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遇到宫村,记得应该是四月下旬的事。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一个半月后……我被逮捕了。
会面的地点,又是京极堂的客厅。
那天我难得地被乖僻的朋友找去,我接到联络时,一如往常,正闲的发慌,也没仔细问他找我做什么,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爬上了晕眩坡。
几天以前,我也拜访过京极堂。
当时我强迫朋友带我一起去处理他的工作,千里迢迢地去了千叶。因为我想见见震撼了春季帝都的连续溃眼魔事件中的当事人女子。我并没有特别的目的,说起来只是去凑热闹而已。
可是看样子,当时的愚昧之举,似乎成了这次凶事的原因。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真是做了蠢事。但是当时完全没料到事情竟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不过事情也从来没有一次是照着我的预料进行——所以相当轻松惬意。即使听到牺牲者众多的连续溃眼魔事件那惨烈的结局,我仍旧悠然自得。
那个时候——这些都全不关己事。
京极堂夫人在选关口,一看到我就笑吟吟地寒暄说:“关口先生,今天究竟是什么聚会呢?”我说我只是被唤来而已,夫人便伤脑筋地笑,说道:“那么关口先生,当心别被强迫唱歌。”
我在夫人的带领下,经过走廊,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而且那个声音……
似乎正在唱歌。
夫人再次默默地笑,说:“是不是开起歌唱教室来了呢?”
在唱歌的是鸟口守彦。鸟口是个青年编辑,我偶尔会提供稿子给他任职的糟粕杂志,同时他也玩摄影。鸟口平易近人,开朗的个性和超群的体力是他引以为傲之处,出于职业关系,总是在事件发生处出没,然后吃上苦头。
鸟口在唱的是铁路歌曲。
我打开纸门,鸟口几乎同时间唱完了。
“就算慢慢唱,顶多也只有二十秒哪。”京极堂说。看样子他正瞪着怀表。
那张脸臭得仿佛整个亚洲都沉没了似的。
“……那就是七分钟吗?不,这段落很长,会再唱快一点吗?”
“依我唱的感觉,比较容易唱的是上上一段。呃,十六秒。大概就是这个速度。”
“那就是六分二十秒,大概就这样吧。”
“喂,你们在干嘛?”
完全无视于我。我已出声,朋友总算抬起头来。
“怎么,你来啦?”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自己把人叫来,说那什么话?”我一边抗议,一边走进客厅。
鸟口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似的,毫不拘束地拿坐垫请我坐,像平常一样开玩笑说:“咦?老师、上次见面之后,听说您和师傅一起去了千叶是吗?哎呀,您真是好事到了极点,教人敬佩的俗物呀。”
这么说来,当时鸟口也在这里。
“鸟口,你才没资格说我。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在干嘛?打算当歌手是吗?还是企图唱难听的歌来整我?”
“关口,你别在那里胡说八道了,快点坐下来吧。看到你弯腰驼背地晃来晃去,教人心都定不下来了。嗳,其实这件事本来拜托你也行,不过打听之下,原来你是传说中知名的大音痴,不仅是音痴,连半点节奏感都没有,所以我才拜托鸟口。”
“把人贬得这么难听。反正八成又是榎木津说我坏话吧?我明明说不要,是他自己硬把我抓去弹乐器,然后又骂我笨、说我无能,实在是太过分了。”
榎木津是我一个在当侦探的朋友,也是邀我加入乐团的始作俑者。
我这么说,京极堂便说:“我是从和寅那里听说的,他才不会说谎。”
和寅的工作类似榎木津的侦探助手。和寅虽然不会像榎木津那样鬼扯蛋,可是他也被榎木津抓去演奏,和我一样被批得一无是处,谁知道他为了泄愤,会胡说些什么话来。
“我有没有音乐才能,在这里并不重要。我问你们两个现在在这里干些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怀表能拿来量温度吗?我是在测时间。”
“测什么时间?”
“你很烦哪,歌曲的时间。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是你叫我来,我才……”
“早知道就不叫你了。仔细想想,就算找你来,也派不上半点用场。是我不对,不该想到你爱凑热闹,好心叫你来。算我拜托你,求你闭嘴乖乖一边去吧。”
京极堂看也不看我地这么会说完,嘱咐似地说:“还有,今天暂时没茶也没点心。”
我思考该如何反击,鸟口看不下去,总算从实招来:“其实啊,老师,我从以前——说是以前,也是从箱根回来以后,所以也才一个多月而已——总之,我一直在找个灵媒师。”
“灵媒?鸟口,你又扯上那种怪东西啦?你也真是学不乖。你忘了去年的事件让你吃了多大的苦头吗?可是灵媒跟铁道歌曲的时间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人真是急性子。”京极堂说。“一如以往,好像有个营利团体信奉那个灵媒师,根据鸟口的话,那个团体的所作所为似乎涉及不法。”
“犯罪灵媒?你也真是好管闲事。”
“喂喂喂,鸟口可不是自己喜欢才干的。他是因为奉上司命令,连在箱根受的伤都还没痊愈,就四处奔波取材了。对吧?”
“是啊,唔,世人的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溃眼魔、绞杀魔身上,我们《实录犯罪》既然没有机动力也没有钱,为求起死回生,决定投入竞争较少的题材……”
“所以说……”
“嗳,你就先闭嘴听着吧。这些铁路歌曲,或许会成为揭露他们罪行的契机——就是这么回事。这些事原本与我无关,但受害人里面似乎有我认识的人。既然知道了,也不能见死不救……”
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所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京极堂虽然总是嘴上拒绝,抱怨,但是一旦得知,还是没办法置之不理,最后总是出面解决。他也应该早早认命才是。
但是京极堂说道这里,眼神一沉。
“可是……本人没有自觉,也没有确证,就这么揭穿这件事,真的好吗……?”
朋友难得含糊其辞,抚摸下巴。
看到他的模样,鸟口难得积极地发言:
“不,师父,您这话就不对了。的确,那个人不知道是比较幸福。可是在这样下去,那个人等于是被孩子的仇人不断地剥削。而且本来要是没有和那种骗子灵媒扯上关系,就不会发生不幸,再说,那也不是那个人自己主动找上灵媒的。又没有拜托,对方却擅自找上门来,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所以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我的调查不会错的,不是全都和师傅推测的一样吗?这绝对不是偶然啊!”
