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名叫哈维·克罗斯,他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这些年我作为海王星图书出版公司的高级编辑见过不少作家或准作家,而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在我们开始洽谈的头几分钟里,他并未表现出某些与众不同的特质。瘦削的身材,还有点儿孩子气,说起话来时而结结巴巴的,他将手稿紧紧握在胸前,说:“我想先给海王星图书投稿,因为你们出版过西蒙·亚克的书。”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提醒他。“我们现在对神秘学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已经开始后悔和他见面了。他可以把手稿留下来交给我的秘书,成为其他众多不请自来的手稿中的一份子。回想起来,是他在电话中的声音引起了我的兴趣。可是看见本人后,我却想不起来当时究竟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
“嗯,其实这不是一本关于神秘学的书。至少从字面来理解的话,不能算是神秘学。这应该算是——我认为您也许可以称之为成人童话,那是关于一片森林以及居住在森林里的一个奇怪女孩的故事。”
“说老实话,我不认为这——”
“至少拜托您读一下!”
“好吧。克罗斯先生。不如您将手稿交给我的秘书,她会——”
这时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我们之间的谈话暂时中止。我按下接听按钮,是玛莎·斯坎恩的声音,她是我们公司的公关主管。“我是玛莎。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和你谈谈。”
哈维·克罗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窗户走去。“好的,玛莎,”我答应道,然后切断通话键。我正准备接着招呼我的访客,就听见耳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他整个人已经冲出了窗外。“克罗斯!”我大声呼叫,但为时已晚。
我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然后立即冲到破碎的巨大窗户边,探出头往下看。这里是第二十八层。楼下很快有车停了下来,围观的人群也正在聚集起来。
我的秘书听到声音跑了进来。“刚才的响声是什么?”
“给我接通警察局,艾琳!有个人刚刚从窗户跳下去了!”
“那个叫克罗斯的家伙?”
“恐怕正是他。”他的手稿还在我的书桌一角放着,我瞄了一眼标题:
这就是他的全部遗物了。手稿左上角写着退件地址。那是纽约卡特斯基的一个邮箱号码。
发生悲剧的新闻在公司迅速传开,其他同事也挤入我的办公室。“真可怕,”艺术部的阿什·格里高利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感叹。“是什么人啊?精神病患者?”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把两手一摊。“应该只是一个试图推销自己作品的作家吧。”
玛莎·斯凯恩推门而入,一头金发飞扬。“上帝啊!他是在我和你说话那会儿跳下去的?”
“差不多。当时我并没有看到事情发生的一瞬间。他朝窗户走去,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从窗户跳下去了。”
我和警察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听完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我猜他们是觉得哈维·克罗斯神志有些问题。最后警察和同事们都离开了,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时我仍感到余悸未平。由于新的玻璃要到明天一早才能更换,因此大楼物业人员在窗户上装了一块木制夹板,房间里的采光顿时令我感到很不适应,我告诉艾琳今天剩余的工作我打算回家进行。
正当我半只脚已经跨出大门时,我想起了那份手稿。于是我回到办公室,可那份稿子并不在桌上。是不是警察没有知会我就作为证物拿走了呢,还是有人趁事发时我办公室的混乱局面顺手牵羊了?
再次离开前,我秘书桌前停了下来。“艾琳,帮我给大家留个便笺——问一下今天是否有人不经意间在我办公室里拿了一份手稿。标题是独角兽的女儿,作者是哈维·克罗斯。”
“那个跳楼的人?”
“是的。就是那个跳楼的人。”
直到周五下午,那份手稿始终没有出现,我的好奇心已经逐渐开始燃烧。报纸上关于克罗斯的华丽一跳的报道里,提到了他的地址,那是一栋位于布鲁克林的全装修公寓。但是他给我的退件地址却是卡特斯基。忽然间,我有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西蒙·亚克,他目前正在中世纪文献研究所工作,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从事某些神秘的研究项目。接到我的电话他好像还蛮开心的。“啊,伙计,我看过发生在你办公室里的那桩奇特的案件报道了。”
“是够奇特的。但这还不是全部,西蒙。”我将手稿失踪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某个同事以自己的名义把稿子卖给其他的出版商了?”
