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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阴天。
黄飞醒了。天已大亮,一片安静。
燕子在那儿翻阅着什么。应该是在研读肖羽的日记。黄飞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牙顾不上刷便也来帮燕子。
燕子抬头朝黄飞笑了笑。
她的眼那么红,还有浓浓的黑眼圈!
“你一直没有睡?”黄飞心疼地问。
“嗯。”她又去翻阅日记。
“傻丫头,不要命啦!”黄飞有些责怪她,从她手中拿过日记本:“躺会儿吧,不然身体会垮掉的。”
“黄飞,我真地想能帮你再做些我能做的事!”燕子又从黄飞手中夺过日记本,深情地盯着黄飞的眼:“你这些天的经历,我一想起来就心疼……脚,好些了吗?”
“好些了。”经过一夜,脚面的伤口已不似昨天疼痛得那么新鲜和生硬,而是隐约而深刻的——这是化脓的征兆。或者说,脓液已经在大量地酝酿和生长。
黄飞也去翻日记。
一个小本子,绿色的封皮因为年头久远,已经裂开了许多小口子。这大概是肖羽上初中时所写。翻开,稚嫩的笔迹在扉页上题着一首小诗:
我是一片羽毛
我的心有多高
它就能飞多高
它浑身洁白
这是我黄飞不变的外表
我希望停留在蓝天
阳光把我照耀
大朵大朵的白云
向我倾诉它们的秘密
而我
只报以轻轻的微笑
黄飞正准备接着翻下去。燕子一把将日记取走,面情得意地批评黄飞说:
“黄飞,我一直以为你这个老特种兵有着绝对超人的智慧,可现在看来你比我还笨!”
“怎么啦?”黄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看肖羽的日记,你不能从最早的看起。而应该反过来,从最新的往最早的看。想一想:如果她写和幼儿园某个男孩接吻,和现在这桩案子会有多大关系?”
黄飞不禁从内心对燕子的分析感到佩服,但仍然嘴硬道:
“得了吧,就你这点小聪明,也就雕虫小技而已!我要不是被狗咬了,才不会要你提醒呢!”
燕子做了个鬼脸,嘲弄地哼了一声。然后,她也放下手中的日记,认真地对黄飞说:
“我已看过了三本,就像你昨晚说的,肖羽可真能写——足有30本!在这最近的三本里面,我初步发现有那么几个人很可疑,至少应该去接触接触。但其他两个人应该都在北京,只有一个人就在兴隆。”
燕子从箱中取出一本看起来还较新的大日记本,翻开,有一张纸被折了一个角。这应该是燕子做的记号。
黄飞接过,逐行逐字地开始阅读。同时,对燕子在黄飞熟睡时所进行的工作,感到十分满意和感激。
2000年10月6日
阴,上午和下午都有小雨。
这种阴郁的天气,我的心情也仿佛变得不好。这是国庆的七天长假,和同学们出去爬过一次香山,然后一直躺在宿舍看书。
想起今晚那一幕,我心情仍久难平静。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恨,也谈不上,还不至于;但爱,更不可能,因为我其实此前对此一直一无所知……
下午三点左右,有人打电话找我。我一接,却一时想不起这个男中音是谁。他的声音充满热情,仿佛我一听就应该欢呼,就应该激动。我问是哪位?他才有些失落似地,自我介绍:——
罗盘。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的确有些激动。
罗盘,是我上高中的语文老师。他教了我们三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激情——对任何人,对任何事,有时浑身甚至洋溢着十足的孩子气。他总留长发,但不是披肩的那种,而是略有些蓬松着;戴着瓶底厚的眼镜。那黑白分明的眼,透过玻璃向外射着激情之光。
“罗盘”,两个字又勾起我对高中生活的回忆。那时就如人在战场。我们所有人,不分男孩女孩都在拼力做好最后冲刺。
还能清晰记得罗老师在讲古文时,特别是在讲古诗词时,差不多疯狂地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诵。有时甚至是仰天长叹,有时又是低头细语,他完全进入了古人诗文所设置的情境。而一到了下课,他就顿时忧郁起来,沉默不语。悄悄地走在学生们之中,就如同一个心事重重的留级生。
他年纪并不太大,差不多比我们也就大个七八岁。
他国庆节后,将到位于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进修半年。于是,他提前一天到京报到。现在,他安顿好了一切,给我打电话,希望见我一面。
此时,虽然又是阴雨绵绵起来,我仍心情愉快地开始打扮自己。我要给昔日老师留个好印象。
天快黑时,罗老师来了。
他差不多没有怎么变。还是留着蓬松的长发,还是戴着瓶底厚的眼镜。甚至,他还如当年来上课时一样,腋下夹一本书。
我俩都很高兴。他第一句话就是:“肖羽,我请你吃饭!”
