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芳男不在家。
因为三天前才看过他那仿佛由悲伤化成的身影,所以完全没想过他会出门。话说回来,自从妻子敏子撒手人寰后,雨宫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买菜和做饭可能全都要靠自己也说不定。三上绕到玄关旁,看了看停车场。那儿只有一辆脚踏车。虽然车子不在,但不见得就是出远门。雨宫家附近没有任何像样的商店,在交通原本就很不方便的D县,即使住在市区,汽车还是不可或缺的“代步工具”。
三上又开了大约十五分钟的车,走进一家县道沿线上的家庭式餐厅。跟昨天去的是同一系列的餐厅,面积比较大一点,内部看起来像是刚重新装潢过而美轮美奂,但明明是礼拜天的中午却连一半也坐不满。
该怎么说服雨宫呢?在车上也好,进来店里也罢,三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然而思绪愈是停不下来,心情愈是乱成一团。雨宫不在让三上松了一口气。那感觉与其说是获得拟订战略的时间,还比较接近得知不擅长科目的考试延期时的心情。
“请问要点什么?”
看起来像是家庭主妇来兼差的中年服务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点餐的态度像是有谁得罪她一样,跟昨天的女服务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种店里可以见识到两种毫不掩饰的真实表情,倒也是非常难得的巧合。
三上点了咖喱和咖啡。
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在踏进这家店以前,他的确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再度拜访雨宫。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要是今天还不行的话就没时间了。当然,不同于上次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拜访,这次他从柿沼口中问到了许多情报。自宅班和雨宫之间有过一通“不存在的恐吓电话”,录音失败之余,还落得被隐瞒的下场。雨宫的态度变得强硬,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自宅班的这些作为。话虽如此,如果要以此做为开场白,必须要慎重再慎重才行。既然这件事已经成为会给D县警带来致命伤的炸弹,要是由三上主动提出可能会刺激到雨宫,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赌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呢?像上次那样,明明是警方自己的问题却说是为了对方好,三上现在就可以看到雨宫连眉毛都不会挑一下。
三上把咖喱送进嘴里。有得吃就吃,明天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父亲的战友笑着把巧克力和当时还很稀奇的冰淇淋蛋糕交给他。“快吃快吃,不赶快吃的话就要融化了”。咖喱的味道有点甜。味觉的记忆总是伴随着少许的幸福感受。
——雨宫都吃些什么呢?
就从这里开始,三上心想。首先要贴近雨宫的心情。套一句刑事部的用语,就是要试着跟嫌犯同化,看穿对方的心路历程,借此找出“关键性的一句话”,再一举突破对方的心防。
三上点起一根烟。
录音失败就发生在雨宫的眼前。尽管如此,雨宫并没有责备自宅班的成员,反而为自己擅自接电话的行为道歉。
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雨宫当时能依靠的只有警方。所以当自宅班要求他按照指示行动时,一心只想着要救回独生女翔子的他当然是满口答应。自宅班的成员由始至终都绷紧神经,这点雨宫也看在眼里。雨宫家的人和自宅班的成员全都一条心地等待绑匪打来的电话,然后电话真的响了。对于录音机没有正常运作,雨宫就算心急如焚,大概连生气的时间都没有吧!他担心让绑匪等太久会触怒对方,也期待只要接起电话就能听见女儿的声音。不管怎样,电话一旦挂断就万事休矣,所以才会想都没想就拿起了话筒。
录音机肯定有事先试过吧!听说在准备阶段都可以正常录音。所以录音失败与其说是故障,更有可能只是一时的接触不良。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雨宫再耐心地让电话响几声,或许就可以录到“绑匪的声音”。电话挂断以后,雨宫终于注意到这件事,是他破坏了跟警方的约定,白白放掉了搜查上的宝贵线索。或许还会自责于破坏了跟自宅班的革命情感,所以才会说出道歉的话。那肯定是雨宫当下最真实的情绪。然而……
当时,雨宫还深信翔子一定会活着回来。
烟灰落在膝盖上,三上连忙用手掸掉,把烟灰缸拉过来,将香烟捻熄。十四年了,不可能只是在叹息声中度日。雨宫肯定将事件的来龙去脉翻来覆去地想过无数次,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巨细靡遗地重新审视、分析每一个环节。