“这个假设的前提是这份手稿具有某些出版价值。不过据我所知,哈维·克罗斯从未有过发表作品的履历。我认为这份手稿完全没有任何价值,除非有人打算研究神志不清的病患的临终呓语。”
“可惜你没来得及读一下。”
“是啊,”我说。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提到了你的名字,西蒙。跳楼之前,他跟我说之所以选择海王星图书是因为我们出版过西蒙·亚克作品。”
“这可不算是什么恭维啊,伙计。那本书卖得不好。”
“他暗示说自己的书和你的那本在神秘性方面会有些共同点,因此值得我们考虑——但他否认书的内容和神秘学有关。”
“我要重复一下刚才的问题。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那份手稿上的退件地址是卡特斯基的一个邮箱号码。从哈迪逊开车过去不过两小时。我打算明天早上到那里跑一趟,至少赶在中午邮局关门之前。你有兴趣要一起去吗?”
“乡间驾车之旅?听起来很吸引人,”他回答。“旧书的陈腐气味快要把我的嗓子熏坏了。”
当晚回家后,我和雪莉说了这事,并邀请她也加入此次行程。但是过去这些年来,她对西蒙·亚克的抵触与日俱增,果然,她拒绝了我的邀请。“一直都是这种愚蠢的冒险,总有一天,他会把你害死的,”她断言。
“这次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提醒她。
“是关于那个从你办公室窗户跳下去的人吗?”
“是的,”我坦承。“我没办法让这事就这么过去,雪莉。”
她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说,“照顾好自己。”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六年,除此之外,雪莉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多说些什么了。
出发那天是个暖洋洋的星期六,六月上旬的天气非常宜人,真可谓是完美的出游日。连西蒙也鄙弃了一贯的黑色装扮,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灰色裤子配一件深蓝色夹克衫。这虽然也没好多少,但至少看上去年轻了一些。如果他真如自己宣称那样活了两千年的话,今天他可就回到了精神矍铄的七十五岁啦。
“你到这里来期待能发现些什么呢?”我将车停在邮局门口后,西蒙问道。
“克罗斯不可能像我们这样花两个小时来这里取件。如果他的邮箱号码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住的地方到这里不会太远。警方也许会草草结案,但我不会。毕竟他是在我的房间出事的。”
值得庆幸的是,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邮箱号码。邮局职员查询了手边的记录然后告诉我,“我们留意到哈维·克罗斯最近因故去世了。”
“是的。他的邮件你们怎么处理?”
“他妹妹取消了邮箱服务,并让我们把邮件转发给她。我猜他生前是和妹妹住在一起的。”
“就住在卡特斯基吗?”报纸上对死者的妹妹只字未提。
“离这儿不远。一个叫奥林匹斯的镇子。翻过山,再走十五英里就到了。我想镇名也是由此而来吧,虽然奥林匹斯山并不在那儿。”
我向他出示了名片。“瞧,我必须见克罗斯的妹妹,这对我很重要,因为他的手稿就是交给我的。我得知道她的地址。”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认为告诉您无妨。地址是奥林匹斯镇,希尔赛得路·黑泽尔·菲尼克斯家。”
我把地址记录下来,并向他表示感谢。回到车上,我将获得的信息告诉了西蒙。“那儿不算远。我们开车翻过那山,去找他妹妹吧。也许她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克罗斯的事情。”
“正有此意,”他赞同道,我第一次在他眼中捕捉到兴趣盎然的光芒。
“恐怕这一次你不会遇到需要你出马的恶魔了,”我说。
“别太肯定了,伙计。在奥林匹斯可能有神,而有神的地方就会有魔。”
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黑泽尔·菲尼克斯的家。希尔赛得路如其名(hillside,即山侧),沿着山的一侧往前伸展开去。这个地方位于卡特斯基的东北角,而那些山虽然并没有远看时那么陡峭,却仍然充满了压迫感。
屋子到路边有一定的距离,几乎被茂密的树丛完全掩盖住了。这可能就是哈维·克罗斯在手稿中描述的森林。于是我进一步联想到,他该不会就是在这屋子里写下那本书的吧。
将车停在漫长车道的尽头之后,我们近距离地查看了这个地方。这是一栋小房子,外观犹如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总体印象就好像是建筑物长出了翅膀——或者触须——借此扩大了自身的领土。“这栋房子就像过度亨饪过的姜饼,”西蒙发出这样的评论。
我们拍了一下巨大的青铜门环,起初没有人应门,我们正要离开时,听见屋子后方传来电锯的声音。我们绕到后面,途经一个空心砖砌成的车库,最后发现一个苗条的年轻女子正在后院切割小圆木。
“对女人来说,这可不是轻松的活,”话刚出口,我就开始后悔这句带着性别偏见的开场白了。
她转过脸来,狐疑地看着我们。“你们找我有事吗?”
