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力比别人好啊……”木场呢喃道,然后环视天花板,视线从潮湿变色的墙壁沿着褪色的窗帘转向女子的脸。
“……我记得你这么说过吧?”
春子一副难掩困惑的模样,握紧作业服的衣角,答道:“我这么说过吗?”“你说过啊。”木场回道。春子有点吓着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应该有根据吧?”
“根据……?这……那我撤回好了。”
“我又不是在骂你。”木场说着,背向春子,摸摸自己的脸。想必表情应该很恐怖。
——结果不是惹人嫌了吗……
不该来的,木场又后悔了。
他冷冷地说:“我突然跑来了,打扰到你了吗?”
这与其说是道歉,听起来更像在闹变扭。
木场拜访春子工作的工厂时,谎报自己的身份。他想一个长相凶狠的刑警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可能会给春子添麻烦,所以才说了谎。他自称是春子的远房亲戚,但是那种骗小孩的谎话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工厂里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木场是春子的亲戚。因为春子无依无靠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容貌魁伟的木场怎么看都不像是长相平庸的春子的亲戚。木场这张脸简直就是天生当刑警的料,如果不是刑警,完全就像个地痞流氓。
——所以……
不仅是厂长,许多女工都对木场头一好奇的视线。
木场心想,这些女工看到长相凶恶的来访者,脑中一定正描绘出这样的情节:来自山区的乡下女孩春子,被吃软饭的小混混给缠上,陷入了困境。没有其他可能了。那么说补丁率直地表明身份对春子比较好,况且木场和春子本来就没做任何亏心事。
“打扰到你了吗?”
“不……你能来……”
语尾暧昧地消失了。好像是“我很感激”还是“我很高兴”这类的话,但是不确定。
木场再一次扫视房间。
春子的房间朴素过了头,几乎是煞风景。
老实说,牧场相当吃惊,因为几乎没有家具。
木场住处的东西还比这里多。
——不能拿来比较吧。
不能把。
木场与他的外表相反,会细心地剪贴报纸和杂志,也会无意识地去搜集无聊的小东西,所以和其他男性的住处相比,多系应该更多,堆满了许多没用的家私。但是木场也和外表相反,虽然不擅长清理,却善于整理,相当一丝不苟,所以起居环境绝非一般形容男性住处那样“脏得生蛆”。话虽如此,再怎么说也都是大男人的住处,牧场的房间仍然是缺少装饰、煞风景的男人房间。他觉得没办法拿来和女人的房间比较。
但是……
春子的房间……连可以整理的东西都没有。
小茶柜一个、矮桌一张,就这样而已。
连坐垫都没有。
不过矮桌上放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壶,由于房间空无一物,先得特别醒目。仔细一看,那是个小花瓶,里面没有花。
木场心想:朴素也该有个限度。确实,女工的工资应该少得可怜,但是春子说她继承了遗产,也有积蓄,生活应该不至于过得太穷困才对。
“至少插朵花吧。”
你好歹也是个女人吧——木场本来想接着这么说,但打消了念头。没道理说因为是女人就得插花不可。不论男女,总之木场只是想说,凡是都有个限度。煞风景成这样,实在太过头了。
“哦……”一如往例,春子没劲地应了一声。“是啊,您说的没错。其实我很喜欢花。”
“那干嘛不插个花?不会连朵花都买不起吧?”
“唔,您说的没错。不,我本来有插的,一星期前还……可是……”
“可是在怎样?”
“我丢掉了。”
“枯掉了吗?”
“不……呃……”
木场不待回答,开始检查墙壁的角落有没有洞孔。
“……我买来第二天就丢掉了。”
京壁土墙颇为肮脏,墙上别说是洞,连道裂痕也没有。只是旧得发黄,出现污渍罢了。相当老旧,这可能是在空袭中幸免于难的建筑物吧。
木场接着查看柱子。
柱子也没有伤痕,只是摩擦得十分光亮。
“喂!”木场出生,没有回应。木场回头。
春子出了神似地凝视着木场的背。
“……干嘛?”
“我……为什么会把花丢掉呢?”
“我怎么知道啊?话说回来,你收到信了吗?”
“呃,明天大概会收到……应该。”
“哦。”
墙壁和天花板没有可疑之处。
木场望向榻榻米。
看起来灰尘很多,不是因为疏于清扫,而是这里的采光和通风都不佳。看样子从收到信以前开始——或者更久以前开始——春子就完全没开窗户。
望向窗户。
一块素色不了挂在上面,朴素到令人怀疑这真的能够叫做窗帘吗?木场走进窗边,粗鲁地把布左右拉开。
窗玻璃上严丝合缝地贴满了泛黄的报纸。光线透过报纸射进来,整个房间看起来都偏黄了。
透过阳光,照映出反过来的铅字,形成莫名其妙的花纹。浆糊晕开来,只有那几个部分便得漆黑模糊。
看不见外面。
“我开窗喽。”
很难开。
封印起来似的,窗框都用纸糊在一起了。
“这干嘛啊?小心也该有个限度吧。”
“有人叫我……最好不要开窗……”
“谁?厂长吗?”
木场用指甲刮开纸,捏起一边撕下。很难撕。可能是因为干燥,纸张变脆,一点韧性都没有。
“还是同事?”
“是……通玄老师吩咐的。”
“哦。”木场停止撕纸,转过头来。“这样啊。”
春子依然背对门口,杵在原地。
“你遵守着那个老师交代的话啊。”
“嗯,算是交代吗……?老师说……西北西方位不好之类的。还说那个方位有开口的话,气会从那里流走,所以最好塞起来,我回来一看,窗户就封着西北西……”
“我撕破了,怎么办?”木场说,春子当下答道:“没关系,我并不相信那种说法。”
“什么不相信?看你封得这么严密……哦,现在已经不相信了吗?你没参加了。”
“不,我已开始就不相信。”
“那你贴这干嘛?”
“咦?哦,其实也不是完全不信……对,我半信半疑,所以……不对,还是我根本不相信……?”
“到底是哪边?”
“我也不知道。”春子悄声说,垂下头去。“这种像迷信的事……怎么说呢?每个人都相信吗?像是早上剪指甲会发生坏事,晚上吹口哨会有鬼来……鬼不可能来,所以我不相信。可是即使如此,晚上我还是不会吹口哨。与其说是怕,更觉得内疚。就像违反了约定似的,会有罪恶感……”
“我了解,那种算不上相信吧,我觉得。”
但是会受到左右。
显然,迷信控制着行动。
——会在意神明……不,监视者的视线吗?
依据行为,决定寿命的司命神。
在体内监视着人的三尸虫。
操纵人的命运的超越者。
是谁在看?
“……嗳,就算知道是骗人的,只要听到,还是会在意,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你才把这里堵起来是吧,封得这么密……”
木场重新撕起纸来。可能是因为历时已久,纸很难撕下。纸屑塞满了指甲缝,让木场感到不快。撕到八成时,木场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接下来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以蛮力打开窗户。
拉窗发出叽咯声,开了一半左右。
看见一栋肮脏的木造房舍。
面窗的部分全是墙壁。
没有任何障碍物,没有地方可以躲。不管是爬上屋顶还是趴在地面,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就算春子没有注意到,行人也不可能不起疑。
而且最重要的是,工厂出乎意外地远。以这样的相关位置来看,就算拿着望远镜,也不可能清楚地窥看到室内的情况。
“那里……”
注意到时,春子来到身边。
“工藤先生就站在那里。他把送报用的脚踏车靠在工厂后门那里,然后站在这边的水沟盖上,脸几乎都快碰到窗玻璃……”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底左右。我尖叫起来,当时又是黄昏……”
“然后呢?”
