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依然能够明确地回忆起那张照片。
那是张泛黄的老照片。褪色得厉害,颜色淡掉了,但影像清晰,没有失焦。摄影对象是个干枯的人类——不,遗体。不不不,这无庸置疑就是枯骸,与展示在卫生展览会场的木乃伊一样。富与巳说,在奥州它似乎称为即身佛。
那是张古老的即身佛照片。
照片上看不出色彩。有些部分泛白,有些地方泛黑,是个干货般的人体。
姿势跟卫生展览会的木乃伊——周门海上人——一样。同样是盘腿而坐,上身前倾。不过照片和周门海上人相反,左手伸到身前,右手摆在大腿一带。此外,衣服也只是腰上缠着布一般的东西,此外没有任何蔽体之物。
它并没有收藏在佛龛里,也不是摆在台座上。干燥的人体搁在榻榻米的座垫上。背后拍到疑似曼茶罗的东西的一部分。因为只有一小部分,木乃伊本身投射出来的影子又很深浓,判别不出那是什么,但可以确认到一个梵字。不过只知道是梵字,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梵字代表什么。
照片上的木乃伊,比实物更近似尸骸。
也是摄影时的照明之故吧,看起来总像杀人命案的现场照片。
“这叫优门海上人。”
富与巳这么说明。
“刚才那是周门海吧?这个是优门海啊……”
我这么问,富与巳答说即身佛全都有海号。
“是来自于空海的。”老师接着说。
或许是真的,可是从老师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就像假的。
“那这东西怎么了?”
“这个啊,是下落不明的即身佛。”
如果我没听错,富与巳是这么说的。
“什、什么叫下落不明?”
“就是失踪啊。”
“我知道,你说谁失踪?”
“优门海上人。”
“这个固佛?”
“对。”
“这不是木乃伊吗?”
“是木乃伊啊。”
“这死了吧?”
“废话嘛。”
真没营养的对话。
“这个即身佛自个儿走到哪去了吗?”
“那简直是〈二世缘〉了嘛。”老师说。
老师说的是上田秋成的《春雨物语》中的一篇。
这么说来,那个故事说的也是禅定的木乃伊。我记得情节好像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木乃伊还活着云云。
“不过故事里头没说那是木乃伊。”老师一脸严肃地说,“虽然描写那个人瘦得就像干鲑这种鱼一样,但没写说他是木乃伊。可是又说他进行禅定,想受到后世尊崇,唔,那就是同样一回事吧。不过那篇故事是说结果那木乃伊无法斩断爱欲执着,百年之后被挖掘出来,又复活了。复活之后,曝露着那身下流肤浅的摸样,别说德高望重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被人取了个入定的定助这样的浑号,干着人夫,度过低贱的第二段人生。”
“一点都不尊贵嘛。”我说,“这荒唐的行为一点成果都没有呀。”
“佛道空虚矣——秋成对佛说是怀疑的。那……这个木乃伊活过来,走到哪儿去了,是吗?”
“不是啦。”
富与巳面露冷笑,眼神恐怖地说。
他真是比老师更不可捉摸。
“这可是即身佛呢,尊贵得很呢。又不是香菇干,不能泡水变回来的。”
“即身佛啊……”
听起来虽然陌生,但这在奥州的一部分地区,似乎是常见的词汇。
即身佛这个称呼,似乎是来自于真言密教中即身成佛的思想。
以生身就这样臻于佛的境地——也就是带着肉体成佛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吧。
也就是活佛。
本义应该是历经严格的修行,最后活着解脱,但后来似乎被扩大解释了。特别是在出羽三山的汤殿山——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修验道,仿照开祖弘法大师空海在高野山不动之窟入定后,现在依然活着的俗信,发展为活生生地将自己的肉体木乃伊化这种特异的形态。
此外,这样的行为似乎也是想要将肉体保存到传说释迦入灭后,未来佛弥勒菩萨将现身拯救众生的五十六亿七千万年的后世。老师在卫生展览会说的孺勒云云的,似乎就是在指这件事。
发想的根干,与投身入火的烧身往生、或投身入海的补陀落渡海似乎是一样的。
简而言之,说得直截了当些,就是宗教性的自杀。
因为这是为了成为活佛而死。
我也觉得这好像彼此矛盾。
“你们到底想不想听我说话?”
