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去泉谷墓园野餐(就着适配闲谈场合的美酒,山姆·霍桑医生向访客讲了起来)。这是因为那地方更像是一个公园,而非墓地;潺潺溪流将之一分为二,一年到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水势和缓。只有在春天,科布尔山的积雪融化,溪流才会偶尔满溢,淹没一部分墓园。
一九三六年格外严酷的冬天过后,事情就正是如此。溢出的溪流侵蚀了两岸的泥土,墓园因此丧失了好几英亩的土地。我当时是墓园理事会的一名成员,三九年春天理事会开会的时候,我们一致同意必须采取措施了。
“近三年,事情越来越严重。”达尔顿·斯万边展示溪流溢洪所造成的破坏的照片边说。斯万个头很高,头发日益稀疏,是理事会的现任首脑;理事会有五名成员,轮流担当这一重任。斯万五十来岁,任职银行总裁,他的两年任期正做到第二年。
我挑着看了一遍手里的照片,然后递给右手边的弗吉尼娅·泰勒。想到墓园岌岌可危的财务状况,我忍不住开口问道:“能再等一年吗?”
“山姆,你看看那些照片,”达尔顿·斯万争辩道,“布鲁斯特家族的墓险些被冲走!这儿,都能在树根问见到灵柩的边角了!”
“棺木需要掘出并重新落葬。”弗吉尼娅·泰勒表示赞同。她个子很高,运动员身材,三十多岁,我经常在小镇的各处网球场上瞥见她的英姿。泰勒家族的钱来自他们遍及康涅狄格全州的烟草种植生意,但现在留下的只是泉谷墓园里最大的一片家族墓地。
我们接着讨论了一阵子,兼任理事和法务顾问的兰迪·弗瑞德建议等一个月再作决定:“要是还有别的出路。我们就没法证明这笔费用的正当性了。”
达尔顿·斯万嘲笑道:“其他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坐视布鲁斯特家的灵柩顺着泉谷溪漂走,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弗瑞德被激怒了,更多是因为斯万的语调,而非他说的内容。
“随你便吧。”他咕哝道。
斯万提出对移棺重葬这件事投票表决:“我和布鲁斯特家谈过了,他们愿意签署必要的文件。”
泰勒小姐、斯万雨,我投了赞成票,海勒姆也一样,他是个退休的房地产开发商,很少在开会时开口说话。他面带哀伤的笑容坐在那里,也许是回忆起了溪流从不溢出堤岸的美好往日。唯一的反对票来自兰迪·弗瑞德。
“那么,就这样推进下去了,越快越好,”达尔顿·斯万说,“甘瑟上午可以让工人和设备就位。”厄尔·甘瑟是墓地的看管人,以每日人工为基础结算费用。
“你们的这个决定下得太快了,”弗瑞德告诫我们,“把一卡车泥土沿河岸倒下夯实,这比移动棺木要容易得多。”
“然后等着叫下一场大雨把泥土冲走是吗?”斯万争论道,“上帝啊,你就不能现实点儿吗?”
