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棚谜案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爱德华·霍克 本章:盆栽棚谜案

    一九四零年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护士玛丽·贝斯特给我带来了我一直惧怕着的消息。周六的工作时间比较短,到下午四点来钟快下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决定以护士身份参加海军。就在几天前,诺克斯国务卿发布了海军预备役人员的有限召集令,其中护士极为短缺(即便到了现在,时隔多年,山姆·霍桑医生看起来对当时的痛苦仍记忆犹新。他给客人又斟上一杯美酒,然后说了下去)。很难说我有多么惊讶,因为她谈论此话题已有一月之久,还纠结于该参加陆军还是海军。但无论如何,听她亲口提出始终是一个打击。

    对我而言,玛丽不只是一名护士。她是密友,是好伴侣,与我的友人们相处得也不错。她甚至与我先前的护士爱玻亦偶有通信,爱玻嫁给了缅因州的一位客栈老板。

    “你跟了我五年多,”我告诉她,“这段时间我非常开心。”

    “山姆,我也是。但我只是途经北山镇而已,还记得吗?我总是在去别处的路上。”

    “我还以为我们也许——”

    她用手指封住我的嘴唇:“战争不会持续太久,我也许还将回来。”

    但我清楚玛丽·贝斯特属于那种永远在前进的人,回头不符合她的性格。“几时离开?”

    “十一月行吗?你有足够时间找到替代者吗?”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短短三个星期而已。”

    电话铃陡然响起,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离电话最近,于是接了起来,而且马上认出了蓝思警长那急切的声音:“医生,你现在有空吗?”

    “刚送走一位病人,警长,怎么了?”

    “能不能来一趟旧农场路上奥伯曼的地方?这件事情正符合你的路子。”

    “到底是什么事?”

    “道格拉斯·奥伯曼死在上锁的盆栽棚里。如果你现在就过来的话,我们可以等你到了再破门而入。”

    “天哪,警长,他也许还活着!”

    “不可能了,医生,透过玻璃窗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右边太阳穴挨了一枪,流了很多血。”

    “好,我马上就到。”

    我挂断电话,跟玛丽解释了情况,然后说:“我得赶紧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咱们稍后再谈。”

    一九二二年我带着医学院的学位来到北山镇,那时候,奥伯曼的地方还是一处欣欣向荣的农场。一九三。年前后,老夫妇相继辞世,他们的独子道格拉斯卖掉了全部田地和谷仓,只留下家宅和颇具规模的花园。道格拉斯的本职是汽车机修工,他用卖地的钱建起了北山镇最大的加油站。按照本地的标准,道格拉斯和妻子安琪算是有钱人了;两人结婚已有八年,正眼巴巴地盼着第一个孩子的降生。安琪体形娇小,性格友善,年轻时是个假小子,我们当初谁也没想到她曰后能成为主事的妇人。那年夏天,我看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心情也越来越好;尽管她选了一位辛恩隅的医生负责她的健康,但我还是替她高兴。但此时此刻,我只希望她能承受得了丈夫出事所带来的震惊。

    抵达目的地时,已经过了四点钟,我认出了停在前门口的警长坐驾,旁边还有一辆警员的汽车。车道上另有其他两辆车,其中之一属于奥伯曼。我快步走上前门廊,蓝思警长本人为我开门:“很高兴你能来,医生。我们遇到棘手的案子了。”

    “安琪·奥伯曼怎么样?”

    “我们把她安顿在床上,你也许可以给她用些镇静剂。”

    “先看看她丈夫再说。”虽说警长保证道格拉斯已经死了,但我必须亲眼见到才行。我对菲利克斯·奎因点点头,他是蓝思手下的警员,然后跟着两人从后门走出屋子。盆栽棚位于花园尽头,是个不大的温室,背后就是标明地界的低矮树篱。奥伯曼没有保留能让人看见就回想起在十年前售出的农场的纪念物。

    另一名警员站在盆栽棚外,我立刻认出他旁边的矮壮男子,那是霍华德·奥伯曼,道格拉斯的兄弟。“霍华德,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我和老婆来他们家做客,他们的邻居也在。我们五个人坐着喝酒聊天,道格拉斯说盆栽棚里有一盆菊花要送给我们,他离开了几分钟,然后汤姆利——”

    “汤姆利?”

    “邻居,住在街对面。他回家去了,但我想他会回来的。他才刚走,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枪响,于是连忙跑到盆栽棚那里,看看是否一切都好。盆栽棚从里面锁上了,无论我怎么敲门,道格拉斯都不来开门。桑德拉从厨房出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试了试门。门纹丝不动,搭扣上没有挂锁。“有窗户吗?”