鸟口平日总是大而化之,现在却连口吻都变得斩钉截铁。另一方面,京极堂却不干不脆地应声:“说的也是……”
“喂,那你接下来要那个……进行除魔吗?”
京极堂的另一个工作时祈祷师,负责驱除附在人身上的各种坏东西——附身妖怪。话虽如此,他并不会念诵咒文——不过有时候也会——除掉的也不是怨灵或狐狸之类。我没办法详尽说明,不过在我认为,那应该是一种净化观念的仪式。要是我这么说,一定会被骂“完全不对”,不过我没有可以切确说明的语汇。
京极堂只说了一句:“不是。”
此时……
在夫人带领下,宫村伴随着加藤麻美子前来拜访了。
我完全没料到这两位客人会出现,大吃一惊。三月在稀谭舍见面时,结果事情谈得不清不楚,而言没有得出什么大不了的结论,就这么散会了。
后来我们也没有再联络。
宫村见到我,非常高兴,殷勤地道谢说:“前些日子承蒙您百忙之中关照。”麻美子也恭敬地致谢。我比他们更加惶恐,口齿不清地向两人寒暄。
宫村接着也向鸟口道谢,最后向京极堂介绍麻美子。
京极堂说:“欢迎光临。我经常听老师提到加藤女士的事,说你十分能干。话说回来,竟然放走像你这样的人才,创造社真是不知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京极堂不是个奉承别人的家伙,这是他的真心话吧。
麻美子十分惶恐,说:“是我主动离职的。”
京极堂直盯着她看,话中有话地说:“既然是你主动离开的,那也没办法……那么我们速战速决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请问……”麻美子一如往例,慢了一拍说。“……家祖父的……记忆……真的……”
“嗯,应该可以知道……只要你回答我接下来提出的几个问题。如果我所预想的答案与你的回答完全吻合,那么就不会错。但是这么一来,也表示结果对你来说并不会太好。即使如此……”
“没有关系。”麻美子说。
此时我依然一片混乱。
灵媒师的事,与麻美子有关系吗?
刚才京极堂说他认识受害人云云。但是从他现在的口气来看,似乎是在说麻美子的祖父记忆缺损的事。
那么……灵媒与这件事会有什么关联呢?鸟口在找的灵媒师,难道就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磐田会长吗?但是修身会似乎不是宗教团体,磐田纯阳应该也不是灵媒。听说他会看相,但是那与通灵、神谕是两回事。其他人姑且不论,京极堂与这类事物区分得十分严格,近乎神经质地厌恶混淆。所以如果他是在说磐田,应该就不会再称他为灵媒,如果他说的灵媒就是磐田,就表示磐田也以灵媒的身份在进行活动。
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京极堂以嘹亮的嗓音首先问道:“你第二次看到咻嘶卑——不,磐田纯阳,是去年的四月七日下午四点半,对吗?”
麻美子被慑住似地正襟危坐,答道:“是的。”
“那一天的那个时间,磐田似乎确实是在浅草桥附近,是这为鸟口为我们调查的。没错吧?”
鸟口点点头。
“看到磐田以后,你回到家里。当时你和先生以及已经过世的令嫒三个人,住在小川町公寓河合庄里,呃……一零二号室,对吗?”
“是的,您说的没错。离婚后,我们搬离那里了。”
“你还记得住在隔壁一零一号室的人家吗?”
“我记得是……姓下泽的人家,是吗?”
“对,下泽先生以及夫人香代女士。他们现在也还住在那里,昨天我请鸟口去见过他们了。”
“去见下泽夫妇?”
麻美子扬眉毛露出诧异的表情。这也难怪。
“下泽家怎么……”
“回到正题。你说回家后,正好行商卖药的尾国先生来到公寓……”
“是的,当时尾国先生正好来了,我们在入口碰见。”
“这样啊。根据下泽家的说法,尾国先生约自那时一个月起,频繁地拜访府上。”
“嗯。孩子出生前,我们夫妇都有工作,白天大多不在,去年年初孩子出生——是在婆家生的,所以我在婆家住了一个月左右,二月中旬回到公寓。后来我暂时辞掉工作,一直待在家里……是啊,大概是将近三月吧,尾国先生第一次来拜访。”
“一开始是来推销家庭药品吗?”
“嗯,孩子出生以后,开销增加,我也长期停止工作,收入等于少了一半,家计变的窘迫,所以我说不需要家庭药品。但是尾国先生说,既然孩子出生,就更需要考虑买药,因为不晓得会碰上什么万一,身边准备各种常备药也比较方便。尽管如此,我还是拒绝了。结果尾国先生要我和外子商量看看,并说他只收取用掉的药品费用,如果没有用到就免费,叫我先把药收着……”
“然后他放下药箱走了。”
“嗯。他问星期日外子在不在,我说在,他就说星期日会再过来。后来他真的来了,聊着聊着,结果他和外子意气投合……”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意气投合吗?”
“这个嘛……哦,这么说来,外子学生时代住在九州,尾国先生说他是外子住过的城镇出生的。”
“没错,尾国诚一先生是佐贺人。”
“您……您认识尾国先生?”
“是的,只要略做调查……就知道了。”
“调查?调查什么?”
麻美子的问题被忽略了。
“你现在与他有来往吗?”
“是的。”
“你已经离异的丈夫呢?现在和尾国先生有联络吗?尾国先生和你先生也相当熟稔吧?”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没有问过。”
“当时,尾国先生多久一次拜访府上?”
“咦?”
麻美子歪起眉毛,她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吧。
“我想想……我记得卫国先生在我从前住过的公寓四五家远的地方租房子住。所以……嗯,应该是两天一次的频率。她说只有一个女人在家很危险,常常带些水果啊、或是进驻军的糖果等礼物过来……对,尾国先生喜欢小孩,他每次过来,都会很高兴地哄婴儿。”
“那么……他一个月会拜访个十五次左右。”
“大概……或许更多。”
“他来的时间一定吗?”
“不一定,没有固定的时间。”
“你曾经觉得尾国先生的拜访让你困扰吗?”
