薰子死了。我把伯爵从薰子身边带走,薰子就在那短暂的时间当中遭到杀害……

    我无法承受,发出声音。

    “伯……”

    我只挤得出这样一个字。

    “关口老师……”

    我进入伯爵的视野。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脸转向了我。

    “伯爵……我、我实在是……”

    对不起——我总算挤出声音,弯曲身体道歉。

    没错。我必须道歉。怀疑伯爵、为薰子的死哀悼——我实在没有立场像常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意见和感情。

    我没能保护好薰子。

    我被委托保护薰子,却没能保护。

    我说好要保护薰子,却没能保护。

    我明知道……自己保护不了。

    明明知道。

    “我、我、呃……”

    “关口老师……”

    伯爵笔直朝我走来。我垂下头去。伯爵抓住我的肩膀。

    “老师、老师,我……”

    伯爵也垂下头去。

    “我……没能派上用场。我……”

    太无能了。

    “不是老师的错。老师到最后都保护着薰子,不是吗?”

    “我只是……”

    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

    “关口老师,从我身边……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家人的是谁?是谁、为了什么……?”

    “这……”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

    “就在这当中……”

    薰子的生命也在消失吗?——伯爵说道,哭倒在地上

    “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想像没有薰子的世界。还给我……把薰子还给我……”

    伯爵哭着。他紧抓着我这种小人,哭得像个孩子般。伊庭、楢木还有大鹰都只是看着。无从出声,只能看着。这……

    ——是谎言吗?

    这不可能是虚伪的泪水,伯爵的言行举止没有谎言或虚伪。换言之,

    伯爵不是凶手。

    伯爵抬起泪湿的脸庞。

    “老师,关口老师,请告诉我。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咦?”

    又是这个问题。

    活着的意义。

    “我……我……”

    没办法回答——我说。

    因为我不了解,我完全不了解。

    妻子亡故的悲哀,失去家人的悲哀,我都不了解。我失去的总是我自己,我丧失的总是世界。

    我可能欠缺家人这个概念吧。

    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我和我以外。

    没有例外,没有处在这中间的东西。

    所以我不了解家人这玩意儿。

    妻子不是我,所以是我以外。妻子的回忆发生在我当中,所以是我。对我来说,妻子分裂为妻子和妻子的记忆。妻子迟早会过世吧,但是被吸收到我当中的妻子的记忆不会死。所以那个时刻造访的时候,我……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悲伤。

    我望着悲叹不已的伯爵的瞳眸,努力回想出妻子的脸。妻子的脸,我应该连细节都记得的妻子的脸,不知为何变得朦胧模糊。

    ——啊啊。

    我隐约地想,或许我会伤心吧。

    “伯爵,昂允先生。”

    伊庭的声音。伊庭“嘶”地发出枯萎般的声息,触摸伯爵的手臂。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伯爵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

    “伊庭刑警。”

    “我已经不是刑警了。”伊庭说。

    “这样吗?”

    伯爵幽幽地站起来。

    “那么……现在您不是做为刑警而活吗?”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糟老头子。你一点都没变,但我已经衰老成这样了。这次也是,我以为我或许可以当个保镳而跑来,结果只成了个吊唁客。真是遗憾。”

    伊庭放松眼皮,俯视伯爵。

    “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

    “哦,我只是觉得我老婆过世的时候,我应该像你这样哭泣的。不晓得是在逞强还是装了不起,我没怎么哭哪。要是能够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或许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悔恨了。”

    “您的家人……不在了吗?”

    “全部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可是我还是像这样勉强活着哪。”

    打起精神来吧——伊庭说。

    “十五年前,您也这么说过。”

    伯爵站了起来。

    “这……样吗?我完全不记得了。喂,楢木,二楼伯爵的房间还不能用吗?”

    “是的,在拿到逮捕状前虽然不能强制……可是,呃……”

    他好像想说有湮灭证据之虞。

    “这样。这个人也累得很,中泽先生也真伤脑筋哪。上头不指示这些细节,底下的人也不晓得该怎么应对啊。如果是二楼没在用的房间,应该可以吧?那边已经调查过了吧……?”

    “我到书斋去。”伯爵说,“书斋也禁止进入吗?”

    楢木回答之前,大鹰出声了:

    “书斋还没有勘验。那里上了锁,不能进去……”

    “那凶手也进不去吧?”

    “是啊。没关系吗?”结果大鹰问楢木。

    “我姑且去问问,请稍等一下。”

    楢木才把餐厅的门打开一半,大厅便传来喧嚣的波纹。往那里一看,一道影子正从楼梯另一头跑过来。

    “那不是野岛吗?”伊庭说。

    “阿岛,怎么了?”犹木问。

    “班长,监识有了连络。在那棵槐树底下采到的灰状粉末,毫无疑问,确定是熏烟剂的余灰。而且和这里的厨房扣押到的蚊香一样……”

    “砰”地一声,背后传来声响。

    “是公滋的房间。”有人说。

    “喂……那是什么声音?”

    楢木跑到公滋房间前面,敲了好几下门。

    “由良先生,由良公滋先生,怎么了?”

    没有回答。楢木的喊声引得几名搜查员从半开的餐厅门扉走了出来。

    楢木更用力敲门,却没有反应。

    “这道门……”

    楢木回头。

    “备份钥匙记得是在伯爵房间的金库……对吧?”

    山形是这么说的。没有备份钥匙,无法从外面打开上了锁的一楼客房。

    伊庭跑上前去,把耳朵贴到门上。

    “逃掉了。”

    “逃掉了?”