    “在这儿。”

    他把一扇小窗指给我看,这是一个矩形的通气口而已,宽约一英尺,高九英寸,距离地面接近六英尺。我必须踮起脚尖才能窥视室内。道格拉斯·奥伯曼躺在石板地面上,失去神采的蓝眼睛望着天花板。鲜血淋漓的伤口附近有火药的灼伤痕迹,几乎可以确定右边太阳穴上挨的那颗子弹来自拿得很近的枪械。

    “我给蓝思警长打电话的时候,我说这看起来像是自杀。”死者的兄弟说。

    警长咕哝道:“如果是自杀,请问枪在哪儿?”

    “我们从窗口只能看见地面的一小部分,枪也许在他的身子底下或者窗户下面。”

    “能看见门为啥打不开吗?”

    “像是外面的挂锁扣在了里面的什么东西上。我们必须破开这扇门,除非砸碎窗户。”

    “窗户那么小,谁也没法钻过去。”蓝思警长说。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只有孩子或身量极小的成人能钻过那扇窗户。“咱们破门而入吧。”

    两名警员一起用肩头去撞那扇门,木头顿时碎裂。进了房间,我在尸体旁跪下,确认道格拉斯·奥伯曼已经死亡。我马上瞥见了那柄左轮手枪,与他伸出去的右手仅有几英寸的距离。

    “别碰那枪!”蓝思提醒众人,“要取指纹。”他掏出手帕,抓住枪管,小心翼翼地拿起这柄武器,“这把左轮开过一枪,医生。我大概害你白跑了一趟,这多半是自杀。”

    我走过去研究劈裂的木门。门内侧用螺栓铆了一个搭扣,挂锁把搭扣和门框上的金属u形钩固定在一起。这与门外侧的五金件看起来一模一样。“他打开挂锁,拿进去,然后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为啥要这么傲?”警长疑惑道。

    “最可能的解释是为了他怀孕的妻子,”我推测道,“他反锁了门,是因为不想让安琪体验发现他尸体时的震惊。”可是,我注意到两侧搭扣的端头都因为长时间使用而受到了磨损。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让他把自己反锁在盆栽棚里。

    “你现在去哪里?”蓝思警长问。

    “我去看看安琪。”我把警长和警员留在盆栽棚里,回到住宅。

    霍华德的妻子桑德拉在楼上陪伴怀孕的妯娌。桑德拉个子很高,四十多岁,正开始中年发福。“她震惊得太过厉害,”桑德拉轻声告诉我,“都不肯让我碰她。”

    安琪把整个身子裹在罩单里,但我看得出她并没有完全换掉衣服。“安琪,是我,霍桑医生。”我这样说是以免她已经忘了我。“道格拉斯呢?”她挤出一句话来,泪汪汪的蓝眼睛盯着我。

    “出了事情。我有镇静剂可以给你,但我想先检查一下你的身体,看看孩子是否安好。”

    “不用了。我在辛恩隅有自己的医生。我没事。”顿了顿,她又说,“他死了,对吧?道格拉斯他死了?”

    “我很抱歉,是的。”

    她的整个身体似乎都颤抖了起来:“我听见了那声枪响。有人向他开枪?”

    “还不知道。警长认为他有可能是自杀的。”

    “不可能。”她几近惊呼,“不,不,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自杀?他的孩子就快出世了。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他却——”

    我打开随身的诊疗包拿出一包粉状镇静剂。桑德拉送上一杯水,我把镇静剂倒进水中,搅拌均匀。

    “喝了它,安琪,能帮你睡上一觉。”

    “我不想——”她正要说什么,但我把水杯按在了她的嘴唇上,她喝了下去。没过几分钟,她就睡了过去,我的药粉固然有用,但她本来就已经筋疲力尽,而且肝胆俱裂。

    “她怀孕多久了?”我问桑德拉。

    “八个半月,随时都有可能分娩。”

    “她的医生是谁?”

    “博扬顿,在辛恩隅。他非常关心安琪,今天早上还打过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如何,安琪跟他简单讲了几旬。”

    “如果安琪实在不信任别人,你明天最好送她过去找他。过度惊骇很容易导致早产。”

    “我自己开车送她去。”

    “我们会尽量梳理脉络,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真的认为他是自杀吗?”

    “看起来像,”我答道,“听见枪声的时候,你们几个人在——起吗?”