我觉得律师先生有些不可理喻,这让我不由思考起了原因。
“要是能有所帮助的话,”我主动提议道,“上午等工人到了,我也可以去现场一趟,确保除了布鲁斯特家的墓地外,不会乱动其他地方。”
“您这可帮了大忙了,霍桑医生,”弗吉尼娅·泰勒点头道,“能有人在场监督厄尔·甘瑟,我们会放心很多的。”
这位看管人并不讨理事会的欢心,因为他手下的两个工人某天早晨被发现醉倒在一块倾覆的墓碑背后,他们喝掉了足足一夸脱黑麦威士忌。大惊失色的悼念者打电话叫来了蓝思警长,警长给了工人两个选择:要么蹲三十天大牢,要么立刻滚出北山镇。他们选择了后者,但这个事件引来了理事会的关注。厄尔·甘瑟得到警告,还想保住这份工作的话,日后做事就得打点起精神了。
会议结束后,我们去墓园大门不远处的屋子里找他。屋子是这份工作的附带物,不过他的办公室也在我们开会的那幢楼里。厄尔的妻子琳达迎接我们进门:“亲爱的,霍桑医生和斯万先生找你。”
厄尔·甘瑟身材魁梧,留黑色唇髯,头发越掉越少。在接过泉谷墓园的看管人职位前,他曾是这里的掘墓人。理事会的成员对他都不抱太大希望,但似乎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他当时刚和琳达结婚,我们认为琳达能帮助厄尔多走正路。她的确做到了,但还远远不够。
泉谷墓园的理事会每季会见一次。今年四月这场过后,下一次就要等到七月份了,按照传统,我们将出镇去达尔顿·斯万的农场做客。这个职务并没有占据我多少时间,更何况到现在为止,需要我做的不过是敷衍了事地参加会议而已。可是,现状即将改变。“霍桑医生明天早晨将到场监督挖掘和重葬,”斯万告诉看管人说,“我们不希望有任何纰漏。”
厄尔·甘瑟揉了揉下巴:“我会召集人手,带好铁铲和滑轮装置。布鲁斯特家那块地方有六口棺木。估计要一整天才干得完。”
“事情你都清楚。他们家会有人参加重葬,也许牧师也要来。”
“我们会尽量做好事情的。”看管人向我们保证。
达尔顿·斯万点点头:“那可就太好了。”
我开车回到办公室,中午过后有几位病人预约了时间。“会议上有啥激动人心的吗?”玛丽·贝斯特明知不可能有,但还是问了出来。
“没啥有趣的。我明天早晨必须去一趟墓园,看着工人移动布鲁斯特家的灵柩。溪流快把堤岸啃光了。”
她看了一下预约簿:“要把温斯顿夫人改到下午吗?”
“可能的话推到周五上午吧。天晓得我要在墓地待多久。”
等待第一名病人的当口,我瞥了一眼报纸的头版头条消息。
希特勒坚持要求归还但泽,德国和波兰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不过,在北山镇,这样的担心仿佛还非常遥远。
下午晚些时候,我刚离开办公室,却看见弗吉尼娅·泰勒从相邻的觐圣纪念医院出来。她在自己的轿车旁停下,等我走过去。“明天早晨你会去泉谷墓同?”
“正是这么安排的。”
“太好了。布鲁斯特家对此非常关注,希望遗骨在移动时能受到尊重。”
“我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甘瑟尽管有不少毛病,但做起事情来还是一把好手。”
弗吉尼娅点点头,朝医院大楼做了个手势:“我每周二在医院做义工。要是碰上董事会议的话,那就要占据一整天时间。”她出身于北山镇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在慈善事业上投入了相当多的时间。几年前,她曾和一位普罗维登斯的律师订过婚,但丽人终究未能双宿双飞;她到现在仍没有结婚。和许多未婚女性一样,她用网球、旅行和志愿者工作来填补人生。家族的烟草生意多年前就已经卖给了别人。
我们又聊了片刻,直到她坐进她那辆在镇上开的小型运动敞篷轿车离开。我如果再年轻些,也要弄辆这样的车子玩玩。第二天早晨,我开车出镇,九点钟不到就到了墓园。厄尔·甘瑟开来的平板卡车停在布鲁斯特家的墓地旁,后车厢里装着几把铁铲和鹤嘴锄、一套滑轮工具和叠成一堆的大块防水油布。六名工人刚刚到场,正从大门口走过来。
“医生,很高兴见到你,”甘瑟和我握手,表示欢迎,“两组人,每组三人。一组人在溪流边掘入堤岸。另一组人从上方挖下去,取出其他几口棺木。估计要整个上午才干得完,说不定还要更久。”
我望着溪流边的那组人掘开松软的泥土,用斧头劈断拦路的树根。地上的墓碑告诉我,最近有人安葬于此还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比较早的那些则是上个世纪入土的了。一个钟头之后,第一口棺木终下被工人用滑轮起了上来,他们引着灵柩放在平板卡车上。接下来,工人找到了干活的节奏。没多久,第二口和第三口棺木就出现在了膏车上,第四口则徐徐离开它原先的安息之地。
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我在墓园里随意闲逛,读着墓碑上的名字,记起了几位我曾短暂为其诊疗的年迈病人。最后,中午前后,六口棺木中的最后一口也挣脱了包裹着它的分外难缠的橡树树根。
我走到卡车旁,看着这口棺木落入位置。
“干得好,厄尔,”我对他说,“照我看,只有一两处边角受了擦损。”这些人落葬的时候,棺木还没有用金属拱窖密闭包裹起来;最古老那几口的外形显示出,早在近些年溪流泛滥、对其造成损害之前,它们已经在泥土中待了几十年时间。尽管如此,六口棺木的状况都还挺不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但我的手指随即在一口棺木损毁的边角处摸到了什么又湿又黏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甘瑟。我缩回来的手上沾满了血迹,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割破了手。
“你在流血?”