“没有怎么样,工藤先生……只是默默地看着里面。我吓得要命,逃到隔壁广美的房间——她是我同事——然后带了几个人回来。但是工藤先生已经不见了。”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吗?”
“我被偷窥了……嗯,大概有五次吧。有时候一拉开窗帘,工藤先生的脸就在那里……我真的吓坏了。那个时候……我心想幸好我贴上了刚才刑警先生撕掉的封纸。也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虽然我不相信方位占卜什么的,却也没有把它撕下来。”
“用来防变态啊,封上纸的话,歹徒就没办法侵入了吗?诶,这不过是纸罢了,能拿来防什么?连个撑棒都算不上。对手又不是蚊子还是苍蝇,要不然顺便挂张捕蝇纸算了。”
“可是……没办法一下子就打开吧。”
“可以啊,玻璃打得破,木框也折得断。就算装了再怎么坚固的锁,想进来的人还是进得来,太简单了。”
“可是工藤先生他……没有进来……”
工藤没有进来,应该不是因为窗子被纸封住的缘故。
照春子的说法来看,工藤根本连窗子都没有碰。那样的话,他连窗户打不打得开都不晓得。那么就算没有贴纸,甚至就算窗户开着,工藤也不会进来吧。他的目的应该不是侵入,只能说,他享受着站在外头的行为。
“反正,你要把工藤当成特例,这世上有太多认不是那样了。因为这样就放心,反而危险那。这一点你千万记着,这是警察给你忠告。嗯?喂喂喂,着窗子本来就有好好的锁不是吗?喂。”
仔细一看,窗子上附有简陋的栓锁。
但是似乎没有锁上。
真实的……哪里少根筋。
“那……厂长去骂人之后,工藤就再也没有来了吗?”
“是的。不过当时天气寒冷,也不会开窗……所以那些纸就这样贴着没管了……呃……”
“我说你啊,就算天气冷,一天也该开个一次窗户吧。然后关起来锁上。窗户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开关的,那就要让它开关哪。”
我干嘛在这种地方为了这种事对女人说教?——木场总算觉得窝囊起来了。可是他一看到不干不脆的人,就忍不住想多管闲事,这是老毛病了。木场重新振作似地,把窗户完全打开。
“让它开一下吧。我是不晓得什么气啊运的,可是会逃掉的东西就让它逃了吧,就算积在里面,也不会有好事……”
搞不好相反地会有恶气噩运累积。
“那……你是在受到信之后才贴上报纸的吗?”
“嗯,在收到第二封信以后。”
“原来如此。”
在这个条件下,不可能从窗户偷窥吧。
木场接着把手伸向壁橱。抓住橱门后,他才犹豫起来。
“我可以开吗……?”
“可以。”
纸门的木框几乎快要脱落,它划过龟裂的轨道,轻易地打开了。
里面有一组灰色的薄被组,一个行李箱,以及叠好的衣物。里头空荡荡。木场把头伸进里面,首先望向天花板。
有霉臭味。
“这里……打不开吧?”
壁橱的天花板大部分都很容易拆开、但是这里的却坚固异常。木场敲了好几下,细小的灰尘落向脸部。木场眯起眼睛,用力背过脸去,叠好的衣物跑进视野当中。
木场急忙把头抽了回去。
因为叠放在那里的是内衣。
“里、里、里面……”
“发现……什么了吗?”春子诧异地望向木场。
“什么发现什么……”
木场别过视线,然后在心里骂道:“你是女人吧?稍微害羞一下吧!”这个叫春子的女子,似乎真的有点迟钝。
“这里面……啥都没有嘛。”
“哦……”回应很没劲。木场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生气。
——没办法偷窥。
这个房间没办法偷窥。
木场关上壁橱,坐了下来。
“就像你说的,这里的话,不必担心被偷窥。”
“哦……”
“工厂和餐厅刚才也去看过了,没发现什么可以避人耳目偷偷监视的地方,不可能吧。”
“哦……”
就连这种时候,竟然也只有一声“哦”。春子一开始就主张她没有被人偷看。尽管没有被偷看,却受到监视——不,宛如受到监视般,个人资料泄露了出去。春子是这么说的。
应该在看的人,不知不觉间被看。
那是精蝼蛄。
不……说得更正确些,有点不同。画的虽然是在偷窥的图,但是在看的是看画的人,所以虽然像是被看,但应该说实在看才正确。
被砍……其实是在看……
这个扭转隐藏了真相。
——跟这没关系吗?
“可以让我看信吗?”
“信……吗……?”
“不方便吗?”
春子垂下头去。
如果就像春子所言,信上记载了详细的日常琐事,那么应该也写了一些令人羞耻的事吧。事实上,春子说她就是因为不敢把信拿给别人看,才没有人肯相信她的话。
——但是……
木场也觉得,她明明就毫无防备地打开收着内衣的衣柜让男人察看,还蛮不在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羞耻的?
“不愿意吗?”
“那些信……我不想被人读。”
“我不会读,只是看看而已。”
是一样的。
木场硬逼着说看看信封就好,于是春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打开茶柜的小抽屉、拿出一叠信封。拿是拿出来了,春子却迟迟不肯交出来,木场不耐烦,,伸出手去,于是春子表情再度一沉,慢吞吞地递出信封。
那是一束毫无奇特之处的简素褐色信封,上面以捆包绳子确实地绑住。
木场想要解开绳子,春子“啊”的一叫。木场抬头一看,春子正伸出手来。想必她非常不愿意被人看到内容吧。木场不再解开绳子,只算了算数目。恰好七封。收件人的字写得很小,就算奉承也称不上流利。翻过来一看,寄件人写着工藤信夫,虽然有署名,但没有住址。
木场好一会儿翻来覆去地观察信封,结果也不能怎么样,把它换给了春子。既然没办法看内容,那也没办法。春子一收下,立刻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她很不愿意让别人碰,难道上面写了什么比内衣被人看到更丢脸的事吗?
——会有那种事吗?
确实,会对什么事感到羞耻因人而异。木场也是,比起内裤被人看到,剪贴簿被人翻阅更教他难为情多了。可是……
这朴素的生活里,能有什么好隐瞒的吗?
不……凡事都不能以外表来判断。
——男人吗?
例如说,假设春子有男人的话……
“我说你啊,那个……怎么说呢?呃……”
“我没有……那种对象……”
以为他很迟钝,有时候却异样地敏锐。
“那种对象是哪种对象啊?”木场粗鲁地说“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哦……”
春子惶恐起来,木场也困窘极了。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看内容?有什么好羞耻的?你之前不也说过,已经不是什么好难为情的年纪了吗?”
“嗯,这……”
“说清楚点,有什么别人看不了不方便的事吗?要是你不全盘托出,叫我怎么帮你?”
多么强人所难的说法啊。
尽管没有受到热切的请托,木场却在不知不觉间为春子设身处地了。事实上,就算对方嫌他多管闲事也无可奈何。
明明本来觉得不胜其烦的。
春子看了窗外一会儿。
按着她没有看木场,说道:“想象……呃……”
“想象?”