雨宫心中会如何检视录音失败的事呢?当报导协定的协议解除,跟事件有关的前因后果被写成报导、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的时候,只有那通恐吓电话从头到尾没有被提到。如同柿沼所说,雨宫肯定会知道警察因为害怕舆论的批评而隐瞒了真相。
当翔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自宅班的任务就结束了。原该是命运共同体的成员夹着尾巴逃离雨宫家。看在雨宫眼里,或许就是这幅景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上门,就连去年敏子去世的时候也一样。
这些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留在雨宫心里呢?或许跟女儿的死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了也说不定;或许因为跟女儿的死有关,所以被浓缩成深不见底的怨叹也说不定。如果是后者,那么三上“关键性的一句话”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谢罪。仔细想想,这十四年来,没有人乞求过雨宫的原谅。虽说只有一开始的时候有参与到,但三上毕竟也参加过64的调查,说起来绝对有资格代表D县警向他谢罪。向雨宫、向佛坛上的母女谢罪。即使没有说出原因,雨宫应该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谢罪。
“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三上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女服务生以跟刚才判若两人的明朗声音询问他。原本以为她是把在家里所累积的压力或烦闷情绪带到店里来,但是从她前后态度落差之大看来,或许是正在跟店里的工作人员谈恋爱。当他换个角度想之后,原本看起来只是个为生活汲汲营营、饱经风霜的家庭主妇,如今却突然变得明艳动人起来。同样的化学反应也会发生在侦讯室里,脸部看起来像是张平面图的嫌犯,过了某个时间点之后,会突然变得有血有肉、立体化了起来。写在笔录上的名字,也从单纯的符号变成一个真实的人。跟女服务生不同的地方在于带来那一瞬间变化的,并不是美男子捉摸不定的态度,而是侦讯官机关算尽的一句话。
三上要了半杯咖啡。
谢罪可以敲开雨宫的心门吗?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性。这么多年来,他或许等的就是曾经一度相信的警方,能以谢罪的方式来表示正义尚未完全泯灭。问题在于三上办得到吗?把谢罪当成是说服雨宫的武器。这是为了亚由美,为了能够再一家团聚。只不过,他基于这样的心态所做的谢罪,却是要讲给已经永远失去家人的男人听。
——只能上了。
正当他把手伸向帐单的时候,手机震动了。又来了吗?脑海中闪过美那子的脸,不过来电的是另一个“又来了”。
石井秘书课长的口气听起来比昨晚还要不耐烦。
三上看了周围一圈后,小声回答:
“还没搞定。”
“我去了,但他不在。”
“在他家附近。”
部长刚刚打电话来。他很关心你那边的进度
赤间的双眼也注视着那条死线。明明跳过刑事部、早就应该把“刑场”打造好,万万没想到居然会遭到家属拒绝。
你明不明白啊?那是催促的电话
“我明白。”
既然明白,就去雨宫家站岗啊!总不能跟部长说搞了半天你没见到他吧
三上沉默不语,引来石井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
你倒好了,跟你都没有直接关系……
后来收讯似乎有些不良,电话就被挂断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打来。
石井口中的“没有直接关系”是指他既不是家属,也不是事件相关人员。就连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的石井都在64的漩涡里被不断地翻搅着。眼前浮现出幸田挥动着红色指挥棒的身影、柿沼痛苦的神情、用双手遮住脸的日吉母亲……
万一翔子小妹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全都是你的错。
三上把公事包拉过来、打开,拿出昨天买的信纸。
“不是你的错”。
他只写了这句话。他并不是真心想拯救日吉。
只要做了好事,就一定会有好报。
这是父亲的口头禅。他大概是想说“你对别人好,将来别人也会对你好”吧!没有读过什么书的父亲,总是以“一定会有好报”这句话来面对所有的难关。
三上把凉掉的咖啡一口喝掉,站了起来。
他其实不知道什么是好事。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三上看了店内一圈,但却找不到那位女服务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