富与巳瞪着我和老师。眼神凶狠。
“想听,想听。”
我请富与巳吃附近买来的糯米丸子。
我们没钱进店里。三个男人聚在毫无遮蔽的空地上,边看木乃伊的照片边吃糯米丸子的景象,嗳,怪到家了。
富与巳一吃起糯米丸子就说了起来。
“这个优门海上人啊,本来祭祀在我祖母亲戚的寺院里。那里虽说是寺院,但也没有住持。住持三十年前中风死掉了。现在是过世的住持的太太,我爸的堂姐妹,一个人在守着寺院。嗳,算是祈祷所。”
“太太也出家了吗?”
老师问,富与巳“没有没有”地摇手。
“算是巫女吧。”
“那里是寺院吧?”
“是神佛混合。嗳,分离令颁布后,名义上是寺院,但在村里发挥的机能,跟过去没什么两样……而且和尚死了以后,没法办佛事,就不能说是寺院了。以寺院来说,算是已经废寺了吧。不过现在姑母有事的时候还是会帮人祈祷。那里叫优门院,人气满旺的喔。”富与巳狡黠地一笑。
“那里有入定木乃伊,是吗?”
“本来有。当然是当成秘佛祭祀。根据记录,优门海上人本来是秋田的佃农,名叫元藏,是乡里有名的莽汉,他后来失明,被高名的修验者所救而出家,在汤殿山潜心修行……”
“哦……”老师奇妙地歪起眉毛,“然后……入定了吗?”
“是啊。”富与巳塞了满嘴糯米丸子,“不入定怎么变成即身佛啊?”
“那他修行了啊?明明就是个莽汉。”
“我刚才不就说他出家修行了吗?历经严格的修行后,元藏显现出灵验神迹,不久后回到乡里,为了回报年轻的时候担待他的村人,盖了间寺院,那就是现在的优门院。他接连显现奇迹,获得村中的信仰,然后发愿济度众生,闭关在汤殿山的仙人瀑布,在嘉永二年获赐海号,在土中入定——就是这么回事。”
“土中入定啊……”
“说入定,也不是说‘好,我决定入定了,把我埋起来’就行的。先要进行两千日的食木行呢。三年断五谷,接着要断十谷两年呢。断食以后,要活生生地进入石棺。”
“这在大陆也是一样的。”老师说,“中国也有崇拜木乃伊的风俗。从《续高僧传》、《宋高僧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断谷是基本。是借由过度的减食,来去除体脂肪呐。”
“你也快断谷吧。”我和富与巳异口同声对老师说。
“什么啦?这什么话?为什么我非入定不可?”
不用入定,至少去掉体脂肪吧。或者我想应该也有人希望老师快点入定,不用去除体脂肪了。如果老师入定了,大概不会有人去把他挖出来。不用变成木乃伊,可以永远活埋。
“你直接入定就好了。”我说。
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呐,沼上。告诉你,僧侣原本就不吃肉,要是断谷,不就会严重缺乏蛋白质跟脂肪吗?断食的话,肠子也会空掉。这是要改变体质,好更容易木乃伊化。用嘴巴说很简单,但这可是非常痛苦的修行呐。”
“唔,我想应该是很痛苦吧……”
可是人家是怀着崇高的心志,而且是主动希望这么做的,我觉得痛苦这样的形容并不适当。
“比起那些,”富与巳说,“更麻烦的是之后的处理呐。光这样是不行的。”
富与巳接着说完,再次伸手拿糯米丸。这个人真会吃。
“光这样不行?”
“后续处理好像很麻烦呢。”
“还要后续处理吗?”
不是会自然木乃伊化吗?