“想象很下流……”
“不懂你在说什么。”
“工藤先生的想象……或者说感想……很……怎么说,很下流。”
“什么感想?”
“他对我的行动一一加以解说。”
“解说?”
“啊……例如说,我为什么要穿红色的毛线衬裤……”
“喂,换个例子好不好?”
春子似乎这才发现到什么,微微地红了脸。
“呃……我为什么要穿红色的衣服……这叫心理活动吗?他对我的心理活动做出许多想象,绵密地……”
“写在信上吗?可是那种事……”
要从何写起?——木场心想。因为木场无法想象女性挑选衣服的理由。就木场而言,穿衣服的基准只有一个,不是因为那件衣服离他最近,就是因为它摆在最上面。
所以不管是男是女,木场无法理解挑选要穿的衣服这种感觉。开襟衬衫全都长得一样,长裤和西装颜色也一样,鞋子则是一双穿到烂为止,无从选起。
——还是只有我这样?
“什么理由?”
“下流的理由。”
实在无法理解,选择衣物和下流这两个词无法连接在一起。木场这么说,春子便偏了一会儿头,眼神到处游移,最后停在茶柜上的花瓶,说:“对,像是那朵花……”
因为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看,这也算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吧。
“……我为什么丢掉那朵花……”
“信上也写了你丢花的事吗?”
“嗯。我正好是一星期前丢掉的,所以写在上次信件的末尾。信上写道,我早上起床后,本来想为花换水,却突然觉得花很可厌,就把还可以摆上几天的花给丢掉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工藤先生说,我之所以把花丢掉,是因为我……强迫自己禁欲。”
“禁欲?”
“嗯。他说花是……呃……性的象征什么的,我……其实有着强烈的性冲动,却一直强自抑制,所以看到淫荡地绽放的花瓣,就、呃……怎么说……”
春子的语尾变得含混不清。
“怎样?他说你发情吗?”
春子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说:“所以我才会把花丢掉……”
木场想起朋友降旗。降旗原本是个高明的精神科医师,学习叫什么精神分析的,后来遭遇到挫折。木场不管听多少次都不太懂,不过他记得降旗说,只要深入分析,人的行动和意识全部都可以归结为性冲动及压抑。
或许是木场的理解方式有问题,不过降旗的话给了木场一种印象,那就是不管是走路还是坐下,全都会变成性的问题。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信上把你写成不管是睡是醒,都是因为你是个荡妇,是吧?”
“嗯……信件的结论大部分都是:淫乱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你应该更坦率地活下去……”
“哈!”
多么龌龊的人啊,发情的是工藤才对。
“可是,不管上面怎么写,你都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不是吗?被那样乱写,生气的话我可以了解,可是不想让别人看,这我就无法理解了。”
“哦……”
“哦什么哦,那种骗人的精神分析,全都是工藤编出来的胡言乱语罢了,不是吗?怎么可能说对嘛。”
“哦……”
“哦什么哦……难道说他说中了吗?”
春子没有自信地垂下头去,支吾其词。
木场困惑起来。
春子垂着头说:“我……并不是出于那样的理由在行动,我自认为不是。可是被他那样斩钉截铁地断定……有时候我会忽地心想,我并非完全没有那样想过,或许就像他说的……”
“我说你啊……”
“可是……”春子打断木场的话。“……可是我的所作所为都被说中了,那么……”
“那是因为他偷窥……”
工藤不可能偷窥。
“……我说啊,那是工藤的想象……”
回事工藤的想象吗?就算被说中,但是以状况来看,既然不可能偷窥,也只能推测是以想象撰写的。
“……是碰巧说中的。”
连木场都觉得这话太虎头蛇尾了。
春子无力的说:“是的。我不知道是他的想象猜中了,还是他有千里眼或天眼通,但工藤先生的确是透过某些手段,得知了我的日常活动,对吧?”
“唔,的确是被知道了。”
“而那些下流的解说,是针对那些被他得知的日常所说的,所以我忍不住觉得,或许是我没有自觉,实际上……”
“说的也是……”
说对是说对了——这类事情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尽管是自己的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断定绝对不是如此。就是这种手法。
“我想着绝对不是,但是想着想着,反而开始觉得绝对就是如此……我失去了自信……而且就算要把这些信拿给别人看,也得向别人说明上面写的都是事实,所以……”
“哦,你害怕有人读了信,会认为你其实是个荡妇吗?”
有这种可能。
实际上发生的事全都说中了,若是再加上煞有介事的解说,就更难以否认了吧。如果读的人有性方面的偏见,就更百口莫辩了。而且世上的男性——包括木场在内——全都充满了性偏见。
不管嘴上说得再好听,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就连我本人都无法断定了……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可是刑警先生,我……”
“啊,嗳,听好了,你不是那种女人。”
多么勉强的安慰啊。
“是吗……?”春子说道,不安地再次望向花瓶。接着再说了一次:“真的吗?”
“怎么啦?”
“我为什么丢掉那朵花呢?”
“这……”
刚才木场不当一回事地说他不知道。
“……是出于别的理由吧……”
这种小事每一个都有理由吗?木场的个性是行动优先于思考。他行动的时候,不会特别去想有的没有的理由。
“……才没有什么理由。”
“就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就连我在餐厅选择菜的时候……我已经被搞糊涂了……”
“哦,信上也有写你挑菜的事是吧?”
如果不断地被人说挑选烤鱼是因为好色、选择炖菜是因为淫荡,挑选时也不得不开始思考基准了吧。要是烦恼那种事,什么都不能决定了。
“例如说,有一件事哪边都可以,然后要选择其中一边的时候,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做选择呢?像是有橘子和苹果,要挑选一边吃的时候,挑选橘子的理由是……”
“就跟你说那种事没有理由,是因为喜欢吧。”
“橘子和苹果我都喜欢。这两个东西不一样,所以无从比较。”
“所以就是看情况,挑选的时候……呃,橘子比较……”
完全算不上说明。
“会挑选橘子,真的是我的意志吗?”
“是你自己选的,当然是你的意志。”
春子“哦……”了一声,应得更加无力了。
就连木场都有点被搅糊涂了,想必春子一定已经完全失去自信了吧。
——橘子和苹果……
哪边都好不是吗?
不是什么值得吹毛求疵的问题。
但是若要这么说,或许这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件。春子只是收到诡异的来信而已,并没有遭受到其他的实质损害。如果工藤没有进行偷窥行为,那么不管信件的内容有多么吻合事实,那也只是他以想象书写的东西,别说是逮捕了,连斥责都没办法。
——或许直接教训教训他比较快吗?
那样也比较有效果吧。
只要大爷能摆张恐怖的嘴脸吓吓他,他马上就会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京极堂也这么说。
只要说他有偷盗嫌疑……
偷盗……他是说偷盗吗?
寻找落空的部分……
落空,错误,不符合事实的记述……
“喂,对了……我说,工藤寄来的第二封信……”
木场突然大声说道,春子吓得肩膀一颤。
“第二封信里有没有写到第一封信的事?”
“什么……?”
春子瞪圆了眼睛。
她无法理解。
可能是木场的问法不对。
“你收到的第二封信里,也有写到收到第一封信的那一天吧?那么应该也有提到你在读第一封信的事吧?”