“我们想找黑泽尔·菲尼克斯。”
“我就是。”她放下锯子,在牛仔裤腿上擦了擦手。我介绍了西蒙和自己的身分,于是她和我们握手致意,不过当听到我的名字时,我觉得她的视线好像变得严峻起来。
“菲尼克斯女士,我们是为了您的哥哥,哈维·克罗斯而来。”
“哦?”
“你也许已经认出了我的名字。他就是从我的办公室跳下去的。”
“是的,我知道。”她维持着一成不变的表情。她仍可算是一个具有魅力的女人,虽然年届三十,但你会想看到她露出笑容的模样。遗憾的是,我没说什么能够制造笑点的话语。
“他临死前留给我一份他写的稿子。名字是独角兽的女儿。糟糕的是,事发后现场一片混乱,那份手稿也不知所踪。我敢肯定它迟早会出现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您这里是否有那份稿子的备份可供我一阅。我觉得这是我欠你哥哥的。”
她将衬衣衣袖掳起,露出纤细的胳膊。阳光正烈,她眯起眼睛盯着我看。“在我看来,您欠他的远不止读一份稿子这么简单。你必须对他的自杀负责。”
“不是这样的,我向您保证。我们当时正准备进入主题,几乎还没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所以肯定没有什么话语能够导致他突然做出跳窗的决定。”
“既然您这么说,我了解了。不过对那份手稿,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在这里创作的吗?”
“谁告诉你他住在这里的?”她尖锐地问。
“邮局的工作人员提到了您。是他把您的地址告诉我的。”
“唔,他准是误会了。我哥哥住在纽约。他只是偶尔来这里看望一下我。”
“原来如此。您和丈夫一起住吗?”
“我还是单身。”
“哦?我看您的名字和您哥哥不一样,还以为——”
“我没结婚,”她没有就此作任何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说辞,然后弯下腰再次操起电锯。
“谢谢您的帮助,菲尼克斯小姐,”我小声说道,接着我们便离开了。
“有些不寻常,”返回停车处的路上,西蒙这么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
“你有没有注意到路边那个邮箱上的名字?”
“没有,”我坦承自己的疏忽。
“去看一下。”
我照做了,邮箱上贴了一小张纸,上面印了两个名字:
A·格里芬
h·菲尼克斯
“看来她和某个男人在这里同居,”上车后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也许吧。”
“也可能是个女孩。”
“伙计,你现在就这么急着打道回府吗?”
“也不一定啊。”
“这个案子——如果可以称之为案子的话——令我感兴趣。我想到周边街坊邻里转转,打探一番。”
“关于哈维·克罗斯?”
“不,当然是A·格里芬和h·菲尼克斯。”
沿着希尔赛德路一直开,没有发现附近有别的住家。等我们终于找到一个房子可以把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一英里之外了。一对老夫妻住在那儿,他们表示对自己的远距离邻居一无所知。不过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的运气有所好转。那是一个叫做布拉克的乡村之家的杂货铺子,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叫做山姆·布拉克的矮壮男人。他三十岁出头,蓄着短须。
“黑泽尔·菲尼克斯?当然知道,她来这儿采购的。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住在那边,不过这个格里芬周末会过来和她一起过。我猜他是在纽约工作的,谁愿意每晚花两个小时从公司回家呢。”
“他长什么样?”我问。
“我看和她年龄相仿吧。三十出头的样子。安静的家伙。我觉得像是个搞艺术的。”
“如果他是每周末过来的话,那么今天他应该就在这儿呀,”我指出这点。
“你说的没错。我十分钟前还看到他从这儿开过去。车里面还有个人,不过我没看清楚是谁。”
“是什么样的车?”
“一辆蓝色福特,那是他一直开的车。他是朝着黑泽尔家的方向去的。如果你们刚才是从那边过来的话,应该能看到啊。”
我谢过他之后,我们回到车上。“你怎么认为,西蒙?要再去找一次黑泽尔·菲尼克斯吗?”
