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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1月15日。
周一。
本来,黄飞应该去自首了。
但燕子都已相信黄飞是无罪的了,那黄飞又何必这么拘守陈规?
黄飞不想连累燕子,虽然黄飞已使燕子牵连进来了。早一步离开,会使燕子早一步解脱。
更重要的是,在新加坡伍氏房产集团的官方网站上,黄飞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
11月15日上午,伍秋桐将出席新闻发布会,就北京最新的房产项目“秋桐嘉园”楼盘开盘发售一事答记者问。
这,或许是黄飞惟一可以和这位华人房产大亨面对面接触的机会。
上午9:35。
黄飞出现在北京朝阳区汇信大厦的多功能厅。
主席台已经安排就绪。茶杯、饮料一应俱全,就差“主席”们就座了。
多功能厅后面摆放了许多的桌椅,但距主席台却十分遥远。
任何人只要你感兴趣,都可以在这观众席参观今天这场新闻发布会。整齐的单椅前,拦了一道粗粗的横绳。在横绳和主席台之间,已然挤满了人。
从他们手中的照相机、录音机、摄像机可以看出,他们是一群记者。
其实,新闻发布会从来都是由记者唱主角的。
黄飞试图也挤到那人堆中,但被保安人员礼貌地拦住了。
因为黄飞的脖子上,缺了一张由主办单位发放的采访证。
世界上什么都缺,惟独不会缺办法。
于是,黄飞走出多功能厅,径去了洗手间。
黄飞进了最靠近洗手池的一个小隔间,却并不脱衣解裤。
黄飞在等。恰好在木板壁缝中,可以观察到任何一个方便之后去洗手池洗手的人。
也就十分钟之后,一个大胖子从里走出来,马桶的水声哗啦啦挺响。
他的脖子上挂着兰色的特制的采访证。
他弯下腰,证件差一点落入洗手池。他干脆从脖子上取下它,扔到大理石台面上,以便尽情地将手和脸洗净。
黄飞一闪身,就从他身后推门而出。
当然,那沉甸甸的采访证,便挂到了黄飞的脖子上。
这回,黄飞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就站在了一群同行中间。
“伍先生,我是《中华房产报》的记者,请问你如何看待人民币增息之后的房价——是升还是落?”一个瘦削脸上戴厚眼镜的中年男子问。
伍秋桐,黄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他。
他面色红润,看上去不过六十出头。白发,整齐地向后梳着。戴金丝眼镜,面带微笑。*倭*僦*唉*收*寄*电*自*束*论*谈*打真丝领带,着纯毛西服,坐得笔直。
一个国民党的前少将长官,现在的华人巨富。
“鄙人此次投资大陆,只想能为大陆同胞谋取福祉。人民币利息调整,事关政府重大国策,鄙人不敢妄论。但以房产市场与供求现状论,我坚信房价依然有上升空间……”
又一人往前挤。一个梳马尾辫的漂亮女记者。
于是,许多的相机和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伍秋桐先生,当您的‘秋桐嘉园’入住户数超过了三分之二,就必须要经过民主程序成立业主委员会。我想请问,您会同意业主委员会炒掉他们不满意的小区物业管理公司吗?”
漂亮女记者还在提问,“咔嚓!咔嚓!”相机的快门声不断,闪光灯使人有些目眩。
黄飞等不及去聆听伍秋桐的回答,挤到最靠左前方的地方,向一位看上去是伍秋桐集团的高级工作人员递上一个信封——
“这个非常重要,必须亲手交给伍秋桐先生!”
然后,黄飞便又挤出了记者群。
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响,黄飞不得而知。但以黄飞的经验判断,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如果伍秋桐先生真地看到了那封信并打开它,那它也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行文字:
你女儿的男朋友韩冰要杀死你。我要和你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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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位于朝阳花家地附近的一个四合院。
关于这个四合院,黄飞已从互联网了解过,它是清末一个王爷的小妾住过的旧宅。伍秋桐花了3200万人民币把它买下,又花100万进行彻底装修。
在大门上,有一块匾,上书:
秋桐听雨斋。
这么大的院子,伍秋桐称它为“斋”!
