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九四一年三月,欧洲的战事已给大西洋的航运造成巨大威胁,美国海军因此成立了大西洋舰队以支援盟军。我的护士爱玻回到北山镇后,很担心在海军服役的丈夫,怀疑他能否按照征兵章程所说在十八个月内回到自己身边。那是个冷飕飕的周一,我们在我的办公室里谈论前线的新闻,闹鬼医院的问题最早就始于这次谈话(在继续讲他的故事之前,山姆·霍桑医生给访客和自己斟满了酒)。
“有人说咱们国家年底就要被卷进去啦。”
我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足以反对她的这个说法。
“安德烈在船上服役吗?”我问道。被征召前,他们在缅因州经营一家小旅馆。现在丈夫不在了,爱玻和儿子便回到了北山镇。
“我想应该是吧,不过他们的工作都属于高度机密。”
我的上一任护士玛丽·贝斯特上了海军的征兵名单,所以我才安排爱玻回来——她会不会被派到安德烈那艘船上啊?这种巧合只会在电影里出现。她去了圣迭戈的一个海军基地。
我的办公室位于与朝圣者纪念医院相连的侧翼,对驻扎在这里的医生而言,能抽个小空和护士聊聊天是比较奢侈的事。果然,在这个三月的下午,我们的谈话被林肯·琼斯打断了。几年前,他成了北山镇第一位黑人医生,这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上周末林肯和妻子夏琳用丰盛的晚餐盛情款待了我和安娜贝尔,我正想着要好好谢谢他,却注意到他的面色似乎表明他要说的并非什么轻松的话题。
“山姆,能耽误你几分钟吗?我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问爱玻:“下一个病人是几点钟?”
“你答应道吉尔夫人下午上门看诊,不过时间没有要求。她发着烧,哪儿也去不了的。”
于是我跟在林肯身后,朝走廊一头走去。
“最近感冒患者更多了吧?”林肯问道。
我点点头:“每年冬天都这样。你在医院这边的病人多吗?”
“不少重症患者,主要是老年人。总之每个病房都有人。不过我要和你谈的是别的事。有个叫珊德拉·布赖特的病人声称她的病房闹鬼。”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鬼肯定是个新来的!”
我们经过护士台,走进七十六号病房,这个数字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间我无法捕捉记忆。如果我以为病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老太太,勉强靠在枕头上支起身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珊德拉·布赖特三十多岁,风姿绰约。她倚窗而坐。
“你好,”我向她打招呼,“我是霍桑医生。”
她如花的笑靥令我有点失神。“抱歉,我不能起身。琼斯医生说我还得休息一两天。”
“阑尾手术,”林肯解释道,“上周六下午由楚门医生执刀,目前康复状况良好。”
“如果没有那个幽灵就更好了。”她幽幽说道。
我吃不准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林肯则在床沿坐下。其实我很少在医院的病房里坐着,通常我都是在每天办公之前来看望我的病人,站在床尾询问他们睡得好不好。而坐在椅子上,从一个更低的视角打量这个房间,才让我意识到病房是多么死气沉沉。这是一间私人病房,除了一张床,墙壁上连一幅图画都没有。而那个年代,自然不会有悬挂在天花板下面的电视机。一张床,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这就是房间里全部的摆设。
“要不你跟我讲讲那个幽灵的事?”我试探性地问道。
她莞尔道:“你是这里的住院精神科医生吗?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我对这想法一笑置之:“朝圣者纪念医院没有精神科医生,琼斯医生只是找我过来看能否帮你。你真的看到幽灵了?”
她点点头:“连着两个晚上。星期六的手术结束后,他们给我打了镇静剂,但是我半夜被惊醒了。我觉得床在移动,接着我看到一个人,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在月光下,他的轮廓清晰地刻在窗户上。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于是那个人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嘘寒问暖的护士出现在我面前。我又睡着了,我想这也许是那些药物的副作用而引起的噩梦吧。”
“很有可能。”我表示同意。
“但昨天晚上,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同样的人影又出现了,这次他在我的床边蠕动,我想我一定是尖叫了,当我睁开眼睛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眼前只有不断安慰我的护士。”
“这一切会不会是你在做梦?”
