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次郎前去造访九十九庵。
直到半年前为止,均是四人偕同前去,但近日与次郎独自造访的次数益发频繁。一方面是矢作巡查公务多忙,再加上涩谷道场的门生略增,四人的时间难能凑上。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与次郎宁可暗自只身造访。
即便有时根本没什么事儿需要请益,也想走访一趟。
原本,与次郎每月便要前往此处一回。起初是伴上司同行,第二回起就是只身前往了。不过是递交少许银两的杂务,当然仅需一人便可办妥。
当时,与次郎还是头结发髻,腰际挂刀。每回均在玄关前毕恭毕敬地低头致意,再递上一只纱布包袱——
——真是教人怀念。
与次郎心想。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认为幕府时代要比现在来得好。
或许。
——往昔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分好坏,凡是往昔均教人怀念。或许是因往昔仅存在于自己的心中或脑海里使然。记忆中的往昔均成了老故事,成了老故事的现实,就是往昔。
与次郎并无意再度佩刀,亦无意再剃月代。
剪断发髻后,益发感觉结髻还真是个奇风异俗。但剃光的鬓发、遮到额头上的前发,或变轻了的腰际,仍不时教人感觉不惯。
每当与风铃小贩擦身而过。
或眼见渠岸柳枝随风摇曳。
这种感觉均可能油然而生。
教人忆起往昔的声响、气味、与景色,均化为稀薄云烟于与次郎的回忆中萦绕,在刹那间形塑成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但这些其实均为如今的声响、气味与景色,故形塑成的,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罢了。
回忆中的往昔,想必净是虚构。因眼见或耳闻某事而自认为忆起往昔,也不过是错觉。即便如此……
——或许正因如此……
与次郎才想造访药研堀,好让自己融入此类往昔故事中。
——看来夏日将至。
与次郎心想。不过,并非看见了任何分外带夏意的景物使然。
巷弄中的泥色树影、嬉戏孩童的嘻笑喧哗。
正是这些景致,让他感觉夏日脚步逼近。但在周遭,其实也看不出特别的季节变化。或许连这季节感,亦是虚构的错觉。
此时,他望见了熟悉的花草与树墙。
但这熟悉的景致中,却添了几个不常见的东西。
铁巨轮、黑布棚、以及马鞍般的座椅。
此处竟然停放着人力车。
而且,还停了两台。这东西在浅草颇为常见,但在这一带可就希罕了。
两名车夫坐在榆树下,悠闲地抽着烟杆儿。
——有访客?
人力车——就停在九十九庵门外。虽然造访此处已有多年,但从没在这清幽住宅碰见过任何访客,教与次郎略感不知所措。
犹豫了半晌,与次郎终于决定绕道一旁。原本打算沿树墙绕向后门,但还没走到屋后,与次郎便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了小夜。
正低头伫立小巷中。
这姑娘目光敏锐,若是这距离,绝不可能没看见与次郎。只见她虽低着头,仍能明显看出正在注意着屋内。看来——对屋内情况虽然在意,却也不便进入屋内。
这下,与次郎更是困扰。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但总感觉个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缘由。这下与次郎也不敢如往常轻松上前致意,深感进退两难之余,只能抬头仰望天际,只见一只乌鸦低空打自己头上飞过。
与次郎先生。目送乌鸦飞去时,突然被如此喊了一声。
虽然对方的嗓门不大,还是把与次郎给吓得惊慌失措。
欢迎欢迎,小夜露出微微一笑,低声致意道。
“今、今儿个有来客么?”
“没错。很罕见是不是?”
被这么一问,还真不知该回答是或不是。来者可是奴家的恩人哩,小夜先是手按树墙,伸长脖子朝内观望,接着才如此回答。
“恩人——?”
“是的。倘若当年不是小屋中这位恩人出手相救,只怕奴家早已成了路旁的孤魂野鬼了呢。”
“成、成了孤魂野鬼?敢问此言何意?”
为何说得如此骇人?
先生是否方便到那儿说个明白?眼见与次郎如此不知所措,小夜面带微笑地走向他说道。
“说、说个明白?”