    此时门开了。不是公滋房间的门,而是更前面的门。

    胤笃老人探出白皙的脸。

    “发、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才公滋他……”

    “公滋先生他……?”

    “跑、跑过窗户外面……”

    “竟然从窗户跑掉了。喂,快去外面追!”

    警官乱哄哄地跑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警部吼着,走了出来,“喂,你,平民不许指挥警官!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状况紧急。你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吗?紧急情况时,平民也可以逮捕现行犯啊。我只是告诉警官可疑人物的动向罢了。如果不满,你叫他们回来啊!公滋逃掉了啊!”

    “由、由良公滋……”

    “逃掉了。他可能躲在门后面,偷听到野岛提到蚊香的事。”

    “你干嘛在走廊讲那种事!”警部斥责野岛,“在平、平民和嫌疑犯面前……”

    “现在不是闹内哄的时候吧?喂,长野的警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了?我啊,从这里去到本厅后,一次也没有给那边的人扯过后腿。有时间在意什么面子体面的,应该先追人才是吧!”

    伊庭叉开双腿大吼说。

    大鹰跑了出去,野岛也跟上去。警部一脸苦不堪言,瞪着伊庭。

    “伊、伊庭先生,你……”

    “怎样?就算我已经退休,我那几年刑警也不是白干的。中泽先生,你是顶头上司的话,就更应该看清楚周围的状况。听好了,这话你可要记仔细。没有下面的人,上头的人是成不了事的。没有手脚,头也只能在地上滚。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去哪里干什么的头……不要也罢!”

    我说得太过分了吗?——伊庭问楢木。楢木露出武田信玄肖像般的表情,答道,“是严厉了些。”

    “警部,我们该把那边的由良昂允先生安顿在哪里才好?还有,书斋等地方需要勘验吗?监识好像还没有走……”

    “这……”

    “一楼客房的钥匙听说保管在昂允先生房间的金库里,可以顺便……”

    “我知道了,楢木。喂,里面的……你,诹访署的你。”

    和由良先生一起去房间借钥匙——警部命令走出来的搜查员说。

    “小心不要留下指纹。要是拿到搜索票,立刻进行房屋搜索。或许有人潜伏在里面……呃,书斋的钥匙也在那里吗?”

    “我有书斋的钥匙。”伯爵说。警部想了一下,望向楢木。

    楢木转向伯爵问道,“房间里有门可以通往书斋对吧?那里上了锁吗?”

    “是锁着的。”伯爵答道。

    “那么,那个书斋基本上是密室……应该没有人进得去才对。”

    “到底是怎样?麻烦死了。”警部气愤地说。他可能在担心初期调查失败吧。要是轻率行动而适得其反,或是落后一步,就难以挽回了。

    书斋的确是密室,可是只要有伯爵房间的钥匙,也是勉强能够从二楼下去书斋的。换句话说,只有伯爵能够不被任何人发现地从二楼下到一楼。但是书斋的门锁没办法从里面打开,就算是伯爵,也没办法从那里逃脱。

    想要通过书斋的门,无论如何都必须像平常一样走楼梯下来,从外面开门才行,那样似乎没有意义。

    如果有意义的话……例如事先让外部的人躲进书斋,从外面上锁,再等待时机,从伯爵的房间将他引入二楼的楼层……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就算假设实行犯是由伯爵带进来的,也没办法让他逃走。只能循同样的路线再把他关回书斋,没办法离开书斋。

    而且……

    伯爵锁上书斋的门时,我也在场。

    在那之前,我一直待在书斋里,和薰子一起。

    开门的是薰子。

    里面没有任何人。

    那是个视野宽敞的大空间。就算潜伏在鹤的背后,也没办法藏身。我们在里面走来走去。

    ——不,

    假设那个时候,凶手已经在伯爵的房间里……

    那么书斋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就算真有伯爵带进来的凶手或共犯,也表示那个时候那个人躲藏在伯爵的房间里。这种情况,书斋的角色……

    ——这样啊。

    “打开比较好吧。”

    警部这么说。

    他和我察觉到一样的事了。

    如果有人在伯爵的房间里,那家伙只能逃进书斋。那么,

    ——瓮中之鳖。

    “由良先生,借用一下书斋的钥匙。我们来开。还有……你,和由良先生一起去借客房的备份钥匙。楢木,为了慎重起见,你也去二楼。这里……伊庭先生,可以麻烦你一起来吗?”警部说。

    “我吗?”

    “就算已经退休,伊庭先生也是老前辈。这里就卖老前辈一个面子吧,请让我尽晚辈的礼数。”

    伯爵从钥匙串上解下鹤的钥匙,递给旁边的伊庭。然后他和楢木一起离开了。我和事件发生后第一次见到的胤笃老人,两个人交互看着分别往左右离去的人们背影。

    “你……”

    关口,关口先生——老人无力地说。

    “这栋馆怎么了?由良家……”

    “会断绝吧。”

    我说。

    京极堂抵达之后……

    这个家会灭绝。盘踞的妖物被除掉,家就会衰亡。停止的时间会再次流动,被隔离的场所重新开放,谜团遭到拆解。胤笃老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呜呜”地呻吟。

    鹤啊?——警部的声音传来。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阴摩罗鬼之瑕》,方便以后阅读阴摩罗鬼之瑕第二十四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阴摩罗鬼之瑕第二十四章并对阴摩罗鬼之瑕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