“我没有,但这口棺木在淌血。”
“医生,棺木不会淌血,何况是在地下待了二三十年以后。”
“我想咱们最好打开这口棺材看看。”盖子。被螺栓紧紧地固定住了,我的手指再怎么使劲也没用,“你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吗?”
“里头只会有骨头。”看管人这样认为。
“还是看一眼比较好。”
他叹了口气,转身拿来了工具。拧开螺栓,盖子很容易就被撬开了。我掀起盖子,原以为会见到已经腐烂的遗骸,没料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这具尸体贴在嶙峋白骨之上。
不可能,太不符合逻辑了……这竟然是海勒姆的尸体!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在我身边一起参加理事会的会议。
蓝思警长不到一个钟头就抵达了墓园,他给出的评论委实再贴切不过:“医生,你这次遇到的可真是没得比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昨天还活着,今天却躺在了已经埋葬超过二十年的棺木里?”
“我也不清楚,但我非得搞清楚不可。”等待警长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向厄尔·甘瑟和其他工人提问,但他们都表示毫不知情。厄尔似乎格外恼火,尽管气温顶多六十度,他却不停擦拭额头的汗水。
“医生,理事会将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我不会失业吧?”
“只要能证明你不该为此负责就行。但是,厄尔,你必须对我完全坦白,这些坟墓在昨天夜里有没有被掘开过?”
“医生,工人开始干活前,你也亲眼看见地面了。这附近有好几年没被挖开过。一口棺木怎么可能被掘起并埋回原处,同时不留下任何痕迹?”
“你跟海勒姆熟吗?”
“基本上不认识。他来参加理事会的会议时我看见过他,没其他交往。他看起来人不错,话很少。”
这自然是真的,等警长到场后,向他描述海勒姆这个人的时候,我也用了同样的字句。蓝思警长厌恶地瞪视着棺木中的尸体,问道:“按照你的看法,伤口是怎么造成的?”
“像刀一样的利器,不过锋刃较长也较厚。胸部受伤很严重,有很多血液从棺木朽烂的边角漏了出来。”
“还好漏了出来,否则布鲁斯特家的棺木就会带着海勒姆一起重新下葬了。”警长带来了照相机,拍摄犯罪现场的照片。他最近经常这样做,遵循的是罪案调查手册中的技术指导原则。他的确是小镇警察不假,但也很愿意学习新知识。“你对海勒姆有什么了解?”
我耸耸肩:“想来不比你了解得更多。他年约七十,退休前自己开办房地产公司。除了墓园理事会每三个月召开一次的会议外,我没在别的场合见过他。”
“他的妻子过世了,没有留下孩子,”警长说,“医生,你觉得他是怎么进到那口棺材里的?”
“完全没有想法。”
回到办公室,我在书架上乱翻,最后终于找到七年前买的一本埃勒里·奎恩侦探小说。这本书名叫《希腊棺材之谜》,所解决的案件中亦有两具尸体同时出现在一口棺材中。但是,第二具尸体是在落葬前就被放进棺材的。这个思路对解决海勒姆的遇害毫无帮助。他的尸体被放进了已经下葬二十年之久的棺材里。
没多久,我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事情传了出去。首先来电的是兰迪·弗瑞德,律师,泉谷墓园的法律顾问。“山姆,老海勒姆的传闻是怎么一回事?”