“想必先生今儿个是来找百介老爷的,但看来老爷还得过个半刻才会有空——倘若与次郎先生打算自在此稍候……”
难道不能让奴家先招呼先生?业已走到与次郎身边的小夜说道。
“当然不是不可以。但……”
“唉。这位恩人德高望重,来此造访也有好几人随行,庵内如此狭小,让奴家实在是想待也待不得。说老实话,奴家本应留在屋内招呼来客,但如此情况,实在尴尬。”
小夜苦笑道。
的确,若同时有数人进入这栋小屋——虽然与次郎并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许人——想必的确是让人想待也待不得。这心情与次郎是不难理解,不过——
不过,来者难道不是小姐的恩人?与次郎问道:
“不留在里头招呼成么?”
“先生无须挂心。是百介老爷吩咐奴家出来的。”
“是老隐士吩咐的?”
小夜突然变得一脸失落,接着才低声回答:
“其实——奴家并非老爷的远亲。”
话毕,又垂下了视线。
“是么?噢,那么……”
“事实上,奴家乃世间师——即剑之进先生上回提及的山窝之女。”
“噢?”
听闻这番话,与次郎益发不知所措。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无怪小夜对四处漂泊者的生活方式知之甚详。
“直到八岁那年为止,奴家一直与母亲以山野为家,靠猎捕鱼龟度日。但后来母亲亦亡故——母亲身亡时处在深山之中,奴家也不支倒地……”
几乎要危及性命。说着说着,小夜开始漫步了起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遇上了今日来访的这位恩人?”
“是的——正是如此。承蒙这位恩人善心收留,奴家才得以保住一命。后来——这位恩人扶养了奴家约有半年之久。当时奴家年仅七、八岁,再加上举目无亲,实难独力营生。”
“后来,才被送到一白翁这儿来?”
“奴家当时携带的护身符中,有一纸戏作的版权页。”
就是这个,话毕,小夜自怀中掏出一只旧得发黑的护身符。
“戏作——?”
“没错,作者乃菅丘李山。先生可认得这号人物?”
不认得。
原来就连博学多闻如与次郎先生者也不认得?小夜开怀大笑道:
“噢。在下自认并不博、博学多闻……”
“当然不可能认得。菅丘李山之李与百谐音,此名念法依序与介、冈、丘、李、山同音,即山冈百介之化名。其实,就是百介老爷的笔名。”
“老、老隐士的笔名?”
这还真是教人大吃一惊。
“唉,就连与次郎先生都猜不出了,光凭这笔名,根本无从查证究竟是何许人。但奥付上这笔名旁,却还清楚载明‘江户桥生驹屋方山冈百介’。生驹屋乃江户首屈一指的蜡烛盘商,当年百介老爷正是这家商号的少东。难道北林藩史上没有如此记载?”
“这……是否连老爷的出身都有载明……”
老实说,与次郎已经记不得了。
“即使如此载明,不过……”
光凭这几个字,收留小夜的恩人就能找着一白翁的居处?
隐居于如此陋室,个头这般矮小的老人——难道有这么容易找着?
哎呀,当年生驹屋可好找了,小夜说道。
“噢?”
“维新前,生驹屋就座落于新桥,只可惜如今已改了商号、迁至乡间。当年,百介老爷也住在店内。直到收养了奴家,难再寄宿店内,方才迁至药研堀筑庵定居。”
“原来如此。”
与次郎完全不知——原来还有这么段过去。
“那位恩人不过是为了知道奴家的出身,才找上老爷的。但百介老爷一听闻此事经纬,便执意要收养奴家。”
当时,老爷就连奴家的面也没见过呢,小夜继续说道:
“打那时起,奴家便一直寄居老爷身旁。但维新后,人人都得有个身分,百介老爷便将奴家申报为其兄之孙——此兄曾为八王子千人同心,多年前便已亡故。其子于维新时加入幕军四处征战,不幸战殁北方,身后未留下任何子嗣,老爷便将奴家申报为庶子。故此,奴家也勉强算得上是老爷的远亲罢。”
只不过,毫无血缘关系就是了——话及至此,小夜在路边一株榉树下坐了下来。
“先生认为,老爷是为了什么收留奴家?”
