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八章

    伊佐间一成再度造访逗子,是十二月三日傍晚五点左右。

    这当然是从上次的痛苦经验所得到的教训。为了第二天早上的晨钓,在当地寻找投宿地点,需要多花点时间。

    不过,依据上次拜访的经验,逗子这城市似乎没有适合伊佐间的旅店,伊佐间只担心这点。这并非指逗子没有旅店,而是伊佐间要找的并非普通的旅店。他不喜欢所谓饭店或旅馆,尽可能简单朴素最好。那事由于自己老家经营旅馆,已经厌烦一般旅店了。

    幸好,那有点怪异的愿望,不费劲立刻实现了。

    仿佛理所当然似的,那里有空房。离市中心不近,离海岸也有点距离,但逗子本来就不是很大的城市,所以没什么差别。再怎么说,上次是从镰仓走过来的。想想那次的经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直到发现为止的过程,真的很简单。

    偶然走过的十字路口上有个小小脏脏的招牌。

    虽说是招牌,只是在不知哪来的板子上用油漆写了字。能够看出那是个招牌,若不是注意力特强的人,就只有伊佐间这种品味奇特的人吧。招牌上与众不同,列出“不含餐点简易宿汨 桃囿馆 壹百贰拾圆”三项住宿信息。汨字恐怕是泊的误字。话说回来,如果住一晚一百二十圆,算很便宜,比看戏的门票还便宜。如果是温泉旅馆,要索价四百圆。如果是帝国饭店,听说一个晚上要价超过两千圆。不过,不确认一下设备也不知道。简单朴素当然好,但如果太脏就很讨厌了。伊佐间有点龟毛。从前,他也碰过好几次很糟的旅店。

    虽然如此,伊佐间认为不去看看不得而知。但是,招牌没有写地址。把眼镜睁大仔细看,最下面小小地写着“在此转弯”。不过没有写右转还是左转,看来似乎不打算认真做生意。

    不过,立刻就找到了桃囿馆。

    并且,正是伊佐间喜欢的那种旅店的样子。

    外观是木造洋房,屋顶和窗棂上的装饰也古色古香,有种楼阁的味道。不过,那终究只是从远处看的状况,稍微靠近一点,很容易就察觉那事粗制滥造的房子。盖德很夸张,但建筑物本身意外地小,在第一印象里,唯一正确的只有古风而已。

    怎么看都是旅客自炊的那种旅店。打开门,像是玄关处放着一张弹簧已经露出来的沙发,一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在看报。

    正面有楼梯,看起来清扫得很不彻底。在伊佐间开口前,男人无声地用手指头比了比,似乎在说明柜台的位置。顺着手指的方向,右手边房间的门开着,一看,有位抱着暖炉的老婆婆独自坐在那里。

    “先付账,不附餐点,自炊还是带食物进来请自便。厨房可以用,可自由外出,几点回来也是你的自由,但是洗澡水九点会放掉。人多的时候得轮流使用,不过今天很空,可以随你高兴使用。二楼没有厕所。我差不多要回家了,不过会有一位服务商留在这里,所以有什么事就来这里。玄关不锁,所以鞋子会最先被偷,带进房间比较好。房间的锁可以上锁。”

    老婆婆毫无抑扬顿挫地一口气说完,连伊佐间的脸也没看一眼,是固定的台词吧。之后,终于问要住几晚,事到如今,伊佐间也无法反悔了,说要住一晚便付了钱。

    被安排住在二楼,房间约有四张半榻榻米。本来应该是西式房间吧,撬起地板贴上草席,充当榻榻米。折叠起来的寝具上放着椅垫,其他什么也没有。与其说是旅店,不如说是便宜下等的宿屋。并且,说不定从前是别墅还是什么的。伊佐间如此猜想。

    再过一会儿,服务生会端茶来——老婆婆方才这么说。服务生很闲吧。

    服务生其实是个饶舌的女人。伊佐间照例只会回答“嗯”和“哦”,但即使如此,还是被迫整整陪了她一个小时。

    根据长得有一点亲切——当然已经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的服务生说,现在逗子正因“金色骷髅”的奇怪谣传不断而无法钓鱼。

    似乎从九月下旬开始就已经传开,伊佐间上次造访时,刚好是谣言暂时歇息的时候——据说如此。

    “那个啊,这位客人,因为闪闪发亮的金色骨骸浮浮沉沉。再加上偶然,很好笑吧?那个啊,好像经过好些日子,被海水洗得发白了,于是这次又是长出头发,又生出了肉块,听说那样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真是恶心。”

    伊佐间说:“骗人的吧。”结果被服务生斥责:“是真的。”服务生很周到地拿来报纸,说:“你看。”伊佐间大吃一惊,一看,的确记载了像是那么回事的报道。虽然没有仔细读,但看来似乎真的无法钓鱼了。并非因为出现了金色骨骸很可笑,而是因为警察们晃来晃去的。“这一定是杀人案。”伊佐间这么一说,又被骂。

    “你在说什么啊,这位客人,普通的骨骸有什么好笑的?头变成骨骸还能理解,可是骨骸变成了头,这种事我可没听过。”