“是真的。我们在甘瑟的工人挖掘出的一口棺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怎么可能呢?”
“的确不可能。”
“山姆,在我眼中你是最不可能相信超自然鬼话的人。会不会是厄尔·甘瑟的人在挖起了棺材之后把尸体塞进去的?”
“兰迪,我一直在现场,没离开过超过一百英尺的距离。”
“你觉得泉谷墓园可能要向海勒姆的家人负责吗?”
“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家人,另外,他显然是被谋杀的。我们需要弄清楚的只是犯罪过程。”
“保持联系。”弗瑞德说完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来自达尔顿·斯万,通知我,他明天召集了理事会的紧急会议。“我们必须彻查到底。理事会必须发表声明,我们还得选出适合的人选填补空缺。”
最后一项事务在我看来实在算不上紧急,因为我们三个月才开一次会。“达尔顿,就按照你说的办。我明天早晨要去医院看病人,然后到下午之前我都有空。”
“那就十一点吧。我已经和弗吉尼娅说过了,十一点她没问题。”
“好。”
放下电话的时候,玛丽·贝斯特走进房间,她午饭吃得晚,这会儿才回来。“一口棺材里两具尸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迫不及待地问道,“泉谷墓园拥挤成这样了?”
“消息想必传遍全镇了。”
她坐进接待员的位置:“我只知道这又是一桩不可能谋杀案,而你又一次站在事件最中心了。”
“相信我,我绝不是存心的。我原以为担任墓园理事会的成员是天底下最轻松的职务呢。”
“那条溪流始终是个问题。也许墓园是该迁到辛恩隅去。”附近的小镇想开发一处新的地区性墓园,为两边的社区居民服务,但还没等下决定,那块地皮已经卖了出去,开始兴建一所私人大学,预计九月份就将开学。
“我这人从来就缺乏远见,”我零认道,“不过理事会里的其他人怕是也差不多。”
玛丽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深入本质:“厄尔·甘瑟有任何杀害海勒姆的动机吗?”
“难以想象。那位老先生开会时总是坐在那儿,对甘瑟或其他人从来不发表意见。”
“那么,你不认为甘瑟与此有关喽?”
“也许吧。可我实在想象不出海勒姆会在黎明时分去墓地见甘瑟。而且,就算他的确去了,甘瑟又是怎么把他的尸体藏到六英尺未被发掘过的硬实泥土底下的呢?”
“让我边打印账单边琢磨这个吧。”她说。玛丽这人就是不肯承认遇到了挫折。
那天下午,我在医院里干等普劳蒂医生结束海勒姆老先生的尸检,结果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衣着整齐,只缺硬领和领带,”
他一边在尸检室内洗手一边告诉我,“那道伤口很大,也很深,穿透了胸部和心脏。从胸腔下方刺入,向上劈开。”
“什么器具能导致这样的伤口?大砍刀?”
他咯咯一笑:“北山镇还没那么落后于时代。墓园左边有的是园艺工具。篱笆剪就能制造出如此效果。”
“能估计一下死亡时间吗?”
“死前一小时前后吃过早餐。”
“早餐?”
“吐司面包和炒蛋。”
“我九点前就到了墓园。”
他耸耸肩:“海勒姆这个年纪的人,又是单身居住,有时候早上四点就吃早餐了。要我说的话,根据尸体温度及其他迹象判断,他在上午五点到九点之间某个时候遇害。”
“谢谢。”
快要出门的时候,普劳蒂医生又开了口:“还有一点。”
“怎么了?”
“伤口那么大,杀人犯搬尸体时,不可能不把血沾到身上。”
我打电话预先通知蓝思警长尸检结果。我也把血的事情告诉了他。“没在甘瑟和工人身上看见血迹。”他这样回答道。“的确没有。他不可能是在我到达墓园后遇害的。”
“海勒姆开一辆漂亮的林肯车。就我的记忆来说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们发现车子停在他家的车道上。”
“那么?”