我坚决地说:“老师来了,哪有老师请学生的?我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
听到这话,他仿佛脸色有些变,但我并没有在意。
我在校园附近一个饭馆,要了一个小包间,这样师生可以很好地叙旧。
“学校现在怎么样?”
“挺好,老样子吧。”
我们一边等着上菜,一边随口做着应答。酒菜上齐,我发觉罗老师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果然,他喝了一杯酒后,拿起那本书,差不多有些结巴地说:
“这、这是我刚出版的诗集!”
我这才明白刚才是自己疏忽了。应该由我来提问,然后引出这个惊人的发现。
“哦!太棒了!”我明白此时夸张地尖叫未免太过,但适当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惊喜还是应该的。
我便认真地去翻诗集。诗集起了一个挺一般的名字:《心在野山》。
我不懂诗。在高中时就听说过罗盘天天写诗,天天投稿。但除了在县文化馆办的《兴隆文艺》上常常发表之外,仿佛俱无回音。
老师出了这么大的成果,做学生的当然也挺自豪。
我们喝了四瓶多啤酒,当然大半都是罗老师干下去的。
“这本诗集,是专门拿来送给你的。”
罗老师脸有些苍白,有的男人就是酒越喝脸越白。但是他的眼却无比通红。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满满的一杯。端起来朝我的杯子一碰,然后用力一仰脖一饮而尽!
“你看看吧——先看扉页。”
我仔细去看扉页,上面用钢笔潇洒地题写着:
请肖羽留念。
“这本诗集,是专门拿来送给你的。”
罗老师脸有些苍白,有的男人就是酒越喝脸越白。但是他的眼却无比通红。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满满的一杯。端起来朝我的杯子一碰,然后用力一仰脖一饮而尽!
“你看看吧——先看扉页。”
我仔细去看扉页,上面用钢笔潇洒地题写着:
请肖羽留念。
罗盘
2000.10.6
除了严格来讲,他应称我“肖羽同学”,和称自己“老师罗盘”外,这扉页的题辞很平常不过。
他从我手中取过诗集,翻到某一页。这一页,看来他已极为熟悉。
“你读一读——”
习惯——
赠XY
听着窗外
夜幕的抖动
我忽然忆起
心中已经空空
如烟的人群
她的群摆
地铁站的广播
头版中缝的那个消息
悠长地追寻
散落的回忆
坚硬的时光
稠密的失望
于是
我明白了树
一个姿势久了
会累
一个姿势更久了
改变它
会更累
我笑了——
忘不掉她
只不过
是一种习惯……
我承认,这首诗很好。虽然了了数语,却把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表达了出来。
“真好啊!特别是最后一段……”我举起杯,祝贺罗老师。
“嘿嘿……”罗老师竟然羞涩地笑了。他一仰脖又整整喝下一杯。
“XY,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他的眼红通通,突然变得挺吓人。他盯住我的脸,半天,这么问我。
“XY?不知道。是不是数学上的某种符号?”我的确不太明白,但是因为是老师在问我,便努力做出痛苦思考状。
“猜一猜!”