“要等三年。”富与巳说,“三年后挖出来。”
“中国也是等三年。”
“不用管中国啦。”我制止老师。
“怎么可以不管?在中国,是在挖出来的木乃伊上面涂漆。禅宗的六祖慧能也成了木乃伊,而且被涂上了漆。慧能的枯骸现在好像还安置在南华寺里,但因为是从衣服上浇漆,听说变得就像个人像呢。不过一般是等完全木乃伊化之后,在皮肤上涂漆。”
听了好痒。
“日本也有涂漆的例子。”老师说,“建永时期,有个人叫天竺之冠者,他把母亲尸体的内脏取出,干燥之后涂上漆,做成木乃伊赚了一笔。这事记录在《古今着闻集》里。是〈后鸟羽院御世,伊豫国博奕者天竺之冠者事〉。这家伙好像是赌博的头目,是个诈欺师,利用涂了漆的木乃伊,散播假的灵验之说,大捞一笔。”
“那是编的吧?《古今着闻集》不是虚构故事集吗?”
“是真实故事。”老师说。
“不是改编自唐天竺的故事吗?”
“不是啦,是真实故事啦。”老师愤慨极了,“因为《明月记》里也有天竺冠者被捕入狱的记录啊。天竺冠者这个人是真有其人,而且被逮捕了。也就是他做过犯罪行为吧。如果这是事实,涂漆木乃伊也是存在的。”
“那又怎么样了?”富与巳问。
“哦,如果这是事实,就表示中国在尸体身上涂漆保存的技术也传到了日本啊。”
“所以呢?”
“所以啦,”老师用力地说,“天竺冠者大捞了一笔,表示许多人看到了涂漆木乃伊吧?就算不一般,也某程度为人所知。然后呢,同一时期,还有另一个知名的木乃伊。在高野山。”
“高野山?”
是真言宗的大本山。
“对。有个叫琳贤的僧人的木乃伊——我想记录上是用全身舍利这样的形容,这也可以在《高野山往生传》、《高野春秋编年辑录》等看到,可是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不过有尸体被祭祀似乎是事实,后鸟羽上皇也曾经御览。当时就有参拜入定佛的习俗了。”
“所以怎么样嘛?”
富与巳一脸迷惑。
确实,老师说话,有时候实在看不出究竟是不是扯远了。虽然有些部分的确还有关联,但他究竟想要说什么,或是有什么关联,本人也不明白。
“我是说,”老师再一次加重了语气说。“那是同一个时代,而且琳贤的入定佛也并非全无可能是涂漆的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既然都说是全身舍利,感觉应该是骨头吧?如果要说的话,是不是白骨化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上面写着‘坐,全身不散’嘛。所以我想是连在一起的骸骨状吗?可是啊,后鸟羽上皇御览琳贤的木乃伊,就要开口对木乃伊说话时,木乃伊的眼珠竟然掉了下来。”
“眼、眼珠?”
“眼珠。眼珠跟骸骨,这样的组合不太可能吧?这应该还是普通的木乃伊吧。然后呢,听好喽,上面说‘漆涂,佛,眼珠落’呢。”
“所以这怎么样了嘛?”
“我说啊,沼上,你不是跟着我研究了一年以上了吗?你也差不多该想到了吧。喏,我从去年开始研究的主题。”
“石燕吗?”
老师自从去年的山梨事件以来,就倾注心血解读鸟山石燕所着的妖怪画。
“上头不是有个叫涂佛的妖怪吗?”
“哦……”
我记得那是张从佛坛探出身子吓人般的奇妙妖怪。
这么说来,那个妖怪的眼珠子蹦出了眼眶。
“嗯,涂佛。那张图怎么样都解读不出来呢。民间会不会流传着这类逸事呢?”
“然后呢?”
“不会吗?”
“这我怎么知道嘛?你说的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嘛。”
结果他只是在想妖怪而已。
富与巳叹了一口气:
“我说啊,即身佛并不是涂佛啊。汤殿山的即身佛是不涂漆的。”
“不涂漆?”