京极堂所说的应该是这件事。
话说回来……偷盗又是怎么回事呢?
春子偏着头,用一种支支吾吾的口吻答道:“是……有写……”
“说中了吗?”
“咦?也不是说中不中……不,第二封信的开头写道:上次的信你读了吗?”
——原来如此。
“那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工藤看透了一切,那么他当然知道你那天收到信,读了之后大吃一惊才对。可是他却偏偏不写,还问你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反问你呢?”
“说的……也是……”春子说着,急忙从茶柜里取出信封。
她以慢吞吞而笨拙的动作解开绳结,可是好像没办法顺利解开,结果第二封信被她折着抽出来了。春子取出里面的信。那是一张褐色的、像草纸一般的便笺。不,说不定那或许真的只是一张草纸。
“呃……上次的信你读了吗?想必你一定大吃一惊,小生似乎可以看到你僵硬的表情……”
春子抬起头来望向木场。
“……开头是这么写的……的确很奇怪。说的也是,刑警先生说的没错,上面说‘似乎可以看到’,表示……”
“至少表示他看不到,工藤不知道你收到信之后的动向。怎么样?收到第一封信的那天,你几点收到信,几分钟以后在哪里打开?你记忆力很好的话,应该记得吧?”
“哦……是啊。信箱是共用的,下班以后会有人打开,分发信件。那一天……对,滨子——住在二楼的同事——滨子她一脸稀奇地拿了什么么东西过来。有些人会收到老家寄来的信,但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邮件,所以他觉得很稀奇吧。她逗留了一会儿,一直问我是谁寄的。那……是吃完晚餐以后,所以是晚上七点左右。我在房间里收到以后,很快就开封了。”
“确定一下那部分的内容。”
春子翻开草纸,望向第二张。
“呃……你就这样直接回去房间,那是因为你……啊,对不起……”
果然写着相当寡廉鮮耻、猥琐的内容。春子只是看字,脸就红了。
工藤那家伙……
——实在是个不要脸到了极点的下流胚子。
“……呃,然后你做好准备,准七点前往澡堂……?好奇怪。你带了水桶、丝瓜布和梅花花纹的手巾,换穿的内衣裤颜色是……嗯,这部分说对了,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写,完全没有提到信件的事。滨子来的时候,我的确准备好要去洗澡,可是因为收到了信……”
“所以你没有立刻去洗,是吗……?”
“我八点才去的,因为那封信让我受到很大的打击……”
“喂,为了慎重起见,也看看其他的信吧。我想只有你读信的事,连一行都没有提到。”
春子接二连三地打开信封,取出许多草纸,急忙确认内容。接着她夸张地说:“没有、没写,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代表信上写的不是事实。”
“可是……”
“只是写的几乎就像事实而已。”
木场站了起来。
“问题是,尽管不是事实,上面却写了几乎如同事实的事对吧?但是有些内容显然不符合事实,所以如果断定信上写的都是事实,就不等于是把相似的东西说成一样了。换句话说,工藤并没有偷窥,而且他也不是用神通之类的能力获知事实的。”
——但是……
那又怎么样呢?
要怎么样才能逮到他?
木场望向窗外,窗外也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色。
不管是开是关,都没有多大的差别。
木场撕掉的糊纸痕迹显得脏兮兮的。
真讨厌。
——等一下……
工藤所写的,是没有收到信件的春子的人生。但是由于工藤寄来的信,春子的人生改变了。但是……即使信件没有寄到,完全说中的可能性也很大。换言之,工藤所写的,会不会是春子应该如此的人生?工藤是不是事先知道了?
不,是春子的行动事先……
——原来如此,本末倒置。
“啊!”木场吼得更大声了。“我记得你……不是曾经接受过那个老师的指示吗?你会封住那个窗户,就是听从老师的指示吧?”
春子愣了一下,睁圆了眼睛。
一旦有了表情,就不显得那么平庸了。
木场指着窗户说:“就是这个!你不是说你接受了老师非常详尽的指示吗?”
“呃……”
“老师不是会吩咐,不可以吃这个、不可以吃那个吗?你会吃炖菜、吃烤鱼,不也是因为受到老师的指示吗?喂!”
“呃……”
“别呃了。”木场交换盘起来的双腿。“就是这样,对不对?”
“就是哪样?”
“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怎么一直都有没发现呢就是长寿延命讲啊。工藤也有参加吧?”
“有是有……”
“那就是了。工藤在那里听到老师对你下的指示,他偷听了。听得到吧?”
“这……诊察是单人房……”
“就算是单人房,只要把耳朵贴在墙上,总听得到什么吧,就是这个了。这不是什么神通,也不是偷窥,这……”
应该错不了。春子在长寿延命讲的活动里,接受了六十天之间缜密的生活指导。如果工藤这个人得知内容的话——就表示工藤知道了旁人不可能得知的、春子在生活上的判断基准了。那么工藤只要照这样写下,用不着偷窥,也可以说中许多秘密了。
然后只要春子照着长寿延命讲的教诲去生活,几乎都可以说中。瓷碗,再根据他之前固执地纠缠不休的时期所蒐集到的春子的生活作息与习惯,加以调味修饰,不就可以轻易地描绘出春子的一天了吗?
木场有些激动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不可能有错,没有其他的答案了。
因为如果就像乖僻的朋友说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那么想要不偷窥而得知一切,是不可能的。
春子望着兴奋的木场,以极其冷淡的态度聆听。然后她等到木场说完,冷冷的说:“不是那样。”
“不是?哪里不是了?”
不可能不是。
“我……呃……怎么说呢……”
“怎样啦?”
“我没说过吗?”
“说你记忆力很好吗?”
“不是的……,虽然这也说过……”
“快点说啦。”
“我并没有遵守通玄老师的吩咐。”
“因为你没有去了吧?”
“不是的。我从参加时起,就没有完全遵指示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怎么说……?六十天实在太长了。”
“嘎?”
“所以说,没有人能够完全遵守老师详尽的指示,所以每个人都会买药来弥补自己不注重健康的生活。我没说吗?”
春子说过。
“那你也……?”
“对,那朵花……”
“话?……哦,花。”
“那朵花……其实也是通玄老师指导说要在几号买花,装饰在房间东北角,我才买的。虽然我已经不打算再去了,可是我还记得这个指示,不经意地想说既然如此,买个花或许比较好……。虽然当时我可能也想要一朵花吧……”
“然后呢?”
“所以说,通玄老师确实指示我要买花,但是并没有指示我要丢掉。老师说,花要一直摆着,从买花的那天开始,不要让东北角少了花……,然而……”
“然而?”
“对,然而我却把花给丢掉了,是我自作主张把花丢掉的,所以我并没有遵守指示。然而……”
“噢噢。”
可是,工藤却知道春子丢掉花的事。
从春子刚才的口气来看,连丢掉花的日期和时刻都大致吻合。如果这不是在长寿延命讲接到的指示,那么工藤不管怎样,都不应该会知道才是。
——不行。
木场抱起双臂。
哪里不对,但是他觉得答案应该就在这里。没有太大的误差。只是有哪里扭转了。
就是这种扭转,让真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那是庚申。
木场再一次放空脑袋。
“我说,那……对了。你可以更详细一点告诉我长寿延命讲的事吗?”