“真地猜不出来了。”我只好认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罗老师的眼依然红红,但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肃穆,而且在苍白之上涌上一片潮红:
“XY,就是你!肖羽——你名字这两个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分别就是X和Y……”
我一惊,脸肯定全红了。因为我的脸皮发烫,仿佛是紧贴在火炉上烧烤。
我低下头,尽力掩饰自己的意外和窘状。
“肖羽……其实,这首诗是我醮着深情写给你的!自从第一次跨入我们高一(三)班,我就从人堆里一眼认出了你!有人说,前生500次回眸才能换来一次今生的擦肩而过,而黄我们却要朝夕相处整3年!我当夜就彻底失眠了。要知道,我见过的女孩子许多许多,惟你触疼了我的心!”
他又喝下一杯。他或许有些醉了,但我不敢劝他。因为他曾经是我最敬仰的老师,因为他在深情诉说着他本人对一个曾是自己学生的爱慕之情!而我,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X——Y!
“肖羽,这三年,我把痛苦埋在心底,跟无事人一样吃饭、睡觉、上课、批改作业。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我才默默地回味你的一举一动。你的笑使我愉悦,你的哀愁又让我伤心……我差不多全为你而活,但我不能让你哪怕知道一丝一毫!因为你必须考上大学,我不能使你分心……但另一方面,你一考上大学,就如飞上天际的羽毛,不知会飘向何方。甚至,我此生再也望不到它的踪影,这又让我无比痛苦!”
他开始沉默地转动着酒杯。
啤酒冰凉,菜已冷。
我心乱极。我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惟一的办法是,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倾听一个我根本没有思想准备的男人,如此情真意切地诉说他是如何爱我!
“肖羽!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哭了。我知道你将到北京,我发誓有一天我也要去那!即使是丢掉这份工作,我也愿生活在你身边!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写啊写,写的诗足有一麻袋!我要向全世界证明我的文学才能!可是,发表一首诗真是难上加难!我不信那些已经发表的诗都比我写的好。于是我拿出所有的积蓄,找了个朋友帮忙,出版了这本《心在野山》……某种程度上,它是为你而写为你而出版的!有了它,我终于有个机会到北京来进修,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他又猛地干下一大杯。
然后,他说了一句我终生也忘不了的话:
“我——爱你!”
我现在也不记得,我们是如何出的饭馆的门。
他执意要送我,我不肯。我掉头就一路小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还在语无伦次地嘟囔:
“肖羽……等等我……你等等我……我是真的……”
他终于追上我。就在我们学校的大门口!
已经没有什么人。初秋的夜有些冷。
他拽住我,突然抱住我,吻了我!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我抡走右臂,一记耳光清脆地响在罗盘的脸上!
整个世界都静下来,看着这一幕。
罗盘肯定比我更没有思想准备。他眼中在一秒之内,突然切换了至少10几种眼神——喜、怒、哀、恐、惊、悲……
我突然哭出声,猛地冲进校门。
罗盘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后来他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
这就是我写此日记之前所发生的事。
我的心极乱。我蒙着被子哭了整整好几个小时!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现在,同学们都已经睡了,她们为我倒的水已经冰凉,我动也没有动。
我的右手指还隐隐作疼,看来太用力了……
不写了,这是近段时间最长的一篇日记。现在我开始十分强烈地想家……
想妈妈、想爸爸、想弟弟……
还有脾气那么暴躁却忠实的黑子……
<er h3">02
黄飞准备去拜会罗盘。今日是11月10日,周三。
做为一名高中的语文老师,今日他应该会在学校。
现在有几个问题必须进行深入分析,然后得出结论——他们是人,是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不是先知甚至都不是智者。但面对繁杂的世界,他们也必须时时耗尽有限的心智,去梳理、归纳、判断和下决心。