    那种事伊佐间也没听过。就像水从低处往高处流般,违反自然常理的事情,层出不穷的话怎么受得了。但是这么回到的话,可能又会被骂,所以伊佐间假装很佩服地说:“嗯嗯。”这位服务生对怪谈并不害怕,反而半得益的样子。她可能认为,这是把无趣的世界变得有趣点的,为数甚少的事件吧。像是与有荣焉的感觉。

    首先,标题很好。尾崎红叶可能会生气吧,但和《金色夜叉》一样好记。还有《黄金蝙蝠》。

    幻想科学冒险格斗片《黄金蝙蝠》——记得那也是有金色骨骸脸的超人,边笑边打击坏蛋的故事。伊佐间看过一次说图画故事的纸上戏,一直都还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觉得很恐怖,但是战后变成了少年漫画,最近得知还在《冒险活剧文库》上连载。今年春天甚至换了作者,出版单行本,很受欢迎。因为中禅寺给他看过那本书,所以记忆犹新。读了一点也不觉得恐怖,荒唐无稽得只觉得很好笑。只有主角是异形。所以,伊佐间听到“金色骷髅”也不感到害怕。想到《黄金蝙蝠》,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不论如何,以“金色骷髅”这标题作为怪谈,是让人朗朗上口的名称。不太恐怖也不太可笑,最适合作为向客人吹嘘的好材料,服务生也容易自吹自擂。总之,因为伊佐间嗯呀嗯的,很能理解似的回应,才得以逃过服务生的疲劳轰炸。“因为是没有附餐点的住宿,之后就随便你了。”服务生说完要走时,“客人,你打扮得很奇怪,如果晃来晃去的,会被抓走哦。”

    留下失礼又正确的忠告。

    伊佐间依旧毫无国民节操,穿着无国籍的服装。

    可是,不能钓鱼,也不能乱晃,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时间还早,关在这肮脏的旅店里,还不如待在钓鱼池的监看小屋里。再说从这个房间能看见的,也只有一间不知名的古老寺院而已。

    但即使要外出,天气也不好。伊佐间极度讨厌冬天的雨,到明天早上如果还不放晴,真的只得放弃钓鱼了。伊佐间朦胧地望着窗外。外面也一样朦胧昏暗,不知道到底是看见了景色,还是看见了窗玻璃,抑或是看见了映在玻璃上那个少根筋的男人。

    即使如此,伊佐间并不觉得有多么郁闷。

    他就是这种个性。

    ——话说回来……

    伊佐间想。

    在海中载浮载沉的头盖骨——活生生的首级。

    那该不会是朱美前夫的头吧?

    然后伊佐间笑了,不会有那么愚蠢的事。流到利根川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记得利根川的河口是在千叶还是茨城那个方向,是铫子那一带吧。流入逗子湾的是田越川,这条河川应该没有与其他河川相连。并且,骨头腐烂速度再怎么慢,八年都泡在水里,也不可能还留下完整形状,所以是不会随着海流漂到这里的。再说,从犬吠埼传到九十九里海滨,越过房总半岛,横跨东京湾,再抵达三浦半岛,这长途旅行连想像都很困难。不会有那种海流,他想。即使有也超出一般常识。在流过利根川的阶段就会粉碎了吧,就连砾岩从上游到下游的途中,棱角都磨圆了。更遑论——金色的,浸在海水里,会被染成没品味的恶心颜色吧。

    真是太愚蠢了。

    可是,似乎可以理解一个月前那时,朱美对着海洋参拜的理由。朱美或许听过那个谣传了。

    听到了海上漂浮骷髅的谣言,想起丈夫被河川冲走的头吧。服务生都那么热衷叙述了,一定是传遍大街小巷有名的谣言。

    伊佐间想起来朱美冰冷的手指。

    会来逗子,是想说不定可以见到朱美,大概是这样吧。不是想见面,而是说不定可以见面。

    伊佐间不算有魅力,但也还没油尽灯枯。虽然这么说,也没有和有夫之妇深入交往的精力与精神。半吊子。那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礼貌地说,总有一天会来答谢,便告辞了。简直就像住在巷尾的隐居人士。

    ——女人送上门来也不懂得珍惜的男人啊。

    说了会被人家笑,因此也没对谁说。

    然而,总觉得被那位朱美所吸引。伊佐间本来打算和上个月一样,初一那天过来。初一的话,刚好是每月忌日,如果一大早去,说不定会在海边再次见到朱美。

    拖拖拉拉就过了三天。

    ——那么,该怎么办呢?

    有点在意隔壁的古寺院。

    伊佐间对神社、佛堂的建筑物本身几乎完全没兴趣,但个性上总想去参拜一下。之前也在回程时到镰仓的鹤冈八幡宫拜拜,今天在决定旅店前也去了龟冈八幡宫拜拜。

    伊佐间完全不知道两所寺院间有什么关系,但肯定是用一种轻浮的心情,认为鹤之后就是龟吧。鹤就不用说了,会发现龟倒是纯属偶然。

    对自认为是多宗教信仰的伊佐间而言,寺院与神社的区别不大。二者都有香油钱箱。顶多就是觉得寺院没有鸟居和铃,并且没有拍手,所以比较朴素罢了。

    正当伊佐间想动身去隔壁寺院看看,方才的服务生就出现了。

    “客人,你有外食券还是什么的吗?”