“不涂。不过好像会涂柿漆。”
好像团扇——我当下心想。这样想或许不太检点,可是没办法。虽然我不晓得为何会涂柿漆,但口公栅行为的话,和制作柿漆团扇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样,假设入定的和尚心怀高尚的意志——所以纵然那是一种自杀行为——一直到入定,都没有问题。可是,
在遗体上加工,这究竟该怎么说呢?如果活生生地埋入土中的行为——姑且不论它的是非——是究极的修行,那么在土中入定的阶段,修行应该就已经实现了。在这个阶段,尊贵的活佛已经完成了,不是吗?但又把它挖掘出来加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不能就这么埋着不管吧?”富与巳说,“得挖出来,确定有没有好好变成即身佛才行啊。入定的时候,会用石头盖个尸柜。”
“尸柜?”
“是个像石室一样的东西。”富与巳说明,“那里很冷嘛,条件应该比关东以南更好,可是就算是这样,日本湿气重,有时候会没干透。而且中间还会经过夏天,会吸收水分。就这样不管,是会腐烂的。”
“唔……是吗?可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这跟修行无关吧?就算腐烂了,崇高的心志也不会改变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腐烂的话不就没了吗?那就不能拜啦。”
“所以别挖出来不就得了吗?”
埋着拜就好了嘛。何苦挖出来到处炫耀呢。
“不,即身佛就是要好好地祭祀在该祭祀的地方,这样才算完成。而且有许多都是当成秘佛来祭拜,不是拿来展示炫耀的。简而言之,重点在于能不能保存到未来。将肉体保存到弥勒之世,以结果来说,也是入定的上人的愿望嘛。而且难得为了众生牺牲自我,若是没有人帮忙挖出来,腐烂掉就没有意义了啊。所以要在差不多变成木乃伊的三年后挖出来,看看情况。”
我觉得……似乎可以理解。
我望向老师。
他半张着嘴,这家伙真的在听吗?
“那,挖出来看情况,然后呢?”
我催促下文,总觉得话题没有进展。
“首先……要整理形状。”
“不是硬掉了吗?死后僵硬什么的……”
我话才刚说完,老师立刻元气十足地说:“你真是笨呐,沼上。”看来只有我的失言,他绝对不会放过。
“你是在说死后几天什么的,是吧?那都过了三年啦,早就不是那种状态了。变得就像青花鱼干一样了,对吧?对吧?”
富与巳没有理他,继续说下去:
“暧,本来就是坐禅的姿势,应该不需要太多矫正,不过喏,遗体会因为温度和湿度伸缩,有时候也会因为痛苦而挣扎,所以要用绳子固定住……”
“好像饴糖人呐。”老师板起脸来。
“才不是那样哩。”富与巳应道,“总之,要弄到尽可能接近入定时的姿势,然后干燥。”
“干燥?”
“我刚才也说过了,要绝对避免湿气,所以要阴干。然后用烛火去烘,使其干燥。有时候视情况要用熏的。”
“薰制火腿啊。”老师说。
每一个比喻都冒渎极了。
“想要保存,这是最好的方法。用芥草熏或焚香烘。然后穿上衣服,安置在适当的场所。很麻烦吧?”
“唔……”
是……很麻烦吧。
“即身佛就是留下来的弟子和檀家像这样同心协力祭祀起来的。”
“噢噢。”
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即身佛是被当成共同体的象征受到祭祀的。
修行是个人问题,但信仰就不是个人问题了。为了共同体而进行非凡修行的同乡圣者,由共同体齐心协力将之祭祀为即身佛——意义或许就在这里。
“像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做为秘佛祭祀在优门院奥之院的优门海上人,后来也成为村人信仰的中心……据说特别是在祈雨方面极其灵验。过了大正中期,有个自称优门海上人师弟的孙子还是什么的和尚来访优门院。”
“师弟的孙子?这关系也太疏远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富与巳说,“可是呢,乡下人很纯朴,不知道怀疑别人。”
“可是很可疑啊。”
“姑母也说她当时觉得非常可疑。可是呢,过世的姑丈这个人——哦,他相当于优门海上人的侄孙,也是上人的孙弟子。”
“好复杂呐。”老师盘起胳臂,“就不能换个简单点的关系吗?”