“困扰……吗?尾国先生人很好,我们现在也还有来往,我并不会这么感觉……啊,可是碰上给小孩洗澡,或是授乳时,的确有些伤脑筋。”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你这个人很守时对吧?生活十分规律。我从老师那里这么听说。”
京极堂眼神凌厉地盯着麻美子看。
“咦?呃,我没有特别在意,不过我大部分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做同样的事。当编辑时,有时候没办法那么规律、不过没有工作的时候,起床喝就寝的时间大都固定。”
“原来如此。”京极堂用力点头。“授乳和沐浴的时间也固定吗?”
“咦?嗯,是的。啊,所以我记得我对尾国先生说过,这个时间我要喂奶,请他下次换个时间来。要是碰上我在喂奶,难得他来,我也没办法泡茶招待。我大概每隔三个小时就会喂一次奶,所以我请他错开那些时段。然后……对,我也告诉过他,请他避开沐浴的时间。”
“沐浴是几点?”
“大部分都是黄昏五点……左右吧。”
“每天五点吗?”
“呃,我不知道其他家庭如何,不过外子每天都是晚上八点回来,所以我们晚餐吃得比较晚,因此我习惯在准备晚餐前沐浴……不过这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么,尾国先生后来就没有在你希望避开的时间来访了吗?”
“是的,他没有在那些时间来访了。他非常规矩。”
“哦?”京极堂露出一种坏心眼的表情。“可是……你见到磐田纯阳那天又怎么说?如果你是在四点半看到磐田的,回到公寓时,不是差不多五点吗?尾国先生不是就在那个时间来访吗?”
“啊,嗯……也是,可是那是……碰巧的。因为尾国先生来了,所以我也没沐浴。”
“那天你是几点沐浴的?”
麻美子陷入沉思。我完全不明白京极堂到底想要问出什么。麻美子也是,明明随便回答就好了,但是因为不明白京极堂的意图,她才慎重其事地回想吧。
“大概……是过七点的时候。沐浴完以后,我急忙准备晚餐……我记得好像没能赶上外子回家的时间。外子就像刚才说的,习惯八点回来……”麻美子以含糊的口吻断断续续地说。
她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愿意想吧。她的孩子夭折了,而且是因为沐浴中的疏失……
前些日子我询问时,麻美子的表情十分悲怆,那必定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我是个男人,而且没有孩子,所以也不能自以为了解地说什么,不过我想婴儿与母亲的关系,其亲密程度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吧。如果她因为自己的疏忽使得孩子夭折……再继续追问这件事,似乎太残酷了。
“我明白了。”京极堂说。“那段时间……你对尾国先生说了你目击到咻嘶卑的事,对吧?”
“是的。”
“三十年前的事你也告诉他了?”
“咦?”麻美子露骨地表现出困惑的模样。“这……不,我把我在浅草桥的巷子里看到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尾国先生。因为那时我觉得很诡异……呃,印象十分强烈……”
“换言之……”京极堂稍微放大了音量。“换言之,比起那个情景,与二十年前完全相同的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当时磐田先生那异样的外貌更令你印象深刻……是吗?”
麻美子扬起眉毛,双眼圆睁。
“咦?嗯,或许我有些兴奋……不,还是我后来才想起来的……对,我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起来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在告诉尾国先生的时候,忽地想起二十年前的事,然后也想起了家父过世的事。所以……”
“所以?”
“所以我说出了这件事,尾国先生便说,他听说只要看到咻嘶卑,就会发生不好的事,身边的亲人会过世,于是我不安起来……可是,那是因为我记得祖父的话……因为要是我没说,尾国先生也不会提到咻嘶卑啊。”
她说的没错。磐田的外表虽然与画上的咻嘶卑不无相似,但是没有任何提示,应该不可能从他的外貌联想到咻嘶卑。就算知道咻嘶卑这种东西,平常也不会这么联想。因为先有麻美子祖父的话,麻美子才会把磐田和咻嘶卑连结在一起。
京极堂以一贯的语调说道:“你和尾国先生针对这件事——你看到磐田先生的事,以及二十年前的事——或者说咻嘶卑的事,聊了多久呢?”
“呃……大概三十分钟吧……”
再怎么奇怪,这个话题也聊不了多久。就算磐田的模样再特异,麻美子也只是看到而已,顶多只能聊上三十分钟吧。
京极堂两手抱胸。
“原来如此,你感觉是过了三十分钟啊……听说你记得全部的铁路歌曲?”
话题唐突地改变,麻美子目瞪口呆,眼睛睁得更大了。当然我也愣住了。接着我立刻转向鸟口。
鸟口一派轻松。
——铁路歌曲。
鸟口刚才在唱的歌。
京极堂说,这可能成为揭露犯罪的契机。
我望向能言善道的朋友的嘴巴,他有什么企图?
“唔,加藤女士,不必这么吃惊。这件事我是从老师那里听说的。东海道篇、山阳篇、九州篇、东北篇、北陆篇、关西篇,你全部都记得吗?”
麻美子看了宫村一眼。宫村搔着头说:“没有啦,我想说这也算是一项才能,就把它当成自己的本事似地到处宣传。”
麻美子又恢复虚幻而命薄的表情说道:“那是小时候家祖父唱给我听的。家祖父年轻时,正好是明治末年,听说那时铁路歌曲大为流行,祖父是个完美主义者,拼命地记住不断发表的铁路歌曲,一直到能够全部背唱出来为止。祖父说,年轻时记住的东西忘不了,但是我……”
麻美子说到这里,沉默了。
“我听说你忘记了。呃,记得是……”
“到东海道篇的第二十四首左右都没问题……”
“后面呢?”
“咦?呃……山阳篇和九州篇完全不记得了……东北篇的话,还记得一些……”
“北陆河关西怎么样?”
“呃,我没有想过……”
麻美子说着,望向天花板,好一会儿默不作声,似乎像在背诵,不久后她微微点头说:“……嗯,我还记得。”
京极堂和鸟口对望一眼。
“其实我手边没有资料,所以不知道全部共有几首。不过至少你记得最前面和后半部分,是吧?”