京极堂也叫他打听的更详细一点。虽然照着那个爱卖弄道理的家伙的话做,叫人有点不爽快,不过木场觉得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肯定就在长寿延命讲。
“那是……呃,规模多大的集体?”
“这个嘛……男性十五人,女性约二十人吧。有增有减,所以现在的人数我不清楚……”
“那是信徒——不,患者的数目吧?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个……通玄老师吗?总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在主持吧?”
“哦……助手好像有七八个左右…………,这有什么关系吗?”
“就是研究看看有没有关系。那么,患者会在庚申之夜去那里吗?那是个像医院的地方吗?”
“像医院吗……”
春子说,那个地方像是道场,是间铺地板的大房间。里面摆了体重计和身高计。
那里被称为讲堂。
其他的房间一样铺地板,陈列着大架子。
上面分门别类地摆了大量的药草。
其他还摆了一些诡异的标本,或贴着人体图,上面写着奇怪的字——春子皱着眉头说。
“其它海游调和药物的房间,老师的弟子们总是在那里进行研磨、混合。还有诊察用的房间,那里……嗯,感觉跟镇上诊所的诊察室一样。有桌子、椅子、穿脱衣服的篮子、可以躺下来床,还有……”
“不用那么详细啦。”
“哦,其他还有叫修身房的地方。”
“修身?学校的那个修身吗?”
“嗯,那里是男女分开,所以应该有两间。”
“那你们都做些什么?”
“庚申那天下午四点,讲就开始举行,在开始前,参加这会在通玄老师位于三轩茶屋的诊疗所——条山房集合。一开始所有的人聚集在讲堂,聆听老师讲话”
“上课啊?”
“也没有那么严厉。”
春子说,是聊聊天,顺便谈谈有关健康的事。
大家并不会正襟危坐,也不会排排坐,而是各自以舒适的姿势围着老师 ,自在地说话。
“大概会说上两个小时……,我觉得主要目的是为了增进情谊,接下来老师会进行类似健康体操的指导,说是印度的柔软操还是中国的拳法动作,会有弟子过来指导,练习一段时间……。然后这段时间,患者会一个个被叫过去,在单人房接受诊察。”
“原来如此。诊察怎么进行?”
“一个人十分钟左右……,但参加者有三十人以上,所以就算只有十分钟,也得一直看到深夜。”
假设有三十五个人,需要将近六小时,就算六点开始看,看完也超过十一点半了。
“诊察内容呢?”
“哦……和一般医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老师马上就会看出来,说‘哦,你没有遵守指示,吃了几次鱼’,或是‘我交代不能穿,你却穿了白色的衣服’。”
“为什么?”
为什么会知道有没有吃鱼?
更何况有没有穿特定颜色的衣服,就更难理解了。
木场无法信服。
“老师说,一切征兆都会反映在身体上。老师常说,人的身体就像镜子,从生活态度到心理活动,全部会反映在身体上。所以乍看之下似乎无所谓的小事,也会变成各种小障碍,显现在身体各处。”
“障碍啊……,像是什么?”
“呃……像是肩膀疼痛、眼睛模糊、长痘子、下痢。”
“那跟吃不吃鱼有关系吗?”
“不一定跟吃鱼有关,这只是一个例子。可是老师指示这么做,而没有照着做,就会有一些地方恶化,而这一点又被说中的话……”
说中——就是这里木场不太了解。
“连身体哪里不好……都能说中是吗?”
“是的。”
这……或许……只要是医师都看得出来,如果懂医学的话,就算只透过问诊,应该也能够看出某些程度的事。可是……
知道有没有听从指示,这一点还是叫人无法理解。
吃的东西姑且不论,除非涂了毒药,否则不可能靠身体状况看出换着穿了什么衣物。里头有什么玄机吗》……或者这种事真的跟身体好坏有关系?
“那,然后呢?”
“哦,然后老师会大概说明到下一个庚申前该怎么度过……。接着老师会写下处方笺,治好身体恶化的部分。我不太懂上面写了些什么,不过把那张纸拿给其他房间的弟子,弟子就会照着处方调剂。”
“那很贵吗?”
“很贵,可是只要照着老师指示的做,就可以不必买药了。”
“然后呢?详细的生活指导呢?”
“好像也会写在处方上。”
“好像?什么叫好像?”
“哦,接下来回去修身的房间,然后在那里静静地待到早上。等待早晨来临时,弟子会拿药过来,那个时候,会对每个人一一说明老师吩咐的详细生活注意事项。”
“会写什么给你们吗?”
“口头说明而已。”
“只是口头说明,不会忘记吗?”
“会忘记,所以每个人都无法遵守。”
“干嘛不写下来?”
“修身房不能带东西进去,服装也必须朴素轻便,、易于行动。不能带笔或铅笔进去。”
“可是那不是很重要的事嘛?”
“好像就是因为很重要,才要我们仔细听好,不要忘记。但是一般人不可能连日期和时间都记得。所以延命讲一结束,每个人都会立刻拿出笔记本写下来,应该是想趁着还没有忘记是记下来吧。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没办法完全遵守……”
“你也是吗?”
春子第一次笑了。
“我不会,因为我……”
——记忆力比别人好。
“你记得吗?”
“记得,可是……”
“可是不能遵守吗?为什么?”
“我才想问为什么。”春子说。“明明知道……却选择了完全相反的选项,我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完全不了解。如果选择橘子活苹果没有理由,那么我会丢掉插在这里的花,一定也没有理由,那么我等于是毫无理由地未被乐嘱咐,所以我才更加耿耿于怀。为什么……我会把话丢掉?为什么呢?”
第一次木场想也不想地不予理会,第二次木场断定说没有理由,第三次他依然无法回答。
“嗳,这个就别管了。约定这种东西,本来就会让人想违背。但是……”
如果……
如果工藤的信是基于生活指导而写的,那么工藤就没有偷窥,而是窃听了。但是……
偷听口头告知个人的话,并凭记忆写下,是有难度的吧。与其说是难,这根本是不现实。因为那些只是繁杂得连本人都无法完全记住了。要是有笔记还另当别论,但春子说她完全没写下,不管怎么样,想要知道细节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知道了……
要不要遵守指示,是病患的自由,没办法连病患的决定都完全预料,那么不管怎么样,工藤都不可能知道春子的日常生活。
所以就算知道指示……
——也没有用……吗?
“那延命讲……就只有这样吗?”
虽然似乎不干不脆,但木场觉得自己似乎有所遗漏。若论可疑,延命讲再可疑也不过了,就只差一个突破点而已——木场依稀有此感受。
“就……只有这样。”春子说。
“有没有什么觉得不对经的的地方,或是忘记说的事?小事情也可以,告诉我吧。”
“这个嘛……”春子把手抵在额头思考,不久后“啊”了一声。“……我们会在假寐室小睡。几个人轮流,休息一个小时。”
“小睡?睡觉吗?”
“对。整晚熬夜很困难,要是隔天能够睡一整天就好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隔天都还要工作,而且延命讲也规定不能太勉强。再说,也不能因为这样而请假,又不是江户时代。”
江户时代也有无法休息的工作吧。
“这样啊,会睡觉啊。那假寐室是怎么样?像旅馆那样,没有铺棉被,小房间大概有半张榻榻米宽,用隔壁隔成好几间,里面有桌子……”
“桌子?”