黄飞被领进一个房间。黄飞一进大院,就可以感觉这儿四处都布下了监视系统。只不过,考虑来者的感受,摄像探头什么的都安装得尽量隐蔽。
但凭着6年特种兵的经验,黄飞已经发现这个大院至少有3处安全漏洞。
这是一间大约有40平米的办公室。
刚刚见过的伍秋桐,现在,坐在足有三米长的巨大老板桌后,神情疲倦。
是的,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一天到晚不知要处理多少公事私事,做为一个商人特别是大商人,他的公司可能叫“有限责任公司”,可他本人所承担的却是“无限责任”。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安静地为黄飞倒了一杯水。
黄飞坐在伍秋桐对面的沙发上,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望着伍秋桐。
这是一位见过大世面的老人。
面对这样的人,你不能说废话,更不能说假话。
“黄飞先生?”
“是的。”
“你的信我看了。请详细些说吧!”
“不知伍先生能不能给我多一点时间?因为此事说来话长。我怕您百忙之中不能听完。”
“是这样……”伍秋桐似乎不能决定。他倒不是矜持,而是的确要日理万机。
“伍先生,请务必相信我——我曾经是一名特种兵。我以军人的荣誉担保,您将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十分重要!”
“是这样?——请讲。”
于是,黄飞从2004年的11月1日开始讲述。
黄飞被陷入圈套。
黄飞逃亡。寻找肖羽日记。和罗盘见面。刘小阳之死。在蛛丝马迹中寻找韩冰行踪。网上聊天诱出韩冰。在麦当劳被韩冰耍弄。
“如沐春风一命散”的存在。
韩冰的下一步计划是要杀死伍秋桐。
……
最后,黄飞说:
“伍先生,我是来帮您的。韩冰是个变态狂,他已经杀死了一个肖羽,下一个就是您本人。我担心,您的女儿早晚也会难逃其手。”
许久,伍秋桐没有说话。
他的右手指头在厚实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脸上无任何表情。
这是一个久经风雨的老人。
又过了差不多10分钟,伍秋桐站起来。
黄飞赶紧也站起身。
“黄飞先生,你是说——韩冰已决定要用什么一命散杀死我?”
“是的,伍先生。”
“他将在何时下手?”
“这个,我的确不知道。”
“他杀死我的理由,就是要早一点拥有我的家产?”
“这是确定无疑的,伍先生。”
“黄飞先生,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
“你是个杀人逃犯。”
黄飞心一凉。
伍秋桐的眼神渐冷。
黄飞从中读出了一个杀过许多人的老兵的冷酷和坚定。
“所以,你根本就不该来。”
伍秋桐走到窗前。阳光很好。玻璃窗外,是一排白杨树。
“你走吧。我是一个商人,我不想介入太多是非。”
伍秋桐回转身,目光冷冷地刺在黄飞的脸上:
“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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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还有互联网。黄飞在一家不起眼的网吧,搜索关于“伍秋桐”生平的更多信息。
这个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前国民党军官,他为什么就这么无情地将黄飞逐之门外呢?
这一篇文章,或许对黄飞进一步了解伍秋桐有帮助——
台儿庄大捷中的指挥官伍秋桐
来源:新安晚报
伍秋桐,出生于民初,浙籍。少年时代以优异成绩考入保定陆军学校。后逢冯玉祥将军招募学生兵,他报考学兵团并被录取。
后伍秋桐在冯玉祥部历任见习少尉、少尉排长、中尉连长、上尉营长,曾先后与蒋介石和共产党作战。
1938年3月,时任营长的伍秋桐所在30师接到增援台儿庄的命令。3月26日,伍秋桐率三营官兵,乘船渡过台儿庄运河,来到31师设在运河岸边一个大桥底下的指挥所。
31师师长池奉城向增援的176团三营营长伍秋桐亲援命令:“由于敌人从西北角窜进城内,我城内官兵大部分伤亡,现已失去联系,你奉命固守台儿庄!”
伍秋桐受命后,当即挑出40名精壮青年组成敢死队,除装备步枪手榴弹外,另背大砍刀,步枪上刺刀。
天将晚。敢死队在命令声中发起进攻,冲进城门。日军疯狂射击,守门之敌被敢死队逐一击毙。
伍秋桐亲率一个连攻入敌火力封锁区,并推倒山墙与敌作战。混战中,敌我双方竟在同一堵墙两边同时挖洞,隔墙相互夺抢!