“那么,医生,他是怎么去墓地的呢?他这把年纪的人不可能步行到那里,至少不可能摸黑去。”
距离只有几英里,走起来无疑也很轻松,但我不得不承认,海勒姆这样的人不太可能走到墓园。这意味着他多半是被凶手的车带进墓园的。他认识那个人,而且信任对方,允许对方将他一大早就带出家门。会是厄尔·甘瑟给他打了电话吗?抑或是理事会的其他成员?
和警长谈完。我告诉玛丽,她可以下班回家了。我在办公室又多待了一段时间,思考着那位我几乎不认识的老先生的生死问题,他非常沉默,我与他一年见面四次,但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不知道这样的忽视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
“霍桑医生?”
听见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发现门口站了一位年轻女士。走廊里的光线从她背后照过来,我立刻认出那是厄尔的妻子,琳达·甘瑟。“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我确信她之所以拜访我,是因为医学上的理由。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厄尔,还有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我听说有个会议——”
“请坐,我正要关门。”
“我知道我的丈夫和墓园理事会有过不愉快。他很担心会丢掉工作。今天早晨又发生了这种事情。他现在害怕的是被逮捕。”
“警方没有理由怀疑厄尔与杀人事件有牵连。棺木被掘出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现场。他要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我肯定会注意到。”
“可有些人从来就不喜欢他。”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他总能完成交到手里的工作。”
“我能怎么帮助我的丈夫?”
“无论蓝思警长问什么,你都要说实话。比方说,今天早晨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什么也没有。厄尔七点前后起床,我给他做了早饭。然后他走路去了布鲁斯特家的墓地。”
“你们二位早餐吃了什么?”
“橙汁、麦片、吐司、咖啡。他每天早晨吃的都是这些东西。”
“没有鸡蛋吗?”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而已。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你有没有听到过任何不寻常的响动?”
“没有。应该听到吗?”
“如果海勒姆在墓园遇害,他也许会痛呼或求救。”
“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我记起了普劳蒂医生关于血液的描述:“你丈夫出门时穿的是什么?”
“和平常一样,工装裤。”
“这样的衣服,他有好几套吗?”
“他在工具棚里还存了一套。”
我试着安慰她:“别担心,甘瑟夫人。明天早晨墓园理事会将召开特别会议,但绝不是针对你的丈夫而来。我们要选出海勒姆的继任者。”
“那厄尔——”
“——只要他与杀人事件没有牵连,那就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他不会仅仅因为墓园里发生了杀人事件就受到责备。”
琳达·甘瑟挤出一个忧心忡忡的笑容:“霍桑医生,谢谢你。非常感谢你。”
她离开后,我第一次有了这位女人其实相当具有吸引力的感觉。她理当获得比厄尔·甘瑟更像样的丈夫,但爱情和婚姻这东西有时候难说得很。
第二天早晨,我去医院探视了两位病人,他们都是普通心脏病发作,恢复得不错。接下来,我回办公室跟玛丽打了个招呼,告诉她,我要开车出镇,到墓园参加理事会的会议。“不是说十一点开会吗?”玛丽问。
“我想早些去,四处看看,特别是工具棚里。”
“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了吗?”
“完全是魔法。”我笑呵呵地答道。
到达泉谷墓园的时候,上午的阳光从春天的树叶间透下来,给这个地方笼罩上了一层动人的柔和辉光。我早到了一小时,却很意外地发现我并不是第一个到场的。弗吉尼娅·泰勒的运动轿车在停车场里占据了一个车位,但她本人却不见踪影。
我绕过甘瑟夫妇居住的看管人住所,沿着略有些弯曲的道路走向工具棚。远处有两个工人正在从被冬日暴风雪压垮的树上截树枝。工具棚没有上锁,有工人在做事的时候通常如此。我在工具间寻找厄尔那条备用的工装裤,却一无所获。
正要放弃的时候,我瞄到了一把巨大的篱笆剪,看样子像是被藏在一块帆布背后。我将其抽了出来,没多想指纹不指纹的,在锋刃上寻找血迹。篱笆剪擦拭得相当干净,可是,在接近锋刃接合的位置上,却有几个锈红色的斑点值得检查。我找了块油布包好它,尽量不破坏也许已经被我污染了的指纹证据。
带着战利品走出工具棚,我看见弗吉尼娅·泰勒迎面而来。
“找到什么了?”