“应该……是吧。”
“其实我是想知道你究竟忘掉了几首……没关系,这件事先搁着吧。”
“喂,京极堂,这是什么意思?”我按耐不住,插口问道。
朋友扬起单边的眉毛说:“我想要证实刚才的实验的正确性,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大概知道了……嗯?咦,我不是叫你不要乱插嘴吗?你闭嘴待在一旁就是了,关口。”
他好像不小心回答了根本没必要回答的问题。京极堂重新主导局面说:“其实,邻居下泽夫妇对那一天——你看到磐田的那一天——记得十分清楚。他们说,你的确是在五点左右火来——和尾国先生一道。”
“是啊,我们是在玄关口碰到……”
“嗯。根据下泽夫妇的记忆,他们说平常尾国先生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回去,那一天却待了相当久。”
“咦?怎么可能……尾国先生三十分钟左右就……”
“可是,那一天你过了七点才沐浴吧?比平常的时间晚了近两个小时不是吗?尾国先生回去后,一个半小时你都在做些什么?”
麻美子再次露出愣住的表情。
“呃……不,我的确是在五点回家,是啊,尾国先生是在……对了,是在六点半过后回去的吧。或许更晚一些,算一算应该是这样才对。那么我们聊了那么久,我……我只记得聊了那个话题……可是……一定是这样的。是这样没错。”
“下泽夫妇不是那种会偷听邻居生活起居的人,不过那天……是什么情况?”
“是芋头。”鸟口补充。
“对了,他们想送芋头给你,所以才会注意你家的动静。他们觉得万一和尾国先生碰上,他可能会推销药品,所以对他敬而远之。对吧,鸟口?”
“是啊。可是尾国先生待得实在太久,都到了晚餐时间了。下泽家都在六点过后用晚餐,就在夫妇吃着芋头的时候,突然听见枪声……”
“枪声?”
“好像听错了。他们急忙跑出外面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想想也不可能是尾国先生射杀你——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当他们纳闷时,尾国先生笑眯眯地走了出来,你也抱着婴儿出来送他……你出来送他了吧?”
“是的……哦,这么说来,那时我收到了芋头……”
“对,下泽夫妇说就是那时候把芋头给你的。话说回来,加藤女士,隔天……尾国先生也来了对吧?”
“咦?嗯,您怎么知道?这也是下泽夫妇说的吗?”
“不是的。下泽夫妇隔天好像不在家,所以这只是猜想。唔,因为是猜想,所以或许不正确……尾国先生再次来访,说要介绍一个人给你,对吧?”
“呃……”麻美子垂下头去。
“加藤女士,可以请你告诉我们吗?尾国先生是不是向你介绍了……灵媒师华仙姑处女?”
“灵媒师……”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喂,京极堂,喜多——不,加藤女士说她讨厌宗教,还说她连盂兰盆节和念经都讨厌……不是吗?”
我这么问,麻美子却没有反应,她全身僵硬。
“灵媒师和宗教不同。我刚才不是拜托你闭嘴不要讲话吗?不要让我后悔把你叫到这里来好吗?重点是,怎么样?加藤女士,那个时候,尾国先生向你介绍了华仙姑对吧?”
“您……您怎么会……”
“对吧?”
麻美子微微地点头。
“哦,灵媒啊……”宫村原本默默地聆听,此时惊讶地出生。“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就像关口先生说的,你不是讨厌那类东西吗?”
“老师,娘娘她不是什么宗教,她并没有叫我信仰什么……”
“娘娘?”
“呃……”
“加藤女士。”京极堂斩钉截铁、毅然决然地说道。“你现在……也相信那个华仙姑对吧?而且你还支付巨款,请教她许多事,对不对?”
麻美子默默地垂下头去,然后小声地应道:“是的。”
“呃、这……真的吗?这……我太惊讶了。”
宫村似乎也不知情。麻美子望向宫村,然后扫视众人。接着她静静地,但坚定地加以说明:“我并没有特意隐瞒。因为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向人张扬的事,而且娘娘特别厌恶这种事——厌恶被人谈论。华仙姑娘娘……和一些骗人的宗教,或是家祖父加入的那种可疑的自我启发讲习会根本上完全不同。娘娘会赐予洞烛机先的金言,是个慈悲为怀的善人……”
“你相信她是吗?”
“当然了,因为发生了令我不得不信的事。娘娘是真的、是真的。那个时候,如果我照着尾国先生的建议去做,小女就不会死了。要是我好好听从娘娘的金言……所以……所以……”
她很激动。
“所以你和你先生离婚,并辞掉工作,这些全都是华仙姑的建议吧?”京极堂静静地、但清晰地说。
“麻美子女士,这是真的吗……?”宫村担心地望向她的脸。
麻美子默默地点头。
“加藤女士,后来你一直依照华仙姑的神谕生活吧?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也是因为华仙姑说不好,你才认定那是一个欺诈集团……对吗?”
“是的……”麻美子说。“我不知道中禅寺先生怎么会知道……不过就像您说的,看到咻嘶卑的隔天,尾国先生又来了。然后他这么告诉我:‘你看到的果然是个不祥的人,要是不小心点,不久后令嫒将在劫难逃……’”
麻美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她一定情绪非常不稳吧,连旁人都看得出她悸动得很厉害。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是认识的灵媒师占卜出来的。然后他说:‘咻嘶卑是水的妖怪,令嫒有水难之相’”
“水难?”
“嗯,可是有没有洪水,附近也没有河川,我心想连爬都还不会的婴儿会有什么水难?可是因为发生过家父的事,我有点不安,便问尾国先生怎么样才能够消灾解厄。于是尾国说那位灵媒不是做生意的,很难摆脱,但是只要尾国先生开口,他一定会伸出援手。不过听说咻嘶卑是个顽强的魔物,必须支付谢礼——得付个一万元才行。”
“好贵。”宫村说。“相当于公务员一个月的薪水。”
“但是人名是买不到的。要是一万元能买到一条命,实在太便宜了。但是那时我并不这么想。首先,家里根本没那个钱……可是就算借钱,我也应该请娘娘袚除的。因为那孩子……那孩子真的死了……那孩子……”
麻美子低着头,就这么面朝底下,泪水刷刷滴落。她边哭边说:“尾国先生热心地劝说我,他说时间紧急,不幸或许今天明天就会降临……可是……可是我完全不当一回事。亏他那样忠告我……我却糟蹋了他的好意……结果就在隔天,那孩子……”
麻美子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我别开视线,无法直视她的模样。京极堂用一种并非怜悯也非安慰的平静视线望着麻美子,以低沉、从容的声音劝导似地——说出残酷的话来:“我了解你的心情。听说是因为你的疏忽,令嫒才会过世……”
麻美子哭着微微点头。
“听说……是沐浴时发生的意外。”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那等于……是我杀的。我……就像平常一样……为那孩子洗澡……手却……”
“手却……?”