“就趴在桌子上面睡。会有一名弟子坐在对面,监视一个小时,不让悉悉虫虫跑出来。”
“监视?”
“要是睡着,虫就会跑出来……”
“噢,这就不必说明了,我已经很清楚了。这样啊,那么你们睡觉时,是不是会念诵什么咒文?”
悉悉虫啊……精蝼蛄啊……
像绕口令般的,道教的痕迹。
“咒文……?哦,有,像中国话的。”
是发源地的咒文啊。
“弟子挥发一本写满了小字,像经本的书,我们就读那个。虽然不懂意思,但弟子会教我们怎么都。读着读着,渐渐就会想睡,大部分只读了前面就睡着了。”
“经?什么样的经?”
“呃……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吧。”
“你记得吗!”
“因为念过很多次了……”
春子说文字她大概也都记得,还问木场要不要写下来。但是就算写了,木场也看不懂,所以他没有要求,不过春子说她的记忆力过于常人,似乎是真的。
而且刚才的咒文木场也听过,他觉得和京极堂念过的一样。不过这并不是悉悉虫怎么延命讲果然是延续到现代的庚申讲。不,说延续或许不对。那里处处都让人感觉到大陆的风格,或许是发源地的待庚申活动——据说在中国叫做守庚申——又再次传入日本也说不定。
“听说那个咒文是庚申之夜时,为了让虫在人睡着时也不会离开而念诵的。但是念了咒文以后,又派人监视吗?真是慎重行事。”
春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做出一种迟钝的反应后,接着说:“我想一定没有人真的认为会有虫离开,弟子们一定也是的。所以与其说是监视……应该只是为了在一小时候把我们叫醒吧。”
木场心想那样的话,用不着紧迫盯人,一个小时以后再来叫人不就得了。从深夜到黎明,顶多五六个小时里,有三十五个人要轮流小睡,当然一次会有四、五个人入睡。一对一等人的话,太浪费人力了。如果只有七八名弟子来处理所有的事,一般应该会采取更有效率的做法。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可是……
——不懂。
木场认为工藤的信和通玄老师指示的六十天生活指导之间,一定有什么因果关系。
以同一个人为中心,一边提示长达六十天的绵密行动蓝图另一边则缜密地记录了长达七星期的过去行动。觉得两者无关才有问题。
大逆转不止一次……
再翻过来一次就行了吗?
“工藤家在哪里?”
“您说派报社嘛?”
“就是那家派报社。”
木场已经打算离开房间了。
“刑警先生,您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去那里啊。”
“去……做什么?”
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为什么我就是这么冲动?
驱使着木场的、无法理解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去……见了他就知道了吧?告诉我他的地址。”
木场打开了门。
三、四个穿着作业服的女工聚集在走廊。
她们惊慌失措,是在偷看里面的情况吧。
木场狠狠地露出凶恶的表情瞪上去。
接着他故意拉大嗓门,哑着声音说:“工藤有触犯轻罪的嫌疑。”
这——只是一介旧书商这样说而已。别说是确证了,连罪状都不明,那么这不是一名警官该随便说出口的话。即便如此……
“轻罪是什么……?”背后传来无力的声音。
“东京警视厅的刑警都这么说了,就是这样没错!我可是为了公务而来的,是来搜查的,你要配合啊。你不是被害人吗?”
众女工一阵哗然。
木场踩出纯重的脚步声走近她们,看准吵闹声平息的瞬间,举起警察手册吼道:“你们要协助搜查啊!”
“刑警先生……”
春子睁圆了眼睛走出房间。她吃惊的表情似乎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这样的表情比发呆的样子鲜活多了。
“我……我带您过去。”
木场默默地回头。“这样好,麻烦你啦。”
接着他回望众女工。“帮我向厂长问好,我是警视厅的木场。有什么事,随时通知我。”
木场再亮了一次警察手册,转过身子,大步经过走廊,头也不回地离开宿舍。春子似乎在后面不断地向同事们低头鞠躬。就在木场走到门口时,春子跑了过来。木场低声说:“不要动不动就向人道歉。”
春子好像没听见。
早春的风寒冷透骨,但不到足以冷却木场脑袋的程度。鼻子呼出的气变白。春子应该是带路人,却不知为何晚了几步,无精打采地跟在木场后面。木场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面挡风墙。事实上,他的身体就像一堵墙壁,春子应该不会吹到冷风吧。
——究竟……
这个有点迟钝的女子,对这个开始失控的闯入者究竟作何感想?
木场觉得莫名其妙起来。
尽管之前觉得不胜其烦,但现在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是怎么回事?自己是在为谁做这件事?为了春子吗?不对。至少木场不是那种好好先生。说起来,木场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在处理这件事?以警官的立场吗?——这很难说。这件事连有没有触法都十分可疑。但是相反地,如果木场不是警察,就算想要采取这种行动也是没有办法。那么木场真的可以说是以自己的意志在行动吗?
决定木场的行动的,会不会是木场置身的环境及条件?这里面有牧场的一直存在吗?
说起来,何谓意志?意志在哪里?
会不会其实一切都不是由人决定,而是被决定的?
要是那样的话……
决定的又是谁?
是什么人?
那样的话,岂不是根本没有必要偷看吗?
人只是像个木偶般行动罢了。
一举手一投足,全都被知悉了。
那样的话……
——本末倒置吗?
木场甩开愚蠢的妄念。
笨蛋思考准没好事。
只要走就是了。
两人走了五分钟。几乎是默默无语的一段路程后,纷乱的街景中出现了一面看板。是工藤任职的派报社——大木派报社。店前聚集了许多人。
“怎么了……?”
请款不寻常。
木场跑过去,拨开人墙。
玻璃门上以磨损的金色字体写着“大木报纸贩售处”,一名有些憔悴的中年男子站在前面,双手交握在围裙前,一脸歉疚地垂头站着,可能是店老板吧。他的旁边并排站着三个小孩,脸上浮现像是害怕又想哭泣的不可思议表情,同样都面露狼狈之色。
木场想再往里面去,却又感到阻力。
是春子抓住了他的外套背后。
“干嘛?”
“我有点怕……”
“会吗?”
周围一阵骚动,几名制服警官从里面走了出来。接着,一名脸色青黑、浑身无力的男子被拖至众人面前。
“工藤先生……”
“什么?”
“那是工藤先生。”
男子倦怠地抬起头来,他浑浊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春子。
这个男子鼻子扁塌,长相有如貊犬,极为其貌不扬。
——嗯?
工藤的肩口冒出一张见过的脸。
正得意洋洋的笑着。
——那是……
“喂!岩川,你不是岩川吗?”
木场以蛮力左右分开人墙,挤到前面。刑警闻声抬起头来,表情转为满面笑容,望向木场。
是认识的脸。
“咦?怎么啦?这不是木场兄嘛?哎呀,东京警视厅的鬼刑警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喂,岩川,那家伙是工藤信夫吗?”
“是啊。”岩川扬起语尾说。
岩川真司是木场在辖区任职时的同僚。
他现在应该隶属于目黑署才对。岩川担任刑警的经历比牧场短,但年纪较大总是嬉皮笑脸的,颇惹人厌。岩川是个应声虫,信奉权威主义,卑躬屈膝,木场怎么样就是不中意他。
“木场兄,难道你是来找这个人的?”