“这……或许是老隐士与小姐亡母相识?”
与次郎也在小夜身旁坐了下来。这才想到,自己就连小夜究竟是什么年纪也不知道。
即便已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山猫回阿银——
此时,小夜突然说出了这么个名字。
“噢,小姐指的,可是老隐士叙述往事时常提及的那位御行又市的同伙?”
曾扮过狐,曾扮过鹭,也曾扮过柳精。
一个身分如谜的妖艳姑娘。
一个常在故事中现身的奇女子。
自一白翁的叙述里,仅听得出这么多。山猫回是个边吟唱义太夫节、边操弄傀儡演出的江湖艺人。由于从没观赏过这类演出,与次郎完全无从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技艺。
奴家之母,似乎就是阿银小姐之女。
闻言,与次郎一时无法会意。
“名曰阿蔺。”
“噢?且慢。小姐是如何……”
是如何知道亡母叫什么名的——?
毕竟已是陈年往事了。
难不成……
“百介老爷坚称,护身符中那张纸头上的字,是又市先生写的。”
“又、又市先生写的?”
“是的。不过仅凭笔迹,或许尚不足以为证。除此之外……”
老爷还说过,奴家生得与祖母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雪白的肌肤、细长的双眼、标致的红唇。黝黑睫毛下的眼角,还泛着一抹红。
与次郎不禁倒抽一口气。
“哎哟,先生别用这眼神直盯着奴家瞧好不?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妖怪似的。奴家是山冈小夜,可不是那山猫回呀。”
“这、这、真是对不住……”
与次郎连忙将视线给别开。这下——
望见有人上了一辆人力车。只见此人身着灿烂豪华的袈裟。
“噢——来客是位法师?”
“是的。是鎌仓临济寺的高僧。”
小夜说道。与次郎回过头来,只见小夜业已起身。自下方仰视她那小小的面庞,自细致的下巴掠过的阳光耀眼得教与次郎不由得眯起双眼,这才想起这位身穿绚目袈裟的僧侣,想必就是小夜的恩人。
“小夜小姐这位恩人——难道是位法师?”
“没错。名曰和田智弁大人,是个地位崇高的大寺高僧。”
就是此人?与次郎再次望向这位僧侣。
“不,那位是和田智稔大人,乃收留奴家的高僧之外甥。后头那位在随从簇拥下现身的高龄法师——才是和田智弁大人。”
后头果然有位穿着朴素,但不失高贵的年迈僧侣,前后左右均为年少和尚所包围。这下正准备踏上另外一辆人力车。
“小姐难道不该上前道别?”
没事没事,小夜说道:
“奴家和这位恩人的缘份算不上深,也仅让他收养了半年。”
果真如此?
目送众僧成列随行的两辆人力车离开小巷,药研堀这才恢复与次郎熟悉的光景。
来客甫离去,便有一瘦小人影现身。
——原来是一白翁。
一身墨染作务衣,剃得短短的白发,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之吹得老远的矮小身躯。
想必是出来送客的罢。老人先是回过头来,一看见两人,便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虽然还是那副枯瘦容貌,但老人今日的模样似乎有那么点儿不寻常。这下,与次郎才想到自己几乎没见过老人步出屋外,甚至就连老人站姿也没见过几回。平日,老人总是蜷着身子跪坐在小屋中的座敷内。
或许正是因此,才教与次郎感到有点儿不寻常罢。
一白翁在小夜面前驻足,也不知是何故,先是眼神悲戚地——至少看在与次郎眼中是如此——朝这毫无血缘关系的远亲姑娘凝视了半晌,接着才以不大自然的祥和口吻说道:
“与次郎先生,欢迎欢迎。不知先生来访,抱歉让先生久候了。”
“不不,扰您会客,还请老隐士多多包涵——”
先生可是为了百物语来的?老人说道:
“不知老夫借给先生的书卷,是否有派上用场?”
与次郎正欲回答,却发现老人依然朝小夜定睛凝视。
若不介意,还请先生入屋详谈。这下,一白翁方才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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