“那应该会很有趣,”他赞同道。“这是个有趣的乡村。”
我们沿着希尔赛德路往回开,半路上我看到了那辆蓝色福特停在路肩,车里没人。我把车停在福特前面,和西蒙下了车。“他们在这里停车,能去哪儿?”我说。“这里除了树林什么也没有。”
“我们转一圈看看,”西蒙建议道。
于是我们朝着树林里走了一段,四周很快暗了下来,我们身处微弱光线的包围之中。这是个令人不安和过度安静的场所,我很想立即转身逃离。“他可能和某个女孩在这儿干好事,”我说。
“安静,”西蒙举手提醒我小心。“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附近某个地方传来草丛被分开时淅淅簌簌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树林里奔跑。我们停止移动,保持在原地不动,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下一个瞬间,一个男人闯入我们的视线。他脸上和胸口都是血,一开始我没能认出他来,但他好像认识我。
“老天,西蒙!”
“快!他需要帮助!”
男人瘫软在地上。他伸出一只颤抖不已的手,说出了我的名字。
这时我才认出,他是阿什·格里高利,我们公司的艺术家。
“阿什,发生什么事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试图开口,但嘴巴里全是血。“拿了——拿了你的手稿。我得调查——”
“克罗斯的手稿?你拿了?”
他点了点头。“他们——他们全都——想弄到手。”
近距离之下,我发现他的脸部和胸部被人刺了好几下。“这些伤口,是谁干的?”
“我——她——独角兽的女儿——救救她。”
“克罗斯为什么自杀?”
“因为她——”可是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短气了,这是他千里迢迢从曼哈顿来到这座森林留下的全部遗言。
我和西蒙迅速搜了一遍他的车,然后才报警。车里没有找到那份手稿。可能是已经被凶手拿走了。不过也有很大可能手稿还在纽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得回去找到它。
警察到达现场后,我们尽可能少地提供了信息。我可不想一整天都被扣留在这地方,而且我们其实也并不知道很多。警方好像把凶手归为格里高利路上载的过路客,他们向当地居民发出了堤防搭便车陌生人的警告。除了有一个叫做托比·齐美拉的当地警察,他是个副官,但他注意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巧合,即作为尸体发现人的我,经过长途跋涉发现的尸体居然是一起在曼哈顿工作的同事。
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巧合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我试图扯个谎蒙混过关。“我认识他的车,”我说。“他以前告诉过我周末有时会开车来这条路兜风,因此当我看到这辆车停在路上的时候,我想会不会是他遇上麻烦事了,所以我也停车下来查看。”
“这还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齐美拉摩梭着下巴说。“我们可能还会再找您问话的。还有您,亚克先生。”
“随时奉陪,”西蒙告诉他。可接着他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齐美拉先生,您在此任职,应该熟知辖区情况吧。这一带有多少山羊?蛇的数量又是多少?”
“嗯?当然熟悉——有部分农民养殖山羊。至于蛇,卡特斯基到处都有。”
“不过我想应该没有狮子吧?”
副官的脸瞬时变得凝重起来。“不,没有狮子。”他离开我们,回车上去了。
“你都问了些什么怪问题啊?”我问西蒙。
“这地方很古怪。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古怪到什么程度。”
“古怪到有山羊和蛇,但是没有狮子?”
“我晚些时候跟你解释。”
回到曼哈顿以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阿什·格里高利的地址,而电话簿上叫A.格里高利的人又是一大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住在曼哈顿。我尝试给秘书艾琳打电话,不过现在是周六的晚上,当电话那头没有回音时,我想她一定是和男友出去了。于是我又试着联络公关部的玛莎·斯凯恩。
接到我的电话,她显得非常吃惊。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发生在阿什·格里高利身上的悲剧。
“难以置信!”她大声说,感觉有些声嘶力竭的。“不可能是阿什!”
“很抱歉告诉你这些,玛莎。我知道你们是朋友,所以才打电话通知你。我需要他的住址。”
“他住在格林威治村,”她回答,然后报了一个位于克里斯托弗街的地址。“关于凶手,警方有什么看法?”