首先,黄飞昨夜去肖家营的行动,是典型的入室盗窃。肖家会不会已经报案?如警方已立案,那么他们多在兴隆呆一分钟就多了一分钟的危险。
结论是不会。因为他们家丢失的虽是一只密码箱,但里面装着的只是“作文”。当然,自昨夜至今,肖家营肯定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对于这个窃贼,应该是嘲笑多于愤恨——因为他判断失误,以为密码箱里肯定少不了金银财宝,却不料尽是些一个女孩子写满“作文”的大小本本。当然,肖家的狗损失不小,丢了一只门牙,可这更够不上报警的条件。
其次,关于罗盘的情况,他们只能从肖羽于2000年10月所写日记得知。那么他后来是否回到兴隆教书?这就不得而知了。
结论是试试。尝试的方法也简单,打个电话去学校问问就可以了。但以什么身份呢?——因为一旦他在,他们肯定就要短兵相接,真正见面的。那么,他会不会早已得知肖羽已死的消息?黄飞和燕子最佳的身份应该是肖羽的朋友,路过兴隆受肖羽之托去看望曾受她伤害的昔日老师。可如果他早知肖羽已死,那又怎么办?只能是先通电话,套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了。
第三个问题,是燕子的。她对马上有可能去见罗盘,竟感到十分紧张。黄飞告诉她罗盘只不过是个诗人,而诗人是敏感而脆弱的,不会有事。
“可是顾城不也是诗人么?他就拿斧头劈死了英子!”燕子的理由充分,以至于黄飞一时无言以对。但没有燕子做伴,黄飞一个逃亡的男人独自去找罗盘,毕竟不便。黄飞便安慰她——
“怕什么?罗盘再狠毒,还能比狼狗黑子狠?”
于是,他俩都笑了。
燕子把电话打到中学。接电话的人说等一等。大约三四分钟,一个男中音在话筒里热情地问:
“喂——哪位?”
“你是罗盘罗老师吗?”
“是我——哪位?”
“哦,罗老师您好!肖羽,你的学生肖羽您认识吗?”
沉默。
还是沉默。
黄飞和燕子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最怕的就是,罗盘会在话筒那边问上一句:“她不是出事了吗?”
但没有。罗盘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似乎很疲惫地问:
“她……还好吧?”
没有等燕子回答,他又接着问:“我认识她。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在罗盘的世界,肖羽还活着!
“哦,是这样的。罗老师,我们是肖羽的大学同班同学。这次路过咱们兴隆,受她委托想去看看您。”
“哦……”罗盘竟然在话筒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谢谢了……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我们在宾馆呢。”
“多少房间?我去看你们。我刚上完了课。”
他们挂断电话。黄飞仿佛仍能听见燕子的心在“砰砰”直跳。
就是黄飞,何尝不是如此!
幸运的是,他们不仅马上就可以见到肖羽日记中的第一号人物,而且他还不知道肖羽出事了!
燕子赶紧跑进洗手间洗脸化妆。女人就是这样,她们总想时刻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人——有时甚至不惜花大成本来造假。
当然,黄飞喜欢燕子的一大原因就是,她基本上保持着素面朝天。偶尔化淡妆,那也是对他人尊重的需要。
他们匆匆把房间退掉,然后坐在大厅沙发上等。
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
罗盘匆匆来了,腋下夹着书。他把摩托车熄灭,大步走进空旷的大厅。
他一进来,黄飞和燕子就同时认出了他。
黄飞开始佩服肖羽,她不仅真能写,而且写得真好。关于罗盘,肖羽在日记中的描写如此准确而形象,使得他们哪怕是在火车站擦肩相遇,黄飞也会开始怀疑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是不是就叫罗盘!
此时已近中午。罗盘与他们热情地握手,然后用男中音自我介绍:“我叫罗盘。”
“我叫黄飞。”既然罗盘对肖羽的死都不知情,那他应该也不认识什么“黄飞”,更不知道这个叫黄飞的男人把手伸给他握的同时,其实相当于送到他手上5万元人民币。
“我叫燕子。”燕子身子欠了欠,看得出她并不十分紧张。总体看来,罗盘确实像是位中学老师。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罗盘真地把他们当成了必须好好接待的客人,也不发动摩托车,而是步行着引领他们进了一条小胡同。
那小胡同,不会隐藏着派出所或公安局什么的吧?
黄飞有些疑神疑鬼。但又一想,如果罗盘真地对他们产生了怀疑,他完全可以一个电话招来成百上千警察,将他们围死在宾馆。他又何必这样冒充孤胆英雄将他们骗到牢房?