“不可能,我非常清醒。我服的是一粒止痛药,而非安眠药。我大喊大叫的时候,虽然闭上眼睛,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紧接着护士就来到我身旁,月光自窗户照进来,和前天晚上如出一辙。”
“那个护士是谁?”我问。
“贝蒂·兰登。她和珍妮·坦普雷顿是夜班护士。”
这两人我都认识,她们每天早上七点钟下班,有时候我很早就开始巡诊,便会遇上她们。贝蒂在朝圣者纪念医院大约一年了,而珍妮只有几个月。
“我会找她俩谈谈的。”我向她许诺。
“没用的,她们都以为我是在痴人说梦。我甚至还让贝蒂检查过床底,但是下面根本没人。”
“放轻松,别再去想这件事了,”林肯建议道,“如果你需要的话,今晚我可以给你开一方镇静剂。”
“我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
“好,你的手术没有并发症,通常阑尾手术患者要留院观察一周以上,不过我会和楚门医生谈谈,看能否让你周五提前出院。”
“可今天才周一啊!”她看起来极不情愿在这里多待一个晚上,“你们就不能帮我换一间病房吗?”
“最近感冒病人特别多,医院病房很紧张,不过我会尽力安排的。”
我跟着林肯离开七十六号病房,然而我们很快了解到这个区域的所有病房都已经满员了。产科还有一些空床位,但是我们没办法安排。“也许某个双人房的病人会愿意和她换一换。”
我建议道。
“我会问问看。”林肯答应道。
我驾车前往道吉尔夫人家出诊,虽是寒冬将逝,空中仍然飘着雪花。出诊结束后,我回家换了衣服,准备和安娜贝尔去马克思牛排馆吃晚饭。这是地处镇中心的一家饭店,去年秋天刚刚开张。按照一贯的路线,我七点钟准时来到她的诊所接她下班。
“今天你的猫猫狗狗过得怎么样?”我为她打开车门。
“好极了,”她说道,“不过有一条可怜的蛇,我们得想办法让它睡着。我可不擅长和蛇打交道。”
“北山镇没人擅长这事儿吧!”
她的动物诊所名叫“方舟”,位于北山镇和西恩角当中。尽管才开业不到一年,但安娜贝尔·李·克里斯蒂,这个金发褐眼的姑娘已经在两个镇上声名鹊起。我们秋天就开始一起出去约会,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她了。
到了餐馆后,我们拣了最喜欢的位置坐下,她问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把医院的鬼故事跟她说了,她机敏地意识到这只不过是病人在手术过程中被麻醉后的异常反应。
“我认为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赞同道,“不过我刚才想起了七十六号房间的某些事。一年前,有个男人就是在这个房间被杀的。他在抢劫珠宝店后,被警察打伤,于是住进了医院。可他试图打倒看门的警卫逃跑,结果被击毙。”
“我的天!我从没想到自己竟然来到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
“下次记得提醒我给你讲一些这里曾经发生的奇怪故事。”
“我已经见过不少了,”她提醒我,“连一只猫都藏着秘密。”
这时,马克思·弗迪克带着热烈的问候来到我们这一桌:“我最最亲爱的医生们,今晚过得愉快吗?”他又高又瘦,油亮的头发服服帖帖地躺在头顶,一撮小胡子若隐若现。他曾经在波土顿经营一家生意兴隆的餐馆,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要卖掉那份产业来到北山镇这种小地方,尽管有一次他提到了其中缘由,是和一场令人神伤的离婚有关。不管怎么样,他给北山镇带来了高品质的消费和可口的食物。
“今天我被逼杀了一条蛇。”安娜贝尔懊恼地说道。
“你应该把那条蛇带过来,我可以用它做一道好菜。”
“不用了,谢谢!你的牛排已经很好吃了。”
他指了指身后说:“等天气暖和一点了,我要在后面搞一个聚会用的房间,而且我们会稍稍扩建厨房,那时我们就可以承接圣诞聚会和小型婚宴了。”
他冲我们露齿一笑,又补充道:“你俩可以做我的第一对客人。”
我们假装生气地嘲笑他,仿佛这只是他一相情愿的幻想。他又和我们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去招呼其他上门的顾客。
“没想到星期一晚上生意还这么好。”我感叹道。
“你不知道吗?今天是圣帕特里克节呀!不然你想我为什么要穿绿色的衣服?”