    “没有。”

    如果只是住一夜左右的旅行,伊佐间对于这方面的事,真是毫不在意轻轻松松就出门了。两三年前可能还很麻烦,但最近大概总会有办法的。从来没有因此而烦恼的经验。

    “啊,那晚餐怎么办呢?这附近没什么用餐的地方哦。”

    “嗯。”伊佐间随便回话。

    “这个是我的,请吃吧。”服务生说完,递出碗。

    “虽然不足以塞男人的牙缝,但总比没吃好吧。”

    “谢谢。”

    柿子色的碗里装的是小鱼干。

    “有件事……”

    “嗯?”

    “隔壁寺院。”

    “寺院怎么了吗?”

    “嗯,那个,我想去拜拜。闲着也是闲着。”

    “要拜拜吗?客人,隔壁不是什么有名的寺院。你如果没事晃来晃去,会被骂喔。”

    “会被骂吗?”

    如果是那样,的确很讨厌。

    “隔壁好像不是普通寺院。不知道是什么宗派,但很少看到有人去拜拜。虽然嗡嗡嗡的诵经声不断,但不记得看过寺院里举行葬礼。”

    “大姐,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啊,十六岁就在这里做了。战争期间回家乡去,但是,嗯,哎呀,讨厌啦,你想勾引我,不行哦。”

    谁要勾引你啊……

    伊佐间想要明白地作出澄清,但发现服务生福相的脸微微泛红,终于错失澄清的机会,还不小心微笑了。

    “我看起来几岁呢?”

    “二十五。”伊佐间想起朱美,所以这么说。

    “哎呀,客人真是会说话。我今年三十了喔,所以啊,隔壁的寺院,对啊,十五年没办葬礼了吧。”

    服务生一副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的寺院啊……”

    那么就是奇怪的寺院。没有来扫墓的人,也不办葬礼的话,寺院是无法经营下去的吧。伊佐间觉得好奇心有点被勾起。如果终日诵经,不吃不喝而能过日子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圣人,与活佛没有两样。如果寺内有木乃伊敲了十五年的木鱼——这么一来,这会是比“金色骷髅”更奇怪的怪谈。

    当然绝对不会有这种事的。

    伊佐间慌忙地吃了小鱼干,向服务生——她说叫做贵音——道谢,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整理好东西,借了雨伞外出,雨变小了。

    从伊佐间的房间可以看见那间寺院,但真的要走到外面一看,完全搞不懂与旅店的位置关系了。因为太暗了无法清楚判断,但旅店后面似乎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寺院好像在森林里。伊佐间的房间刚好面对森林的缝隙,可能只有从那里才看得见寺院。因此要到寺院,必须绕一大圈。从窗户出去会近很多。

    ——每次都被好奇心所驱使。

    伊佐间善用自己的好奇心,独自乐在其中。真的是很伤脑筋的男人。

    仿佛拉着细线般冰冷的雨,时而转为雨雾,时而变得像神秘面纱似的,飘降在伊佐间的四周。并非能使脚步轻盈的气氛。

    就在袖子被淋得即将湿透时,眼前终于出线像门的物体。

    ——“圣宝院文殊寺”。

    好像是这么念。

    圣宝院该怎么发音啊?伊佐间搞不太清楚,圣宝院和文殊院,那一个才是寺院的名称?这时候如果中禅寺在的话,就可以请他解释了。

    把雨伞收拢,伊佐间低着头,弯腰驼背地跨过门槛。

    做这种事身高不会变矮,当然也不能避人耳目。因为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楣,所以完全只是让自己暂时安心而已,但伊佐间就是无法堂堂正正地进去。

    占地非常宽广,建筑物也很雄伟。

    正面有和式建筑的正殿,还有个小塔。伊佐间直接走向正殿。虽然伊佐间如此认定,但那是否就是正殿令人怀疑。说不定其实是讲堂,伊佐间稍稍想了一下。

    很可惜没有香油钱箱。伊佐间站在参拜位置的阶梯前观察了一下,但格子门紧闭,无法窥见里面。他顺便弯下身体把手撑在廊缘上,连走廊边缘的下面都看了,这种事虽然很像伊佐间的作风,不过,走廊缘下当然什么也没有。

    没办法,只好环顾四周。

    左侧有建筑物,好像是神社。看见黑黑的一块,那是鸟居吧。原本在正殿的阴暗处,所以看不见,靠近一看,果然立了好几柱鸟居。是神社。

    寺院境内有这么小的神社,也不稀奇,因为伊佐间从一开始就无法区别,所以也不在意。

    建造成这样子的建筑,应该是稻荷神社吧。伊佐间这么想。

    这种程度的常识不问中禅寺也知道。

    鸟居小小的,这次真的不弯腰就过不去了。也不能撑着伞走进去。一收起伞,身体立刻湿了。雨滴很细,所以很快渗透进衣服里。

    穿过鸟居。

    几乎毫无间隔地并排的鸟居,形成如隧道般的通道,无法避雨,积在鸟居横木上的水滴,不断地落下来,伊佐间身上更湿了,就像浴室的水蒸气一样。只不过,是感觉麻痹了呢,还是习惯了寒气,并不觉得冰冷。

