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二十八章

    这个名字我记忆犹新。春天发生的事件舞台,也是这个外国人设计的建筑物。

    “听说庸治郎先生一开始是为了供应一般的标本——像是虎皮或鹿头之类——给这栋刚落成不久的洋馆,而出入此处。”

    “那种……常见的标本吗?”

    “是的。胤笃先生……应该见过他吧?”

    “哦……那个跟行房很要好的师傅啊。我记得。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那个人感觉很阴沉。可是……他年纪比我大哪。他还活着吗?”

    “嗯,不过右脚和眼睛不太方便。庸治郎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关于博物学者由良行房的……荣光与凋零的忌讳时日。”

    “忌讳……”

    伯爵的表情暗了下来。

    “为何……说是忌讳?”

    京极堂眯起眼睛,抚摩下巴。

    “伯爵,你……现在仍然打从心底尊敬着令尊吧?”

    伯爵微微张口,结果却吞回了话。然后他说: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请告诉我。”

    中禅寺无声无息地走到棺木旁,在伯爵旁边停步。就在鸟之女王的正下方。

    “由良博士是个非常优秀的博物学者。我听说在鸟类研究——特别是大型鸟类的研究领域,他的实力应该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安置在这栋洋馆内的收藏,就我来看,质量都是世界首屈一指,也有已经绝种的鸟类标本,十分贵重。”

    “标本……”伯爵呢喃,表情更加消沉了。

    “没错,即使对你而言是家人,对令尊来说,也只是贵重的标本。”

    伯爵悲哀地蹙起眉头。

    ——家人。

    这个人……又失去了家人。

    我的胸中填满了几乎无法承受的寂寥。充塞在胸口的寂寞,让我想要倾吐出来。

    京极堂继续说下去:

    “身为研究者的令尊顺利地崭露头角,明治三十年代中期,他发表了数篇论文……”

    这对博士而言,是最风光的一段时期吧——京极堂说。

    “博士发表在某篇杂志的论文,被一名富豪注意到了。那名拥有博物学爱好的大富豪大感佩服,成了行房卿的资助者。那就是间宫篡学先生。”

    “间宫?”

    胤笃叫出声来。

    “间宫不是早纪江的……”

    “没错,那就是伯爵的母亲早纪江女士的祖父。”

    “那……不是我哥找来的、想要爵位的投机士族吗?”

    “似乎不是。”京极堂说,“篡学氏应该对行房先生怀有极大的期待。因为他不仅是出资,还把唯一一个独生孙女嫁给了行房先生。可是……看样子是有机缘不顺这回事的。早纪江女士出嫁以后,篡学氏很快地过世了。不仅如此,间宫家一族也接二连三地……”

    “全都死光了。”胤笃说,“真是太蠢了。嗳,不过对我哥和行房来说,这或许是再凑巧也不过的事吧。可是连早纪江都死了,教人说不出话来。早纪江这个人,等于是为了提供金钱给行房消遣而嫁进来的。然后她在历经劳苦之后死掉了。她……等于是被行房杀掉的。把那种标本师傅带进家里,镇日耽溺在愚不可及的放荡行为中……”

    “这话有些不对。”京极堂说。

    老人摇摇晃晃地在附近的椅子坐下,问道,“哪里不对了?”

    “我想行房先生那个时候会埋首研究……是出于对早纪江女士的祖父——篡学氏报恩的心情。”

    “报恩?连钱都还不了的废物还知道报恩?”胤笃不屑地说。

    “不,确实是如此的。早纪江决定嫁入由良家时,篡学氏就揽下建设这栋洋馆而对亲戚所负的债务……相反地,篡学氏开出了条件。”

    “条件?我没有听说哪。”

    “那不是契约条件。据说篡学氏对行房先生这么说了:你一定要发现新品种的鸟,以由良之名命名,留传后世。”

    “新品种?那种东西找得到吗?”胤笃问,“如果不去探险,很难找到那种珍奇的鸟吧?”

    “这也不一定。例如只要尾翅的形状稍微不同,在分类学上也算是新品种。行房先生为了报答篡学氏提供莫大资金的恩情,拚命地蒐集与研究。他似乎有了一些发现,不过……那种不起眼的新品种是不行的。”

    “那家伙好大喜功嘛……他一定是想要更引人注目的发现吧。”

    “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这次是公笃卿说了:事关由良家的名声,不可以因为不起眼的小发现而留名后世。据说这是公笃卿的遗言。”

    “我哥的遗言?”

