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过五点,日头仍猛。聒噪的蝉鸣令人更感暑热。
剑崎中央警署的搜查组长福园盛人站在仲井川公园的入口,一副等人的模样。这里是剑崎市内最大的市民公园。在公园深处的体育广场,发现了某工业高中高三男生被射杀的尸体。县警本部重案组的刑警和机动搜查队在福园身旁跑过。凶杀案由本部主导。他这位辖区搜查组长,感觉是自家被别人的脏脚踩踏了。
福园好几次伸长短粗的脖子,注视停车场的方向。他等待的人五分钟后出现了。这人身体瘦得像根棍子,从响警笛的车缝里闪出。
福园猛挥手,并大喊:
“您辛苦啦!校长,在这里!”
仓石绷着脸走近来。听见他咂舌的干巴巴声音。
“阿福,这校长的说法,就免了吧。”
“嘿,事到如今还能咋样?校长还是校长嘛。”
又是咂舌。
“那小子的身份弄清楚了吗?”
话题急转,福园慌忙掏出笔记本。
“大崎胜也,十八岁。L工业高中三年级学生,但几乎不去上学。据说是一个相当捣蛋的家伙,从街头毒品贩子手上进货,分销给学校同学。”
“信息来得快呀。”
“大概坏得很出名吧。”
“这臭小子为何来市民公园?”
“开摩托车。因为公园禁止摩托,所以来劲了。可能觉得星期六人多吧。”
“就他一个人吗?”
“对。遇袭时一个人。似乎在等同伴的样子。”
“目击者呢?”
“目前为零。”
“不是挺多人吗?”
“因为这个公园太大了。有十个棒球场大。而且现场是最里头的体育广场。据说大崎被干掉时,正在角落的长椅上吸毒——”
“尸体不用说。我看完再谈。”
仓石走在公园步行道上,福园跟着他。
“校长,今天一个人来?”
“对。”
“那个永岛呢?”
“放假。”
“没通知他吗?”
“刚刚打了手机,很快就赶来了吧。”
“校长,再怎么说也没那小子的事吧?”
福园说着,这话他已经憋了一个月了。
“为什么调那么个勤杂似的人来当代理?对于刑侦或鉴证,他完全外行嘛。”
“差不多吧。”
“还是个小部长。做见习验尸官还早哩。为什么不调我呢?”
“你也差不多吧。”
“我比巡查部长强啊。我这警部补的身份,您多威风啊。”
“这不是凭威风干的活儿。”
仓石走下喷水池的台阶。福园还是不肯罢休。
“但是,这不是挑花眼了吗?为何选他呢?那家伙不是‘回头是岸’的吗?”
对改邪归正、当上警察的人的称呼。
仓石鼻孔里哼哼一下。
“回头是岸也好、正路出身也好,警察就是警察。”
“话是那么说啦……对了,有小道消息。据说永岛这家伙,十六岁的时候因藏有凶器罪上过家庭法院。他竟然改过自新,当上警察了。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对于仓石手下安了个永岛的不满,“校长门生”感觉一致。
“听说家庭法院的判决了吗?”
“那倒没问。”
“决定是免起诉。没问题吧?”
“就算是那样,藏有凶器还是麻烦吧。那家伙究竟干了什么?”
“不知道。”
“您别再装糊涂啦!校长不可能不知道的。”
“据说当时派出所挺帮他的。别像女人似的刨根问底吧。”
神色紧张的刑警越过二人。现场没有凶器,这种射杀的尸体百分之九十九是他杀,所以,对于最大职责是判断自杀或他杀的验尸官来说,这不是需要他紧急到场的现场。
福园窥看仓石的侧脸。实在不能释然。难以想象仓石是一时心血来潮,要让不同领域的人来当部下。他甚至不惜降低工作效率来提携永岛。应该有理由吧,可大家都不知道。
拉了两重禁区线。媒体报道的阵容不同寻常,毕竟是高中生大白天被射杀。看热闹的人也多。因为大部分是来公园玩的市民,有拿羽毛球拍子的情侣,也有牵狗散步的老人。
仓石和福园跨过第二道禁区线。前面有一伙刑侦人员在忙碌。用蓝色尼龙布围成帐篷形状,避免外面看见。铁丝围网内的长椅是射杀现场。
仓石一走近,人墙像摩西面前的红海一样,左右分开。不,有一个人没有让开,凝视着仓石。
这是搜查一课的刑侦指导官立原真澄。他跟仓石同期,也五十四岁。他在本部被称为“刑侦脑袋”,但这一两年不得不处于接近停职的状态。他为原因不明的目眩所苦,几乎走路也不行。
福园放慢脚步。仓石和立原构成搜查一课的双璧。虽然他们承认彼此的能力,但二人短兵相接肯定火花四溅。
“嗨,仓石。听课长说啦。你好像另有企图啊。”
“你才是。要转那死硬的头,又头重脚轻了。”
“哈,还说我呢——先好好看。如果是自杀或病死,那就要请教啦。”
立原嘲笑地说着,掀起尼龙围布一角。
木头长椅前,歪倒着一名年轻男子,他竖立的金色头发,像刺猬一样。这个大崎胜也一身休闲装,牛仔裤配粗棉布衬衣。仓石的目光落在大崎脖子后、颈骨左边的黑色弹洞。离开约一米处,是改造过的摩托车。周围有许多鉴证人员趴在地面一点点挪动。因为子弹贯穿了大崎的脖子,没留在体内。
“对不起,我来晚了。”
循声回望,见脸色通红的永岛刚冲上来,气喘嘘嘘。福园掉过头去。虽然是头一次见面,但福园心里充满嫉妒和厌恶,没心思寒暄打招呼。
仓石嘴角一咧,笑道:“近女色了?”