    她回想片刻,摇头道:“不尽然。安琪和我在厨房,准备些小点心之类的。男人们在客厅里。没多久,道格拉斯出来,从厨房挂钩上取了棚子的钥匙。他说他去拿东西。安琪今天下午一直不太舒服,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很常见;她走后面的台阶上楼去卫生间。听见枪声的时候,我正在做小块三明治,还煮了一壶茶。我马上就分辨出枪声来自盆栽棚的方向。”

    “棚子的门是开着还是关着?”

    “当时是关着的。我忙着做三明治,没看见他走进棚子。听见枪声以后,我看见我丈夫走到棚子旁边,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试了试门,但门打不开。”

    我点点头,说道:“道格拉斯取下挂锁,从里面反锁了门。他以前这么做过吗?”

    “完全不清楚。也许安琪知道。”

    “她现在没法回答问题。那位邻居呢?汤姆利先生。”

    “我不晓得。”

    我留下她继续照看安琪·奥伯曼,过街去了汤姆利家。我大致记得赫伯·汤姆利这个名字,但我们并不真正认识。他养鸡,在本州各处的乡村集会上参加挽车赛马比赛。我记得他算是一位绅士农夫,来应门的人正符合这个词语的各项含义。这是一个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头发正在变得灰白,身穿骑马裤,脚蹬长筒靴,漂亮的衬衫一直敞开到了腰际。“什么事?”他问。

    “汤姆利先生?我是山姆·霍桑医生。奥伯曼家出了一桩悲剧。”

    他眯起眼睛,抵挡临近傍晚的阳光:“我看见警长的车子了。发生了什么?”

    “道格拉斯·奥伯曼受到枪击,他死了。”

    “不到一小时之前,我还在他们家喝酒聊天。”

    “霍华德·奥伯曼以为你还要回去呢。”

    “不,我下午不怎么喝酒,一杯就到头了。”

    “你离开后不久有没有听见枪声?”

    “有可能听见了,但我没有在意。附近的人经常开枪打苍鹰,那些该死的家伙总盘旋来盘旋去的。我自己也打。”

    “你在时,道格拉斯有没有奇怪表现,或者精神抑郁之类?”

    “我反正没注意到。我们只不过在聊天而已。”

    “好吧,”我答道,“蓝思警长等会儿估计要找你问问情况。”

    “我就在家里。”他没有请我进屋坐坐,我很识相地败退而去。

    听到邻居死于非命的消启、,这个人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我穿过马路,蓝思警长正等着我:“你喂安琪吃了镇静剂吗?”

    我点点头:“隔段时间你才能问她。你觉得这是什么案子?”

    “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医生,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

    然而——

    “能让警员清点并登记盆栽棚里的物品吗?”

    “可以,我想没问题。但如果是自杀的话,何必费这些力气呢?”

    “我只是不想有所遗漏而已。”

    星期日早晨,我正在做早饭,警长忽然登门拜访。“来点儿熏肉和鸡蛋?”我问他。

    “在家吃过了。我只是路过,把物品清单交给你而已。”

    我没有马上读清单,而是把玛丽·贝斯特应征去海军当护士的事情讲给他听:“真不想看她离开,但她已经下了决定。”

    蓝思警长忧伤地摇着头说:“战争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美国真要是参战的话,说不得也要请你为国效力。”

    “他们恐怕不太需要四十岁的老家伙。”我哈哈笑着说。我们都知道本周就要开始征兵登记,月底将选出第一批年轻人。

    警长递给我一页纸:“奥伯曼的口袋里只有一块手帕。这是盆栽棚里的物品清单。有个花盆里种着菊花,想来那就是他打算交给兄弟和嫂子的。”

    我飞快地读了一遍清单,然后又更仔细地逐项检查。单子上列出各种理当存在的物品:拾掇花园的用具、各种尺寸的花盆、几口袋肥土、化肥、泥炭沼、耙子、锄头、除草器、泥铲、卷起来的睡袋、几个郁金香的球茎、一盒草籽、磨旧了的帆布手套和折过角的园艺书。“就是这些吗?”我问。

    “这还不够多吗?当然,左轮手枪和挂锁没有列在上面。有什么你觉得该有但没有的东西?”

    “我的上锁房间的本能又在作怪了。我想确定下,没有爆竹之类会被误认为枪声的东西。”

    “没有这种东西。肯定是自杀。左轮手枪是他的,安琪和他买枪是为了防歹徒。”

    但还是有什么事情在困扰我,尽管我一时说不上来究竟是啥。“他的自杀动机呢?他有一百万个活下去的理由。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即将诞生。”

    “谁也不知道有些人为啥忽然发疯,医生,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现状。”

    警长离去后,我努力把奥伯曼的死亡排出脑海;但是,直到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扫落叶的时候,这件事依然不停折磨着我。最后,我决定在休息、时打电话给奥伯曼的遗孀。奥伯曼家无人接听,发生了那么可怕的悲剧之后,这倒是不足为奇。我给道格拉斯的兄弟打电话,这次运气不错。

    “安琪很不好,”霍华德告诉我,“桑德拉给辛思隅的博扬顿医生打了电话,他决定马上收治安琪。他家里有个空余的房间,安琪可以住在那里,等待孩子降生。桑德拉和我负责安排葬礼,至少在这方面替安琪分担一下。”

    “我们破门而入后,你没有拿走棚子里的任何东西吧?”