    穿过隧道,果然一如预期,有狐狸。除了两对石雕狐狸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狐狸雕像摆得到处都是。还立着旗帜,但读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不只是因为太暗,大概已经褪色,字也糊了。

    虽然神社里暗得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但既然有狐狸,果然是稻荷神社吧。也有香油钱箱,于是伊佐间立刻投钱。但他不敢摇铃也不敢拍手,因此不出声地轻轻拍掌。

    出了稻荷神社,又穿过正殿旁,绕到后面看看。颇有一段距离,这间寺院比想像中还要大。忽然一看左手边,刚好是森林的终点,从缝隙中可以看见因雨而朦胧不清、小小脏脏的建筑物,那正是桃囿馆。从这边看,还蛮远的。是因为寺院很大才打乱距离感吧。只因为两者之间没有障碍物,就称为邻居的话,距离也实在太远。

    看不太清楚正殿后方到底是什么。

    刚开始以为是池泉之类的,但是看见水面上好像有植物丛生,风吹得整片草丛摇来晃去。不像杂草,但也不是花圃之类的。道路不是很宽,要穿越这里很麻烦吧。无法确认有无厅堂活神社。

    没办法,只好回到方才来的路,再度走出正殿前面。这次打算从右手边过去看看,右手边有很像住宅的建筑物,是僧房吗?

    然而,靠近一看,似乎并非僧房也不像寺院办公室。四周有围篱,比较像是从前官人住的阵屋建筑。但说穿了,伊佐间并不知道是否有所谓阵屋建筑,即使有也不懂那是何种建筑方式,这些只不过是印象。左右门柱盖成可以吊灯笼的形状,这是决定印象的最大因素。

    看不见灯,似乎也没有燃点烛火的迹象。

    感觉不到有人在那里。不过,可能是绵绵细雨抹杀了那种感觉。

    伊佐间有些不知所措。

    探险到此结束的话,那就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因此他再度回头环顾整间寺院。

    ——没有敲钟堂。

    ——也没有坟场。

    墓地不一定在寺院的占地之内,也有沒钟的寺院吧。不是值得特别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吧。天气晴朗的大白天和雨夜感觉大不相同,是那种差异吧。

    伊佐间这么想。

    伊佐间的个性里毫无不详预感,也不懂什么叫地点好坏。即使有人说这块地不吉利,这里是不好的地方等等,也从未产生原来如此的感应。鬼屋之类的也是,伊佐间的恐惧感,不超过看见吓人箱的程度。

    伊佐间感受过的所谓寒战,只有发烧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墓地或厕所很恐怖,的确,战场很恐怖,但仔细想想,也不过是接近吓人箱的那种恐怖感。不知敌人何时出线的恐惧感,或是性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感——与害怕妖怪的感觉完全不同。

    因此,除了说不定会有和尚怒发冲冠地——和尚没有头发——冲出来的那种紧张感之外,现在的伊佐间没有一丝不安或恐惧。

    想想看,半夜的寺院除了拿来玩吓破胆游戏,也没什么用处。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正在进行寒夜吓破胆游戏。会发生恐怖的事吗?

    伊佐间是个完全不会感到害怕的男人。完全没有超自然感应,也没有灵异感应。

    他茫然地望了寺院一会儿,往塔的方向走过去,看来无法进入塔内。越过入口的栅栏,弄湿了身体。再淋湿身体的话,恐怕会感冒,发烧比妖怪更恐怖,所以伊佐间放弃了。

    拉回脚跟走向正殿。说不定正殿的门是开着的,这样的话至少可以确认一下本尊。又不是小偷,他是来拜拜的,应该不会遭受处罚吧。

    如果和尚出现,道歉就是了——伊佐间决定了。

    把鞋子上的泥巴弄掉,排好,袜子也湿了,所以脱掉。用手巾擦擦脚底,上了阶梯。

    赤脚接触到粗糙的阶梯木板,说不定这边还是可以穿着鞋上来的区域。伊佐间每到寺院,必定犹豫是否该脱鞋。

    但廊缘磨得很光滑。虽然一时很犹豫不知该往哪里走,但结果往右边移动。蹦蹦蹦的好像河童的脚步声——虽然伊佐间沒听过那种声音——但发出让人觉得很丢脸的声音。走到右边廊缘的尽头,远望了一会儿刚才的阵屋后,直角转弯。看见六片长条形的门板,打开门板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反正要打开,他决定干脆打开最右手边的门。

    碰到门的手只是轻轻地使力,却发出非常大的声响。

    是门板上的铰链摩擦所发出的声响。

    ——运气真不好。

    和自然的声音不同,这种声音特别响,但是又不好中途打住。这么一来,索性不要战战兢兢了,一口气地打开反而比较不那么引人注意。

    ——这,实在是……

    怎么弄都发出嘎嘎声,一放松力气,又变得吱吱的高音。

    声音更响了。

    ——所以……

    虽然如此,抱怨也没用。总算打开到可以走进去的程度,停下手。先悄悄地把头探进去,这和小偷没什么差别了。

    眼镜应该已经习惯黑暗了,但视线却很模糊。

    ——里面更暗吗?