这是一家很小的餐馆。大门上悬挂一块灰色的木匾,上面有几个黑色苍劲大字,肯定是当地一位名家所书:王婆馋嘴鱼。
他们进去。没什么人。一位女服务员土里土气,但和罗盘仿佛挺熟。也不说话,径把他们引至一雅间。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挑起门帘,笑盈盈地朝罗盘打招呼:
“大诗人来啦!有日子没来了吧?今儿个有贵客是吧?来条几斤重的?——三斤半的成吗?今儿个最小的也是三斤多的了。”
这女人,一听就知是做生意的好手。应该就是“王婆”吧?
“北京来的稀客。”罗盘用手指了指黄飞和燕子。然后吩咐王婆:
“鱼大小合适就成,我得先看一眼。先来几个凉菜:一盘拍黄瓜,一盘凉拌金针菇,一盘水煮花生米。我们先喝着,啤酒先来10瓶。”
“得了!马上就来。”王婆麻利地退去。
一会凉菜及酒上来。鱼火锅的锅底也端上来,底料汤却是冰凉的。再过一会儿,鱼切好了也端了上来。奇妙之处是这条三斤多重的大草鱼,被切成了一段一段,可每段之间的脊梁部分的鱼皮仍然紧紧连在一起。
“这是叫客人放心,他们没有昧下鱼肉。”罗盘看出他们感到新奇,解释道。
老板娘真会做生意,可见一斑。
“这家店,已经开了15年了。”罗盘为他们倒酒,带着某种回忆的表情接着说:“那时,我还是小娃娃呢——这王婆,当时叫王姐,后来叫王姨,可耐看。如果鲁迅先生来吃过,一定要叫她卖鱼西施。”
他们都笑。
“来!干一杯。一整杯!”
罗盘带头,黄飞呼应。燕子抿了一口。
“肖羽……她还好吧?”罗盘夹一口菜,仿佛是不经意间问了一句。这话,其实是他在电话里就想问个清楚明白的!
“好——挺好。”黄飞接过话,这么回答着。然后举起杯,以便绕过这个话题:“来,罗老师,认识你十分高兴,我俩干一杯!”
于是他们一饮而尽。
黄飞从不相信无缘无故滴酒不沾的男人。
对于能畅饮的罗盘,黄飞渐渐有了好感。
“来,我送二位一人一本诗集。”
黄飞接过,封面有四个字:《心在野山》。
“签个名吧!”燕子这回应该是真诚的。她翻开扉页,把书递到罗盘跟前:“这可是第一本由作者本人送给我的书呢!特别难得!”
黄飞也把书的扉页打开,伸过去。
罗盘拍拍口袋,像是在找笔。却没有,脸便有些红,羞涩地微笑着,不知所措。
“老板娘,来支笔!”黄飞冲门外喊。
麻利的老板娘马上就进来,递上一支粘满油污的圆珠笔。
罗盘先给黄飞签名——
黄飞兄指正!
罗盘
2004.11.10
然后,他拿过燕子的。略一沉吟,写了一句话——
诗,让我们一路上都能听到歌声……
燕子留念
罗盘
2004.11.10
“大诗人,啥时也送我一本啊!人家求了好多次,你老是忘!”
王婆不满地批评因为刚刚思索过,所以一脸凝重的罗盘。
“哦,一定!一定!”罗盘赶紧承诺。
王婆退出去。
他们竟一时无语。
黄飞和燕子,心怀自己的目的。而罗盘又何尝不是心绪难解?
“黄飞——我这么叫你可以吧?还有燕子。看来你们都比我小。我一个人独自喝一杯,你们不反对吧?”
罗盘忽然脸色黯淡下去,举起杯,眼盯着黄色的啤酒液体,把杯子来回晃。侧面看上去,神情严肃的罗盘如同一位资深化学老师,正在指导学生上实验课。
然后,他一口饮下!