“手却抽了筋……我大声叫人……”
——手……抽筋。
我在脑中想象,胸口一阵抽痛。
要是,要是捧着孩子放进温水中,才刚放进水里,自己的双手却突然僵住的话……
就算看见婴儿痛苦地挣扎,也无计可施。
不仅如此,应该守护孩子的双手……
自己的双手将挚爱的小生命……
婴儿在身为母亲的她的双手中……
——太恐怖了。
“听说下泽家的太太赶过去时,你正把孩子浸在水里,尖叫个不停。下泽太太抱起孩子,马上送到医院……但已经回天乏术了。真的很遗憾。”
麻美子之前说孩子在浴盆里溺死,原来是这么回事。
“由于不是自然死亡,警察上门了。事实上孩子等于是我杀的……可是我没有动机,最后以类似癫痫发作为理由,当成过失致死……结案了……”
太悲惨了,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太可怕了。
“不是弄掉了孩子,也不是手滑了。我就像这样,把孩子按在水里……为什么会那样,我自己也完全不懂。除了作祟以外,我真的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哭声。宫村和鸟口也低下头去。
——水难。
预言说中了。
所以……后来麻美子才回去皈依那个叫什么的灵媒师吧。这不是第三者为了实现预言二杀害麻美子的孩子,就算伪装成以外,也做不到这种事。
不是其他人害的,完全是自己下的手,所以毫无怀疑的余地。不幸的预言完全说中了。
而且我觉得从状况的异常性来看,麻美子会觉得那场不幸是作祟或诅咒也是情非得已。以常识来看虽然难以想象,但还是只能够认为是被咻嘶卑——磐田纯阳的魔性给煞到了吧。而且麻美子多年前还死了父亲,这不是能用一句偶然带过的。
看到的人,会祸及亲族——磐田拥有这样的魔力吗?
无论世事如何,至少对麻美子来说,那就是事实。那么有个灵媒师愿意站在她这边的话,一定让她感到极为可靠。因为能够挺身对抗作祟和诅咒的,也只有那种人了。
好一阵子,客厅里只有啜泣声回响。
“我……拜托尾国先生,让我会见华仙姑娘娘。娘娘温柔地安慰我,但是她告诉我,我可能会和外子离异……还说要是那样的话,顺其自然地离婚比较好……后来我和外子理所当然地无法融洽相处,娘娘也预言这件事了。原本一蹶不振的我能够重回工作岗位,获得不错的成果,也全都是托娘娘的福。决定连载老师的专栏,也是……”
“可是你下定决心离职,也是华仙姑的意思吧?”
“呃……嗯。但是辞职以后……我也觉得还是辞职了好。”
“为什么?”
“因为这是娘娘的意思……要是我继续待在那家出版社,一定会碰上灾祸。”
——这样就好了吗?
听到这里,我突然不安起来。
我……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相信灵媒的预言。若是理性地思考,我认为这次的事应该也只是巧合罢了。但是很多时候,人站在人生的歧路上,会彷徨不知该如何选择,这种时候,我想很多人都会想要依占卜的结果判断吧。我也会这样,所以这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歧路本身就是占卜师制造出来的,这能够允许吗?
例如说,如果已经有了麻美子正在犹豫该不该辞掉工作的既成事实,然后占卜师给予建议,这是无妨。毕竟给予建议后,下判断的终究是麻美子自己。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占卜师只是突然就传达神谕,叫她应该辞职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表示那时候麻美子已经失去判断能力了。
与她的意志和置身的状况无关,只凭占卜师的意志来决定一切。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但是……
磐田的存在该如何解释?
在不得不相信真的看到就会惹祸上身的怪物的状况下,要人不去相信灵媒的预言才是强人所难。所以这也不能完全归咎于麻美子。
抬头一看,只有京极堂一个人处之泰然。
——这个人……为什么老是……
“喂……京极堂,你……”
“关口,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京极堂说道。
接着他以悲伤的眼神望向麻美子,暂时垂下头,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再次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麻美子的脸。
“加藤女士,你听我说,华仙姑这个人是个恶毒的欺诈师。只二郎先生加入的修身会虽然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机构,但至少他们不会为了招揽信徒和会员,不惜杀人。”
“杀……人……?”
“没错。”京极堂向鸟口使了个眼色。“加藤女士,还有宫村老师也请挺好。我直截了当地说出结论。其实,记忆收到操纵的人是你——加藤女士。”
“什么?这……”
“不可能的,我……”
“二十年前,你并没有看到过什么咻嘶卑,令祖父的——只二郎先生的记忆是正确的。你第一次看到咻嘶卑——磐田纯阳,是去年四月。你对他异样的外貌印象深刻,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前来诊察的尾国诚一。这就是错误的开始。”
“侦查……?”
“她前来侦查,是为了确定你是不是在五点整为婴儿沐浴。然而你不在家,他正想回去时,恰好你回来了。然后你告诉他那件事,于是……”
“于是?”
“你被他施下了后催眠。”
“怎么可能……?为什么他……”
“他是华仙姑的手下。他到处物色对象,从他们身上敛财,欺骗他们,让他们对华仙姑唯命是从。他是华仙姑的——使魔。”
“我无法相信,他……怎么可能……”
“尾国再三造访,是在寻找机会——当然是陷害你的机会。听好了,他在等待你碰上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事。只要能够让你认为那是不祥的前兆,不管是黑猫跑过还是木屐带断掉都可以。这和磐田纯阳其实毫无关系。”
“可是……”
“真的什么都可以。可是一直没有发生那么凑巧的事,尾国也不耐烦起来了吧。接着你热心地对他讲述偶然遇见的怪异男子,他便抓紧机会,把他塑造成妖怪。磐田……是被冤枉的。”
“骗……骗人,我的记忆……”
“你的记忆才是假的。不是只二郎先生的记忆被封印,而是你的记忆被混淆罢了。你应该是在去年的四月七日五点三十六分或七分,被他施术进入催眠状态。以状况来看,他应该是使用了惊愕法。透过几次的访问,他应该看穿了你的体质容易被催眠。所以你在一瞬间陷入了催眠状态。然后他应该是这么问你的:‘至今为止,你碰过最悲伤的事是什么?’那个时候,你的深层意识这么回答:‘是父亲过世……’”
“怎么可能……?家父过世时,我的确很悲伤、可是……”
“没错,你比较喜欢令祖父。令尊忙于工作,与你相处时间应该不多,而且在你小时候就过世了。你与令尊之间的羁绊意外地薄弱,但是……”
“但……但是?”