    不,那是眼镜一时花了。

    正殿里有灯。

    安置佛像的须弥座上点着烛火。伊佐间离须弥座还有一段距离,那一点烛火要照遍整个殿内根本不够。原来是伊佐间的瞳孔缩放被微光干扰了。

    宽敞,黑暗。须弥座的另一边,可看见后方墙上有类似图纹的东西。不是壁画,看来像是曼陀罗。伊佐间听说曼陀罗有两种,大概是并排挂了那两种吧。须弥座上的本尊……

    本尊非常欠缺装饰感,没有守护神,没有莲花座,连背屏也付之阙如。

    伊佐间伸出右脚悄悄地进入。脚尖触碰到木板地,还是好冷。缓缓放下脚跟,同时抬起左脚跟。脚底从木板地抬起时,“嘎吱”一声,发出奇怪的声响。因为潮湿的脚底与木板地黏住了。

    ——俗话说的蹑手蹑脚。

    伊佐间事不关己似的这么想。因为用了不太常用的脚尖神经,所以无暇顾及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须弥座附近。

    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之拜拜吧。

    合掌,一抬头……

    本尊低声说:“哪一位?”

    “哇!”

    伊佐间后退了两寸左右。

    虽然没有魂飞魄散,但好几年沒受到这种程度的惊吓了。

    不是本尊。应该是放置本尊的位置上,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是主持吗?”

    “正是。”

    “啊,啊。”

    伊佐间突然失去气力,失去呼吸,以致失去挺直肩膀的力量,变成难看的姿势呆若木鸡。

    蜡烛的灯火照着和尚,一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打乱殿内紧张的气氛的,只有伊佐间絮乱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声。

    “呃,呃,对不起。那个……”

    看来似乎是位阶很高的僧衣。看不太清楚颜色,但大概不是黑的。青或紫,并非四处可见小和尚穿的那种,袈裟也很华丽。

    只能说主持是位看不出年龄和相貌的人物。更严格说来,是木乃伊吧,简直就是活佛。长相怪异得刺眼,因为脸的下半部覆盖了白色胡须,从额头上盖下来的东西遮掩了脸,只有双眼感觉得到像是人类。双眸也因烛火明灭不定,看起来很像假的。

    伊佐间无力辩解,本来就没有什么需要辩解或过意不去的心情。

    “那个,我觉得这真是座雄伟的寺院,于是就……”

    “无需慌张。”

    “无需?”

    “您高兴就好。”

    看不见嘴巴在动,只听见声响。

    伊佐间虽然不怕妖怪,但害怕这种人。对没有深刻的信仰,也不懂思想哲学的少根筋男人而言,疯狂信徒是最可怕的。因为如果心灵无法相通,谈话也无法沟通。

    因此,面对面,就像印度象与海濑的邂逅。无论想要如何体谅对方,意思也无法沟通,更遑论共度一生。

    主持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样子。伊佐间吞了口口水,发出咕噜的声响。

    ——沒摸到神,不,是佛,所以不会遭天谴。

    赶紧打道回府才是上上策吧。但是,也不能这样说,好了,再见。

    “那么,请让我参拜本尊,我立刻……退……退下。那个……”

    “本尊吗?没有本尊。”

    “没有吗?”

    “没有。”

    奇怪。没人来拜拜,也不举行葬礼就算了,没有敲钟堂,没有坟墓也罢了。

    但是,没有一所寺院里会没有本尊。

    就连毫不畏惧的人,也稍微觉得有点害怕了。

    ——害怕的原因不同。

    这很显然不是认真的,比疯狂信徒尤有过之。更何况,若没有信奉的本尊,也无法疯狂信仰。也就是说,从疯狂的信徒身上除去信仰,正是这个和尚。

    ——逃吧。

    伊佐间与来的时候一样,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一走到开着的门板边,便一溜烟地跑了。廊缘地板滑滑的,摔了两次跤。他抓起鞋子,把雨伞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雨停了,但伊佐间全身是泥。

    一打开桃囿馆的门,贵音带着一脸恐怖的表情坐在沙发上。

    “喂,这位客人!什么嘛,你那样子。你不是带了伞吗?可不能让你这样脏兮兮地上楼喔,哎呀,还光着脚哇。”

    “啊。”

    不顾形象地跑回来,一时喘不过气来,无法立刻回应。

    “都是因为你不回来,所以我也没办法洗澡。”

    贵音用一条擦了之后脚会更脏的抹布,擦拭伊佐间的脚。弄掉泥土后,发现脚红通通的。和朱美的小腿一样冰冷。

    “啊,已经过了九点了啊?”

    “哎,才过八点啦。”

    “但是洗澡水说到九点……”

    “不过没客人啊,今天连你也才两个人。话说回来,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回来啊。”

    “唔。”

    “吃饭了吗?”

    “沒。”

    “真是给人添麻烦的客人。那里很冷,到这边来。啊,要好好地擦啊。”

    贵音带伊佐间到刚才老婆婆待的房间,里头非常暖和。贵音拿了两个饭团说:“吃吧。”

    “啊,但是……”

    “什么,这些没关系啦。长期住宿的客人给了我们很多米。”

    伊佐间把饭团塞了满嘴。

    “真的喔。只是,因为说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就给了很多钱,还有米,特别只为了那位客人服务喔。我是说整理啦。”

    “啊,那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吗?”