    “拿走任何东西?当然没有了。我为啥要这么做?”

    “没什么,当我没问。要是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打电话给我。”

    “好的。”

    挂上电话,我回到院子里继续操劳。十五分钟后,我给蓝思警长的家中打去电话:“警长,道格拉斯·奥伯曼是被谋杀的。”

    “你怎么知道?”

    “物品清单上没有钥匙。”

    “钥匙?什么钥匙?”

    “他总是给盆栽棚上锁,桑德拉说他昨天出去前,从厨房的挂钩上取走了钥匙。他打开挂锁,挂在内侧的搭扣上,然后再上锁。但是,钥匙呢?”

    “锁上一只挂锁又不需要钥匙,扣上不就行了吗?”

    “但开锁就需要钥匙了。钥匙在哪儿?不在他的口袋里,也不在盆栽棚里。”

    “也许他还给桑德拉了,但桑德拉忘了提起。说不定会在厨房的挂钩上找到它。”

    “你有那幢屋子的钥匙吗?”

    “没有,医生。记得吗?这是自杀。我想他兄弟大概有钥匙。”

    “能问他要过来吗?咱们在他家里见。”

    “现在?一小时后就天黑了。”

    “我三十分钟就到。”

    蓝思警长到得比我早,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这真是浪费人生。他打开前门的锁,我跟着他走进室内。这屋子今天早晨才被封闭,但我已经能够闻到死亡的霉味了。我首先走进厨房,啪的一下点亮电灯。门边有四个挂钥匙的钩子,其中之一空着。剩下的那些钥匙显然都不是开挂锁的。

    “那么,钥匙在哪儿呢?”警长问我。

    “我认为是这样的:道格拉斯从钩子上取下钥匙,打开盆栽棚的挂锁。他很可能把挂锁留在门外侧的u形钩上,很多人都这么做。凶手隔了一小段时间过来,把挂锁拿进棚子里,用它锁牢了门内侧的搭扣,多半出于习惯而取下了钥匙。接着,他射杀了道格拉斯·奥伯曼,把枪留在道格拉斯的右手边,然后溜之大吉。”

    “怎么个溜之大吉法?”

    “嗯,地板是石头的,天花板也是实心的,剩下的出入口只有房门和窗户。咱们再去仔细看看。”

    太阳正在落山,但光线还算充足,我们检查了劈裂木门内侧的搭扣和挂锁。“螺丝没有因为时间久远而有所松动,”蓝思警长边看边说,“挂锁也很牢靠。我们没有打开它。”

    我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没有钥匙。你自己看看窗户吧。”我用掌根敲了一下窗户,窗户开了一条缝。继续使劲之下,我终于打开了它。

    “只有孩子才钻得过去,但孩子又怎么够得到呢?医生,面对现实吧,这是自杀不假。”

    “那么,挂锁的钥匙在哪儿?”

    “花盆一个个都装满泥土,你随便找一个插进去不就得了?”

    “祝你好运。”我答道,警长抄起泥铲,开始翻弄花盆。我走到棚子外,检查附近的地面。小窗底下的土地很结实,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站在这里,我能看见楼上的卫生间窗户,枪击发生的时候,安琪就在那个地方;但我看不见桑德拉所在的厨房和霍华德所在的客厅。赫伯·汤姆利当时已经离开,正在穿过马路。

    我绕着越来越大的圈子勘探现场,我在寻找什么呢?道格拉斯会不会在自戕前把钥匙扔出窗口?这太荒唐了。凶手也可以推开窗户,把绑在长杆一端的手枪伸进去,顶在受害者的头上,牵动线缆扣动扳机,然后收回长杆,解下左轮手枪,从窗口扔回去。只是,在此期间,受害者在干什么呢?那把钥匙到底去了哪里?安琪、桑德拉,还有受害者的兄弟,他们都听见了枪声,为何在枪击后没有看见凶手逃离呢?