伍秋桐所率三营,兵分三路攻入城内。经一夜血战,街道两边日军被伍秋桐营一一歼灭。日军残部被迫撤出,向城西北角溃退。
第二日,城内日军大部被歼。一小部日军被困在城西北角的土围子内负隅顽抗。城外日军集中大炮,轰击伍秋桐三营阵地。
第三日,伍秋桐果断下令迫击炮占领城内制高点,不加药包直接瞄准日军阵地,并架上两挺重机枪阻击日军城外援敌。
然后,伍秋桐身先士卒,冲入敌阵贴身肉搏。40名敢死队员,仅有两名受伤幸存……
台儿庄大捷后,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亲至台儿庄外,授予伍秋桐“甲种一等嘉禾奖章”。民国报刊也于显要位置刊载伍秋桐营的惨烈战况……
看完伍秋桐台儿庄大捷的往事回放,黄飞的血不禁再次沸腾。
是的。黄飞过去是一名解放军的特种兵,而伍秋桐曾官至国民党少将。他们的差别,就如同他们的年龄一样不可逾越。
但是,在那抵抗外敌入侵的年月,国共两党是一奶同胞的兄弟。
在黄飞的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对老兵伍秋桐的深深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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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黄飞在那肮脏的布面沙发上坐着。
这家网吧,黄飞年龄最大。
几个小男孩,还穿着校服,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游戏。
“喂,老板——能不能帮我找件大衣?”
那老板并不老,而是个典型的南方小伙。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尖嘴猴腮。他二话不说,走到一间小屋,给黄飞抱来一床棉被。
那被子特别是在经常与人脖颈亲密处,漆黑油亮,还散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
“谢谢。我得歪一会儿。”
黄飞把这被子盖到身上,侧躺在了沙发里。
奇怪,睡不着。
反而,诸多的往事,潮水样冲击黄飞记忆的堤坝。
莫名其妙地,黄飞大脑中又重回那一幕。
那是10年前的一个普通日子。
黄飞22岁,时任特种部队第三中队一班班长。
突然接到命令,要黄飞率领全班火速赶赴某部大院,那里发生一起中尉军官持刀劫持女友的恶性事件。
那是一个有着近三千人的部队大院。已是中午时分,却一切静悄悄——部队习惯中午睡觉。
在一幢红色的楼前,有大群干部战士神情凝重地三三两两来回走动。
很快,黄飞他们就弄清了事情的来胧去脉——
那中尉军官毕业于某著名军事学府,时任军务参谋。却有一不可告人的嗜好——嗜臭。这有违正常人的一般喜好,因此他刻意隐瞒自己怪癖,长时间下来竟心态扭曲。
他先后谈过四个女友,都因为不堪忍受他的这一怪癖,而先后弃他而去。
后来,他终于认识了一个女孩。据说也是最打动他的。女孩正在林业学校上学。
今天是个周六。一早,女孩又来营院找他,却是来下绝交书的。
于是,这中尉军官顿感绝望,决心铤而走险,干脆持军刺将女孩劫持。
案发地点就是二楼一间干部宿舍。
全楼的人都已疏散,狙击手也已进入位置。
只要一声令下,从六个不同角度射出的子弹就会将他击毙,但不能确保人质安全。
那间屋子,一片令人不安的平静。
门紧关着,窗帘遮着,里面发生了或正发生着什么不能确知。
但凭着经验可以判断,中尉军官肯定不会正和女孩坐在床上聊天,而是做好了令人一时无法想像的某种可怕安排。
劫持人质,有些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向他人进行要挟;有些就是抱着与人质同归于尽的必死决心,以泄心头之恨。
这中尉军官,无疑就属于后者。
他想死,黄飞不想他死。
为情而死的,自古至今何止千万。但其中,又有多少可以称道?死固然可以无比痛快,但留给生者的或许就是漫长的苦痛。
黄飞不想他死,还因为黄飞更不想那女孩死。他活着,人质才有可能安全。
于是黄飞主动请缨,单枪匹马去和中尉军官一较生死。
从人质被劫持,到此时已经四个小时过去。中尉所在部队的官兵十分矛盾,因为他毕竟是同他们朝夕相处过许多时日的战友。而现在,他已经疯狂,十分危险。
他们对他的行为感到耻辱,同时又十分惋惜。他才20多岁,他的才能还没有施展就将结束自己的政治和军事生命。
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中,黄飞轻轻地走上二楼。
每一步,都轻轻地。
但每一步,都震得人心坎生疼!