“我确实没想到今天是节日,”我承认道,“在医院,大家也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当年的护士服是白鞋白袜,以及浆过的白制服和白帽子,工作中必须一直如此穿戴。
“你真是不可思议,山姆!你得找个人每天早上告诉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没有接过她的话头,反而评价起她的着装:“总之我喜欢你今天的打扮,可你并不是爱尔兰人呀。”
“我妈妈是。不过圣帕特里克节不分国籍。”
“看来我应该带你去找个能吃腌牛肉和卷心菜的地方。”
“马克思已经把这道菜作为今天的特色菜放在菜单上了,不过我看还是算了。我的口味可不那么爱尔兰。”
这是一顿令人心情大好的晚餐,待到甜点上来,我们已经饱了七八分。一杯白兰地给这顿晚餐画上了句号,我们离开餐厅回到车上已是十点半了。“现在去哪里?”安娜贝尔问。
“嗯,你别觉得奇怪,不过我想去医院看看珊德拉·布赖特的情况。”
“那个住在鬼屋里的女人?”
“嗯,我只是想确保她今晚能平安度过。”
“没问题,这次我和你一起去。下次我们约会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我的那些猫啊狗啊的。”
“安娜贝尔……”
她顽皮地挽起我的手,兴高采烈地说:“出发喽!”
我们到医院刚好十一点,正赶上护士换班。“珊德拉·布赖特今晚还好吧?”我问贝蒂。另一名护士珍妮·坦普雷顿正端着卧床病人用的便盆朝其中一个房间走去。
“不知道啊,医生。我刚刚上班,不过她好像睡着了。”
我轻轻推开七十六号病房的门,生怕惊醒病人。安娜贝尔仍留在护士值班柜台和贝蒂聊天。房间里,月光透过窗户流泻进来,把床头映照得一片明亮。病人看上去睡得十分安详,正当我准备退出房间时,忽然注意到某些异常,于是我停下脚步,走上前,好看得更加清楚。
床上的女人不是珊德拉·布赖特。而且这是个死人。
贝蒂和珍妮立即检查记录,发现珊德拉·布赖特在白天已经被换到了六十五号病房。
“没人通知我们,”贝蒂·兰登抱怨道,“他们把鲁斯·海菲涅换了过来。”
“过去的两晚,布赖特小姐一直认为这个房间有鬼。是她主动要求更换病房的。”
另一位夜班护士珍妮·坦普雷顿沉重地摇着头说:“也许应该有人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海菲涅太太,这样她就不会同意更换病房了。”
“她的主治医生是谁?”
“和布赖特小姐一样,林肯·琼斯医生。我想病房更换是他安排的。”
“你最好叫他来一下。”
不出二十分钟,林肯便赶到了,看上去他是被我们从床上拖起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山姆?”
“你最好来看看,蓝思警长马上也会过来。”
“警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有回答,带着他走进了七十六号病房。我一把掀开死者身上的被单,好让他看个清楚。他抬起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你是说……她被鬼魂吓死了?”
我摇摇头,指着她脑袋旁边多出来的一个枕头。
“一个爱美的女人,即使在医院也不忘抹口红。”
“很多女人都这样,为了取悦自己。等一下——”这时他看到了枕头上的唇印,“难道她是被这个枕头闷死的,山姆?”