    忽然,我发现在距离盆栽棚约三十英尺的地方有一小圈光秃的地面,其上有些什么异物。乍看之下,我以为那是鸟巢的残骸,但随即我便意识到,那里曾经焚烧过某样东西。我还能辨认出几根羽毛的形状,立刻想到了赫伯·汤姆利提到过的不停盘旋的苍鹰。

    蓝思警长走出棚子,站在我身边:“找到什么了?”

    “这儿曾经烧过东西,也许是一只鸟。你有证物袋吗?让我把这些羽毛装起来。”

    “车里好像有一个。”过了半分钟,他带着一个棕色小口袋返回,我把烧剩下来、被熏黑的东西装了起来。

    “钥匙有下落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不在任何一个花盆里,我甚至查了那个收起来的睡袋。一样不走运。”

    “睡袋?”

    “是啊,就在储物架上。”

    “为啥要在盆栽棚里放个睡袋呢?”

    “他也许偶尔想在星空下睡睡觉。”

    我走过去,再次检查劈裂的木门:“我依然觉得这是一起谋杀。有人在内侧上了挂锁,但习惯性地取下了钥匙。一般而言,你扣上挂锁。总是会随手取下钥匙。”

    “医生,这次你错了,这就是自杀。”

    “那么,钥匙在哪儿呢?”

    “妈的,难说不是被他吞了。”虽说这是一句玩笑话,但它刚出口,我就看到警长变了脸色,“没错!肯定被他吞下去了!”

    “警长啊——”

    “我通知验尸官,叫他明天早晨给尸体拍x光片。”

    星期一早晨,我没有坐等警长打来电话,而是驱车前往安娜贝尔的方舟,这位女兽医最近在北山镇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动物诊所。安娜贝尔·克里斯蒂很美丽,性格也很可亲;自从她的诊所在几个月前开业以来,我的护士玛丽没有少拿安娜贝尔取笑我。

    “山姆,你怎么样啊?”安娜贝尔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把一只斑纹肥猫放回笼子里。

    “就那样吧。近来你的病患可都还健康?”

    “比你的病人健康。据说道格拉斯·奥伯曼上周六自杀了?”

    我勉强笑道:“他不是我的病人。你认识他?”

    “照过面。我在他的加油站买汽油。”

    “事实上,我正是为他的事情来的。”

    “而不是为了见我。”

    “呃,两者都是。”我打开纸袋,“我不同意蓝思警长的看法,认为道格拉斯不是自杀的。我在奥伯曼家的院子里发现了这个,不知你能否帮我认认看。”

    她拿起一片压舌板,把较大的几块分开:“羽毛。”

    “所以我才想到你。他们家邻居说附近乡亲经常放枪打鹰。”

    她摇摇头:“太小了,不是鹰身上的,况且花纹也不对。我觉得只是旧鸡毛而已。”

    “为啥有人要烧鸡毛呢?”

    “很简单。他们拔毛吃肉,羽毛扔进垃圾,垃圾则拿去烧掉。”

    “鸡毛。”失望肯定写满了我的面容。

    安娜贝尔哈哈一笑:“没那么糟糕吧?也许警长是对的,这就是一起自杀。”

    我开车回办公室,自认在这个四处碰壁的案子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蓝思警长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满心期待着听见一个凯旋的自得声音,因为x光片证明了他的猜测。但是,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惊呆了:“没有钥匙,医生,他没有把钥匙吞下肚。”

    “哦?”

    “我开始觉得你的谋杀理论是正确的了。”

    “让我试试看另外一条路,”我说,无法解释的睡袋仍旧装在我的脑子里,“我稍后再找你。”

    下午没多少约诊,我打电话给奥伯曼的邻居赫伯·汤姆利,想知道我是否能再上门跟他谈一次。“如果我不在家,那就在屋后打旱獭。”他这样告诉我。

    出发之前,我先给辛恩隅的博扬顿医生打了个电话。我和他在觐圣纪念医院的地区性研讨会上碰过一次面,但对他这个人知之甚少。电话上的他听起来很粗暴,凶巴巴的,不过等我亮明身份,他立刻友善了起来。

    “你是为奥伯曼夫人打电话来的吧?”他问。

    “正是如此。以她此刻的状态,丈夫过世一定引发了巨大的震惊。”

    “哦,那我要很高兴地宣布一件事情了,安琪今天凌晨三点十五分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重八磅零一盎司,安琪给他起名道格拉斯,纪念过世的丈夫。”

    “一切都顺利吧?”

    “挺好。孩子早产大约两周,但母子平安。本周剩下这几天,我打算留安琪住在我们的客人房里,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带着孩子回北山镇。”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同意道,“到时候葬礼也已经结束。可以来看看她吗?”