“但是令尊的死,同时也夺走了你最喜爱的祖父。令祖父不得不接替令尊的工作,再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陪伴你了。对年幼的你来说,这应该是双重的伤痛。于是……他这么对你暗示了:‘你的不幸……全都是今天看到的那个怪男人所造成的,令尊会死也是他害的,不可以看,那是咻嘶卑,看到咻嘶卑,会被作祟的……’”
“那是家祖父……”
“不,那是尾国说的。”京极堂断定。“咻嘶卑是九州的妖怪,是尾国成长的地方的妖怪。如果只知道名字就算了,但是其他地方的人不可能知道看到它就会生病或死掉这种说法。尾国应该是情急之下想到这件事。因为看到就会不幸的咒物,并不是随处都有。这应该不是从磐田的容貌联想到的。”
“可是……”
“而且尾国也不能花太多时间,事发突然,他只能临机应变。他可能自以为伪装得很完美,但是这个妖怪并没有尾国所想的那么普遍。不过这种情况,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你认为看到它就会不幸就行了,所以他将咻嘶卑与你过去最不幸的事连结在一起。在他的预期中,这么一来,你就会毫不抵抗地接受咻嘶卑等于不幸这样的公式了。”
“这……可是……”
“父亲会死,是因为看到了那个人——你被下了这样的暗示。为了让你认定被命名为咻嘶卑的那个东西——磐田就是不幸的元凶,他必须将磐田的记忆插入你的不幸的记忆——令尊过世的记忆之前。令尊过世的记忆之前——那也是年幼的你与慈祥的祖父的回忆最后一个场面。就这样……昭和八年,你最珍惜的情景当中,跑进了一个你短短一小时前菜看到的鬼魅男子,以怪异的姿势在山白竹林里蹦蹦跳跳。你的记忆……被改写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麻美子僵住了。
她的眼神一片涣散。
“当然……是为了让你认定在不久后的将来,你即将遭遇到相同的不幸。透过将咻嘶卑的记忆插入你人生最大的不幸前,再次看到咻嘶卑的你——其实你是第一次看到——会认为自己接下来将遭遇到不逊于过去的巨大灾厄。”
“怎么可能……”
“看到了那个东西,可能会再度遭遇不幸——尾国为了激发这样的强迫观念,篡改了你过去的记忆。而他的企图……某种程度上成功了。”
“我无法相信……”麻美子说。接着她的眼神与京极堂四目相对,坚决地说:“那种梦话我才不相信。我相信我自己的记忆。”
“人……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自己。说起来,怀疑令祖父的记忆遭到篡改的人就是你。然而一说到你可能如此,你却不肯承认,这岂不是很奇怪吗?这样太没道理了。”
“没错,可是……”
麻美子再次垂下头来。
京极堂眯起眼睛,以眼神向鸟口示意。鸟口立刻会意,无声无息地将照片放上矮桌。
“这张照片就是……华仙姑说光是看到照片也会倒大霉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会长——磐田纯阳,是你去年在浅草桥看到的人。怎么样?是这个人没错吧?”
麻美子没有回答。
“你……还是坚持你真的在昭和八年看过这个人吗?”
“对……没错,我看到了,我记得一清二楚。”麻美子激动地说。
“那个时候,盘天的脸上也贴着绊创膏吗?”
“……没错。”
“绊创膏——俗称QQ绊的这个东西,是在昭和二十三年开发并发售的。”
“……咦?”
“在那之前所说的绊创膏,外形都像膏药一样。”
“啊……”
“还有,磐田纯阳在东京大空袭时受了严重的烫伤。他的头会秃成现在这样,就是当时的烫伤所致,在那之前,他是有头发的。附带一提……这是他在昭和十三年的照片……”
京极堂这次从怀里取出另一张照片。
我望过去。脸依然长得像猴子,但是头发茂密。服装和现在一样俗气,但穿的不是西装,而是像毛衣的衣物。
“所以说,如果你看过这个人两次,这两次应该都是在战后,而且是昭和二十三年以后,否则就说不通了。昭和八年,他并不是这个模样的。”
“怎么可能……”
麻美子露出崩坏般的表情。事实上,她可能真的哪里崩坏了。
她的心情……
我十分了解。
宫村也哑口无言。
这样就解决了……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眼前的证据不动如山。既然都有了这些证据,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不是吗?
然而京极堂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或许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实在这是他的职业所在。
“去年四月七日……他的确在浅草桥摇摇晃晃地走着。那一天,磐田遭到暴徒袭击。以前的会员大叫着‘骗子’,扑上来殴打他。虽然只有一小栏,但报纸登出了这件事。你所看到的,应该是刚遭到殴打之后的磐田吧。”
那么他会步履蹒跚……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所看到的确实是磐田,而既然磐田现在的容貌与昭和八年大相径庭,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的记忆是假的。”
“所以说……那……”
那、那——麻美子不断地寻思接下来的话。京极堂不为所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不久后,麻美子哽咽起来,看来了似地说:“那又怎么样呢?把我现在的记忆移植到过去又能怎么样……?没有意义呀。”
“让你对华仙姑唯命是从——这就是尾国的目的。”
“这……我无法信服。”麻美子激动起来。“中禅寺先生从刚才就净说些诽谤华仙姑娘娘的话。您说的没错,我听说有许多占卜师手段恶毒,对于不相信灵媒的人来说,华仙姑娘娘和他们或许是一丘之貉,这没关系。至少对我来说,华仙姑娘娘是个无比伟大的圣人……”
麻美子近乎崩溃的激动模样继续说道:“而且我……我并不是因为有咻嘶卑的记忆才相信娘娘的,这跟咻嘶卑无关。所以……”
京极堂伸手制止混乱的麻美子。“你听我说。如果你是个会因为害怕咻嘶卑而求助于灵媒师的软弱女子……不幸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尾国应该只是希望你害怕起咻嘶卑,为了避免不行而皈依华仙姑。但是你就像刚才说的,有许多不这么做的可能性。即使你就像尾国所计划的害怕起咻嘶卑,你会不会信奉华仙姑,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平素就强调你讨厌宗教,所以或许会对花钱消灾感到抗拒。而事实上,尾国翌日的提议就让你面露难色。于是……”
此时,庭院传来巨大的声音。
我忍不住惊叫出声,宫村好像也吓了一跳。
转过头去一看,鸟口不知不觉间走下庭院了。
“吓着了吗?不必担心,是摔炮。”
“什么吓着了吗?你到底是在干嘛……咦?”