“这需要看了尸检报告才能确定,不过我觉得可能性很高。片子显示她是肾结石。”
“没错。如果她明天还没好转,楚门医生就要给她开刀了。”
安娜贝尔在门口探出头来道:“蓝思警长到了,山姆。”
“让他过来吧。”
警长是我在北山镇最铁的朋友,随着镇规模越来越大,我知道他在办公室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九二二年,我刚从医学院毕业就来到这里,当年的北山镇既没有好牛排馆,也没有辉煌的珠宝店,执法也比现在简单多了。现在已经有传言说十一月的换届选举将有人和他一争高下,我可不想看到这个场面。
“你又发现什么情况了,医生?”他人还没进门,问题先到,“又是一起和你有缘的不可能犯罪?”
“不知道,警长。一个病人在这里住了两晚,声称自己看到了鬼。然后又有个女人死在这里。”
他俯视着尸体问道:“死因是什么?”
“看到这个枕头上的口红印了吗?她可能是被闷死的。”
“被一个幽灵闷死了?”
我对此不置可否,而是跪在地板上查找线索,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床底下只有暖炉放出的热气阵阵拂来。“我要找珊德拉·布赖特谈谈,希望她还没睡。”
来到六十五号病房门口,我看到她正坐在床上。“我听到一些声音,霍桑医生,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想瞒她,便道:“那个搬到你病房的女人死了。”
“死了!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被吓得心脏病发了?”
“我们还不知道。也许有更加自然的解释。”
但她却对自己的判断笃信不已:“错不了,她也看到幽灵了,和我一样。”
我在她床边坐下。
“珊德拉,既然你醒着,我想和你谈谈那两次闹鬼的具体状况。”我掏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一本处方笺,用以记录。
“首先请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开口道:“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几个月前从阿尔巴尼搬来的,这里有一份点心师傅的工作。”
“在北山镇?哪家餐厅?”
“马克思牛排馆。”
“我们今晚才刚在那里吃了晚饭!马克思可没告诉我们他的点心师傅住院了。”
“他大概是不希望顾客知道吧,因为我住院期间,所有的甜点都是从蛋糕房直接采购的。他是个好老板,每天都来看我。这让我感觉不那么寂寞了。我的家人住在佛罗里达,我在北山镇还没什么机会结交朋友。”
“说说星期六晚上的情况吧。”
“嗯,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手术后,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但是因为感觉到床的移动,我醒了过来。接着就看到那个戴着兜帽的人影。”
“房间门关着吗?”
“是的,但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所以看得很清楚。”
“你能不能看出那人的性别?”
她摇摇头:“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轮廓,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说不定就是个梦。”我平静地说。
但是她坚决地摇头道:“我特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确定这不是自己的想象。没想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贝蒂护士。她正在试探我的脉搏,她告诉我是我发出的声音让她有些担心,因此过来查看情况。”
“也许你在窗户上看到的人影就是护士小姐。”
“不可能。头一个晚上我还将信将疑,但是第二个晚上那个影子又出现了,他在我床边的地板上爬行。这次我是真的大声叫唤起来,并且今天早上报告了琼斯医生。”
这和她早先说过的故事没有什么出入,我认为比较可信。“我需要再和护士小姐们谈谈,”我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你来到北山镇以后,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仇?有没有什么人想害你?”
“怎么会,肯定没有的。我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除了马克思和其他的同事,我基本不认识什么人。每个晚上都在餐厅工作,哪还有时间去交际呢?”