    胤笃老人呻吟似地说。

    “你是说,我哥留下了这种遗言?”

    “是的。我不知道公笃卿的真意如何,但是对于长子行房先生而言,这番话极为沉重。家长之命,无论如何都必须遵守。”

    “可是这……中禅寺先生,发现这种事,不是努力就办得到的吧?就算是父亲的遗言……”

    “当然如此。可是在儒家里,家长在家族中拥有绝对的权限,是特别的存在。这是因为家长握有祭祀祖先的权利——与祖先直接交流的权利。这个权利只有长子能够继承。如果要纯粹地执行孝及礼这些概念,无论如何都必须先整顿好这种系统性的关系。结果长幼顺序严格地制定,建立起严格的社会……不过男尊女卑及职业序列主义,甚至是学历偏重主义及对个人的轻视等,都在现代产生了许多问题。”

    “我哥……是个爱吹毛求庇的儒学者嘛。”

    “我们应该把这个由良家,视为严格执行儒教系统基础原理的家吧。行房先生的博物学志向,采本溯源,似乎也是源自于多认识鸟兽草木之名——儒学式的修身。不管怎么样……篡学氏和公笃卿都留下了难以完成的困难命令后死去了。所以早纪江女士才会感觉自己也有责任,努力协助,甚至搞坏了身子。”

    “她是搞坏了身子,她是搞坏了身子才死的啊。”老人发出悔恨的呻吟,“早纪江生下昂允以后,短短一年就死了。别说是哺乳了,她连自己生下来的婴儿都没能抱过。那……”

    “没错。间宫家的人接二连三过世,公笃卿也过世,妻子生下了孩子……行房先生终于因为急于立功,冲昏了头。”

    “他做了什么?”

    “他……捏造了新品种。”

    “捏造?”

    “这……”

    伯爵勉强站着。他倚在薰子的棺木上,总算是还站着。

    “遗憾的是,这是真的。荣田庸治郎先生被软禁在二楼的鸦之间里……日以继夜地创造着世上不存在的鸟。他磨削骨头,植入羽毛,加以染色……”

    “他、他做了这种事吗?可是做那种假货,行得通吗?”

    “不可能行得通。”京极堂说,“据说庸治郎先生的技术是第一流的。只要看看他在这栋宅子里的作品,他的本领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可是标本师傅是使用尸体,重现动物活着时候的原本姿态。不曾活着的东西,也无从重现起。不自然的东西马上就会露出马脚。这种发想太幼稚了,事情立刻曝光了。由良博士的名声……一败涂地。”

    “原来是这样啊……”胤笃说,“可是……这事我从来没听说啊。这在社会上很有名吗?”

    “当然,事情没有闹上台面。当时是明治三〇年代,华族的待遇也不同于今日。事实上,大正时期的丑闻,就被你在暗地里给压下来了,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即使没有在社会上公开,由良博士在这个领域也已经名誉扫地了。公笃卿的遗言以完全相反的形式实现了,行房先生一定陷入了人生的谷底吧。就在这谷底当中,行房先生……连妻子都失去了。他镇日消沉、悲叹……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来。”

    “匪夷所思的事?”

    “是的。”

    “伯爵。”京极堂唤道,“你……记得令堂吗?”

    “当然。先母总是……”

    伯爵望进棺木。

    “总是穿着这袭睡衣,坐在鹭之间的床铺上。她的头发颜色还有肌肤质感,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先母总是温柔地微笑……”

    温柔地——说到这里。

    伯爵张着嘴巴,陷入愕然。

    “啊……呃……”

    京极堂以冷酷的视线望着他,接着说:

    “伯爵,你想的没错。胤笃先生,早纪江女士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明治三十六年春天。”老人答道。

    “当时伯爵还不到一岁呢。你不觉得能够记得这么年幼的事,很不自然吗……?”

