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前离开了县警本部的大楼。
因为接到美那子打来广报室的电话。她的语气十分慌乱,说是家里接到了无声电话。跟上次不一样,这次因为有来电显示的功能,所以知道发话方的号码。区域号码是在D市内……
三上直觉地认为那并不是亚由美打来的电话。不对,不是直觉,而是负责踩刹车的习惯会主动回避陷入空欢喜的危险。要是夫妇两人都陷入同样的期待,一旦期待落空就太可怕了。不过身体还是很诚实,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是汗,踩着油门的脚也不自觉地用力,一路上闯了好几个黄灯。
美那子苍白的脸正等在玄关前。门是开着的,一旦电话铃响就能马上听见。
“她就在这附近。”美那子眼睛眨也不眨地说。
“总之先进去再说。”
三上在走廊上抓起电话的主机,把电话线拉长并走进客厅。连把外套脱掉都觉得麻烦,就这样直接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按下主机上的按键,让号码显示在液晶屏幕上。
的确是D市内的区域号码。整整齐齐的十个数字似乎在哪里看过,而且好像还是最近才看过的数字。三上不由得蹙紧了眉头,脑海中率先闪过雨宫芳男家的电话号码,但是记忆太不可靠了,可不能光凭这样就摧毁美那子的希望。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跟上次一样,一句话也没说就挂断了。”
“你接起来的时候有报上名字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那就不是打错电话了。虽然也有人打错电话是不道歉就挂断的,但是如果接电话的人没有报上姓名,至少也会说声喂。
“接通的时间大概有几秒钟左右?”
“我不确定,不过很短。我喊了几次喂之后,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
“有听到类似背景的声音吗?”
“声音……?印象中没有,什么都没听见。”
“所以是从家里打来的吗?”
因为铺天盖地的宣传,一般人应该都晓得有来电显示的服务了吧!如果是以恶意或恶作剧为目的的电话,应该会把自己的号码藏起来而不显示来电号码吧!果然是雨宫打来的吗?因为已经对世事漠不关心,所以不晓得新的电话功能。想跟三上讨论关于慰问的事,但一听到是女人接的电话就慌忙地挂断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亚由美,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家的电话已经有了这样的功能。她只想跟三上说话,而不是美那子。不对,这次也打算要用不出声的手段来刺探父母的心意……
三上把电话拉过来。
“只能打回去看看了。”
“什么?”美那子似乎压根儿也没想到可以这么做。
“重新拨打这个号码啊!这么一来,就可以知道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了。”
说着说着,三上的脸部肌肉也开始紧绷。美那子的表情更是僵硬。然后终于回过神似地盯着三上一直看。
“嗯,就这么办。”
“给我一杯水。”
三上边把领带扯松边说。趁着美那子走进厨房的时候,用身体挡着悄悄地翻阅记事本。猜错了,并不是雨宫家的电话号码。所以真的是亚由美啰?亚由美人在D市吗?
美那子三步并成两步地走回来。三上还真的是渴了。接过杯子、喝光里头的水之后就拿起话筒,按下回拨键。
先做好可能会打到亚由美朋友家的心理准备,数着电话铃响的次数。美那子的脸和膝盖静静地靠了过来。
电话被接起来了。空了一拍之后,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三上无言以对。
打到科搜研的前技师、足不出户的日吉浩一郎家里了。
“啊,抱歉抱歉,我是前几天去府上叨扰过的县警,我是三上。”
对方肯定是日吉的母亲。他担心是日吉出了什么事,所以打电话向三上求助。然而……
对方疑惑的语气令三上也感到大惑不解。
“没事,因为接到府上打来的电话,所以我才回拨。”
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打电话给你啊!
是工作上的事。三上遮住话筒向美那子表示。
“大约三十分钟以前,有一通从府上打来的电话……”
三上解释完来电显示的功能之后,日吉的母亲显得十分狼狈。
可是,我刚才出去买东西了……
看样子,事情的真相是日吉本人趁家人不在的时候打的电话。三天前和前天,三上都有托日吉的母亲把短笺交给他。据日吉的母亲说,她是从门缝把短笺塞进他的房间里。想来他是看过了,而且还拨打了写在上头的电话号码。
“令公子,现在人在房间里吗?”
“可以把这通电话转给他吗?”