    “嗯。”

    “那样的客人最近很少了。因为骷髅骚动,想说客人会多一点吧,结果一个也不来。我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即使很想跟人说话也……”

    原来如此,贵音的饶舌是有原因的。的确,这类旅店如果没有长期住宿的客人,无法赚钱吧。这一点有别墅,即使是观光客也集中在夏天吧。一般人没事不会在这种季节来海边。长期停留的话,应该是为了工作,不过选便宜旅店的客人,最近或许减少了。

    ——那男人?

    穿着战后返乡服在做什么工作啊?

    伊佐间吃完第二个饭团后,喝了口茶。

    “那么我应该去跟那个人道谢。”

    “不要去比较好。因为那位客人已经有一个月以上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了,虽说是客人,其实有点怪怪的。给你吃东西的事情要保密喔,说了会被骂。”

    “嗯。”

    讨厌再被骂。

    “那位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在做什么生意?”

    “不知道啊。我以为他一直待在房里,但偶尔也会忽然出门两三天不回来。刚刚又出门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哦。”

    虽然不知道事前付了多少钱,但有那种钱的话,去买衣服会比较好。那种装扮无法做生意吧。

    “那个人一直那身打扮啊?”

    “不。来这里,对,前十天左右都是同样的装扮,但是好像买了旧衣服还是什么。偶尔会穿成那样出门。是看洗衣服的状态吧。”

    那倒也是。

    “你很在意他。倒是你,去了哪儿?”

    说去了寺院,结果被骂得很惨。

    “真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啊。去寺院明明既不是有趣也不好玩。是被和尚骂了落荒而逃,对吧?落得全身无力。”

    全身无力逃回来是事实,但不是被骂。但是解释给她听未免说来话长。

    “对。”于是,肯定地回应。

    贵音笑笑说:“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寺院偶尔也会有客人来。所以也不是没有香客。然后,对了,在今年夏天,好像也举办了一次葬礼。说是葬礼也只看到棺木被抬进寺院而已,说不定不是。”

    “哦。”

    什么嘛。只是不引人注意而已,该做的也都做。那僧侣并不是活佛,一定是香客很少的穷寺院吧。说不定可怜得穷到把本尊也当了吧。伊佐间想通了。

    蛮像伊佐间作决断的方式。

    因为贵音一直催,伊佐间只得慌忙泡了个热水澡,九点一过就早早就寝了。明天要早起,而且也担心感冒。

    ——所谓好奇心杀死猫,好事也要有个限度吧。

    虽然伊佐间并非反省,但这么想。然后立刻睡着了。

    伊佐间醒来时是清晨三点。很早就上床了,又因疲劳儿睡得很好,外加肚子似乎有点饿了,所以醒得很早。

    ——钓鱼。

    可以钓鱼吗?

    必须先确认一下天气状况。

    感觉神清气爽,因此伊佐间几乎把昨晚的大冒险忘了一大半。

    外面还很暗但没有雨声。盖着棉被只伸长了手臂,拉开几乎破烂不堪的窗帘。窗帘的拉杆生锈了,一点也拉不开。伊佐间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出窗前,小心仔细地开,还是打不开。没办法只好把它翻卷起来,看见了寺院。

    ——流泻出灯光。

    侧耳倾听。

    即使应该听不见任何声音,然而一旦集中精神,就听见了什么。

    是潮骚吗?还是风声?

    ——诵经吗?

    真是不可思议的寺院,说不定不只是单纯的贫穷寺院。那位活佛似的僧侣,该不会如伊佐间一开始所想像的,不吃不喝地成天诵经过活吧?

    ——明明连本尊也没有。

    无论如何,不要有任何牵连似乎比较好。

    伊佐间赶忙整理准备。

    所谓预付住宿费,出入自由,对伊佐间这种沒常识的旅人,实在非常方便。因为受到了贵音的照顾,本想说去打声招呼,但特意把她叫醒也很可怜,干脆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吧。

    但整理和准备花了三十分钟以上,等到要出房门时已经快四点了。

    再卷起一次窗帘,寺院的灯火已经熄灭。

    到最后还是很在意。不过已经与寺院没关系了,也无须担心。

    ——问题是警察。

    如果金色骷髅搜查队勤奋办案的话,像伊佐间这样的怪人,不管有没有犯罪,只要一引人注意,就会立刻被检举吧。

    外面很冷,天气不错。

    桃囿馆不管傍晚看,夜晚看,还是清晨看,都破旧不堪。

    甚至看起来有些倾斜了。

    出了大道,强风袭来,毫无人迹。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没人影的地方也不会有警察吧,看来是不用担心。听说叶山那边有早市,但不知道地点,去了也沒用。

    来到田越川,之后只要沿着川边走就是海岸了。河川旁系着几艘小船,其中也有已经半沉了的船。

    ——离朱美的家很近。

    今天她丈夫在家吧。

    ——回程时绕过去看看吧。

    因为都来到这里了,不为前些日子的事到个榭也说不过去。但是伊佐间粗心到连样伴手礼也沒准备。

    ——咦?