珍妮·坦普雷顿站在护士值班柜台,我决定首先找她聊聊。
她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孩,但有一股泰然自若的气质,虽然不是那么吸引异性,却不失为病榻旁的一位好手。我们说话的时候,安娜贝尔也走了过来。我差点把她给忘了。
“山姆,我坐计程车回家,明天早上我要早到诊所。”
“这么晚了,哪来的计程车?我送你回去。”说完,我转身向珍妮致歉,“不好意思,我一会儿再回来。”
安娜贝尔在车上感到一丝歉疚:“我知道医院的事情对你很重要,山姆,你没必要为了我离开的。”
“让你自己搭车回家可不是我喜欢的约会风格。”
我将她放在家门口,然后心急火燎地赶回朝圣者纪念医院,尸体已经被运走,蓝思警长也已完成了对护士们的询问:“医生,看来这又是一起为你度身打造的不可能犯罪,除非你也相信是鬼魂干的。”
“会是谁的鬼魂呢?”我故作天真地问。
“弗兰克·诺马德,那个抢劫珠宝店的强盗。还记得这个人吧?我的一个手下在犯罪现场把他打伤了,后来他企图从医院逃跑时被警方击毙。我记得他临死前还在地上挣扎,看着我说我的人不应该向他开枪,因为他并不是打算逃跑。说完他就死了。”
“当时你的那位副官是谁?”我知道这件事,只是对于细节却不甚了然。
“瑞·布罗尔。你认识他的,对吧?好人一个。当时的情况我做过调查,瑞是合理开枪的。”
“今晚的死者海菲涅太太的背景调查清楚了吗?”
“我们正试图与她在纽约的家属取得联系。当时她正驾车从波士顿返回纽约,没想到开到半路肾结石突然发作。”
“北山镇没有人认识她?”
“至少据我们所知没有。面对现实吧,医生,她被杀只不过是因为恰巧换了房间。”
“也就是说黑暗使凶手搞错了下手的对象。”
“或者这房间真的有个鬼魂之类的玩意儿。因为根据护士们的证词,她们交班后,压根没有人接近过七十六号病房。”
于是我又去找了两位护士交谈,可她们的故事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快到十一点时,她们和前面的护士交班,开始准备晚上的工作。
并没有人告诉她们海菲涅太太与珊德拉·布赖特交换房间的事情,而直到我来到医院,她们才发现这一事实。
“我们负责六十一号到八十号病房,”贝蒂解释道,“为了保证不漏掉任何一间,我们通常从两头往中间查房。你到医院的时候,我还没查到七十六号病房。”
“你的意思是,死者是在十一点钟之前遇害的?”
“也不是,因为玛姬——她是晚班护士——她在下班的时候,在记录上写着七十六号病房一切正常。如果有人进入那个房间,绝对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所以这一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有必要和玛姬见个面。”我暗忖道。
“她叫玛姬·维勒,”她瞥了眼钟,“现在她应该睡了。”
“我也要睡觉了,”我说道,“明天我再来找她。”
出了门,另一个护士珍妮追上了我。“有件事我忘了告诉您,”她说,“今天晚上我下电梯的时候,看到一个访客刚刚离开。”
“哦?那人是谁?”
“马克思·弗迪克,牛排馆的老板,我有时候在那里吃饭。”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了瑞·布罗尔,去年就是他在七十六号病房将犯人击毙的。他是一个肥肥的黑发男子,制服上的纽扣被大肚子绷得仿佛随时都要裂开。“关于医院的枪击事件,我是有所耳闻的,”我告诉他,“不过我当时人在西恩角,所以细节方面一直不太清楚。”
他将腰带调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开始侃侃而谈。我们在警长办公室开始了这次会面,谈话结束后,他要出门去镇上巡逻。
“嗯,北山镇的珠宝店你知道的,”他也不知道这是他第几百次重复同样的故事,“当时这家店开张没多久,对发展中的北山镇来说不失为一个高档的地方,他们店里还是有些值钱货的。弗兰克·诺马德这家伙便动起了歪脑筋,竟然打算抢劫。他走进店门,掏出枪,开始往一个布袋里扫货。他应该不知道店里装了和银行一样的无声警报系统。其他警察在停车场截住了他,双方交火后,他左腿中了一枪。他们缴获了他的枪、珠宝以及一些盗窃用的作案工具。他的伤势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们还是把他带到朝圣者纪念医院,帮他取出子弹并且包扎了伤口。那天晚上,我的任务就是盯着他,因为第二天他就将被送往监狱。”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吧?”