我单膝立跪,正准备抗议鸟口莫名奇妙的举动,却不得不坐了回去。
麻美子伸直了双手,正浑身颤抖。
“啊、啊、这……”
麻美子的手对声音起了反应,整个伸直——似乎就这么僵住了。之所以浑身颤动,应该是正拼命使力想要以意志力控制手臂吧。
京极堂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静静地说:“摔炮的声音一响,你的双手就无法弯曲。你……现在依然处在催眠当中。虽然觉得冒昧……但我还是实验了一下。非常抱歉。”
“咦?什、什么意思……这……”
京极堂默默地看了麻美子一会儿。麻美子难过地伸直了双手抽搐着,不久后全身松弛下来。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肩膀上下起伏喘息着。
“看样子,会持续一分钟之久。加藤女士,真的很对不起。我并不想做这种暗算般的事,但是在这么做之前,我没有任何确证。所以我才会连茶都没有端出来。宫村老师……我也向你致歉。”
“就是……这么回事啊……”宫村的表情泫然欲泣。
“错不了的。尾国一定就像我刚才说的,对她施了催眠。以咻嘶卑支配记忆,并以摔炮支配肉体。下泽夫妇听到的假枪声,其实是尾国在施术时所放的摔炮声……”
——原来如此。
那个时候……在咖啡厅里也发生了相同的事。小孩子在店外放鞭炮,麻美子敏感地起了反应。
“尾国对加藤女士吓了两个机关后,暂时离去,隔天再次造访,传达华仙姑的预言。如果这个阶段,加藤女士不愿意拿钱出来的话……他会在隔天五点整再次来访……点燃鞭炮……”
“这……太荒唐了……”
麻美子摇了两三次头。
“下泽家的人记得。他们说,隔壁的婴儿出事时,听见了砰砰的声音。”
“那……”麻美子大叫。“那么那孩子……”
接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孩子岂不是等于是被杀死的?”
好寂静的惨叫。
“没错。你的孩子等于是被尾国、被华仙姑给杀害的。”
我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结果,我想都没有想过。
“喂……京极堂,这……这岂不是杀人事件吗?”
“对,虽然非常难以成案……但这确实是杀人事件。而竟然说这是预言……简直太荒谬了,这肯定会说中的啊。这是恶毒的通灵欺诈……不,连婴儿都下得了手杀害,根本是灭绝人性的杀人凶手。那种人……不应该放过,至少加藤女士,你应该与华仙姑断绝关系才是。你把杀害令嫒的仇人当成恩人景仰,你的人生也被玩弄了。你到目前为止,贡献了多少钱出去?”
麻美子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京极堂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我也有一种咬到苦涩东西般的感觉。
宫村也用一种难过至极的表情望着麻美子,然后低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是铁路歌曲。”京极堂说。
麻美子抬起泪湿的脸。
宫村接着问:“铁路歌曲……?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鸟口昨天去了下泽家,打听到许多消息,这名青年纠缠不休地探问,要求他们无论任何一点小事都要回想出来,所以问出了许多事。那时、下泽家的人想起来了一件有趣的事。他们说那个时候好像听见了铁路歌曲,于是鸟口调查了一下……”
“去年是铁路开通八十周年。”鸟口坐在檐廊,接着京极堂的话说。“不管什么生意都有人做,有个伤残军人能唱所有的铁路歌曲。他站在十字路口,从第一首开始唱,于是行人会慢慢地聚集过来,他就不断地唱下去,像这样……”
鸟口摆出立正的姿势。
“……像要行最敬礼似地站得直挺挺的,朗朗而唱。铁路歌曲很长,听的人也会好奇这个人究竟记得多少?于是渐渐地形成了人墙。脚边的破锅里零钱也越积越多……我听到下泽太太的话,想说那个人是不是还在,就找了一下。”
“有吗?”
“没有,没有那么容易就找到,但是附近的人还记得。”鸟口说。“去年四月左右,日期说是不记得了——不过普通人是不会记得的。但是,那个人那天似乎正好在五点三十分开始唱起来。”
“鸟口先生,”宫村制止说。“那个人不是连日期都不记得了吗?那怎么会记得那么准确的时间呢?”
“是的,您的问题理所当然。其实,指出时间的是钟表店的老板,而且当时他正在听广播,所以时间记得一清二楚。我向附近的人打听后,发现似乎就是那一天,地点就在河合庄的斜对面,肯定是听得明明白白。”
鸟口说打哦,脱下鞋子,在檐廊跪坐下来。
京极堂补充说:“五点三十六分、七分。麻美子女士就是那时被施术的吧。要施以深度催眠,唤出古老的回忆,并对潜意识下暗示,同时施以后催眠,控制运动机能,这得花个三、四十分钟吧。然后……”
“然后……?”
“后催眠的话,必须暗示受术者,让受术者在清醒后忘掉催眠中听见的事。因为要记得的话,就暗示不成了。所以会下暗示说:‘你醒来以后,会忘掉现在听到的一切……’”
“忘掉……一切……”
——原来如此。
“哦,所以实际上将近两个小时的会面,在麻美子女士的记忆中,才会缩短成只有三十分钟长。就像小跳步般跳过了时间吗?”