    年幼的记忆。

    “可是京极堂,这……”

    不是不可能的事——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没错……有些人似乎能够记得相当幼小时的事。可是人的记忆是非常棘手的玩意儿。记忆会变形、替换、改写、缺损、填补,不断地变化。既然连细节都记得,除非是印象极为强烈,否则就必须一次又一次反覆地看到相同的场面。”

    山形先生——京极堂突然呼唤管家。

    “昂允先生出院并回到这里,是几年的事?”

    “是,是明、明治三十七年五月五日。”

    “当时昂允先生几岁?”

    “恰好两岁。这,呃……”

    山形汗如雨下,或许他是在哭。

    “咦?”

    中泽开口。

    “这……”

    “没错,伯爵不应该有早纪江女士的记忆。”

    “那……”

    伯爵面色惨白,身子稍微一晃。

    “咦?我、我看到的先母是……”

    不要说。

    京极堂,不要说……

    “是标本。”

    雨声。

    雨。

    “是令堂的标本。”

    啊啊。

    “标……标本?”中泽大叫。

    “是的。由良行房博士……要荣田庸治郎先生做了妻子的标本。”

    “胡说八道!”中泽再一次大叫。

    我了解他想大叫的心情。想要大叫、尖叫,

    逃出这里。

    “这、这太荒唐了,人、人类的标本……”

    “这是事实,昨天制作标本的人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啊啊……”

    伊庭按住额头后退。

    “我、我听过。我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我……”

    “应该是吧。庸治郎先生说他做是做了,但终究还是无法承受,没多久就逃出这栋洋馆,销声匿迹。后来经过了许多年,他的罪恶意识仍然没有消失,不断地做着恶梦,神经完全衰弱了。不久后,庸治郎先生束手无策,去找伊庭先生……找你的夫人商量。”

    “找、找淑子商量?”

    “是的。一直隐藏踪迹的庸治郎先生搞坏了身体,为了寻找亲人,和菩提寺的住持连络。他就是那个时候得知淑子女士长大后和警察结了婚。本人说他做了近似自首的事,他对淑子女士说他做了人类的标本……”

    “啊啊!”胤笃叫出声来,“那、那我看到的幽灵……是早纪江的标本吗!”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按住胸口蜷曲起来。

    “这、这……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没错,非常愚蠢。事到如今,我们已无法得知行房先生的真意。可是他在那个阶段一定迷失,他试图永远保存妻子早纪江夫人的亡骸。从那个时候起……”

    黑衣男子仰望天窗。

    “这栋洋馆……就成了阴宅。”

    阴宅,

    死者居住的馆,

    这里果然是一座巨大的灵庙。这栋馆是生者无法进入的圣域。所以造访这里的人,全都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生者厌恶那种味道。为了生与死的罅隙而颤抖。人无法得知死。人只能够对照生来理解死。但是在这里,生与死的境界线大大地扭曲了。在这里,死者活着。

    所以,

    想要成为这栋馆的一员,想要成为伯爵的家人。

    就非死不可。

    我望向薰子。躺在棺中的,只是一具装饰得美丽的尸骸。只是一具为了纳入灵庙而归还的尸骸。

    伯爵他,

    ——被尸骸养育成人。

    “这简直疯了。”公滋呢喃道,“根本比我还要疯嘛!”

    “是啊。公滋先生说的没错。但是这被当成理所当然之事,完全就是日常……伯爵就在这当中成长。”

    “呜呜……”山形呻吟。

    “山形先生,你应该知道才对。”

    “小、小的……”

    “栗林女士似乎知道。我刚才问过她了。她说有一段时期严格禁止进入鹭之间和鸦之间。但是伯爵……看到了。”

    “只……”

    山形颤抖地说。

    “只有昂允老爷被允许进入,当然小的也……”

    “你、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中泽怒吼。他的吼声已经不成声了。

    “行房老爷说……幼子不识亲娘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才为了昂允少爷制作。小、小的……”

    “那个标本怎么了?”

    伊庭问。

    “我想是明治四十年,昂允少爷五岁的端午节时,行房老爷亲自处分掉了……”

    “为什么要处分掉?是他醒悟了吗?还是那真的是为了年幼的儿子——为了伯爵而做的?趁着儿子懂事前先处理掉吗?”

