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依旧烦闷不已。
无心书写,无聊地耍弄着钢笔,墨水在稿纸上滴得到处都是,仅仅如此,我就失去了干劲。我将钢笔抛到桌上,把桌上的稿纸揉成一团,反正才写不到三行。
连扔进垃圾桶也嫌麻烦。
我本来就不擅长写文章。我只是喜欢读,便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写——写归写,从来也不认为我的蹩脚文章上得了台面。即便自认已成了小说家的现在,也还是一样拙劣。我绝非文章高明才得以当上小说家的。
我这家伙目前虽在表面上挂着鬻文为生的招牌。但我既无所欲抒发的情衷,亦缺乏将之化为文章的才华。若是想写之物还能勉强一写,除此之外一概不行。拙劣至极。不,连写成文章都办不到,遑论优劣。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花上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写出一篇不甚有趣的短篇小说,但照这个速度,在这个贫困年代将无以维持生计。可是笨拙的我又做不了其他工作,不得已,只好写一些小说以外的杂文。
只要不挑,工作到处都有。例如糟粕杂志上那些光怪陆离的报导,随时都缺作者。但这类的文章内容大体上都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香艳报导与离奇杀人事件。
我这个平凡的小市民,怎么可能写出什么私通、殉情或杀人的报导呢?
虽说工作归工作,但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实在无可奈何。要是无须采访,就能写出接二连三红杏出墙的淫荡妇人之火辣告白或外国连续杀人魔甫犯案不久的心路历程,我也不必伤透脑筋了。
但是编辑却通常会说:“所以得靠你这个小说家的丰富想像力呀。”
的确,小说家有能力将虚伪的幻想描写得煞有介事。不消说,编辑期待的就是我的小说家资质。但是这种期待实在错得离谱。要是我有如此丰富的想像力,我老早就用来撰写趣味横生的小说——小说有趣的话,我也犯不着来接这种三流工作了。
像我这种蹩脚作家,即便只是想在文章中传达“苹果是红的”这类客观的事实都有困难。
我彻头彻尾缺乏写作才能。
我躺了下来。
榻榻米上有本杂志。
是我投稿的文学杂志。
扔在那里大概是因为刊载了我的最新作品。该志上一期刊登了我一篇短篇小说。
说是刊登,完全是承蒙好意才得以刊登,非对方主动请我执笔。原是折腾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写完的小说,不抱任何期待地拿去杂志社,恰好页数有缺,便好意让我刊登了。说白一点,就是凑页数的。
发售后没听到任何反应。
无人批评也无人赞扬。
光靠这篇短篇小说的稿费连一个月也撑不了。
因此——
我转头看了厨房。
妻子不在,大概出门买东西,不然就是在打扫庭院。我翻个身朝向另一边。
不想看到那本杂志。
那天以后,就没人提过养狗的事。妻子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提起,因此我实在无从得知妻子现在的心情如何。
——或许已经放弃了。
不,别说放弃,搞不好妻子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回事。想来妻子应该不是很执着于养狗,所以她保持缄默的理由多半也没什么大不了。仔细思考,恐怕当时觉得心有芥蒂的只有我自己吧。妻子的个性一向淡泊,之所以觉得她悲伤,说不定来自于我内心的愧疚感作祟。
不觉得养只狗儿也好吗?——
记得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语气很轻松,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非养不可的急切心情。而我呢?——我是——
——怎么回答的?
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的确拒绝了。
我趴着,脸贴在榻榻米上。
——为什么拒绝了?
虽然是自己的想法,却不太能理解。
我——绝不是讨厌动物。
只不过我这个人生性怠惰,一想到养起宠物得每天照料就嫌麻烦,实在百般不愿意在狗儿身上花时间。但妻子也知道我是这种人,她应该打一开始就有所觉悟,反正照顾的担子最后还是会落在自己身上,那么她提出这个要求,想必也早就有所决心才是。
——我究竟说了什么拒绝她?
记不得了。多半是“狗不好,会给邻居带来麻烦”、“会造成家计负担,没钱养”之类的理由。
——说不定是毫无来由地大发雷霆?