“他们认为可能是一个搭便车的人干的。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他住在村里,”我告诉西蒙。“走吧。”
“你要破门而入吗?”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我要找到那份手稿,如果稿子还在那儿的话。”
我们把车停在克里斯托弗街边,距离玛莎给我的地址一个街区远。现在是晚上八点,天还没全黑,我们踏上台阶,我按下了标着A.格里高利的门铃。不过没有人应门,于是我们经过开着的大门来到门廊,沿着昏暗的走道向前,来到一楼后方,他的公寓就在这里。我还在想呆会儿应该怎么进门,不过当我们看到已被强行打开的门锁和纷飞的木屑后,这个问题便不攻自破了。
“不太像是警察们的手法,”西蒙小声说。
我小心翼翼推开门,立即听到有人正在翻箱倒柜的声音。抽屉被打开,文件被胡乱地翻动。刚才开门的时候一定是发出了轻微的动静,因为屋内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一个黑色装束的人影站在客厅门口,面对着我们。
人影开始移动,我也没闲着。我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在它冲向一扇窗户之前,抓住了一条腿。我们一起重重地落在地上,接着我发现自己的俘虏是个女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她坐起身来,一边揉着前面着地的肩部,我这才看到她的真面目。她看上去三十出头,有黑色的长发和褐色的眼睛。黑色上衣和裤子使得她活像个小偷,但她脸上却写满了坦然和清白。“我还要问你相同的问题呢,”她毫不示弱地反问,同时视线转向还站在门口的西蒙。“你们是警察吗?”
“不是。我是阿什的同事。他今天临死前,是被我们发现的。”
这句话并未令她惊讶。看来她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我到这儿来取回一些我自己的东西,”她说。“我叫凯特·塔洛斯,阿什是我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在新闻里听到的。”
这句话可能是真的,不过我现在没办法马上确认。我在问女孩话的同时,西蒙则盯着墙上的画作。“他对神话颇有兴趣,”西蒙说。
“这些是他自己画的,”凯特·塔洛斯说着站了起来,用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我打开灯,以便更好地观察这些画。
画作共计七幅,从中我能感觉到阿什曾经为一些书籍封面画的插图当中所蕴含的独特风格。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青铜男人守护着一个岛屿,另一幅则画了一只独角兽,旁边还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女孩。还有别的一些,比如一只展翅的大鸟,正从将要熄灭的灰烬中起飞;另一个有翅膀的飞行生物的躯体则是一只狮子;一个狮头羊身蛇尾的怪兽;还有一条龙;最后那张画,是一匹有羽翼的马,脸的部分是一个女人,尾巴则是孔雀的。看着这些画,我不禁在想自己以前对阿什·格里高利究竟了解多少。
“我们也许用不着哈维·科洛斯的手稿了,”西蒙说。“这些画也许已经能说明一切。塔洛斯小姐,你怎么认为呢?”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手稿。”
“塔洛斯小姐,孩子在哪儿?”
“什么孩子?”
“独角兽的女儿啊,那幅画里面画了的。”
“这些画只不过是他的想象罢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西蒙朝着她向前走了一步。“七个中的两个已经死了,不是吗?难道你还希望看到更多的死亡吗?你想要这些孩子死吗?”
“没人能伤害她的,”她终于爆发了,一边试图朝后退去。“你说的这个孩子,即使她真的存在,是没人能伤害她的。”
“你在铤而走险,塔洛斯小姐。是谁派你到这里来找那份稿子的?”
“没人。”她再次警戒起来。“现在我要走了,别拦我。”
“能拦住你的,是你自己的良心,我希望你能良心发现。否则,那个孩子的死,将归咎于你。”
她冲出门去,从我和西蒙身旁逃离——可能也是在逃避自己。
“你们的对话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我问他。
“只有她知道答案,希望她能告诉我们。”
“手稿怎么办?”
“很可能就在这间公寓里。如果凶手已经在死者身上拿到了稿子,凯特·塔洛斯就不用到这里来了。”
我们继续着凯特进行到一半的搜查,不过什么也没找到。又过了两个小时,我打算放弃了。“西蒙,奥林匹斯警方早晚会联络纽约同事来这里搜查的。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会被误认为是闯空门的不法分子的。”
“你说的固然没错,不过奇怪的是,直到我们完成搜查工作之前他们仍未出现。”他又露出了一幅早知如此的表情,这让我有点恼羞成怒。“就好像刻意算好了时间,在公寓被搜索之前,他们都离得远远的。”
“行了,那女人搜过了,我们也翻了个遍。这儿压根没什么手稿,”我说。
“先别这么肯定。”
“那份稿子有一英尺半那么厚,西蒙——足足三百五十页!剩下还没找过的地方不可能藏得下它。”
他站在房间中央,缓缓地环顾四周。“伙计,你的错误在于把它当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像一本书。但如果是三百五十张分开的稿纸呢?”