日吉的母亲吞吞吐吐说着。或许是不想再引起风波了。就算是个恶梦,持续做了十四年也会习以为常。可是……
“不如把这件事想成是一个机会。这可是令公子主动打的电话喔!”
三上不吐不快地说道。
“过去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吗?令公子有打过电话给别人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不过像今天这样,趁我出去的时候就不知道了
“府上是无线电话吗?”
“那么,就说是我打电话来了,把子机放在他的房门外。如果他想接的话,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日吉母亲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个八度。
耳边传来拖鞋啪哒啪哒的声音。脚步十分匆忙。走上楼梯,停住了。然后是呼唤爱子的声音。温柔的语气,却也有些战战兢兢。过了一会儿,是话筒被放在地上的声音,最后是拖鞋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然后是一片难耐的寂静,眼前似乎可以看见被搁在地板上的子机。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三上耐着性子等待,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耳朵,无论多么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法耳。美那子的脸不经意地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发生什么事了?三上用手制止她轻声的询问,强硬的手势使得美那子不再发问。
因为话筒的那头终于有动静了。听起来像是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杂音。子机被拿起来了。三上觉得连自己贴着话筒的耳垂仿佛也被紧紧地捏住了。
关门的声音……不知道是坐在椅子上还是床上的声音……确定话筒已经被拿进房间,三上终于开口了。
“是日吉吗?”
没有反应。等了好一会儿,还是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
“我是三上,现在是县警的广报官。你刚才有打电话给我对吧?”
“你有吓到吗?现在的电话啊……”
三上正要解释,这才猛然想起日吉过去是在Ntt的尖端部门上班,早在他开始足不出户以前就已经很会用电脑了。房间里也有电脑,当然知道来电显示的普及。就是因为知道,打来的时候才故意不隐藏自己的号码。
——求救讯号吗?
“你有看过我写给你的信吗?”
日吉的时间停止了。停在那一天,停在雨宫家里,停在漆原在他耳边低语的那一刻。万一翔子小妹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全都是你的错。
“如同我上头写的,那不是你的错。”
耳边传来类似吸气的声音。
“日吉。”
“喂,日吉。你有在听吗?”
接下来就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三上知道他在,也有在听,而且正屏息等待三上接下来要说的话。
三上心想,得说点能够打动他的话才行。务必要让自己说的话传进那颗认定是自己害死少女、自我禁锢了十四年的心才行。
三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那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三上开始娓娓道来。
“被害人和她的父母当然不用说,即使是对于少女的朋友们、对于学校及地方、对于D县警来说,也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对你来说当然也是。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幸、非常倒霉的事。明明不需要亲赴案发现场的你,却被派到被害人的家里去。明明在测试时运转得相当顺利的卡式录音机,真正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却出了问题。负责指挥自宅班的偏偏是以身为一个人来说,最卑劣的男人。一切都太倒霉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少女死了,我知道你很痛苦,也能体会你自责的心情,但是害死少女的是凶手并不是你。”
“的确是发生了录音失败的问题,那的确是非常严重的过失,但是你也应该要知道,这个案件在调查上的疏漏绝对不只这一桩,而是由一个又一个数也数不清的小缺失累积下来。我没有骗你,调查这种事,几乎桩桩件件都有漏洞。所有漏洞加起来的结果,就是D县警没有救到那名少女,也没有抓到那个凶手。这是D县警的责任,不是任何一个个人的问题。你可以自责,这表示你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但是不需要一个人扛起整个组织的责任,那是不可能的,你也没有这个本事。大家应该要共同承担,所有跟调查有关的人,每个人都应该要平分痛苦和罪恶感。你明不明白。”
耳中仿佛呈现真空状态。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无声状态。按住话筒的手用力到手背几乎都快要失去感觉了,然后把全身的知觉都集中到耳朵,仔细倾听。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也去了雨宫家,见过雨宫先生和他太太。我坐在负责尾随交付赎金的车上,所以也亲眼目睹了雨宫先生从桥上把行李箱抛到河里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还是会很痛。每当我经过凶手指定的店,当时的情景就会再次浮现,心中充满懊恼与自责。没错,就只有那个片刻。不像你一直陷在过去。我虽然没有一直陷在懊恼与自责里,但是懊恼与自责却一直都在。我并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更没有想过要忘记。我、幸田、柿沼全都或多或少抱着懊恼与自责的心情过日子。我们不被容许互舔伤口,少女和她的家人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所以我们只能默默地分担,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能有什么借口,每个人到死之前都摆脱不了罪恶感的纠缠。光凭你一个人,再怎么苦思都是不够的,必须大家一起缅怀,已经死去的少女才能永远活在大家的记忆里。这就是我所说的共同承担。”
“你听见了吗?你有在听吧?”