“篱笆剪。有可能是凶器。”
“我经常忘记你也是一名侦探。”
“业余的而已。”
“我想看一眼海勒姆的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她解释道,“工人似乎已经移走了布鲁斯特家的全部棺木。”
“你和海勒姆熟吗?我只在开会的时候见过他。”
“他前些年帮我们家处理过几宗房地产交易。他很擅长做买卖。”
“但话很少。”
她笑了起来:“他信奉话多必失。这是一项很宝贵的品质。”
“他还工作吗?”
弗吉尼娅摇摇头:“他退休一年左右了,最后一宗生意是为辛恩隅的新大学筹集地块。”
“他这人也许挺有意思。真可惜我和他一直不熟。记得去年夏天在斯万家的聚会吗?即便到了那儿,他还是戴硬领、打领带。”在那个时代,浆过的假高领依然流行,海勒姆和斯万这样的绅士时常佩戴。我更喜欢穿带领子的衬衫,兰迪·弗瑞德这些更年轻的男人亦然。
我们慢慢走向理事会召开会议时使用的那幢小办公楼。有位兼职秘书在需要时帮助甘瑟处理文书工作,但大多数时候,如果不需要监督工人做事的话,甘瑟就是单独一人了。今天,和平常一样,他收拾起手头的文件离开,把办公楼留给了我们几个人。
“厄尔,稍等几分钟,”我说,“我们想和你谈谈昨天的事。”
“哦,好,随便。”他留在办公桌前,没有到我们的会议桌边坐下。话音刚落,两辆汽车在屋外停下,斯万和弗瑞德也到了。
律师先走进房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甘瑟,我们的处境很艰难。我很担心墓园对此事的责任问题。”
达尔顿·斯万取了会议桌的首席座位,用手梳理着越发稀疏的头发:“兰迪,稍后再谈这些。先让大家都坐下,过一遍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山姆,你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不多。”我承认道。我大略讲了讲验尸报告,然后扭头问甘瑟,“厄尔,你总是在工具棚存一套备用的工装裤,对吗?”
“没错。”
“我刚刚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工装裤。但我找到了篱笆剪,上面似乎有些血迹。”
弗吉尼娅·泰勒做了个鬼脸:“山姆认为这或许就是凶器。”
“有这个可能性。”
达尔顿·斯万的视线移向墓园看守人:“厄尔,工具棚是否总是上锁?”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锁着。”
“前天夜里上锁了吗?”
“呃——”甘瑟有些不安,“是这样的,我们昨天早上要挖掘棺木,还要重新下葬,事情多得很。我觉得有几个工人也许会早到,为了方便他们,我就没锁工具棚。可是,我们到场前没有人挖掘过那些坟墓。医生亲眼看见了。”
“这倒是真的,”虽然不情愿,但我不得不同意,“我到的时候,棺木都还在地底下。”
“你能想得曲海勒姆的尸体是怎么进入棺木的吗?”斯万问道。
“想不出。简直是神迹。”
“去吧。”斯万挥手要甘瑟离开,“让我们单独谈几分钟。”厄尔离开办公室,走过车道回他的住处。
“海勒姆的继任人选,诸位有什么想法吗?”弗吉尼娅问道。
兰迪·弗瑞德抢先回答道:“我在电话上和达尔顿谈过,我推荐米尔顿·多伊尔——”
“别再弄个律师来了,”弗吉尼娅大发雷霆,“墓园是为家人准备的,上帝啊,而不是法律诉讼!再选一位女性如何?”