    京极堂再次凝视黑色的鸟之女王,说,“伊庭先生,似乎都不是。”

    “如果真的是为儿子着想,应该会再婚吧。”中泽接着说。

    “是因为……我看到了吗……?”

    胤笃身子前屈地抬起头来。

    “因为我看到了,所以扔掉了吗?”

    “不管怎么样,两岁到五岁的三年之间,伯爵一直看着丝毫不变的母亲。他会记得母亲,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然后那个母亲……一样突然不存在了。”

    连一次,

    都不知道真正的死……

    “先母……”

    伯爵开口。

    “先父对我说,这个母亲从今天起就不在了。”

    伯爵苍白地、面无表情地说。

    京极堂默默无语地看了伯爵苍白的脸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背过脸去,视线移动到棺中。

    “行房卿之后近二十年的人生,就像附录一样吧。失去父亲、失去名誉、失去最心爱的妻子,连妻子的影子——标本也舍弃了,他变得像个空壳子。”

    “他变得很老实,在交涉设立奉赞会的时候……”

    胤笃老人把手杖倚在鹤的台座上。

    “他突然……毫不抵抗了。他说只要在他死后,儿子的生活可以衣食无虞,他没有任何意见。都是因为我看到了吗……?”

    老人说道,瘫坐在地上。

    “即使研究也无法发表。表面上虽然是个富裕的华族博物学者,实际上做为学者的信用已经扫地了。他在精神上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回天之术了吧。所以他只是等待儿子成人,把家长之位让给成人的昂允先生后……行房卿自我了断了。”

    然后……

    这座巨大的阴宅让给了你——京极堂指着伯爵。

    “伯爵,你成了这栋宅子的主人。”

    “主人……”

    “完全就是主人。这在社会上,只具有继承户长之位的意义。只是继承财产,成了一家的户长,可是在这里不同。”

    “这个人继承了什么?”中泽呢喃。

    “昂允先生继承的……是世界。”

    “世界?”

    “以我们的词汇来说,除了世界以外,没有其他的说法了。若是要以别的词代替,就是家。不,或许……该说是这栋馆本身。所谓家长,是这个世界的意志决定者。令尊在世时,这个世界应该是属于令尊的。”

    “是的。”伯爵坦率地回答,“那个时候……这个国家依先父的意志形成并运行。那……”

    “国家……?”

    “也就是馆的内部——由良家。巨大的国家——外面的世界当中,有许多各别的小国家,对吧?”

    “是的。可是那也……那也不同吗?”伯爵说。

    “不同。”

    “怎……怎么不同?”

    “个人只是存在于世界之中,而世界存在于个人之中。”

    “意思是……?”

    “家人不是存在于你之中。”

    “这……”

    “你的思虑深远,逻辑正确。但是伯爵,你还是有些错了。你的论旨明快,但是存在与存在者、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还是摇摆不定。这都是因为你的世界观不够完全。”

    “不够完全……吗……?”

    “是的。你画出来的界线偏了。或许这并不是你的责任。可是照现状下去,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真理。愈是彻底,就愈是一点一点地偏离而去。”

    “中禅寺先生……您找到真理了吗?”伯爵急切地问。

    黑衣男子这么回答:

    “我是个不需要真理的骗子。”

    “骗子……”

    “你非常优秀,埋没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可是照这样下去……”

    你找到的真理会有瑕疵……

    京极堂这么说,

    然后他环顾全员。

    “把家这个世界视为家长个人的意识内现象——扩大自我意识,将家人物理性地纳入内部——这就是这次事件的动机、诡计、以及真相。”

    “什么意思?”伊庭问道,“这就是……动机?”

    京极堂暂时闭上眼睛。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纸张,慢慢地睁开眼睛。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京极堂的眼睛有如猛虎。

    “伯爵,你记得前天……来访这栋洋馆的佐久间梅女士吗?”

    伯爵轻轻点头。

    “我当然记得。”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她是代替薰子亲属的妇人。”

    “没错,她是代替薰子女士亲属的佐久间校长的配偶——妻子。”

    伯爵赫然抬头,彷佛吃了一惊。

    “怎么会……?可是……”

    “你应该不了解。”京极堂说。

    “什么不了解……?他们不是彼此问候过了吗?”

    公滋说。

    他混乱了。

    “怎、怎样不了解?”