“嗯。三月三日,我永远忘不了这天,之前我从没杀过人。”
“把当时的经过跟我讲讲吧。”
“好。当时都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就坐在病房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估计他应该睡了。就在这时,我昕到房间里传来一些响声。”
“怎样的声音?”
他拧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我说不清楚,类似于金属碰撞的声音,声音并不大。我决定进去看看,于是便推开门。房间里没有灯,但是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把一切照得分明。我看到他握着一柄匕首朝我走过来,我想也没想,就对着他胸口开了一枪。”
“蓝思警长说诺马德在临死前声称自己并没有打算逃跑。”
“你觉得除了逃跑还能有什么解释?后来我们发现那柄匕首原来是把螺丝刀,但他要是对我捅来,我也活不了。我们认为这是他用来行窃的工具之一,不过在之前的搜查中被我们遗漏了。虽然他穿着医院的罩衣,但是他自己的衣服也在那个房间里。”
“多谢了,瑞。你的信息对我很有帮助。”我和他握手告别。
“蓝思警长说这次的案子可能有鬼魂作祟。你该不会——”
“该不会认为他来找你麻烦?不可能,瑞。你大可放心,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走进警长办公室,他正在和妻子薇拉通电话,讲的是有关这次谋杀案的情况。挂上电话,他有些抱歉地说:“她是医院的志愿人员,想了解一下事态有没有新的进展。”
“有吗?”
“只有验尸报告出来了。你的判断没错,海菲涅太太是被闷死的,凶手是鬼是人就不知道了。”
“肯定是人。”
“他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自如?”
“我这不是正在调查吗?”我告诉他,“你认为去年瑞·布罗尔的行为合理吗?”
“当然,虽然他开枪有点匆忙,不过当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换了我,可能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医生。”
“他说被抢的珠宝都完璧归赵了?”
“基本上吧。”
“基本上?”
“嗯,商店的经理称有一串昂贵的钻石项链不见了,但是我们在那个布袋里没有找到。他的言下之意是我的某个手下私吞了,我倒觉得他没准会乘机向保险公司索赔。”
“那串项链值多少钱?”
“五万美元。天知道他靠什么能在北山镇把这么贵的东西卖掉。总之,保险公司赔偿了店铺的损失,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
“没准诺马德把项链藏在病房里,他的鬼魂要取回项链了。”
警长摇摇头:“医生,这些房间你最熟悉。这么简单的陈设,连根牙签都藏不下。以防万一,我们彻底搜查了床铺和厕所,但是并未发现丢失的项链。”
“厕所的水池查了吗?”
“第一个查的就是那儿。”
“好吧,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有想法了吗,医生?”
“多着呢。”
虽然我已经掌握了真相的大部分,不过拼图还差最后一块。于是我去了马克思牛排馆,一方面是吃顿简单的午餐,更重要的是,我想找马克思·弗迪克,因为他也许能帮我补全最后的拼图。马克思热情地为我引座,我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想到你的点心师傅竟然住院了。”
“珊德拉?她患了急性阑尾炎,但现在康复得差不多了。”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去看望她了。”
他点点头:“当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但我没办法很早离开餐厅,因为昨天是圣帕特里克节,我只能等客人们散去后才能脱身。”
“我明白。昨天有个病人死在了珊德拉·布赖特住过的房间里。”
“我也听说有人出事了,不过没想到是那个房间。我每天都会去看望她,然后听她说那个房间闹鬼的噩梦。昨天晚上我去的时候,医生已经把她换到别的房间去了。”
“但是护士们应该知道换房间的事吧?”
“当然,玛姬告诉我的,一个机灵的姑娘。”
吃完午饭,我打电话给林肯·琼斯,了解到玛姬·维勒是每天下午三点钟开始上班。我开始等待。不久,她从走廊尽头朝护士值班柜台走过来,一边用小发卡将白色的护士帽固定在发际。
她既年轻,又聪敏,马克思的描述很精确。“嘿,霍桑医生。”她向我问好。
“我在等你,玛姬。”
“是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吗?贝蒂打电话告诉我了,可怜的海菲涅太太。太惨了,她只不过是患了肾结石啊!”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还活着是在什么时候,玛姬?”