“我们已经有一位女性了。”斯万心平气和地回答。
“有两位女性又如何?你们男人的票数仍旧比我们多。”
“值得考虑,”我表示同意,“我建议暂时休会,待葬礼后继续。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可以想出几位适合的女性候选人。”
弗吉尼娅·泰勒对我绽放感谢的笑容,斯万同意休会到下周一。
离开的时候,弗瑞德说:“缺了海勒姆老先生,感觉真是不一样。”
“可他一句话也不说。”
“但他总在那里,就坐在那把椅子里!鼓着一双眼睛,抻着公牛般的脖子,总像是要被衣领勒死了。”
我脑袋里灵光一闪:“兰迪,去哪儿能找到那所新大学的地产交易记录?”
“辛恩隅的法院。”
只是直觉而已,但也值得开车跑一趟辛思隅。去辛恩隅的路上,事件的残片开始在脑海里拼接成形。有一种办法能获得当时的结果。我现在看清楚了。有时候,凶手的计划就是创造不可能的犯罪现场,但这桩案件却不同。凶手只想找一条安全的弃尸途径而已,按照原计划,尸体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都不会被人发现。
辛恩隅的法院是一幢庞大的旧建筑,造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石围栏已经风化变黑。我在一个大房问里找到了地图和契约,此处的记录可回溯到百年之前,或许更久。兼职的办事员是个快到二十岁的女孩,见到我走进房间,她立刻走过来帮我。“新大学?我们都非常激动。我已经登记了,准备九月入学。”
“那可太好了,”我真心诚意地说,“大学校同由许多块地产组合而成,我想看一看具体的转让契约。有可能吗?”
“当然可以,这些记录都是向公众开放的。”
与大学相关的单独地块数量极大,一开始险些让我放弃希望。不过,我很快就看见了海勒姆的名字,于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经手处理的交易上。翻过一份契约,我如愿找到了想找的名字。
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我给办公室打电话,吩咐玛丽把今天下午的病人推到明天。
“很简单的,”她答道,“只约了凯恩家的男孩,他母亲说他已经好多了。疹子全下去了。”
“告诉她,孩子本周剩下几天别回学校。下周一再去。”
“蓝思警长在找你。”
“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几分钟后,警长那熟悉的声音从线路另一头传来:“医生,你在哪儿?”
“辛恩隅,查看与那所新大学有关的地产交易记录。”
“和新大学有啥关系?”他大惑不解。
“这是海勒姆完全退休前经手的最后一笔生意。”
“找到什么了?”
“动机,我想我找到动机了。”
“我们也有所发现。我的警员发现了一套沾血的工装裤。厄尔·甘瑟承认那是他的,内衬写着他的姓名缩写。”
“在哪儿找到的?”
“溪流的堤岸上。看起来像是被厄尔卷起来扔向了水中,但差一英尺没掉进去。除了血迹,还找到了硬领和领带。记得吗?海勒姆的尸体缺了这两样。”
“我记得。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当然是因为谋杀逮捕厄尔·甘瑟喽。工装裤正是我们需要的证据。”
“听我说,警长,你可以带他回去问话,但请别立刻指控他谋杀。我一小时内到你的办公室。”
我走乡间土路赶回北山镇,创造了速度纪录,抵达警长办公室的时候,他正要开始讯问墓园看管人。琳达·甘瑟在等候室里,神情紧张,我尝试着安慰她。
“厄尔有麻烦了,是吗?”
“是的,不过他的情况还不算最糟糕。放松,先让我们跟他谈谈再说。”
办公室里,蓝思警长正在向甘瑟问话,一名警员从旁记录。
“我没有穿着那条工装裤杀死海勒姆,”看管人说,“肯定是被别人从工具棚里偷走的。”
“少来了,厄尔——你指望我们相信这种鬼话?”