“唔……差不多啦,他有什么嫌疑?”
“窃盗嫌疑。”
“窃盗……?他偷了什么?”
“哦,他偷了某家汉方药局的文件……”
“汉方?长寿延命讲是吗?”
岩川眯起眼睛,脸上挂着冷笑凑过来,略略低下头望着木场,接着用手背拍了一下木场的肩口。
“哎呀,木场兄,你还真是让人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家伙干嘛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岩川再一次拿手背拍打木场。“少来了少来了,这次功劳我们拿下喽。再怎么说,都找到证据了。”
岩川一脸得意地从内侧口袋里取出布巾包起来的四角状物体。掀开布一看,里面是一只褐色的信封。
“接下来只要把这个……”
“喂,让我看看!”木场抢下信封。
“你干嘛啊!”岩川怒吼。
——三木春子小姐启
“喂,这是第八封信!”
信封没有封上,打开。里面装着折好的草纸。
“喂,你看看!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信应该明天才会收到吧?那么上面不可能记录到你今天就寝前的行动啊!可是这……都已经写好了!今天得分已经写好,这太奇怪了吧?喂,岩川,告诉我详情。”
“你干嘛?你以为你是本厅的人,就可以这样蛮不讲理吗?喏,快点还我!快点!”
“拿去拿去,又不是要抢你的功劳,听好了,岩川,这位小姐就是那封信的收件人本人。”
木场把紧跟在后面的春子拉出来。
“你是……三木春子小姐?哦,这下子省了麻烦了,我们正想去找你呢。哎,该说你是万无一失还是……?”岩川说到这里,以缠人的视线望向木场。
“别啰嗦那么多。岩川,我再说一次,我并没有要抢你的功劳,也不打算侵犯你的地盘,这位小姐也会交给你,别用那种怨气冲天的三白眼看我。说起来,我今天不是来执行公务的。所以,你就稍微相信我一下,告诉我缘由吧。我会不遗余力协助你搜查的。”
岩川咧嘴笑了。“这样啊,我是不晓得你有什么理由,不过应该是有苦衷吧。嗳,好吧,其实啊,我们辖区接到报案,就是关于长寿延命讲的……”
“报案?”
“每错。”岩川夸张的回答。“说是被迫买下昂贵的假药。不过就算是在怎么没用的药,买方也是自愿买下的,要是不愿意,不买就行了嘛。而且药不可能完全无效,俗话也说病由心生。调查后,我们发现许多病患认为有效,也有不少感激他们。不管药卖的有多贵,这种情况还是很难认定有诈欺嫌疑吧,虽然他们的确颇为可疑,却迟迟没有露出马脚。报案人说受害者被施了催眠术,可是,催眠术……”
“催眠术?”
“对对对,说是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忍不住去买药。”
“这……”
木场望向春子,春子在看工藤。
“所以搜查进展困难……,不过这时我们接获了一则有利线报。”
“有利线报?”
“是的。线报说,这个工藤信夫偷偷地盗出了可以证明长寿延命讲是诈欺的文件,并藏匿起来。”
“所以才涉及窃盗罪啊?”
“就是啊。我们一翻,就找出来了。就是这个。”
岩川出示手中的纸束。
“这……”
春子探出身子。
“三木小姐,你看过吗?就是这张纸。”
“有的,是小睡时念的咒文……”
“什么?”
木场这次从岩川手中抢过文件。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这……这种东西哪能当什么证据?喂,这家伙何必偷这种东西啊!”
木场翻着纸张。
一月十日大安定时起床后不立即如厕亦不收拾床褥无论寒暑皆穿红色毛衣并穿缠腰布后洗脸暂出屋外进行伸展运动早餐无论有无食欲皆不食用仅喝二杯茶比平时更早前往工厂至工厂后
“这、这是什么?”
翻。
再翻,再翻,往下翻。
三月二十日先胜定时起床后更衣前欲为二日前购入之花朵换水一度踌躇后再次起身取瓶中花舍弃。其后盥洗无论寒暑
——这……
“喂!你看看这个。”
木场把纸塞给春子。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岩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场揪住岩川的衣襟。
“你、你激动个什么劲啊?呃,期、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们闯进去稍加威胁,这家伙马上就说:‘对不起,是我偷的’,承认自己窃盗的罪状了。然后我们搜索后,就像预言说的,找到了那些文件和这封信。”
——预言?
木场晃了岩川几下。
“混账东西,你呆头呆脑地说些什么?那份文件是什么?还是上面只是乱写一通,是这个叫春子的女人记忆有问题?你的意思是她被下了催眠术,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像上面写的吗?如果不是的话,不是的话……”
就表示春子照着这张纸上写的内容生活。
意思是春子没有自由意志吗?
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
“木场兄,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放开我!我说啊,那张纸啊,呃是长寿延命讲的……”
此时,人墙分开了。
一道清澈悦耳的声音响起。“没错,这位小姐正是依照上面所写的生活。”
木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着一双浑圆瞳眸的稚气脸庞正微笑着。
“蓝……蓝童子大人。”
“什么!”
那是个少年,才十四或十五岁左右吧,他穿着一件色彩不可思议的立领衣服。以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很稀奇地没有理短发,一头直发随风飘动。或许是吹动发丝的风很冷,少年的脸颊微微地翻出樱色,让少年更添一种高洁的印象。
少年笑容可掬地来到木场面前。“您是个正直的人。”
“什么?”
岩川卑躬屈膝地转过身子,插进两个人之间。
“辛苦了辛苦了,劳您来到这种地方,真是惶恐之极。木场兄、木场兄,这位就是这次提供线报的蓝童子——彩贺笙。最近他不遗余力协助警方搜查,真的是料事如神。哎呀呀,又完全说中了。”
“喂,岩川……”
“您……”少年悦耳的音色轻而易举地打断了木场沙哑的浊声。“……想要帮助这位小姐,您……是那个时候的小姐。”
春子僵住了。
“我来说明长寿延命讲的手法吧。那是个邪恶的集团,他们为了贩卖昂贵的生药,迷惑了众人。您是怎么知道那个集团的?”
“呃……是朋友邀我去的。”
“您有财产对吧?”
“咦?呃……嗯。”
“我想也是。”蓝童子点点头,娓娓道来。他的态度宛如为了述说正法,而来到蛮荒之地的传教士一般。
“长寿延命讲的会长,每一个都是资本家。这位工藤先生也是,其实他的父亲是个暴发户,他会担任派报员,听说也是他的父亲硬逼他去增长社会历练。长寿延命讲的巧妙之处,在于他们绝对不会强人所难。你也完全没有被迫做任何事,对吧?”
蓝童子露出笑容。春子愣了一下。“嗯……”
“不过那只是表面上。”
“表面……上?”
“事实上,您从今天穿的衣服到吃饭的方式,前部都照着张果——不,通玄老师的意思在进行。”
“什么……意思……?”
“这个嘛……一时或许难以置信吧。那么,请教一下,通玄老师是不是说,您的身体会变差,是因为您没有遵守他的吩咐……?”
“呃……是的。”
“他一定是告诉众人,只要遵守指示,就不需要吃药。但是,大家怎么样都无法遵守对吧?因为无法遵守,身体变差,结果只好买药。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所以也不能怨谁。但是,那么为何会无法遵守呢?是因为期间太长?还是只是太琐碎?太严格了?”