“你说什么?”
他大步走向七幅画作中最靠近我们的一幅,把它从墙上取下来。找到了,画的背面贴着一沓机打手稿。“瞧见了吧?把稿子分成七份,然后贴在这些画的背面,这样每部分就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尺厚了——考虑到画框的厚度,就很难被人注意到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这些画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当这间公寓的其它地方都遍寻不着之后,唯一逻辑上有可能的藏匿点就在这儿了。”
我们迅速把这些稿子整理成完整的一份,然后西蒙在厨房里坐下来开始阅读。“警察那边怎么办?”我问。
“他们不会来的,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你怎么知道?”
但他没理我。那份稿子已经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于是我也加入了阅读的行列,不过才过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感到沉重。哈维·科洛斯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散文家,看来他那不期而至的死亡至少对文学界没造成什么损失。
西蒙一整夜都在读那份稿件,而我就在长凳上打盹。当他把我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已接近黎明时分了。奇怪的是,西蒙看上去神采奕奕,好像刚刚睡了个好觉似的。“有什么收获吗?”我问。“该不会像头二十页那么糟吧?”
“这稿子讲了一个故事。”
“森林里的女孩吗?这已经不新鲜了,”我提醒他,“《绿色公寓》你知道吗?”
“但是这个女孩只是七个孩子中的一个,手稿后半部分有一段倒叙讲述了她是如何来到森林的。”
“我知道。她是独角兽的女儿。”
西蒙正准备开口,门口的一阵骚动分散了他的注意。西蒙迅速穿过客厅来到门边,然后一把拉开门,门口的人差点整个摔进屋来。原来是凯特·塔洛斯,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又回来了。”
“在早上五点这种时间?”西蒙说。“还要来找那份稿子啊?”
“不是。我只是想你们可能还没走。我要带你们去见她。”
“那个孩子?”
她点了点头。“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
“你觉得来得及吗?”
“如你所说,已经有两个人送了命。我一整晚都没睡好,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件事。”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们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路上有的是时间,”西蒙说。“现在先上车,回奥林匹斯去。”
星期天早上哈迪逊的交通状况看上去好到令人意外,然后我忽然反应过来现在才七点钟不到。我专心驾车,西蒙和凯特·塔洛斯在旁谈话。
“你怎么知道有七个人的?”她问西蒙。
“因为格里高利画了七幅画。当然,我认得其中一些名字,例如菲尼克斯,然后再将名字和画作联系起来就并非难事了。比较合理的推论就是,你们一共有七个人。”
“那孩子呢?”
“它被写实地画在独角兽旁边,而不像别的画那样采用了象征性的画法。这就说明真有这么个小孩存在,也进一步证明哈维·科洛斯的手稿是纪实而非虚构的。”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在点头。“阿什爱那个孩子,所以他要把那个孩子的真实样子画出来。”
“谁能救救我,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问。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开始说起,”西蒙回答,“十多年前,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反战情绪,无常的生活方式,非主流文化盛行,滥用毒品。哈维·科洛斯描述的就是发生在这样背景下的故事。七个人——四男三女——走到了一起,在卡特斯基的一个公社开始生活。他们给自己取了神话里面动物的名字,原因一方面可能在于这个公社靠近奥林匹斯镇,另一方面他们可能自认为是古希腊的神。但是后来他们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个男人彻底离开了这个公社,仍留下来的人们便诅咒他。有个女人为其中一个男人产下一个孩子,她决定将孩子在森林里放养,像野生动物那样自由成长。团体成员们共同喂养这个小女孩,但是没人想过要送她去学校或者让她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这就是独角兽的女儿啊,”我说。
“是的。而哈维·科洛斯正是那个离开团体的成员,不过他仍和团体中的至少某一人维持着联系。那个人是你吧,塔洛斯小姐?”