    “今天不行,不过我记得她的小叔和小婶明天下午会过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见见她。”

    博扬顿犹豫片刻,然后说:“只能见她几分钟。我不想让她累着了。”

    “我尽量中午前后到。”

    我开车出镇,到了赫伯·汤姆利的住处,但没人应门。我绕到屋后,抬眼凝望空荡荡的旷野,听见远处传来猎枪的刺耳响声。接着,我找到了他,野地里远远的一个红色小斑点。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他,他放下枪,也迎了上来:“该死的旱獭!我好像打中了一只。”

    “你跟偷鸡的人有没有起过冲突?附近的邻居呢?”

    “没发生过那种事。几年前,曾经有个流浪汉从火车上爬下来,到鸡舍里偷了两只鸡。他在我的射程之内,不过我没开枪,我觉得他大概比我更需要那两只鸡。”

    “我想问问奥伯曼一家的事情。”

    “听说奥伯曼太太生了个孩子。”

    “今天凌晨,”我正式通报他,“男孩。”

    “真不错。”

    “你就住在他们家对面,有没有发现晚上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

    “比方说?”

    “道格拉斯到夏天有没有在室外睡过?”

    “他为啥要到室外睡觉?”

    “也许跟老婆吵架了什么的?”我猜测道。

    “别扯了,他们家有三问没人住的卧室。他何必到外头来呢?”

    “盆栽棚的门从内从外都能锁。”

    “没错,”汤姆利带着一丝冷笑说,“他折腾盆栽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扰。”

    “棚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不能说。”

    我深深吸气:“要是不告诉我的话,你也许会惹上大麻烦。那女人叫什么?”

    汤姆利盯着秋日天空看了几秒钟,在树顶寻找吃小鸡的苍鹰,最后才悠然答道:“丽莎·奎因,”他轻声说,“警员的女儿。”

    菲利克斯·奎因的女儿在一年多前曾是流言蜚语的主角,那是三九年的夏天,她年方十九岁,在北山镇唯一一家影剧院旁边的冷饮店工作,怀孕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她在风口浪尖上忽然离镇而去。甚至有人说她和某位已婚的年长男子有染,但男人的名字始终未被揭破。我们后来得知她的确生了个孩子,与一名姑妈住在波士顿。

    开车去辛恩隅探视安琪·奥伯曼和新生婴儿的路上,我一直在往这个方向思考。道格拉斯是否有可能和两个不同的女人生下了孩子?可能性当然存在。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但是,我必须承认,在上锁的盆栽棚里苟且偷欢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同。

    我努力回忆丽莎·奎因的长相。她的体形能钻过棚子的那扇小窗吗?她是不是回来报复那个辜负了她的男人了?又或是赫伯·汤姆利只是在复述捕风捉影的流言?

    辛恩隅比北山镇规模小,已经过了本县的边界。这个地区有一马平川的烟草田,有丘陵脚下灌木丛生的乡野。他们的医院比不上北山镇的,得知安琪决定去辛恩隅生产,我吃了一惊。我在博扬顿医生的住处门口停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宽敞的大屋,花园保养得相当漂亮,遮阴的树木亭亭玉立。这里让我想起了安琪·奥伯曼在北山镇的家,或许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作出如此选择了。

    博扬顿医生是个粗壮的红脸汉子,左面颊有颗痣。他热情地欢迎了我,马上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她帮助接生,”

    医生解释道,“她是注册过的助产士。”

    “一家人好办事嘛。”我说。

    伊丽莎白·博扬顿笑了起来:“我们喜欢这样协作。辛恩隅的医院实在不尽如人意。希望有谁能建起一所新的。你现在想见奥伯曼夫人吗?”

    “如果可以的话。”

    “请这边走。”

    我跟着她上到二楼,在走廊里就听见了婴儿的咯咯笑声。安琪·奥伯曼坐在床上,身形小了许多,满脸喜气地抱着新生的婴儿:“霍桑医生,谢谢你来看我。”

    “安琪,你看起来很不错。道格拉斯这孩子可真漂亮。”婴儿吮吸着大拇指,一丛光润的头发盖住了一只深棕色的眼睛。

    “谢谢,他看起来挺像父亲,特别是嘴巴这一圈。”提到丈夫,她忽然露出哀伤的神情,仿佛才想起有这么个人,“葬礼是哪天?”

    “应该是星期三。霍华德和桑德拉很快也要来。他们能给你准确的时间。”

    “能见到他们肯定很开心。”

    没聊几分钟,博扬顿医生也加入了对话:“别让她太劳累了,她还有其他的访客要接待呢。”

    安琪却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我:“我丈夫真的是自杀的吗?”