唉,记忆一片模糊。实在想不起究竟说了什么,完全忘记了。
——果然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不,应是刻意不愿想起。
我抱着头,胸口被仿佛捧着内容不明的箱子的不踏实感所淤塞。想窥视内容,却觉得不该看;不是看不了,而是不敢看;想看得不得了,但我知道里面放着绝对不能看的东西。里面装了黏滞不堪、有如泥泞的——
“阿巽,阿巽——”
妻子呼叫我。
我坐起身来。
显露出很不悦的表情。
“干啥——”
口齿不清,发音模糊。
这种时候,我的用词遣字总更让人觉得我心情不好。非但如此,明明没在工作,我却总是一副被人打扰似地生起气来。
明明不是妻子的错。
妻子从纸门后面探出头。
“哎呀,又在这里睡懒觉了。”
“我才没睡,我只是在想事情。”
“可是你的脸上有榻榻米痕。”
“罗唆,我只是有点累了。到底有什么事——”
明明内心不这么想,嘴里说出的却是一句接着一句的不愉快的话。我盘腿而坐,抬头看妻子。
“有客人找,是敦子小姐唷。”
“喔——”
客人——吗?
原本虚张声势的不悦顿时消退了下来。我端正座姿,环顾房间四周,看起来不算很乱。与自甘堕落的我不同,妻子平时勤于打扫,即使临时有访客来也不用担心,反而我这张睡得略显浮肿的脸才最不适合见客。
来者是朋友的妹妹,目前在某文化科学杂志担任采访编辑的中禅寺敦子小姐。今年才二十出头,十分年轻活泼,是位才气英发的女中俊杰。
实不相瞒,我能以小说家身分讨生活,全部多亏了这位敦子小姐。靠着她的引介,我才得以在杂志上发表作品。
来不及刮胡须便与恩人面会。
这位短发的职业妇女还留有少女时代的稚气,看到睡迷糊的我似乎也不怎么惊讶,在礼貌性的招呼后,立刻说明她的来意。原来她想了解关于——发生于密室的事件,问我有何可供参考的书籍。虽然我从没公开宣称,但她也知道我常在糟粕杂志上撰写三流报导,因此以为我对这类题材小有研究吧。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场,我立刻就我所知范围,向她介绍了几本——以密室为题材的推理小说。
我说话模糊而冗长、不得要领,但中禅寺敦子还是一副非常感谢的模样,“真是太谢谢您了,关口老师。”向我敬礼道谢。
她的动作灵巧而敏捷。
“——我对推理小说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对这个类别并没有认真研究过,接下来我会仔细阅读老师推荐的这几本小说的。”
“呃——抱歉,似乎没派上什么用场——总之、该怎么说呢。”
我欲言又止,低下头。
“——我顶多也只是知道书名,不是什么热心的读者——话说回来,这种事情问你哥应该收获会比较多吧?”
她的哥哥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的一位,自从于旧制高中相识以来,前前后后也已经有十五、六年的交情。
他在同一町上开古书店,算是一般所谓的书痴,阅书无数,不分日本、西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书。
但是敦子难得尖锐地拉高嗓子说:“这可不行呢!”
“——要是被我那个疯癫大哥知道,说不定他会断绝兄妹关系呢。您也知道,大哥他呀,最讨厌人家谈这类话题了。”
“是吗?他比我读过的推理小说还多得多吧?”
“读当然会读,我哥只要有字什么都读嘛。可是他最讨厌那些——密室谜团或人凭空消失之类的古怪话题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调查这类事情的话,他肯定会气得冒烟的。”
“啊——原来如此。那家伙一生起气来的确很恐怖呢。只不过啊,小敦,你为什么要查密室的事?”
敦子迟疑了一会儿后,向我诉说起消失于密室中的妇产科医生的故事。
奇妙的故事。
虽然是我先开口提起,听她说明时却心不在焉。耳朵闭不起来,照理说应该把她的话全部听进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识上的却只有片段而已。
妇产科——进不去——被封闭着的——怀孕——胎儿——小孩——消失——死亡——诞生——
诞生。
未诞生。
这些片段自行结合成了一种讨厌的形象。
——这是,
这个形象是什么?
厌恶的形象于产生的瞬间立刻溶解成浓稠的液体充斥着我的意识。
——是海。
黏稠不定的海。
这是怎么回事?
——浓稠的海,
——有如浓汤般有机的,
——我,我究竟,
我厌恶的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敦子睁大眼睛,诧异地问我。
“啊——嗯,海……”
“海?”