“没错,”她承认道。“哈维离开后,我确实见过他。其实我们后来都见过他,除了独角兽。有时候哈维甚至还会回来,住在菲尼克斯的家里。不过周末除外,因为周末格里芬会来。他害怕格里芬,因为那个孩子的关系。”
“格里芬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是的。手稿里没提到吗?”
“没说太多,不过看起来有可能。”
“你不介意告诉我谁是格里芬吧?”我问。
“那再明显不过了,伙计。奥林匹斯的那个邮箱上写着A.格里芬,这间公寓则是A.格里高里。再来看小女孩的肖像画,画风如此细腻,可爱的细节一览无遗,这说明她更可能是画者本人的女儿。格里芬和格里高里是同一个人。这也能解释为何格里芬总是周末出现在奥林匹斯——因为他周中要来海王星图书上班。身份之谜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意外的,因为布拉克先生在商店告诉我们格里芬驾着他的蓝色福特刚刚经过——那不就是格里高里平时开的车吗。”
凯特看起来很惊讶。“这么说你们也认识布拉克?”
“噢,是的。我们几乎知道所有这七个人的身份。”然后西蒙转过来对我说,“他们中有的人永久性地改了名字。其他人则是在公社里使用,比如尤尼空,格里芬和多拉贡。回到城市后,就改回正常的名字。”
“这些名字分别是什么?”谈话实在有趣,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这时才八点不到。
“格里高里的画作里共有七种生物。灰烬中起飞的鸟代表黑泽尔·菲尼克斯。守护克利特岛的青铜男子就是我们身边的这位塔洛斯小姐。阿什·格里高里就是格里芬,那个长着翅膀的狮身兽。萨姆·布拉克,我们在商店遇见的老板,是伊斯兰教里的野兽,一个长着女人面孔和孔雀尾巴的有翼飞马。再用排除法我们可以得知哈维·科洛斯就是多拉贡,那个抛弃公社开始写作的男人。至于最后剩下的两个人——”
“房子前面停着车,”凯特·塔洛斯指着前方说道。
“很好,”西蒙·亚克说。“团体成员们聚集起来要上演大结局了。”
“他们不会让你把孩子带走的,”凯特警告道。
“我们走着瞧吧。”
西蒙带头朝姜饼屋的大门走去,凯特·塔洛斯和我紧随其后。他们应该是看见我们了,因为黑泽尔·菲尼克斯向我们这边挥手致意,“嘿,凯特——难道我们中间又有叛徒了?”
“黑泽尔,他找到手稿了。他知道全部的事情了,这和我无关。”
我们走进客厅,我看见萨姆·布拉克坐在一张椅子里。隔开毗邻房间的门帘动了一下,从后面走进另一个人,他握着一把手枪。原来是托比·齐美拉,我们前一天遇见的那个副官。
“太好了,警官,您也在这里,”我开口道。“这些人是——”
“伙计,醒醒,”西蒙说,“齐美拉先生很清楚这些人的身份,他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什么?”
“齐美拉——就是那只会喷火的狮首羊身蛇尾兽的名字。你忘了我昨天问他的那些有关动物的奇怪问题了吗?纽约警方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前往格里高里的公寓进行调查,就是因为齐美拉刻意延误了汇报这起谋杀案,以便为塔洛斯小姐争取到寻找手稿的时间。”
“你知道得还不少呀,”齐美拉说。“有些太多了。”
“我们是为了那个孩子而来,”西蒙告诉他。“你们不能像动物一样让她在森林里面成长。”
“这不关你的事,”黑泽尔·菲尼克斯说。
“恰恰相反,不只是我,这应该是大家每个人的事。已经有两个人死了,难道你们要无视法律吗?”