    确定看到对岸有人影。

    ——那是桃囿馆的……

    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一大早出门工作吗?还是通宵后回来?

    说是回来,比较像是闲晃的感觉。他拿着什么东西啊?

    ——与我无关的事吧。

    风很强,耳朵和鼻尖好冰。

    开始听见潮骚。

    海似乎狂乱了起来。

    “这样不行。”

    伊佐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出钓具准备,但在准备就绪的阶段,几乎要放弃了。这么高的浪很难钓吧。下雨时鱼比较容易上钩,但依伊佐间的技术不可能钓得到。再说浪很恐怖,心情也无法安定,这种天气,不管能钓到多少鱼都不适合伊佐间。

    ——去叶山那边看看吧。

    结果还是决定这么做。伊佐间照例用不甚敏捷的动作,快速有声地整理工具,沿着河川上溯到有桥的地方。

    逗子海岸和叶山海岸的中间地带是怎么样的地方呢?伊佐间想着。

    ——是别墅区吧。

    和自己没什么缘分的地方。

    过了桥,朱美的家就近在眼前了。

    越过那个无名的山道入口,就是叶山。

    ——奇怪的女人呢。

    这么说的自己也很奇怪。

    就在此刻,突然失去了对钓鱼的执着。要说是失去了动力嘛,其实是觉得不论什么事都无所谓了。不如说是想吹笛子的心情。

    费了这么多工夫来到这里,想想所花的时间和麻烦,就叫人不甘心,若是一般人,再怎么也会钓个鱼吧,但伊佐间不同。比起结果,他更热衷于过程,没有所谓辛劳要有回报的想法。他本来就不觉得很辛苦。

    ——放弃吧。

    其实很干脆。世人称这种态度为没有毅力,但伊佐间认为这并非没有毅力,只是不执着而已。

    一旦作好决定,便怨起迟迟未明的夜。要钓鱼就算了,没人会因为那以外的理由而在日出前的海岸晃来晃去,这让伊佐间变成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真的被盯上,有理也说不清。

    ——啊,刚刚的男人也是。

    在这层意义上,那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更是百分之两百的诡异。如果被捕,伊佐间带着钓具还比较有利。

    听见海的声音,就是这海有骨骸漂浮。

    ——会浮着那种东西吗?

    如果海面上有那种东西漂浮,会很恶心吧。如果钓上了那种东西,就算是伊佐间,也一定会大惊失色。

    ——应该没有钓客,也没有人吧?

    伊佐间终于了解了那个理由。

    平常,说不定还热闹一点。

    是恶心的传闻导致?还是警察导致?

    潮骚——不,海涛声,听见了。

    一股潮骚的焦虑侵袭伊佐间。

    ——明明没有感冒。

    心情不安,空气不稳。

    不。

    ——真的很不安稳。

    那并非海涛声也不是别的什么。

    伊佐间一回头,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部车驶过身边。

    ——是警察。

    车子不止一部。

    吃惊得张口结舌的伊佐间身边,随即驶过第二、第三部车。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吗,没有鸣警笛。即使如此,四周还是突然陷入不安的气氛。

    ——又有骷髅出现了吗?

    一转眼,发现有人从民家的窗户窥视状况。

    也有人因这非比寻常的气氛而从家里走出来凑热闹。

    车子驶往朱美家的方向。伊佐间难得地感到不安,为了不要被怀疑,故意夸张地露出钓具,小跑步跟上。

    果然三部车都停在山道的入口。然后,仿佛等待伊佐间到来似的,警官和刑警三三两两地下车。已经有两三个凑热闹的围观者,很冷似的缩着脖子站在那里。

    一位警官声势惊人地从山道上冲下来,过猛的气势让他差点撞到另一位刑警,才慌慌张张地停下来。

    “这……这边。”

    “喂,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是糟糕,离报案整整过了一天了。”

    “别说了,快点。”

    警察全凑齐过来,爬上山道。

    那前面……

    ——是朱美的家。

    那山道的尽头不是只有朱美的家吗?

    ——这样的话。

    不,还无法断定。记得那条路在中途应该分成两条路才对。伊佐间曾经在那里沒跟上朱美,那么说不定另一条的前面还有路。

    伊佐间佯作无事,靠近其中一位围观者,不经意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年近半百的肥胖妇人,擦擦惺忪的睡眼,说:“不知道,好像是很严重的事。”

    睡昏了。

    虽然伊佐间有股想跟在警察后面上去的冲动,但这种道路,要假装过路人是不可能的。如果朱美家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候就真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山道的入口也站了两位警察。

    ——要等吗?