    “警长认为是的。”

    “你呢?”

    “有个细节不懂……你丈夫为何要把自己反锁在盆栽棚里?”

    “我不清楚,我从没去过那儿。园艺是他的爱好。他在那儿忙活的时候也许不希望被赫伯·汤姆利或其他邻居打扰吧。”

    “你确实见到汤姆利回家了吗?”

    “没有。我和桑德拉在厨房里,然后上楼去卫生间了。”她拍拍已经恢复平坦的腹部,“当时觉得很不舒服。”

    “听见枪声的时候,你向卫生间窗外张望,对吗?”

    “对。”

    “有没有在棚子门口或窗口看见人影?”

    “没有,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博扬顿医生清清喉咙:“不好意思,霍桑——”

    “好了,”我拉住安琪的手说,“等你回到北山镇再见吧。”

    伊丽莎白·博扬顿等在楼下。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她体形巨大,拥有助产士所必需的强壮双手。这双手仿佛大地母亲,引导我们穿过未经测量的海域。

    回北山镇的路上,我认出了霍华德·奥伯曼的车子,于是鸣响喇叭。他把车停在对面的路边,我过去和他简略交谈几句。桑德拉坐在霍华德身旁的乘客座上。“我刚见过安琪和婴儿,”我说,“他们看起来都很健康。”

    “我太想见到她了。”桑德拉说。

    “博扬顿这人如何?”霍华德问我。

    “他看起来很有关怀心,就我看到的而言,他是个好医生。他妻子帮助接生孩子,地点就是他们家中。”

    “她会在那里待多久?”

    “至少住满这个星期。不如让她等葬礼后再回北山镇好了。”

    “案子有结果了吗?”桑德拉问。

    “我还有一个人要去见,是蓝思警长手下的一名警员。然后我想就可以结案了。”

    他们继续向前开,我回到自己的车上。到了北山镇,我径直驶向警长的办公室,在那里找到了菲利克斯·奎因,他坐在一张办公桌背后。“菲利克斯,你怎么样啊?”我向他打招呼。

    “都挺好。今天很清闲。”

    我拖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和你的女儿有关。”

    “丽莎?她和我姐姐住在波士顿。她离开后我就没再见过她。”

    “听说她生了个孩子。”

    菲利克斯避开我的视线:“是吧。我和妻子不怎么谈这件事。”

    “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我心里有数。”

    “你不会认为是道格拉斯·奥伯曼吧?”

    他的视线猛地抬起,狠狠地瞪着我:“你都知道了什么?”

    “听见一些传闻。”

    “你难道打算把他的死亡归咎于我?”

    “你是撞开盆栽棚的门的警员之一。也许当时挂锁并没有扣上,是你把它锁上的。”

    “你很清楚,并不是这样。透过窗户能看见挂锁是扣着的。”

    “他就是在那里占有你女儿的,对吧?”

    “如果我有确凿证据的话,旱就亲手宰了他了。”

    这时候,蓝思警长恰好进来,看见我和菲利克斯面对面坐着,正在严肃对谈,他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

    “只是重新检视证据而已,”我答道,“你还记得吗?我们是何时确认棚子从里面上了锁的?”

    “当然记得,我们透过窗户看见的。”

    “我也是这么记得的。”警员证实道。

    我知道他们说得对。奎因有站得住脚的动机,但不可能是他下手的。最重要的是,他至少要减掉四十磅体重,否则没法爬过那个窗口。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就在这一刻,我知道了犯罪的过程、凶手的身份和作案的动机。

    “警长,你必须跟我走一趟,就现在。”

    “去哪儿?”

    “路上告诉你。”

    行驶在乡村道路上,我把警长撇在一旁。我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在脑子里想清楚。我只能神神秘秘地这样说道:“警长,我用六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所有事情。道格拉斯如何在上锁的盆栽棚里被杀,谁扣动了扳机,甚至还包括这个案件的动机。”

    “六个字?”

    “六个字。”

    “先跟我说清楚这件事吧。凶手当时和他一起在棚子里吗?”

    “是的。”

    “门的确是从内侧反锁的吗?”

    “当然。”

    “那么,道格拉斯肯定在中弹后又活了一段时间,足够让他在凶手离去后扣上挂锁。”

    “他头部中枪,即刻就毙命了。”

    蓝思警长越来越迷惑,我默然开车。过了一阵,他说:“喂,这是去辛恩隅的路啊。”

    “没错,我们这是要去博扬顿医生的住处。希望霍华德和桑德拉还在。”

    “博扬顿知情?”