“科洛斯是自杀的,”萨姆·布拉克提醒我们。
“可阿什·格里高里不是。他被谋杀了,因为他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打算拯救自己的女儿。”
我站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看着屋外延伸至森林的后院,总觉得森林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法律自会处理格里高里的谋杀案,”齐美拉说。
“齐美拉先生,您作为法律的执行者必须做出抉择,”西蒙对他说。“要么包庇您的伙伴,要么维持法律的公正——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儿发生的事迟早会传出去的。你们当中没有也不曾有过神。说真的,也许对应这些名字的那些动物还比较像你们本人。”他转向菲尼克斯。“战争已经结束,变革从未实现。是时候和其他人回归正常世界了。”
她盯着西蒙看,面色严峻。“开枪,托比,”她说。
“西蒙!森林里有个小孩!”我的叫声使众人聚到窗边观望,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消失在草丛里。
“我们得尽快行动,”西蒙催促道,“趁她还没走远。”
此刻,我已经顾不上子弹的威胁,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就这样目送我们出门。
西蒙步履沉稳,到达森林边缘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为了找到她,我们朝森林里走去。“我们不可能找到她了,”过了几分钟我说。
“不,能找到的。她不害怕人类。克罗斯的手稿里面提到她喜欢生人。”
我们加快步伐,朝森林腹地前进,最后我们来到一小块空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流过。我们看见她了,她正在水边玩耍。这就是独角兽的女儿。
“西蒙,现在为止有六个人。四个在屋里的和两个死人。我们从没找到第七个——独角兽的身份还是未知。”
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小女孩转过头来对着我们咯咯笑。“你们是什么人?”她问。“是充满智慧、来自荒岛的乌夫尼克人吗?”
“我们是你的新朋友,”西蒙说着屈膝跪在她旁边的草地上。“我们来带你一块离开这儿。”
“住手,我不会让你们这么做的。”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
我们回过头去,看见森林边上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牛仔裤和衬衣。虽然我只见过她穿工作装的模样,但我还是立即认出了玛莎·斯凯恩。
她低着头,视线沿着枪管,枪口对着我们。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犹如独角兽额头上的犄角。
“离开他们,丽丽斯!”她冲着孩子大喊,小女孩很听话,立刻跑进树丛躲了起来。
“玛莎——”我正欲开口她就扣动了扳机。
猎枪射出的子弹击中了西蒙身旁的地面。我看到他手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下一发射击紧随而至,犹如前一发的回声,可这枪偏左得离谱。几乎在同一时刻,连带响起了左轮手枪的枪声。鲜血渐渐染红了玛莎·斯凯恩的衬衣。
她脸朝下栽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手中还紧握着猎枪。
托比·齐美拉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握着他的佩枪。他哭着走向地上的尸体,我知道他终于做出了抉择。
那天直到很晚我才和西蒙返回纽约。小女孩丽丽斯会有一对领养她的父母,而剩下的四个人则留在当地接受警方讯问。这之后,他们将会回归自己的生活。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孩子,”开车回去的路上,西蒙向我解释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在错误观念的指引下,她认为这是一种保护丽丽斯不受外界伤害的方式。哈维·克罗斯脱离他们后,她曾多次威胁要杀死他。在你办公室的时候,他听到了电话中这个女人的声音,当时他一定以为遇到附骨之蛆了。现在你也知道了,他并不知道她或是阿什在什么地方工作,否则他绝不会傻到把手稿送到她就职的出版社。当时他一定是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击垮了,这才选择了跳窗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他的死无疑给某人一记当头棒喝。”
西蒙点了点头。“阿什·格里高里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应该离开那个群体。她不是什么女神——而是个普通小孩。他和玛莎昨天在驾车前往菲尼克斯家的途中一定发生了争执。她让他停车——也许是接口要去林子里看看丽丽斯——然后把他刺死。她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孩子,要让她成长为大自然之女。”
“你早就知道是玛莎干的了吗?”
“从你开始向我描述这件事情开始。我认为在当时那么短的时间内,只有内线电话里的声音可能是促使哈维·克罗斯做出决定的原因。这看上去不是很合理吗:如果格里高里是孩子父亲,那么孩子母亲——杀死格里高里的凶手——和他一同驱车从纽约前往奥林匹斯的那个人,平时有可能是和孩子父亲是在一起工作的。”
“我真是难以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克罗斯偏偏选中了他们两人就职的出版社,”我说。此时华灯初上,曼哈顿的灯火映照着哈迪逊河。
“伙计,这可不是巧合。首先,哈维·克罗斯也好,玛莎·斯凯恩和阿什·格里高里也好,都是被相同的有意识愿望吸引到海王星图书的。你还没看出来吗?这起个人深深信仰着古罗马和希腊神话里的神明。他们建立公社的地方名叫奥林匹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也是神话里的生物。选择一家叫做海王星的图书出版社并非偶然巧合,而是有内在逻辑因果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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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