“这一杯酒,我是敬一位朋友的。”他吃了一口菜,对着满脸迷惑的他们接着说:
“我敬肖羽——今天,她生日。”
黄飞心一沉!
今天,11月10日。肖羽在22年前的今日出生,黄飞刚刚还去拜访过她的出生地——当然是用了不光彩的途径。而这个男人,竟然深深地记得他的一位女学生的生日!显然,他一定是真地爱着肖羽……
黄飞看见燕子的眼红了……
“兄弟!小妹!我这一杯喝完,我们谁也不许提肖羽了!不为什么,我不想提而已。”
罗盘的眼也有些红。
兄弟!在心底黄飞真替这个男人难受!好吧,我们不提肖羽,因为那一记耳光虽然抽打在这个男人脸上,但伤痕已然深刻地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以为黄飞什么都不知道,可黄飞们什么都知道!
他是真爱着她的。但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回避。黄飞明白一个男人的脆弱,有时甚至如同冬天刚刚凝结的薄冰,不堪一击!
黄飞翻着诗集。
火锅开始有些热气上升,但煤气灶的火苗被调得很矮。
“罗老师,这首诗——真好!”
燕子忽然真诚地说。
看黄飞一脸不解,燕子指示:“翻到89页,就是这首《冷夜抒怀》,真地很有宋词的神韵啊!”
黄飞看到罗盘的眼一亮——你夸一个婴孩漂亮可爱,做母亲的眼神也正是如此。
“请你们先自己看吧。我喝杯酒,过一会我再跟二位讨教。”
罗盘又饮一口酒。不说话,看来今天的话题应该是诗歌了。
于是,黄飞便翻到89页,认真地读下去:
冷夜抒怀
茫然四顾处
旧人谁已归
酒深心里明
寒夜无雪飞
一路飞歌
你我俱醉
人生惟一字
“情”去便难追
独在江湖做钓客
偶有人问价位
我自笑而不答
运筹事谁能为?
而今旧人纷纷变老
故里不敢轻易归
欲与人畅谈彻夜
拍尽阑干谁人会?
“好诗!好诗!有辛弃疾的味道!”黄飞不禁高声惊叹。
“这,应该是叫什么词牌子呢?我是外行啊,问得不在行罗老师别笑话。”燕子认真地请教。
“哪里!哪里!”罗盘看出黄飞是喝酒的好手,便一边谦虚一边与黄飞频频撞杯。
他俩又一饮而尽。他开始得意地道:
“我对古诗词很有研究,我大学时就是专攻古汉语的。前不久,我决心来一场诗歌的革命,就是把新诗和旧诗彻底揉碎了,然后加以重新组合,我简称之为‘长短句’。不是古诗却有古意,不是新诗却又自由。这算是一种创新罢……”
“是啊,是啊!”黄飞附合着,忽然念头一闪:“罗老师,业余时间我也喜欢胡诌几句,还是所谓的古体诗——当然,打油诗而已。要不,我也献一下丑?”
“好啊!好啊!”罗盘差点拍手欢迎。
燕子瞪了黄飞一眼。她的担心黄飞十分理解:
我黄飞除了在小时候尿过床,弄湿过床单,这一辈子从未和“诗人”二字相联系。
其实,就在刚才,黄飞忽然想起某次在张伍的办公室,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名字还挺怪——郑北京。这老兄其貌不扬,却是位作家。不仅写小说,还写诗歌——听说古体诗居多。那次他走后,在张伍办公室墙上多了一首诗,当然是郑北京写的:
非典时期赠张伍
长夜惟我醒,
久思事必明。
风雨压城日,
寂寞炼三军;
劝君别说老,
夕阳托清晨。
龙在飞天前,
屡被鱼虫轻!
黄飞这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吟罢,那边燕子已脸色发白,紧张地去偷看罗盘。
半晌,罗盘微仰着脸,闭目不语。
黄飞也开始沉不住气。心说坏了!千万别关公门前耍大刀,反而砍伤了自己,那不仅闹出笑话而且让罗盘瞧不起——那个叫郑北京的什么作家,千万别误我黄飞!