“我每天下班之前,都会再检查一遍病房。所以肯定是在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出事的。”
“当时这一层有没有陌生人?或者某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员?”
“当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珊德拉·布赖特的老板从餐馆赶来看望她是在十点半左右,我告诉他不用担心。他甚至还扶着她在走廊里散了会儿步,不过这并不符合医院的规矩,所以我一发现就把他们赶回房间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已经查看过海菲涅太太的情况了吗?”
“噢,是的!我检查过以后就没人进过她的病房。”
“当时她醒着?说话了没有?”
“说了一些。”
“房间里没有藏着别人吧?”
“当然没有!每天下班前,我连厕所都会检查的。”
“谢谢你,玛姬。”说完,她便回到自己工作岗位。
我站在护士值班台,扫视向两端延伸而去的走廊。一个日班护士从房间里出来,胳膊下夹着满满当当的脏被单,她推开洗衣道的门,将被单一股脑儿塞了进去。洗衣道的另一头连着楼下的洗衣房。我觉得有必要去那里调查一番,便乘电梯下了两层楼,我面前出现了堆积如山的换洗被单和毛巾。
白色,白色,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位于底部的深蓝色毛巾布长袍。我一把抽出这件衣服,它果然有一个兜帽。有东西从长袍口袋里掉在地上,发出“咔嗒”一声,我低下头,原来是一把螺丝刀。
“你要抓的鬼在这里。”十五分钟后,我将叠好的毛巾布长袍搁在蓝思警长的桌上,长袍旁边放着那把螺丝刀。
“你从哪找到这些东西的,医生?”
“医院的洗衣房。凶手把衣服揉成一团,扔到洗衣道里了。这把螺丝刀是不是去年弗兰克·诺马德被布罗尔副官击毙时手上拿着的?”
“简直一模一样!”他走向一个文件柜,从里面取出一个文件夹,“因为案子结了,所以死者物品全都归还给了家属,但我保留了证物的照片,”他在某份文件上弹了一下,说道,“这就是那把螺丝刀的照片。”他将照片摆在我找到的工具旁。
“是同一把,”我肯定地说,“瞧,这个木柄上的一小块颜料。”
“看来你说得没错,”他同意道,“也许我们这回真的遇上鬼了。”
“别扯啦!你都说这些证物已经还给家属了。他的家属都是些什么人?”
“他有个女儿住在西部的某个地方。我这里应该有地址的。格兰达·诺马德,奥马哈的一个邮箱。”
“你是什么时候把东西还回去的?”
“就在几周前。”
“几周前。”我重复道,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就位了。
“这种情况我一般会等一年,因为有时候家属会上法院告我们误杀之类的。但这次他们没这么做,因此我把死者衣物装在一个盒子里给她女儿寄了过去。你觉得我们要联系奥马哈方面?”
“用不着,她就在北山镇。”
一群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此刻聚集在珊德拉·布赖特的病房里。首先是珊德拉本人,其次是每晚来探望下属的马克思。此外,我还让林肯安排三位护士全部在场。玛姬·维勒本来就上晚班,而贝蒂和珍妮则提前到了医院。再加上警长和我,我们七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刚一开口,我就觉得这场面好像是电影里的侦探把所有嫌疑人聚集在一起,即将宣布最后的真相,“闯入七十六号病房的,不管是人是鬼,他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某件东西。我记得那个珠宝大盗也是在同一个房间被击毙的,后来我又了解到当时还有一串项链始终下落不明,看起来这便是凶手的目标。但时间问题却困扰着我。为什么蓝思警长和他的人当年没有找到项链?为什么过了整整一年,有人忽然重新行动?”