“没事。”我摇摇头。
“大概是气候的关系——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有点头晕——”
感觉很不舒服。
我早习惯在这种场合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反正我平时情绪就很不安定,所以就算有点不舒服也不奇怪。
“——已经没事了。”
“可是您看起来气色仍然不怎么好——我去叫夫人来好吗?”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制止。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现在——”
现在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是件不好的事。箱盖并没有打开,内容物仍是未知数,只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关于海的。”
“是关于海的恐怖意象吗?”中禅寺敦子问。
“不——没办法明确——总之实在想不起来。”
“老师,您还记得几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吗?”
“咦?啊,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试着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回忆往事。
“那一天风很强,大哥大嫂、老师跟夫人、还有我——然后……”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还记得大家一起在那里吃嵘螺。”
只有食物的记忆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见一斑。
“对了——我想起来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会是一副什么德性,结果那家伙到最后还是没下去。”
“是呀。记得那时候——老师曾说过,您不是讨厌海,而是觉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来我说过那种话——”
我还是不记得当时说了害怕什么。
“——可是我并不害怕鱼贝类啊。我还挺喜欢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当时说讨厌海藻,因为会缠在脚上。”
“啊对,我讨厌海藻。”
在水中被异物缠上的不快感非比寻常。
“然后老师又说——您觉得海整体有如一只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鱼或虫子啊之类的,仿佛所有海中生物混杂而成一只巨大生物——您说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
没错。
不喜欢海的理由就是这个。
跟什么蔚蓝天空或广袤海洋完全没关系。
那些只是我难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讨厌、畏惧的不是海的景观,而是海的本质。
累积成海洋的并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浓汤。海洋整体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这里面就令人全身发毛。浸泡在海中,海洋与自我的界线逐渐失去,我的内在将冲破细胞膜渗透而出。就跟刚才的——
那个——
“不行了——”
真的晕眩了起来。
听到中禅寺敦子很担心地呼喊妻子的声音。
声音愈离愈远。
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不觉,发现自己躺在铺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帮我铺的。想起身却头痛欲裂。
夕阳斜照。
妻子在檐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来,头晕目眩,步履蹒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说:“你起来啦。”接着抱着包巾,
“——敦子吓了一大跳呢。”
她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妻子说似乎快下雨了,抱着衣服从檐廊进入房里,说:“今晚吃什么好呢?”
——太平常了。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平常。
仿佛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
想逃离家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点不舒服,我——出去散个步。”
我语气短促地说,接着以恰似风中柳叶般虚浮的脚步离开了家门。
梅雨季节中的街景朦胧。
头还是一样痛,但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混浊不堪的倦怠感支配着我。
好想出远门。
——想逃离。
逃离某物。
逃离我从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这人笨拙、迟钝,又怠惰。简单说,就是个废物。在这庸碌的日常生活里,单靠自己连件像样的事都办不成,就只知畏畏缩缩地不断逃避。跷课、偷懒、放弃工作——
不断逃避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没完成,什么也没改变。
但我还是继续逃避。
这只是幼稚的现实逃避,而非基于意识形态的抗议行动。胆小的我贪图不了刹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顶多只能尝到放弃义务所衍生的罪恶感而不住地发抖。仿佛为了发抖而逃避,于发抖之中重新确认自我的界线。
重新感受自己的无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时,我才总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胆怯、回到原处中打转,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行为。我就是这么个胆小鬼。
回过神来,我又走到了念佛桥。
时刻已近黄昏,老旧桥旁的景色比平时更灰暗,仿佛一张古老的照片。
走上桥。
迎面而来的是携伴同行的女学生。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背对她们,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秽,不希望被人注视。可是愈偷偷摸摸,看来就愈猥琐。只要态度堂堂正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办不到。结果为了躲起来,我又穿过桥下,走向河岸。仿佛向下沉沦,有种放弃一切的安心感。拨开草丛,来到芦苇之间蹲下,桥上已经看不到我了。
——是漩涡。
是那道漩涡,水流凝结成了漩涡。
我——睁大眼睛凝视。
明显地——那东西开始凝固了。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显不同。水中的那东西已经不再是种不定形之物,逐渐变化成一种形状。透明的——就像是,两栖类一般。
——例如嵘螈,或者山椒鱼。
我——强烈地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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