    “基本上全知道。”

    我们在医生家门前停车,我很高兴地见到霍华德的车也在。

    来开门的是伊丽莎白,我看得出她眼中突然流露出恐慌的神情:

    “你要什么?”

    “真相。”我答道。

    她的丈夫就站在她背后:“你今天已经来探视过了。安琪现在必须休息。”

    “医生,我觉得未必。”

    听见我们的声音,霍华德·奥伯曼走到了楼梯口:“怎么了?”

    “我必须立刻见安琪。”

    我们走上楼梯,警长跟在最后面。桑德拉陪在新晋的母亲身边,孩子抱在她的怀中。她瞪着我们,惊呆了:“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来结案的,”我答道,“我只用六个字就能告诉你杀死道格拉斯的凶手是谁,还有作案的手段。”

    “哪六个字?”博扬顿医生问道。

    我首次盯着床上那位苗条而娇小的女人:“安琪没有怀孕。”

    没等其他人插话,我就急匆匆地说了下去:“没多久前,我回到了北山镇,向警长手下的警员提了些问题。我相信菲利克斯·奎因也许有杀人动机,我当时在想,他必须丢掉足够的体重,才可以钻过棚子上的那扇小窗户。明白了吗?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所在。棚子并不是我们常说的密室,而是有一扇无须费多大力气就能打开的窗户。可是,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人的体形都与之不相符合。”

    “你到底想说什么?”博扬顿医生逼问道。

    “安琪是这里唯一适用于‘娇小’二字的人,但她怀有接近九个月的身孕。以她的情况而论,她无论如何也挤不过那扇小窗。可是,我又有了别的念头。道格拉斯和安琪同是蓝眼睛,他们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这么一个棕色眼睛的孩子。你肯定知道吧,博扬顿医生,多年前女性假装怀孕就算不得什么难事了,她们可以在腰问绑上衬垫,然后收养一个无主的孤儿。”

    “衬垫?”蓝思警长问道。

    “一开始是个小枕头,随着月份过去,慢慢加大尺寸。女人用带子把衬垫绑在中腹部。安琪,你就是这么干的,对不对?星期日早晨来这儿之前,你烧掉了小号的衬垫,以免被人发现。我认出了几根烧焦的鸡毛,这是枕头里常用的填料。”

    “你难道要说安琪杀死了我的兄弟?”霍华德问。

    “的确如此。她肯定知道道格拉斯和其他女人在棚子里偷情。也许还听到了传闻,他和奎因家只有十几岁的女儿生下了一个孩子。接下来,她被迫要伪装怀孕,把陌生的孩子带回家。这多半是道格拉斯的主意,她对此非常厌恶。她甚至害怕那孩子来自道格拉斯的另一场通奸。”

    “不是的,”博扬顿向我们保证道,“我认识孩子的父母。他们家的孩子太多了。”

    “我一开始就应该起疑心的,因为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检查身体,甚至不肯让你的妯娌碰到你。你不能让我们发现那个衬垫,特别是你杀死了道格拉斯之后。”

    “但听见枪声后,谁也没有看见她离开棚子啊?”警长还有疑问。

    “我查清了,只有从楼上卫生间才看得到棚子的窗户,安琪声称她当时就在那里。别人只能看见棚子的前门。安琪从后楼梯溜下楼,也有可能根本没有上过楼。无疑是她出主意让丈夫把菊花送给桑德拉,她跑到盆栽棚去见丈夫。她摘下挂锁,在里面锁上门,近距离射杀了丈夫。她当时没有佩戴衬垫,因此推开小窗跳出去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你年轻时是个假小子,安琪,对吧?你把窗户推上,从树丛背后绕回屋里,你肯定早就演练过了。”

    “博扬顿夫妇对此一无所知,”安琪第一次开了口,“他们是好人,把别人家不想要的孩子送给生不出孩子的夫妻。”

    “星期六早上他们给你打电话,说机会来了。”

    “是啊。我早已准备好了手枪,那个时候正好适合下手。”

    蓝思警长摇着头说:“奥伯曼夫人,没有什么时候是适合谋杀的。”

    第二天早上我向玛丽·贝斯特讲述前后经过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有话忍不住要告诉我:“我必须告诉你,山姆,我想我替你找到新护士了。”

    “哦?”

    “你知道我和爱玻时常通信。我把我要离开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昨天晚上从缅因打来电话。她丈夫安德烈在海军预备役中,受召去服役十八个月。有人替他们管理那家客栈,她打算搬回北山镇住一段时间,到她丈夫回来为止。”

    “爱玻?你觉得她会愿意回来工作吗?”

    “她太愿意了。”玛丽这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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