“怎么可以?这是事实啊。然后呢,姑丈因为自己也是僧人,说不能怀疑同是佛门子弟的对方,暧,就信了他。然后呢,那个和尚在寺里待了半个月,说他对优门海上人的灵验佩服万分……恳求姑丈把优门海上人借给他。”
“借给他?”
借木乃伊?——我大声问。
“那种东西平常能借吗?”
“不,这是有例子的,沼上。”老师一脸精通内情的表情,“大正时代好像有人拿借来的即身佛四处巡回展出呢。我千叶的朋友说,以前还巡回到小学展出呢。”
“巡回展出……木乃伊?”
“对,我朋友的父亲说他亲眼看过,所以是事实。木乃伊呢,就像劳军那样巡回过来,说是特别开龛。”
什么劳军……又不是艺人。
“可是这是事实啊。”老师说。
富与巳点点头:
“好像是呢。似乎有相当多的即身佛被拿了出来。刚才老师提到的奥州货好像流行一时……嗳,要是江湖巡回艺人跑来说要借,姑丈绝对会拒绝,但拜托要借的是个和尚,又是同门同宗,而且更是叔公、大师父优门海大师的师弟孙子嘛。借的理由又好像是想要治好自己村子的病人什么的。”
“他借出去了吗?”
“借出去了。就是这一步错了。当时好像是大正六年还是七年吧。姑丈取出秘佛,照了这张照片做为替身,拿它当代理来祭祀。因为秘佛不在的期间,还是会有信徒过来嘛。听说是以一个月为期限,把上人借给了那个和尚。”
出借即身佛。
这真的会灵验吗?
“一个月过后,姑丈收到了信。”富与巳说。
“信啊……”
“对。我也看了那封信,现在还保留着。信上写着,因为上人实在太灵验了,邻村也希望能够暂借,请务必也借给邻村寺院。”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老师说。
“因为是骗人的嘛。”富与巳说。
“是、是骗人的吗?”
“骗人的。那家伙是个花和尚,是诈欺师啊。他说的那座寺院也是,调查之后,才发现老早就废寺了,那个人似乎居无定所,就此音讯全无。不管再怎么等,上人都没有回来。不久后,信徒和檀家开始抱怨了:你把我们村子的即身佛上人借给谁了?事情闹了开来。可是那个混帐和尚下落不明。然后接近大正末期的时候,一个檀家去了茨城。”
“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吧。那个人……说他在茨城看到了。看到上人。”
“原来上人去了茨城啊?”
一副上人是自个儿跑去的口气。
“那个檀家跑来向姑丈报告,说咱们村子尊贵的上人竟然被摆在见世物小屋里。姑丈听了血管都快爆炸了——据姑母说,姑丈气得几乎是怒发冲冠呢。”
“他不是剃光头了吗?”老师说。有够无聊的感想。
“所以说几乎嘛。姑丈火急赶到茨城,可是……”
“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了。”富与巳答道。
那种人总是溜得特别快。
“姑丈调查之后,发现那个展览以珍奇奥州博览会为名目,在茨城展览过三次了。有大熊的标本、大鼬的毛皮等等,搜集些有的没有的东西展示,最大的噱头就是固佛。那个和尚是比巡回表演师更恶质的览会屋啊。”
“览会屋?”
“是博览会的览会吧。”老师说,“我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听说明治到大正时期有这样一种——唔,也算是一种江湖艺人吧,是一群相当可疑的家伙。他们带着古怪的东西巡回全国,号称博览会,在小屋举办怪奇展览。也就是博览会屋,简称览会屋。”
“这……”怎么说,我有种古怪的心情。
拼命修行——虽然我不懂修行为何,但总之是主动饿死,所以确实是拼上了性命——然后不管怎么样,总是有许多人因此受到救济。
即身佛身上背负着一种让人难以想像的时间、劳力与情感。
然而,
它却被拿来跟熊与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起四处展览。
暴露在与它毫无关系的人们好奇的视线中。
即身佛本身是尸体,不管被怎么对待,当然都不痛不痒,但它身上所背负的各种事物,究竟会变得如何?