“哪里……”
“你不用忙这里。回到禁区线外,观察看热闹的人。”
“啊……?”
永岛眨巴着眼睛。
“来回看凑热闹的人,有熟悉的面孔告诉我。”
“明、明白了……”
永岛留下困惑的表情,消失了。
福园觉得奇怪:凑热闹的人?要是以捣乱为乐的犯罪,当事人确实有可能留在现场。但是,为何让永岛去寻找“熟悉的面孔”?难道这个案子跟永岛有某种联系?或者单纯只为支开他、减少麻烦?明知是帮不上忙的人,不让他验尸时碍手碍脚吗——
“阿福,开始啦。”
“是。”
福园的回答变得口齿清晰。至少,自己被仓石视为有用的部下。
二人踏入射杀现场。仓石走过尸体旁边,卷起最后头的尼龙布。出现了铁丝围网。围网外是宽约四米的市道。市道再往外是流淌的仲井川。
“从跟长椅的位置关系看,罪犯从市道隔着铁丝围网射杀大崎的可能性颇高。”
福园自信满满地说道。长椅和围网之间只有约两米的距离,繁茂的野草及膝。扒开野草绕到背后的话,总会吸引大崎的注意,甚至引起他的戒备心理。而且,如果在铁丝围网内射击,罪犯就非得持枪跑过这个大公园找出口不可了。
“考虑到逃走,在里头射击可不成。”
福园进一步补充道。仓石微微点头,用自己的步幅测量至长椅的距离。
“二点二米……”
仓石小声嘀咕着,在尸体旁单膝跪下。福园也照样做了。
仓石窥看尸体的颈脖。喉结右边有成破裂状的射出口。出血不多,已经凝固。
仓石从袋子里掏出尺子,量度尸体的颈部、脚和后背等。还量了长椅的高度。他忙活一阵之后,缓缓地站起来。
“射入方向大致水平。计算大崎的坐高、射人口、长椅的高度,射入高度约为地上约九十厘米。可能跟罪犯身高有关,大致是腰间射击的位置。”
“没错,罪犯肯定以大致瞄准的姿势开枪。”
“你这没进步的家伙。”
“嗯?”
“从围网那边用腰间射击姿势打头或脖子,即使是职业杀手也很难。恐怕是从车里、放下车窗打的吧。——双手持枪瞄准了打。”
“是这样!车子的座位比站着低,而且可用窗框稳定肘部哩。”
“别匆忙下结论。罪犯站在市道、双手射击的线也并非没有。”
“为什么?”
“也可以想象大崎前倾着坐在长椅上吧。这样一来,从上向下射击,射入方向也成水平。”
福园想一下,看着仓石。
“虽然那么说,还是从车里射击是好的线吧。考虑到避人耳目之类的因素。”
“应该是吧。”
仓石望向清查地面的鉴证工作。
“假如是站着射击,从角度看,子弹应在大崎跟前打中。由没有找到子弹看来,就是从车窗打的水平射击了。”
福园一击掌。
“校长,若是从车里打,外国车的可能性更高吧?方向盘在左边的话,就贴近围网了。”
“汽车停在相反方向,或者从国产车的副驾驶座位,打起来也变成这种现场。”
“外国车的话就对上号了嘛。外国车和手枪。这么一来,可以限定为老手了。”
“钱方面不成问题的家伙。这个看法应该成立。近来,有心人要弄把手枪太容易了。哪儿的黑道据点都缺现金收入啊。”
“可是,因毒品生意的摩擦火并,这说法不是更自然吗?”
“对方只是个小毛孩,吓唬一下足矣。”
“那倒也是。”
“这活儿,不是既定的目标。罪犯开着车寻找适当的目标,是临时起意的现场。”
福园心情复杂。仓石的说法感觉勉强。仓石主观地定性为“一般人”的“随意”作案。言语中感觉到推测和诱导。仓石一向忌讳妄断,但他嘴里说出“临时起意”这个词,可是头一回。
响起脚步声。察觉时,永岛已经走向仓石。
“有熟悉的面孔吗?”
“没……没有。”
“是吗?辛苦啦。”
“调查官。”永岛很认真地说着,眼神里透出疑惑,“我不明白。为何您认为看热闹的人中间有我认识的人?”
“我没说你认识。”
“那,是怎么回事呢?”
仓石没回答,跟之前一样,在尸体旁单膝跪下。他用手指撑开大崎的衣兜,看里面。香烟和打火机。如此而已。仓石开始摸牛仔裤的兜。摩托车钥匙。钱包。卸下了表带的手表……
福园垂下视线交替看着仓石和永岛。气氛尴尬。永岛的疑问也是福园的疑问。仓石的内心完全看不透。
仓石做出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从袋子里取出开口器和钢笔形手电筒。他打开大崎的嘴,用手电照咽喉深处,专心地观察。
“校长!”
福园忍不住叫他。没有回答。
就在仓石取下开口器的时候,立原指导官走过来,说道:“嗬,找到蝉了吗?”
仓石抬起视线,说道:“看来没有。”
“理所当然嘛。什么十七年蝉,是你的妄想。”
十七年蝉——
立原吐出的词,让福园一愣:这个词听说过。——没错,好几年前,大醉的仓石说出来的。
“十七年蝉是嗜杀的蝉。花十六年让事情冷却下来,第十七年再干。阿福,别错过了。”
福园感觉到一些动静,看看旁边。
是永岛的气息。
他的脸色纸一样白。双唇微微颤抖。
福园直觉:十七年蝉——是这个词让永岛如此直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