三上感觉自己是在对着一片黑暗大喊。深邃的森林,光线无法抵达的深海。第一封信上写的:“告诉我你在哪里,可以的话我去找你”……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你不就是有话要说才打电话给我吗?”
“你说吧!我什么都愿意听。”
“说句话是会怎样?”
话筒的另一端还是无声无息的黑暗,就连三上也快要被吞噬进去了,这实在有点恐怖。
“十四年了,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你不可能十四年来都只是待在房间里。所以我才写信给你,问你在哪里?那里到底是哪里?天国吗?还是地狱?是海底吗?还是天上?为什么你可以一个人待在那里?请讲到让我听得懂为止。其他人都不能去吗?即使是家人也不行吗?”
“那封信是在一家家庭式餐厅里写的。我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烦恼到最后只能写出那句话。那是我的真心话。我想知道,请你告诉我,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告诉我该怎么去?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你?如果还是不行的话,至少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就算只有一句话也可以,拜托你说句话……”
“噗!”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亚由美……
三上一时半刻回不了神,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话筒那头”带走了。
但那并不是亚由美。
也或许是亚由美。或许无声的世界把一切都串连起来了也说不定。
他连要把话筒放回去都给忘了。从丹田吐出一口大气,打起精神后又打了一通电话到日吉家。还是他母亲接的。虽然日吉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做母亲的还是声泪俱下地再三道谢。
三上感到浑身虚脱,就连站起来都觉得没有力气。所以当他注意到美那子的样子有异时,已经太迟了。美那子坐在厨房的餐桌前,背对着三上,孤独的背影让人心惊。她正在思考亚由美的事。不对,或许是正在想着不停呼唤别人名字的丈夫。
三上望着自己的手,把美那子推开的手……他打从心里害怕起来。鼓起勇气离开电话并走到厨房,坐在美那子对面的椅子上。美那子抬起头来,看起来像是地心引力的反作用力驱使她做出这个动作。
“很棘手吗?”
不过是随口问问。但三上故意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说道:
“就以前待过科搜研的那个人。因为绑架案发生了很多事而把工作辞掉,从此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是喔……”
“已经过了十四年,他母亲也怪可怜的。”
“………”
“要是能帮助他走出来就好了。”
“我认为你真的很了不起。”
说完这句话,美那子马上把脸埋在双手之间。从她的样子看得出来她在讽刺自己。
“美那子……”
三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揽住她单薄的肩膀,但是美那子往后一闪,手里只抓住一把空气。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三上凝视着美那子被头发遮住的脸,脑海中想不出半句劝慰的话,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能悻悻然地把手缩回来。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震动声传遍了整个厨房。三上拿出来打开一看,是诹访打来的。
赤间部长回来了,要我请广报官过去
“是喔!”
三上站起来,转身背对着美那子。
三上慢慢地迈开脚步,绕到厨房的吧台区后面,在流理台前回过头看着美那子。她的背影流露出满满的悲伤。
“不行,我走不开。”
了解。那就由我先向部长报告了。我会告诉他因为公布了真实姓名,所以抵制一事取消了。
“麻烦你了。”
明明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诹访却还不挂电话,只是一迳沉默着。三上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毫无关系的电话,也帮我跟藏前和美云说一声。”
三上收起手机,回到餐桌前。仿佛是要与他接力似地,美那子站起来准备晚餐。耳边隐约传来菜刀切菜的声音。从她的背影看过去,仿佛是老太婆在准备自己一个人的晚餐,充满了寂寥的感觉。
无论是吃晚餐的时候,还是移到客厅去坐的时候,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对话。三上打开电视,转到不痛不痒的猜谜节目。美那子就坐在视线范围的一角,正凝视着跟屏幕世界无关的某处。电话不是亚由美打回来的。她对三上的嘲讽肯定也刺穿了她的心吧!三上想着得说点什么才行,但是被拒绝的感觉还清清楚楚地留在手上,令他有些犹疑。村串瑞希说的话在脑海中回荡。“不要紧吧?”自己真的有对美那子说过这句话吗?会不会只是瑞希编出来的故事呢?结婚以后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一幕。虽然已经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以上,但他是否曾经注意到美那子心情上的起伏,说过一句体贴的话呢?