“怎么会这样?”我问。
“就是啊。嗳,姑丈追上去寻找,却找不到,气得血压飘高病倒,脑溢血死掉了。后来三十几年,这个优门海上人一直下落不明。”
“原来如此,不是木乃伊自个儿拔腿溜走啊。”
老师说道,“叽叽叽”地尖声怪笑。真白痴。
“那你刚才是……”
我一问,富与巳便答道:
“所以啊,我听说有即身佛展示,心想搞不好是优门海上人。我也算是关系人嘛。所以我先前曾经来看过一次。”
“什么,今天是第二次了?”老师生气地说。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那种地方你竟然去了两次?”
“是啊,真不好意思哪。然后我觉得实在很像,便连络秋田,请他们寄来这张照片。干板好像在战争的时候弄丢了,不过姑丈为了寻找上人,多洗了几张,现在只剩下一张。”
所以才会热心地比对啊。
“结果不是呢。”老师说,“虽然像,可是手是反的。用不着比对,也一目了然啦。都变成木乃伊了,姿势不可能再变来变去啦。真遗憾呐。”
“可是啊,”富与巳直盯着照片看,“很可疑呢。”
“不,没有怀疑的余地啦。”老师强硬地说,“又不是傀儡人偶,姿势变不了的啦。再说既然都在千叶、茨城那么多地方到处展览,我看览会屋手里的木乃伊其实应该不少吧。嗳,木乃伊的长相每个都半斤八两,看起来像是当然的呐。”
“唔,或许吧。留在寺院、现在仍然受人祭祀的木乃伊数量或许还更少呢。不过啊……”
富与巳不是向老师,而是向我出示照片。
“从这张照片看不太出来,不过优门海上人……右小腿上有一道刀疤。”
“刀疤?”
我接过照片观察。可是看不出类似伤疤的痕迹。
“位置不太好,是在下侧。坐禅的姿势很难看出来。据说那道伤是上人还是个莽汉农民的时候,和无赖之徒互砍留下的。姑丈说那可以拿来做为识别的印记,还画了这样一张图呢。”
富与巳从胸袋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好像是和纸。
“喏,这是姑丈生前靠着记忆画下的优门海上人脚上的伤疤示意图。”
是一张毛笔画。
膝盖旁边到脚踝附近,画了一条く字型的弯曲黑线。
“这伤满深呢。”
“好像很深。然后呢……刚才的卫生展览会的……”
“周门海上人。”
“对,那个周门海上人的右小腿上,也有一道疑似刀疤的痕迹呢。”
“有吗?”
老师斜着眼睛瞪着我问。
连看得那么专心的老师都没看出来的话,我更不可能知道了。说起来,从我站的位置,根本看不见右脚的下侧。
因为有个大肚子挡在那里。
“有啦。”富与巳拿他的丹凤眼瞪了老师一眼,“看起来跟图示一模一样。这么一想,我就在意得不得了,所以才特地要亲戚寄照片过来,像这样跑来比对。但照片很晚才送到,勉强是赶上展览最后一天了。”
富与巳说道,不满地噘起嘴巴。
“今天是最后一天吗?”老师吃惊地问。
“你们不知道吗?今天是展出最后一天呀。我问了一下下一站会去哪里展览,工作人员却说不知道,搞不好会跑回出羽,不是吗?我没钱,去不了出羽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结果并不是嘛。”老师再一次确定说,“真遗憾呐,真珠老弟。”
“嗯。”
富与巳莫名干脆地应道,转向我说了:
“可是啊,那个即身佛……有点蹊跷呐,小莲。疤痕的形状是很相似,但我仔细观察过一逼后,发现了一件事。刚才的那个即身佛啊……感觉很新。”
“很、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富与巳说。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