“是啊,这个说法真有宫村老师的风格。”京极堂说。
宫村一脸百感交集的表情,拍了一下膝盖说:“那么麻美子女士醒来时,伤残军人正好唱完东海道,经过山阳九州,唱到东北一半左右……”
“没错。她忘掉了这段时间听到的一切……应该说是想不起来……不,只是这些记忆无法浮上意识表层,其实她一直都记得的。一般情况,施术者所说的话,会与音乐等背景的杂音区分开来,不过加藤女士的情况,由于铁路歌曲与关键人物的祖父有着深刻的关联,所以被混淆在一起了吧。然后……这段期间所听到的铁路歌曲,与催眠中尾国所说的话一起被封印起来了。”
京极堂说道,站了起来,朝着屋里叫夫人送茶。
宫村环抱双臂沉思了一会儿后,以温柔的眼神望着麻美子说:“京极堂先生,能不能把那可恨的催眠术……”
接着他望向京极堂。
“如果加藤女士希望……我也可以试着解除催眠……不,我毕竟是个门外汉,没把握能成功。改天我再介绍专家给你吧,没办法现在就在这里……”
麻美子双手拭泪,按了一下眼皮后,睁开眼睛。“中禅寺先生……我……”
“嗯。”京极堂说。“我刚才也说过了,现阶段,这件事想要作为刑事案件成立,非常困难……不,应该是不可能成立。没有任何证据,说是诅咒还比较容易被接受。所以虽然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但请你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再怎么说,对手都太难应付了。”
“这……我了解。无论是谁的意志,杀害了小女的都是我。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我的罪孽是不会消失的。但是,我不能让更多人遇到和我一样的遭遇……”
鸟口接下去说:“就是啊,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被害人应该不止加藤女士一个而已。任意践踏别人的心,玩弄别人珍惜的事物,甚至杀人,我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我绝对要摧毁他们。”
鸟口难得正经地这么作结。
京极堂看了鸟口一眼,撩起头发。
“加藤女士,这为鸟口人虽然轻浮,但值得信赖。而且他似乎突然立志要贯彻社会正义,说今后也要牢牢盯住华仙姑。如果华仙姑露出马脚,而鸟口捉住了……届时希望你务必协助他。这也是为了令嫒。”
“当然。”麻美子说。
“但是加藤女士,还有宫村老师也请听我说,有几件事令我相当在意。加藤女士为何会被盯上?如果其中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想知道是什么。还有,华仙姑为什么要你劝令祖父退出修身会?另外,修身会为何纠缠不休地要你加入?这些会不会有什么共同的原因?我完全看不出华仙姑与修身会之间的关联……但是我深深地感觉,这两者的根源是相同的。”
——根源相同。
例如说,像河童与咻嘶卑那样吗?
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与磐田纯阳。
还有灵媒师——华仙姑处女和尾国诚一。
纯阳和华仙姑不也像妖怪一样吗?那么他们会不会只是发尾而已呢?他们有好几个根,并共享大部分的根。
我甚至怀疑起来,纯阳会被比喻成咻嘶卑,或许并不是偶然。
然后……我心想,浮面的不只有妖怪而已,所有的现象都只不过是浮面。被隐蔽的部分呈加速度消失,所以我们现在完全无法察觉世界究竟是什么了,不是吗?
我失去了安定。
麻美子大哭了一场后,已经止住哭泣了。
麻美子这个人或许与她的外表相反,非常坚强。正因为坚强,看在我这种人眼里,反而显得命薄吗?
“嗳,京极堂先生,这结果真是意想不到。不必担心,别看麻美子女士这样,她十分坚强的。听说令妹任职的出版社——稀谭舍录用她,成了新杂志的编辑,而且好像要在那里开设短歌的专栏。”
宫村鼓励地说,麻美子依然蹙着眉头,说道::“到时候还请您多多关照,喜多鸟老师……”
我就这样……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喜多鸟薰童——宫村香奈男看着我,亲切地笑了。
然后……我会想起来,笑了。
无论何时,我总是什么都不明白哪……
没错……我什么都不明白。
——现在也是。
依然不明白。到哪里都是现实,从哪里开始时妄想,境界极度暧昧,无论我怎么努力回想,就是会被朦胧而妖异的混沌给吞没。
是你干的是你干的是你干的。
就是你干的……
——我到底做了什么?
树下的我吊起裸女,逃走了。
我看到的只有这样。我去追我,但我逃得太快,迟钝的我没办法追上。
我追丢了我。
所以就算问我,我也答不出来。
你不是说是你干的吗?
我干的……我干了什么?
——杀人?
是涉嫌杀人吗?
——杀人。凶手。我……
我身负杀人嫌疑。
昏黑发出隆隆巨响,在我周围打转。
我身处视野遭到断绝的黑暗中,却仍然闭上眼睛。
杀、人、凶、手。我、杀、了、人。
——谁死了?
没错,死了好多人。尸体、尸体、尸体,我的周围满是尸体。这个封闭的房间里,被累累尸山给填满了。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母亲母亲我只是想看里面想看盒子里面那里不可以看那里那个盒子里绝对不可以看啊啊出不来了这里是哪里这里面是漆黑的黑暗的牢栏中这里——离不开这里。
简直就像梦一样。不,这是梦。
记忆在黑暗中成形。我看到那个女人,还有那个男人。
那家伙那家伙还有那家伙。
——不对。
这是回忆。
只是眩晕。记忆的锈。
现实中我所知觉到的现在的认识,背过去我所经验过的众多悲伤的事件记忆毫不留情地侵蚀。我无法区别。我应该清醒着,脑袋中心却完全是昏睡状态。我累了,我还在混乱。这是噩梦,一定是的。
我甩了几下头。
沉重的门开了。
我被用力拉住,拖了出去。
我喜欢这里——这黑暗的房间啊。
然后大概是……第五次的审问开始了。
警官一开始就暴躁不堪。
他说他连看都不想看到我,厌恶感就像瘴气一般,从他全身的毛细孔喷发出来。
我是这么下流的东西吗?是这么肮脏的东西吗?一瞬间我很诧异,随即心想或许如此。
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
“给我好好地想……”警官怒吼。
给我想给我想给我想……
没错,自从我被逮捕后,就放弃理性思考了。抛弃理性的人,大概比畜生还不如吧,那么我只是个杂碎。就算被瞧不起、被抛弃,也无可奈何。
咚!桌子被敲打了。
我只有身体做出反应,我的精神早已腐坏得不成原型了吧。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震动,都极为迟钝、异常安定。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晃动了。
我被狠狠地殴打,头晕目眩。
忽地,意识消失,一切都无所谓了。
什么都不想,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
我思故我在吗?不思考,我就不存在吗?
那么思考的我在哪里?那个我……
已经逃离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