十一点就寝,美那子只说了一句:“晚安。”三上回答:“我也累了,要睡了。”全身都命令他这么做。躺在自己身边的,是比什么都还重要的存在。即使目前共同祈祷着女儿的平安无事,却也不可能因此衍生出超越夫妇的特殊关系。如今横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肯定是全天下的夫妇都会有的既脆弱又危险的关系。
卧房里冷得不得了。美那子把夜灯的小灯泡关掉,就连放在枕头边的白色子机也逐渐被黑暗所淹没。三上在被窝里屏气凝神,连翻个身都不敢。耳边微微传来美那子的呼吸声。感觉氧气似乎愈来愈稀薄,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但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感觉五分钟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长。美那子也一样吧!因为她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会发出的叹息声。
“睡不着吗?”
三上借助黑暗的力量,开口说道:“风停了呢!”
“……嗯。”
“太安静也会让人睡不着呢!”
“是啊!”
“对不起。”
“什么事?”
“我居然在那种时候讲了那么久的电话,而且还是跟别人的儿子讲到忘我。”
“………”
“你对别人好,将来别人也会对你好。只要做了好事,就一定会有好报。”
“………”
“你不后悔吗?”
他知道美那子把身体转向自己了。
“……后悔什么?”
“嫁给我这件事。”
隔了一段短暂的空白。
“你呢?”
“我?……我怎么可能会后悔!”
“……那就好。”
“那你呢?”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真的吗?”
“没错!你是怎么了?”
美那子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愤怒,那已经是她竭尽所能的体贴了。他把美那子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人生明明有无限的可能性,他却让她走在最坎坷的那条路上。诸如此类的想法宛如巨浪般席卷而来。
“其实你也可以不要辞职的。”
“什么?”
“你是因为结婚才辞去女警的工作吧!这样真的好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村串说你是个比谁都还要认真,而且热心工作的女警。”
“就算当初没有结婚,我也想过要辞职。”
“欸?”
“因为我并不适合女警这份工作。”
不适合?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一开始我是真的很拼命,真心认为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要让社会变得更美好。”
“你是曾为社会出过一份力啊!”
“不是的。过没多久我就发现了,我只是想要被人喜爱才当上女警的。”
三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所以我无法喜欢这个社会。不管是事件、事故、还是那些为所欲为的人们,总之什么都好讨厌。当我知道自己只是为了讨人喜欢、为了想要被人感谢才当上警官的时候,真的是沮丧到了极点,甚至开始觉得胆怯。像我这种人,根本无法保护市民的安全,我怎么会自不量力地以为自己可以维护治安呢?可是……”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想如果是个小一点的世界,或许我就有能力保护它了。即使是像我这种人,也可以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好好地守护它……”
美那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三上坐起来,转过身把手伸进旁边的被子里,找到美那子纤细的手腕后紧紧握住她的手。美那子也反握回来,不过力道十分微弱。
“那不是你的错。”
“……”
“亚由美生病了。”
“………”
“或许是我害她变成那样也说不定。我从来没有想要了解她,总觉得就算放着不管她也会自己长大。”
“………”
“都怪我长得这么丑,让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比别人辛苦。”
“不是这样的。”
美那子打断他的话。
“不是什么好或不好的问题,而是我们可能原本就不适合也说不定。”
三上的脑中一片空白。我们不适合?
“什么意思?”
“不管我们再怎么想要了解亚由美,我们可能终究无法真正地了解她。我不认为父母就一定能够了解孩子在想什么。”
三上被她的话吓着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喔!她可是你生的、你养大……”
“不是时间的问题。无法理解的事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理解。就算是亲子,彼此还是独立的个体,发生认知上的出入一点也不奇怪吧!”
“你的意思是说,她不应该出生在我们家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亚由美真正需要的,或许不是你也不是我。”
“不然会是谁?”
