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到大澄町大概十五分钟左右。
这一带林立着又大又气派的老房子,每一户都有着高高的围墙,里头似乎还有由花匠修剪得很漂亮的庭园。三上把车子停在儿童公园旁,循着影印下来的住宅区地图往前走。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他也自然地加快了脚步。
转角的地方有一栋瓦片屋顶的房子,大门两旁石造的柱子上镶嵌着“日吉”的门牌。规模跟周围的房子比起来又更大了一点。松树粗壮的枝干伸到马路上,主屋隔壁还有一间白色墙壁的仓库。车库的铁卷门放了下来,从宽度来看,拥有可以停放好几辆车的空间。
好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儿。多少带有一点轻蔑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三上觉得很不愉快。在科搜研只待了短短两年,在Ntt更是连一年都不到。每次在职场上遇到不开心的事就辞职吗?就连在雨宫家流的眼泪,也是在知道理由之前就让人感觉少了些许重量。
三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绕到侧门去按下门铃。那是不知是大正时代还是昭和初期的碗型门铃,既没有对讲机也不具备监视器的功能。
考虑到建筑物的面积大而稍微等了一下。听到踩着木屐的脚步声。没多久,木头的侧门被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走了出来。看打扮不像是佣人。莫非是日吉的母亲?老妇人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郁的气息。她一脸诧异地抬头看着三上,非常不客气地问:
“你是谁?”
三上行礼如仪地弯腰鞠躬。
“突然来打扰真不好意思,我是县警本部秘书课的三上。请问以前在科搜研工作过的浩一郎先生在家吗?”
“什么?!”
日吉母亲的眼睛瞪得几乎有刚才的两倍大。
“你说你是县警的人?到底有什么事?”
“我有话想当面跟浩一郎先生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有话想问的是我们吧!居然对我儿子做了那么残酷的事。”
“您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上反射性地先道歉再说。日吉离开科搜研的理由是因为有人对他做了“残酷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明明是自己的抗压性太差却反过来怪别人,但是总而言之,日吉和他的家人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我有说错吗?”
日吉母亲的脸上写满了心疼与不甘。
“我儿子本来在Ntt电脑部的通信部门做得好好的,刚好发生了某个案子而被警方请去帮忙,因为知道警方在这方面实在太无知了,才会想要贡献自己的力量而换工作。没想到……居然是绑架案。”
或许是顾及邻居的耳目,日吉母亲说声“进来吧!”就让三上进到院子,并把木门关上。在高耸的围墙和长得有半人高的八角金盘围绕下,明明是冬天,这个角落却让人感觉很潮湿阴暗。
日吉的母亲把声音压得极低接着说:
“我不会原谅你们。把我儿子丢到那么残忍的案件中心。只不过是一点小失误,就骂他是废物。难道你们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难道警界就是这样的世界吗?你们也稍微站在小心翼翼将孩子拉拔到这么大的父母立场上想一想。我的儿子被你们伤得体无完肤,整个人生都被毁掉了。你们打算怎么弥补?”
三上不知该做何反应。日吉母亲的攻击性之强,让人几乎觉得这好像是昨天还是今天才刚发生的事。
“关于要怎么补偿,还是得跟本人谈过之后才能决定。因为我们也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不清楚的地方?”
日吉的母亲气到肩膀用力、下巴突出。她的嘴唇颤抖着。
“你是说你们连自己做过什么好事都不知道吗?”
“是谁骂令公子废物?”
“这种事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请告诉我,我们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不就是跟他一起办案的上面的人吗?那孩子只说‘搞砸了、我是个废物’,从此以后就……”
原来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并不是说有人骂他废物,而是他自己说自己是个废物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不是有人这样骂他,他才不会这样说自己。我可怜的孩子,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茶不思饭不想。每天都过得非常惊恐。肯定是你们说了什么话,把他的心撕裂了。”
每听到一次“你们”这两个字,三上的心就抽痛一次。
“令公子有说是什么事情搞砸了吗?”
“他什么也没说,可以告诉我吗?那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会不会是有人把责任推到他头上呢?”
三上微微点头,摆出理解的表情。看样子是无法从他母亲口中问出更多的事了。
“可以让我见令公子吗?我想直接问他本人。”
“不可以。”
日吉的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
“五分钟就好了。”
“他不会见任何人的。”
“任何人?”
“对啦!连家人也不例外……”
日吉的母亲用手捂住嘴巴,泪水逐渐从眼睛溢出来。
三上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她的下一句话。脑海中盘旋着好几个最糟糕的想像。
红通通的眼睛朝自己看了过来。
“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了……自从离开研究所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跟我、也不跟外子说话。你们带给那孩子的伤害就是这么大!”
三上仰天长叹。闭门不出。
脑海中想像过最糟糕的结局是自杀,没想到是比自杀更强烈的冲击。
“令公子今年多大了?”
三上忘了自己还在工作,问了这个问题。
“三十八,下个月就三十九了。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下去……”
日吉的母亲将脸埋进双手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儿子的人生被毁掉了。刚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觉得这么说也太夸张了,但是现在的想法已经跟刚才完全不同,只觉得听在耳里无比地痛心。
“那平常都是怎么沟通的呢?”
日吉的母亲用犀利的眼神望向三上。
“告诉你又能怎样?对你们来说这根本无关紧要吧!争到如今……”
“我女儿也有过同样的问题。”
三上打断她的话。因为有一半的出发点是为了工作才这么说,所以胸口仿佛被划了一刀。
“因为完全不能沟通,我老婆也很痛苦……”
“她出来了吗?”
这次换日吉的母亲打断他的话。
“令千金,从房里出来了吗?”
“……嗯。”胸口的伤又加深了几寸。是从房里出来了,但是……
“怎么办到的?”
仿佛是黑暗中看见一道曙光的眼神让三上不由得退缩。日吉的母亲甚至还把脸靠了过来,脸上完全是“抓住救命稻草”的神情。三上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把她推回黑暗里。
“……用真心去面对她。”
我不要这张脸,我想死……
你倒好了!男人就算再丑也无所谓!
三上知道自己全身血脉贲张,脑筋有麻痹的感觉,天地也开始旋转。他用力踩稳双脚,告诉自己不要紧,告诉自己这只是几秒钟的不适。然后三上继续说下去。
“我们也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终于让女儿说出了真心话。”
日吉的母亲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垂下眼睑。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十四年了,早就已经不是讨论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的阶段了。
“完全没有情感上的互动吗?”
三上试着跟已然失魂的日吉母亲对话。
“……没有。虽然每天都把信从门缝底下塞进去,但是从来没有半点反应。”
“有试过冲击疗法吗?”
“一开始的时候,外子曾经试过好几次……但是反而愈来愈恶化……”
三上凝视着日吉母亲瘦弱的肩头。他感觉自己此刻正站在工作与私情的分水岭上。
“可以让我写封信给他吗?”
“好的……拜托你了。”
日吉的母亲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茫然的视线飘向窗帘拉得紧紧的二楼窗户,那里大概就是日吉的房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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