    反正也没事做,混入围观的人群中就不显眼了。不过那也要站在这里的三位围观者有耐性才有用。

    ——这种状况下,不是执着,是耐性吧。

    好像有个字眼叫围观耐性。

    过了十分钟左右,什么事也没有。

    然后,伊佐间担心的状况解除了。又来了两部警车,这次真的是声势浩大。围观者别说减少了,立刻增加了好几倍。

    一道光照上伊佐间的脸颊,是日出吗?围观者已经超过十五六人。一看山的那头,山的轮廓的确变亮了。天空几乎全被积雨云覆盖,只有东边没有云,于是变成一种不清不楚的颜色。

    是伊佐间最喜欢的,黎明前的时刻。

    也是与朱美相遇的时间。

    围观者骚动起来。

    穿老鼠色外套加绅士帽的刑警从山道上下来,后面跟着警官。在他们后面……

    ——啊。

    “我不逃也不躲啦,不要这样推,很痛啊。”

    ——是……朱美。

    朱美被几个警官围住,走下山道。伊佐间推开两三个形成人墙的人,挤到前面去。朱美手腕上盖着像是披肩的东西,遮掩被捕绳绑住的手。

    围观者把五部车都围住了,人数已经膨胀至接近三十人。一大早的,还真是热心啊。领头的刑警确认围观者的状况,表情很明显一沉,脱了外套要盖住朱美。

    “不要!现在才遮脸,明天报纸也会登吧。”

    朱美摇头拒绝了。围观者像热水沸腾似的发出“唧——”的声音,就这样变成长长的鸣动。

    伊佐间张着嘴僵住了。

    ——做了……什么?

    伊佐间又拨开两三个人,挤到最前排。一出前排,就被后面推挤,几乎跌在朱美眼前。

    “朱……朱……”

    在说出“朱美小姐”之前,朱美发现了伊佐间,瞬间转为吃惊的表情。

    她笑了。

    “美……小……”

    后面的围观者立刻挤到伊佐间的前面,从四面八方冒出各种声音,几位警官介入阻止,伊佐间眼睁睁地看着朱美被带走了。朱美与后来跑下车的刑警一起被推入车内,车子立刻发动了。朱美在警车驶离时,大幅度地回过头来,从后面车窗看着伊佐间。

    ——她笑了。

    伊佐间看似如此。

    车子一下子就走远了。

    “朱美小姐。”

    当伊佐间好不容易将所有单音连结起来发出声时,对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出一片混乱。想爬上山道的人、加以阻止的警官、询问警官事由的人、大声推测谈论的人,还有茫然和一脸惊愕、僵立不动的人……

    ——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长期投宿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睁大双眼直立站着。

    和伊佐间一样,穿战后返乡服男人的视线尾随远离的警车。

    失了魂的表情——还是该说是碰到始料未及之事的表情,总之好像吓着了。不仅如此,也像是异常兴奋。

    ——为什么吃惊呢?

    这男人认识朱美吗?还是……

    眼看着载着朱美的警车越来越小,一转弯便消失了。车子从视线中消失后,男人轻轻地握拳,像是对着地板敲击似的挥了挥,突然往山道入口快速前进。

    “不行,不行,妨碍搜查就依妨碍公务罪逮捕!”

    “不,不对。那个……”

    “什么东西不对?你知道什么吗?”

    “不,不,总之上面……”

    “说不行就不行。你要干吗?去,解散了解散了。大家都回家去!没什么好看的。”

    男人被推回来,淹没在围观者之中。

    伊佐间思考着该说什么。

    应该向警官说自己认识朱美,询问事件内情吗?朱美到底是……

    ——八年前杀了民江的事曝光了吗?

    因而演变成如此的大骚动吗?再怎么说也是八年前的事了。并且,只要朱美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不是自首,那是谁高的密?

    ——不,她说民江还活着,又说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的被害者本身去举发朱美吗?

    ——哪有这种蠢事。

    在伊佐间思考时,围观者的数量又增加了,挤满了狭窄的道路。

    四周已经完全亮了,附近人家都起床出来了吧。群众骚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从山道上运下来。

    “喂,太早了吧,搬运的车子还没到。”

    “但是上面说要搬下来。”

    “要搬回去吗?”

    “笨蛋,这是在干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好好地围住啊。这样车子根本过不来,至少把人隔开啊。”

    “但是谁要下命令?”

    “你这笨蛋!这种事自己判断。”

    刑警和警官你一言我一语。返乡服男人趁隙冲上山道,被警官逮到。“你给我听话点!”警官大声叫,双手从后面穿过腋下抓住男人,摔到路上。为了闪避,其他的围观者开始移动。从上面下来的警官为了制止他,离开岗位,于是从上面运下来的东西,一览无遗地显露出来。

    ——门板,白布——尸骸……吗?

    只能认为是尸骸。

    立刻有几位围观者聚集起来,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刑警发现一位老人正想拉开白布,慌张地冲过来叫骂驱散。又引起一阵骚动。

    伊佐间移动到山道入口的侧边,环顾四周。行动方针尚未决定,为了控制秩序,又有警官从山道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位胡碴异常明显,眼珠转来转去的男人,看似一般民众。男人对出口处的混乱状况皱起脸,为了让路给从后面跑下来的警官,男人来到伊佐间旁边停下。

    ——向这个人……

    “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刚刚那位妇人……那个……说过话。”

    为了不让警官听见,伊佐间在男人耳边用非常小的声音询问。男人疲惫的脸转向伊佐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同样很小声地回答:“那女人……那位妇人……”

    “杀了她丈夫……”

    男人这么说。

    “朱……朱美小姐吗?”

    男人严厉地瞪着伊佐间。

    “对——那女人,宇多川朱美,杀了她丈夫宇多川崇,在前天晚上。”

    伊佐间总算只得朱美的姓了。

    男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镜,看着太阳。

    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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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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