“这些……都是。”
“不,这些都不是。原因是你们……全部都被设定成无法遵守指示。”
蓝童子温柔的微笑。
木场将视线远远地移开那张脸,无谓地虚张声势:“什么跟什么啊!听不懂。”
“不了解吗?”少年恭敬地回答。“通玄老师一方面指示他们几月几日要穿红衣服,然而另一方面却下了暗示,要他们几月几日不穿红衣服。”
“暗示?喂,这种事……”
——这种事?
“就是那些文件呀,让病患熬夜,睡意到达极限的时候,把他们关进小房间里,要他们念诵莫名其妙的咒文——这乍看之下像是宗教仪式,但是这时得小睡,其实就是后催眠的陷阱,详细地诱导你们后来的行动。”
“后催眠……?”
木场从几乎已经出神的春子手中拿起纸束。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
“这……这种东西只有看过一次,不可能记得住。就算记得,可不可能完全找这上面说的行动。这种事……”
春子记得,而且她也照着行动了,不是吗?
蓝童子一脸稚气地接着说:“人的记忆力是不能小看的。那点程度的资讯,可以轻易地记下来,只是没办法想起来而已。这些记忆不会浮上意识的表面。”
“那……”
“可是……她却被牢牢地记忆在意识的底层。然后在下决定时,平常不会意识到的记忆,就会在脑袋深处呢喃:选左边,选右边。所以……这位小姐才会照着上面所写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自己的意志吗?”
蓝童子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刑警先生,日常生活中不是有许多选择哪边都无所谓的事吗?选左或者选右都可以的时候,选左活选右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就算想出什么样的理由选择了其中一边,那真的能说是你的意志吗?”
“这……”
“环境、条件、身体状况、前例、几率、别人的意志——半段的基准太多了,但是只要基准改变,当然判断也会跟着改变,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决定的并不是你,而是基准呢?”
他说的没错。
木场也曾经怀有这样的妄想。
“没错,事实上根本没有你个人的存在。”
“没有……我个人?”
“没错,你——不……”
你……
你,还有你……
少年接二连三地指去。
“所有的人。”然后蓝童子将柔软的指尖对准木场,停了下来。“都是各种事物的聚积。但是人在那各种事物上面摆了一个名为自己的冠冕,以为那全部都是自己,活在这样的误会当中。”
“误会?”
以为自己全部都是自己……
——只是误会?
“重大的误会。”少年说。“所以,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会被这样一张纸左右。至少人都会认为只有自己与众不同,认为不管谁说什么,自己就是自己。因为要是不这么想,就会搞不懂自己是谁了。但是事实上……”
——事实上……
“我们只是奔跑在别人铺好的轨道上罢了,而通玄老师在轨道上动了手脚。多么卑鄙的犯罪者啊!”
木场只能沉默以对。
“听好了,如果判断已经事先由别人决定好,那会怎么样?而你知道这个判断,尽管知道,却没有意识到,而是在无意识中知道。选左或选右都可以的时候,无意识的记忆就会影响意识。即使如此,你应该还是会觉得那是自己的意志,会认定那是自己的判断、是自己的决定。卑鄙的通玄老师就是在那无意识的部分动了手脚。”
“喂……那……”
工藤知道这个机关。然后他偷出操纵春子无意识的行程表,抄写在淫秽的信里。
所以……
所以工藤的第八封信,可以连还没有发生的今晚的事情都写好。只要遵循行程表,就可以预先知道春子的未来。相反地,工藤无法书写自己的信被送达的过去的事实。因为那是预定之外的事,没有写在行程表里。
春子并不是被偷窥。
而是春子……在偷窥。
偷窥写有自己未来的纸。
木场悄悄地窥看春子的样子。
凡庸,表情消失了。
——为什么我把花丢掉了?为什么呢?
因为纸上写着要她把花丢掉。
——可……
可恶!——木场在心中狠狠地骂道。
他不明白这是在骂谁。
是被骗的春子吗?
是骗人的延命讲吗?
还是对工藤?
或木场自己……?
——全都是混账。
愚蠢的木头人。
蓝童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木场说道:“喏,岩川刑警。那位工藤先生应该知道长寿延命讲的秘密他应该会老实地招供吧。这么一来……就能够揭发那个邪恶的汉方医了。喏,你也……愿意作证吧?”
蓝童子以白皙的手指牵起春子的手,温柔地把她牵离木场身边,送到岩川那里。
不知为何,木场伸出手去,但已经抓不着春子了。接着少年恭敬地对木场行了一礼。
木场……
表情变得极其凶暴。
我已经毁灭性地崩坏了。
现在,我当中已经完全不剩下能够使用“我”这个第一人称的我了。我粘稠地融化,自毛细孔渗出,从排水沟溜走了。
现在的我,已经和污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才是我了吧。这样也算是幸福。
我心想:要是我是液体就好了。
用水稀释的话,可以提升透明度。加热的话,就会蒸发。不,可以在常温挥发的液体比较好。只要盖子松掉,就会徐徐减少,这一定很让人雀跃。
我更加感到幸福。
被揍了。
假如,有一个真性被虐狂坠入了地狱。
那种情况,那个人真的会觉得痛苦吗?如果他的癖好让他愈受到折磨,就会感到幸福,那么即使遭受到阿鼻地狱他也会欢喜的流泪吧。他肯定会在无间地狱中一次又一次地达到高潮。
阎魔王也拿他没办法。
又被揍了。
警官生气地吼着叫我不要净说些疯言疯语,但是我没有任何话好说,也没有主义或主张。只要像这样让我呼吸空气,我就觉得幸福了。像我这种软趴趴的、被鱼抽走骨头的水母般的东西,扔进垃圾桶里就是了。请把我扔掉吧。
又被殴打了一次。
无法理解警官在说什么,所以也无从回答。
磅!
桌子翻到了。
警官愤怒地站在面前。
有点恐怖。
恐怖惊怖可怖。
衣襟被抓住,拖了起来。
好痛好痛好痛。
有痛觉。
我……还活着。
疼痛是最根本的感情吗?
因为或许会被杀,可是……
肚子被踢,背部被踢。
够了,住手。
这种家伙这种家伙。
没错,我是个污秽肮脏下流的猴子。
此时我醒了。
我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坐着,只在短短一瞬间享受了极浅的睡眠。梦中的我是个自我流光的空洞容器。
——那才是真实吗?
那样的话,现在像这样思考的我,是刚才的我所做的梦吗?警官被我的态度激怒,我被他踢着,意识断成一片片,作者我蹲在黑暗房间角落的梦吗?
——是一样的。
没错
或许这也是个梦境,会由于觉醒而画下句点。醒来的话……
妻子就在那里,饭菜已经准备好,
有朋友在,笑着……
多么愉快啊。
啊我做了一个好蠢的梦呢我被关进拘留所日夜遭到拷问和审问真是笑死人了那个警官说我杀人所以我就跟他说我怎么可能杀人呢我可是亲眼看到了逃走的我就是凶手啊没错我就是凶手。
——我,就是凶手。
我醒了。
警官正从大茶壶里倒出冷掉的茶,好像换了一个新的警官。不过看起来也像是同一个。我已经崩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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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