我顿了一顿,注视着听众们的表情。看到无人说话,我继续道:“布罗尔副官曾经提到,匪徒手中的武器是一把螺丝刀,而并非他一开始认为的匕首。这一事实的重要性一直被我忽略,直到我在疑似凶手穿过的袍子口袋里找到了这把螺丝刀。劫匪弗兰克·诺马德在临死前告诉警长他并没有打算逃跑,当时他已经胸口中枪,完全没有必要撒谎,因此我们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既然他并没有逃跑的企图,那么他拿着螺丝刀干什么?副官是因为听到了房间里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才推门而入的。所以诺马德只不过是在用螺丝刀拧螺丝。”
“但我们找过那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医生。”警长抗议道。
“每个角落是每个角落,但你们忘了地板下面。床底下有冷气孔,螺丝刀正是用来掀开金属栅格,项链就藏在那里。”
“这……我们倒真没想到。”警长懊恼地说。
“诺马德的女儿刚开始来到北山镇的时候也没想到。她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因此知道项链一定被藏在什么地方了,只是父亲并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具体地点。直到一年后,警长从北山镇给远在奥马哈的她寄去一个盒子,里面装了她父亲的遗物。当她看到那把螺丝刀时,就意识到那个被她忽视的地方了。问题是,眼下正是流感高发时期,医院里人满为患,七十六号病房一直有病人住着。星期六晚上,她等来了一个机会,因为珊德拉在手术后,被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但人算不如天算,珊德拉忽然醒了过来,并且看到一个戴着兜帽的鬼影。”
“为什么要穿连帽衫?”马克思·弗迪克问道,“从你刚才所说的来看,凶手应该是一个护士,她为什么不穿着护士服?”
“因为白色制服太显眼了,即使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只要有月光也能看得分明。她必须确保自己在床边行动时不被发现。不过你说得没错,凶手是一名护士。兜帽也进一步验证了这一判断。除了制服,护士帽也需要掩盖起来。”
“她把帽子摘下来不就完了?”蓝思警长问。
“不行,因为她们工作的时候必须戴着护士帽。她已经做好了病人醒来的准备,那时她只要和平时一样,做一名护士——只要将长袍从肩膀褪下,任其落在地上,这时她便是一名身着制服的护士。”
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贝蒂·兰登。
她脸色苍白,身子不断地颤抖。她一面紧张地舔着嘴唇,一面朝墙壁退去:“我只是听到她的叫喊声才进来的。”
“不对,”我说,“你已经在房间里了。第二天晚上,珊德拉让你检查床底。如果是别的护士把长袍扔在那里,你为什么没有报告。昨天晚上,你又回到病房,在病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前将其闷死,可你甚至没注意到黑暗中的病床已经换了人。于是你有了充裕的时间找到冷气口里的项链,然后将栅格恢复原样。你是快到十一点动手的,当时你已经来到这一楼层,只是还没到交班的时候。玛姬刚刚检查过这个房间,你知道她不会再次返回了。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你不知道病人交换房间的事,因为在本该查看下午报告的时候,你正在七十六号病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呢。一开始你告诉我说那个病人在睡觉,后来你却说当我到达的时候,你还没检查过那个房间。”
“珍妮,”她勉强地张口说道,“是珍妮干的。我在这里都工作了一年了。”
我点点头:“一年前你父亲刚刚过世。这么说起来,确实是珍妮的可能性更高,但你却干了件蠢事。你的护士执照需要一个假名,于是你简单地把姓的六个字母换了个顺序。格兰达·诺马德变成了贝蒂·兰登。”
项链终于找到了,化名贝蒂·兰登的女子也坦白了全部的犯罪事实。案子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内,我面对的唯一问题便是安娜贝尔·克里斯蒂。不过这个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复活节那天,我向她求婚了。
“我愿意!”她落落大方地给了我一个热情的回答,“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我已经四十四岁了,安妮。这事儿不能拖太久。”
“那就今年吧。赶在圣诞节前,我们可以在马克思的饭店举行婚礼,到时候让珊德拉来做结婚蛋糕。”
我们找到一本日历,翻到十二月的一页。“第一个星期六怎么样,十二月六日?”我建议道。
她笑着给了我一个吻:“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六日,听起来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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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