    “你只是把她当成伴同校长一起过来的妇人罢了,对吧?那个人是佐久间校长的妻子啊。”

    “她、她是校长的家人吗?可是,如果她是家人……”

    “伯爵,这里……就是错误所在。”

    虎眼的京极堂以严厉的声音说。

    原本就面无血色的伯爵变得更加苍白了。

    “你从行房卿那里继承了这个世界。尽管如此,你从行房卿本人身上,却没有继承到任何事物。你只得到了一个世界,但世界运行的机制、让世界运行的机制,你却全然没有学到。你为了身为儒家的长子——不,为了做为一个人,靠独学学习到这些。可是这个环境实在是太特殊了。听清楚了……”

    祖父留下来的容器是阴宅。

    而父亲留下来的家人……

    全是尸骸。

    “行房卿遗留下来的这个世界里,除了长子伯爵以外的家人……”

    全都是标本——京极堂说。

    公滋叫了起来:

    “可、可是,喏,那边的山形……”

    “他是佣人,不是家人。”

    “可是就算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狼狈了。

    “对伯爵——由良昂允先生而言,构成一个家的成员当中,会动的只有家长,或是尔后将成为家长的长子,再不然就是一家以外的人——佣人。除此之外的家人……”

    都不会动,不会说话。

    全都是尸骸,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那我刚才问的,会动和不会动的东西的区别……”

    中泽无力地坐了下去。

    “就是家、家人和家人以外的人吗?”

    “遗憾的是,似乎如此。”

    外面的鸟会飞,

    但是只要成为家人,

    就不再飞了。

    “伯爵,你应该拚命地在学习。要让你的日常——这极为特殊的状况——与庞大的文本中记载的外面世界的种种真理相吻合,应该不是件易事。可是以结果来说,你误读了文本。”

    伯爵沉默地倾听着。

    “有太多符号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解读。例如儒教的社会中,家族中具有决定权的特别存在,只有家长一个人。家长的意志就是家族的意志、家的意志。而在这栋馆中,拥有意志的……真的只有家长一个人。”

    伯爵在思考,他是在忍耐吗?

    “所以你应该是就这样理解的,家人就是生活在家长居住的家中,没有意志的同居人。再加上……你原本就不理解死是怎么回事。”

    没有意志的同居人。

    那不是没有意志……

    而是死了,这个人不了解这一点。

    “成为你的妻子——成为这个家的家人,意即成为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不会动的人。所以你……把新娘变成和其他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一样,对吧?”

    “是的。我和薰子……”

    伯爵答道。

    “我和薰子谈过许多次。谈过嫁进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说明,嫁进这里,就必须遵从这个家的家长——我的意志,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家,会和鸟一样成为我的家人。我想尊重她的自由意志。如果她说她想做为一个具有个人自主意志的存在者,在外面的世界组成一个家,我就不应该与她结婚。但是……她答应了。”

    “那、那当然会答应啊。”

    公滋说:

    “那跟嫁进其他望族的条件没有什么不同啊。谁会想到……真的会被勒死。”

    公滋望进棺木。

    “那、那个时候这个人已经死了吗?不,我这二十三年来,看到的都是死人的裸体吗?这、这真是太可笑了哪,喂……”

    公滋说着,哭了。

    “我……只是想把她变成我的家人。可是……”

    ——在外面的世界,这就叫做杀人。

    “这个人真的没有撒谎哪。”

    中泽也垂着头望着棺材。

    “简而言之,捂住新娘的口鼻,让新娘再也不会动,就是这个家的结婚仪式。所以他没有杀人的念头,也没有人死的自觉。不,他根本……不懂死这回事啊……”

    警部低下头去。

    “为什么……要使用三氯甲烷?”