“我是清白的!”甘瑟向我求救,“霍桑医生,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我在桌子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选择字句:“你的确没有杀死海勒姆,厄尔,但你也称不上清白。要是还指望平安脱身的话,我劝你跟我们说实话。”
“这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尸体是怎么进入布鲁斯特家的棺木的。”
“我——”
“医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呀?”警长讶异道。
“我们一直在说棺木上的地面如何坚实,没被挖开,这确实是真的。可是,面对溪流那一侧的地面就不一样了。还记得吧,棺木之所以要迁动,就是由于满溢的溪水侵蚀了堤岸,有部分棺木已经露在了外面,只是因为被树根裹着,这才没有掉出来。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早晨,我看见了你的工人铲开软泥,砍断树根。”
“那你应该也看见了,我并没有——”
“我只看见了你想让我看见的。泥土很松软,那是因为前一天夜里曾经被挖开并重填过。你到溪流边去,发现有一口棺材已经完全从地里脱出来了,边角损坏得很严重。你害怕我或者其他哪位理事看到后会大惊小怪,于是就自己把它掘了出来,用卡车上的滑轮组将其吊上卡车,小心翼翼地藏在工具和一大堆折叠好的防水油布底下。你有两组人在挖掘,他们只注意各自眼前的工作,都没注意另外一组。到了某个时候,我踱开去端详墓碑,你很容易就可以掀开那些油布,露出放在底下的又一口棺木。记得我还纳闷过,第二口和第三口棺材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了卡车上。”
“他要是耍了这个把戏,那也肯定杀了海勒姆。”警长说。
“也不尽然。厄尔和理事会有过矛盾,要是我们注意到布鲁斯特家的墓地被糟蹋成了那副样子,他害怕我们会立刻开除他。他只是担心会失业而已。他并不知道杀人犯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那口棺木,觉得这是藏尸的恰当地点。”
蓝思警长还是满腹狐疑:“谁有动机谋杀那么一位老先生?”
“利用他为新大学整合地块的人。此人所处的位置允许他听说辛恩隅想和北山镇合建社区墓地,于是利用这条消息购入地产,但随即又因为获利更多而把地卖给了新大学。”
“医生,你指的是无疑是某位理事喽?”
“没错。其他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从而做成交易。海勒姆先生当时算是退休了,其他人不可能得到他的帮助。我今天下午在辛恩隅的地产契约上找到了那个名字。海勒姆多半威胁要说出去,或者是想敲诈勒索。除了另外一名理事会成员之外,很难想象还有谁能在清晨将海勒姆骗到墓地去,凶手很可能说要请他一起检查侵蚀情况,然后杀害了他。凶手无疑对工具棚有所了解,偷来了厄尔的备用工装裤,免得衣物沾上血迹。凶手甚至有可能有钥匙,以防遇到工具棚上了锁。这位理事穿上工装裤,拿起篱笆剪,然后出去迎接海勒姆到来。从胸腔下方痛快一击就杀死了对方。他接着拧开棺材盖,把海勒姆的尸体压在多年前的白骨上。唯一的疏忽是出血过多,棺木的边角又有所破损,血这才流淌了出来。”
“医生,是哪一位呢?”
“即便没有法院记录上的名字,我也应该想得到。工装裤能遮住所有衣物,但衣领和领带上端却不在其列。死者的假领和领带为何遗失?他当然穿戴了这两样东西。海勒姆连参加夏日野餐会也不忘记它们。不,血迹没有溅到受害者的硬领和领带上,而是凶手的!有几滴血越过了工装裤的保护范围。因此,凶手舍弃了自己的这两件东西,换上了受害者的。海勒姆的脖子粗壮如公牛,所戴假领的尺寸无疑足够任何一位理事使用。”
“医生,到底是谁?”蓝思警长心急火燎道。
“只有一个人适合。泰勒小姐是女的,女式服装毕竟没有这两样东西。兰迪·弗瑞德和我穿固定领的衬衫。唯有死者和达尔顿·斯万仍使用可拆卸的假领。达尔顿·斯万,理事会的现任主席,他的任期开始于土地交易结束之前,所处位置允许他对公共墓地的事情保持沉默,并自行出手购买土地,后来又让海勒姆抛头露面,替他和大学的所有者接洽。他清楚工具棚,有机会杀害海勒姆并毫不费力地藏匿尸体,他需要在当天早晨去银行前换掉染血的假领和领带。肯定能证明你找到的假领和领带属于斯万。再加上土地契约,你需要的证据全在这儿了。”
“达尔顿·斯万……”
“他就是你要找的凶手。警长,去抓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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