罗盘终于睁开眼,却问了一句使黄飞心惊肉跳的话:
“老兄,恕我冒昧——这首诗,真的是你写的?”
“当然啊!呵呵,我平常就是没事胡诌而已。”黄飞开始额上有汗。
“老兄,佩服!佩服!”罗盘竟站起来,欠着身子与黄飞紧紧握一握手:“这样的诗,我是写不出来的!”
罗盘对坐在一旁一头雾水的燕子讲评道:
“诗贵在气。你看,‘长夜惟我醒,久思事必明’,一下子将调子定得准准的,就像唱歌的人讲究先声夺人。同时,‘久思事必明’,充满哲理性,黄飞兄如果不是有着丰富阅历和深刻思考,是写不出这样的佳句的。‘风雨压城日,寂寞炼三军’,意指变坏事为好事。非典那阵子草木皆兵一片混乱,想必大家仍然记忆犹新。这句颇有气势。到了‘劝君别说老,夕阳托清晨’句,却是降了至少一个八度,这样一来诗的气势在整体上有了上下起伏——有张有弛是诗歌创作的高妙之处。最后句:‘龙在飞天前,屡被鱼虫轻’,可谓狂妄至极!但细细揣摩,却又有着聚敛的张力。因为龙尚未飞天,诗人只不过是在做一番展望一番积蓄一番激情的抒发而已。同时也是对友人的鼓励与鞭策!”
一席话,说得黄飞和燕子双双目瞪口呆!
“不好意思——我是语文老师,这样长篇大论惯了。但是——诗是好诗,真是好诗!”
罗盘又示意黄飞喝酒。
黄飞一饮而尽。他妈的,这酒是敬那个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郑北京的!
一直等到快两个小时过去,那温火熬着的鱼汤终于沸腾了。
他们开始吃鱼。那鱼的鲜美,使黄飞终身难忘。
他们与罗盘依依惜别。罗盘酒已多,喋喋不休要黄飞多写诗,将来结成集子,一定先寄他一本。
“我不送你们了。学生马上期中考试。我这些天都在给他们补课!从11月1号就没歇着。”
黄飞默默地念着“11月1号”,那是肖羽被杀的日子。然后,挥手与罗盘作别。
他们打了一辆车,直奔北京方向。司机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肥活,兴奋得差点快把油门踩破。
“喂,黄飞,罗盘这个人挺痴情的……”燕子忽然这么说。
“是啊,诗人嘛……”黄飞轻声地接过她的话喃喃自语:“他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可我们要找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还记着肖羽的生日……”燕子仍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黄飞酒有些上头。黄飞依稀记得,罗盘说自己因为是个诗人,在这个县城反而不被人理解,与众人有些格格不入。加上在这小地方,年过三十未成家就已是老大难。于是,去年底,他同学校一位烧饭的农村姑娘结了婚。
“她看不懂我的诗,但天天当宝贝似地供着……她爱我。”罗盘这样说。
农村姑娘爱他。可他爱她么?人生的痛苦往往就在于此,我们爱的目光所指,总是彼此交叉,却又遥不可及……
“喂!黄飞,在想什么呢?”燕子用手指捅了黄飞一下。
“没想什么啊?”黄飞对燕子说。
“黄飞,那做馋嘴鱼的王婆跟水浒传里的王婆一样,是个十足的阴谋家!”燕子忽然极其肯定地评论。
“她又怎么得罪你啦?这么贬低人。”黄飞知道燕子一般很少去评论他人,这回应该是有了十足的证据。
“那鱼,叫什么馋嘴鱼——她故意用温火去熬冰凉的冷汤,用了两个多小时鱼才熟。你动动脑子,人要是饿了两个多小时,就是吃稻草也会味道鲜美啊!”
黄飞不禁为燕子的理论所折服。
“对了,那首关于‘非典’的诗,你是什么时候写的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啊?……”燕子忽然好奇地问。
“是我抄的。”黄飞知道瞒不过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脸皮真厚!”燕子这回不是用手指捅黄飞,而是狠狠地在黄飞脸上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