    楢木静静地问。

    “先父在世时,我看过他使用过几次。先父抓来近郊的鸟,说要把他们变成家人的一分子……”

    我记得先父当时是从那个药品柜里拿出药来的——伯爵说。

    “可是从上次开始……”

    “警方交代不可以碰药品柜,所以八年前我另外去买了。就收在房间的金库里。”

    “是那个瓶子吗?”槽木惊讶地说。

    楢木昨天在伯爵的房间检查了金库,他可能没想到伯爵会那么毫无防备地公开证据吧。

    “令尊也亲手制作标本吗?”京极堂问。

    “我不懂什么叫标本。”伯爵答道,“让鸟闻那种药,鸟就再也不会动,几天以后……就变成家人待在先父的房间——现在我的房间里。所以我……我一直认为结婚的时候,也必须同样这么做才行。我温柔地抱住新娘,让她们闻药,她们就闭上眼睛,深沉地呼吸,变得安祥。可是一开始我抓不到要领。美菜一会儿之后就动了起来,她苦恼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所以我确实地压住她,直到她再也不会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就成了家人——不……”

    伯爵,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就像要扭断自己的脖子似地,用力地甩头。

    “我、我……”

    “那不是杀人吧。”公滋说,“我偷窥到的……是死人的洞房花烛夜。”

    公滋这么做结。

    “这么说来,十五年前早上看到的新娘……”

    和早纪江是一个样啊——老人垂下头去。

    不知不觉间,除了榎木津以外,所有的人都围绕在棺木旁,默祷似地低垂着头。

    伯爵凝视着薰子的脸,勉力站了起来。

    京极堂只是注视着伯爵。

    “从……”中泽低声说道,“从刚才的话听来,你不是想要把这个新娘做成标本吧?”

    我稍微放心了——警部说。

    “就像中禅寺说的,如果好好地让你看到解剖和做标本的过程……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可是啊,昂允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尸体是会腐烂的。就这样放着,是没办法保存的。”

    “这……样吗?”

    “是啊。”中泽说道,露出无法排遣的痛苦表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啊,拿尸体当对象,也生不了孩子啊。如果你生不出子孙……家就会断绝啊。”

    “伯爵认为……孩子就像鹤一样,是胎生的吧。”

    京极堂说,伯爵无力地点点头。

    “像鹤一样……?鹤也会交配吧?是从蛋里生出来的意思吗?”

    不,

    伯爵亲口说过,鹤是雌雄视线交会而怀孕。就在这个地方。

    “鹤透过视线交会而怀孕,不饮不食,如人胎生——书上是这么写的。”

    突然,一片白色的东西舞过空中。

    京极堂以白色的外套盖住了薰子的遗体。

    “这是这里的规矩,藏住遗体才是礼仪……”

    伯爵,如何?——京极堂说道,扶上鸟之女王的台座。

    伯爵在思考。他注视着躺在白布底下的尸骸,应该正拚命地思考着。

    黑衣男子眯起眼睛,接着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

    全员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黑色的鹤的标本,不瞒各位,就是行房卿所捏造的新品种的鹤。他将这头鹤命以和名,叫做五蕴鹤。真的十分精巧……但是世上没有这种鹤。”

    全员仰视着。

    如恶魔般美丽的巨鸟伸展着漆黑光亮的羽翼,像要迎接什么似地静静伫立着。伯爵称它为鸟之女王,而它的姿态也名符其实,完美无缺。只是。不知为何……

    看起来,已经没有那种不祥之感了。

    女王……是假的。而……

    两天前,闪耀着双眼看着这个假货的薰子,现在正躺在棺中。

    化成和鸟一样的尸骸。

    “行房也真是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哪……”

    胤笃老人满怀感触地说道:

    “竟然把害他挫败的这个假货摆在书斋——而且是自己的书桌旁。是打算告戒自己吗?”

    “不是的。”

    京极堂不知为何,遗憾地应道。

    “古书肆这个令人厌恶的工作,是将没有被记忆的记录当成商品处理。以前我曾经看过这个标本的照片,就在使行房卿垮台的论文里。那张照片的标本上……没有头部的装饰。”

    “咦?”

    伯爵抬头仰望。

    “那些像鬃毛的饰羽……依我观察,似乎是后来才附加上去的。这只是我的猜测,那应该……是早纪江夫人的头发。”古书肆说。

    “母……母亲的……”

    伯爵睁大了眼睛,维持着那张看似高兴又像悲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又苦恼寂寞的表情……

    恸哭失声。

    “母……母亲、那母亲她……”

    “令堂并未完全消灭。令堂的一部分改变形态,存在于此处。伯爵,你认为这个标本……是你活着的母亲吗?”