“我想肯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不会要求亚由美要变成这样或是那样,而是愿意接受亚由美原有的样子。那个人会默默地守候她,跟她说‘你很好,只要保有你原来的样子就好了’。有那个人的地方,才是亚由美安身立命的地方。只要是在那个人的身边,亚由美就能活得自由自在。但这里不是那个地方,我们也不是那个人,所以亚由美才会离家出走。”
三上听得好痛苦。美那子到底想说什么?她是不是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呢?她是打算放弃亚由美吗?还是她想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呢?无论如何,都是黑暗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刚好想到,根本不是真心的想法在不着边际的黑暗中不断地膨胀、张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三上重新躺下。曾几何时,两人紧握的手已经松开了。
“我懂,因为我也是这样。从小就一直觉得家里不是我可以放心的地方。”
“可是你……”
“我的父母看起来感情非常好对吧?但是他们的关系其实非常恶劣。我爸有个交往很久的部下,所以我妈总是处于情绪不稳定的状态。当我妈去世几年之后,我爸再婚的时候,你说我爸能找到一个愿意照顾他晚年的人是一件好事,那个人其实就是他的部下。”
三上感到非常困惑,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才明白为什么美那子很少跟她父亲联络。但是……
“这跟我们家的情况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而且我也不是因为父母的感情不好才不想待在家里,我是在长大以后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而且我爸和我妈对我都很好,但我就是觉得很孤独,也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自己真正的想法,更是从未感受彼此有过心意相通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懂。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放学回到家,明明我妈在家,家里却仿佛一个人也没有。我知道她会问什么,无非是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问题,也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那是一种非常空虚的感觉。即使我爸回来也一样,家里依旧是没有半个人的感觉。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记忆里也全是没有人的风景,例如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和阳光、绽了线的沙发、架子上满布尘埃的玩偶……”
三上凝视着黑暗,愈听愈觉得美那子说的话跟亚由美的问题似乎八竿子打不着。虽然脑袋跟不上,但美那子的心路历程还是成了联系两人的一条线。跟父母不亲、渴望爱情,所以才想要从事能讨人喜欢的职业。一切因此而起,并因此钻入牛角尖,想要否认自己最原始的心态,最后就连女警的工作都变得很痛苦……
不要紧吧?
美那子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解释三上讲的这句话呢?就在她的人生陷入低潮,哭了一整晚的第二天。她才刚把心门密不透风地紧紧关上。所以她以为三上看穿的并不是她哭到天亮的事而是自己的整个人生,所以才感到战栗。她以为三上那句话是对生长在“别人家”、始终被囚禁在这个束缚里的自己说的……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也或者明知是误会却还是当成神的启示,所以美那子现在才会躺在他旁边,在女儿离家出走的家里一筹莫展。
美那子不再说话了,三上也闭上双眼。黑暗变得更深沉了。美那子已经睡着了吗?还是仍注视着黑暗呢?一切都好安静,连时间的感觉都消失了,就连自己躺在棉被里的感觉也快要消失的时候,耳边传来美那子的声音。
“要是她儿子能回来就好了。”
“嗯?”
“科搜研那个人,要是肯回来就好了。”
回来就好……
“说的也是,要是他愿意回来就好了……”
“可能就是你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
“那个人需要的可能就是你也说不定。”
是这样吗……
他已经不想思考,也无法思考了。轻叹了一声,黑暗再度笼罩着整个空间。
三上做了恶梦。
梦见父亲的战友张开手肘,行了一个陆军式的礼。然后以这样的姿势嚎啕大哭。
是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她?
全裸的雨宫翔子正躺在巨大的珍珠贝壳里,脸和手都闪闪发亮地反射着七彩的光芒。再仔细一看,那是美云的脸,已经变成土黄色,鼻子和唇瓣也都开始腐烂了。
我不要这张脸!我想死!死了算了!死了最好!
唉……我明明是想受人喜爱才当上警官的。
唉……我明明只有这么一个愿望。
真是太可怜了,怎么会这么可怜啊!
父亲的战友边哭边呢喃。父亲和母亲也都跟着哭红了鼻子,就连脚边年幼的三上也哭了。已经打破的镜子再怎么样也无法回复,只能发出绝望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