    “母……母亲……”

    “喏,伯爵,怎么样!你要活在那一边,还是这一边?你在那边是被害人的遗族……”

    在这边却是杀人凶手!——京极堂——黑衣的死神凌厉地一喝。

    太残酷了,

    我这么想。

    是对谁、对什么这么感觉?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可是这个现实……

    岂不是太悲哀了?

    没有任何恶意。

    没有任何恶人。

    即使如此,还是会发生如此悲哀的事。

    “伯爵……”

    我说着,转向京极堂。

    “不能救救伯爵……救救这个人吗?你……京极堂,你……”

    不是救了我吗?

    “人是救不了人的,关口。”

    京极堂说。

    “我不是神佛,我是人。”

    “可是,神和佛都……”

    “没错,都是骗人的。变成假的了。所以人只能被别人骗,或是自我欺骗,否则……”

    就只能以自己的双眼认清现实,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大地……

    我的朋友这么说。

    他的口吻既严厉又哀伤。

    “伤……只要不是致命伤,治疗后就能够痊愈。而治疗伤口,别人也是办得到的。只是就算治疗,伤也不会就这样痊愈。能够真正治好伤口的,只有受伤的人自己。因为那是自己的肉体。伤口是会自己愈合的。治疗只是帮忙伤口痊愈,有时候治疗会比受伤更要疼痛。要不要治好,都看受伤的人自己。这是其他人无法插手的事。这件事……”

    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我很清楚。

    虽然清楚,但我不明白。

    这件事……你不也清楚得很吗?

    伯爵站了起来。他大概遍体鳞伤,勉强站着。京极堂说了:

    “伯爵,你希望能够亲眼看见时间——现在吧。你不是希望能够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在场所——此处吗?”

    “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伯爵……这么朗诵道。

    “我总算完全了解您的话了。您述说了法语,您的话具有十足的说服力,我无法不听从您的忠告。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您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呢,中禅寺先生。”

    京极堂默默地端正姿势。

    “朝间道,夕死可矣。我不得不知天命了。谢谢您。”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来。

    “给您……添麻烦了。”

    接着伯爵就这样猛地一晃。

    “昂允老爷!”山形叫道,跑了过去。

    这次,伯爵紧紧地抓住了管家的肩膀。

    “就是……”

    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榎木津开口了。

    “就是不该有这种东西!”

    榎木津叫道,突然轻巧地一翻身,抢走胤笃老人身边的手杖,狠狠地击向五蕴鸟的脚。

    形状优美的鹤脚断裂,

    黑色的鸟之女王慢慢地倾斜,

    就这样摔落地面,

    连声惨叫也没有。

    崩塌的巨鸟双翼一分为二,

    修长的脖子裂成数段,弹落到薰子的棺木下方。

    “要消灭的话,就应该先消灭这头神秘的鸟!”

    榎木津叫道,更猛力地对着鸟的胴体施加一击。

    “不会动的鸟一点都不好玩!”

    胴体裂开了,

    裂缝中滚落出小石子般的东西,撒了一地。

    那是漂亮的白色石粒。

    京极堂望向那些石粒,表情一瞬间变得凶险,不久后悲哀地说了:

    “这……看样子是令堂的遗骨。”

    “母……母亲的……”

    伯爵趴在地上,抓起骨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按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我到底……”

    我到底,

    伯爵了解了一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不知人也。

    子曰:未能事人,

    焉能事鬼?

    子曰:未知生,

    焉知死?

    然后,吐出死人气息的阴摩罗鬼,就这样消失了。

    京极堂静静地站在伯爵面前,深深地一礼。

    伯爵抬起头来。

    “伯爵,请原谅我之前种种无礼的发言。看样子……我能够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我……能够补偿吗?”

    伊庭在伯爵旁边蹲下,将粗短而节骨分明的手放上他颤抖的肩膀。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

    伊庭的声音非常温柔。

    京极堂沉默着。

    全员沉默着。

    只有雨声。

    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崩溃的阴摩罗鬼之瑕。

    同时强烈地感觉到,

    我现在身在此处。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阴摩罗鬼之瑕》,方便以后阅读阴摩罗鬼之瑕第二十八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阴摩罗鬼之瑕第二十八章并对阴摩罗鬼之瑕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