205房间。
黄飞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但黄飞似乎听到了女孩压抑着的呻吟声。
黄飞又敲了三下。
然后,黄飞喊了一声中尉军官的名字。然后,黄飞接着说:
“大哥!求你放了她吧。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愿意来换她!”
过了十秒钟,仍无反应。黄飞接着说:
“大哥,这事不关小梅。是我要她今天来跟你断了的。我是她林校的同学。”
屋里仿佛有了些动静。
黄飞心蹦到嗓子眼,有些紧张,但仍努力平静地冲屋里问了一句:
“这样做,你还是个男人吗?!”
凡是有怪癖的,都有人格不完整的一面。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沉缅于某些虚幻的世界。黄飞要做的就是用语言狠狠刺激他。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屋里传来——
“门——没锁。”
黄飞迟疑了一下,终于把门推开。
屋里,两个人。
却相距至少四五米。
这不是劫持人质那种经典场面——将刀子架在人质脖子上,声嘶力竭。
而是,中尉军官平静地坐在一张木板桌前,在缓慢地写着什么东西——难道会是起草年终总结?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刺,孤独地躺在桌边
女孩坐在床上,双眼惊恐地看着黄飞走进来。她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不过绑得好像并不紧。
黄飞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
一根白色电线系在床档上,一颗乌黑的手榴弹拴在她的腰上!
电线一端,系着手榴弹拉环。
中尉抬头,双眼充血,死死盯住黄飞看。
女孩嘴里想发出什么声音,但被胶条缠着,只好痛苦地埋下头又抬起脸。
她不能站起来,更不能跑。手榴弹沉默不语。但它一旦爆发,整间屋子将会血肉横飞,一片狼藉。
中尉这样做,其实是把自己的命也交到了小梅的手上。
如果小梅选择死,他当然也必死无疑。
这是种非典型劫持人质手法。
只有一个求死的人,才会这么做。
“你放了她——我换她。”
黄飞穿着刚刚紧急从家属院借来的白色运动鞋。鞋有些紧,抠得大脚趾有些疼。牛仔裤也紧绷绷的,黄飞习惯了肥大宽松的黄军裤。白色文化衫,上面印着一只卡通猫。这装束,倒很像一个大三或大四男生。
“你——不怕死?!”
中尉声音沙哑,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
“怕。但为了小梅,我愿意!”
黄飞故意将胸往上一挺,双手往前平伸,一副任其宰割的样子。
中尉右手在那柄足有30多厘米长的军刺上抚摸了一下。然后,他叹了口气。
“下面,很乱吧?”
他忽然这么问。
他不用下去也可以知道,楼下焦急等待着的正是他的首长、同事和战友。
黄飞点点头。
他竟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比黄飞要高出一个头!他又看了一眼军刺,估计因为黄飞太瘦削,所以他没有拿。
然后,他朝黄飞这儿走过来。
这样,他就必须要经过窗前。
一步。两步。三步。
他、窗户还有黄飞,构成了一条直线。
黄飞猛地拼力一跃,双臂死死锁住他的脖子,借助惯性硬是将他撞出窗外。
当然,摔出窗外的还有黄飞自己。
“咣当!”碎玻璃满地。
“咚!”两个男人的躯体差不多同时落地。黄飞他们是从二层楼上摔下去的。
落地的一瞬间,黄飞听到几乎无法分辨的一声“咔嚓”轻响。
军人们先是愣了一秒钟左右,然后疾冲过来,死死把中尉摁到地上。
有人冲上楼,解救人质。
黄飞的右臂,有血往皮肤表层渗透——骨折了。
这个故事不传奇。
黄飞只不过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已。
中尉没有死,而是被军事法庭判处有期徒刑8年。
10年过去了。现在,他该出狱了。
他现在身处何方,活得如何,已彻底与黄飞无关。
黄飞只是一名士兵,一个工具。
小梅后来给黄飞写过一封长信。现在也不知去往何方了。
是的,黄飞只是一名士兵,一个工具。
但那是当年。黄飞现在甚至都不再是一个有用的工具——黄飞是一名逃犯!
“哔哔啪啪”,敲击键盘声不绝于耳。
黄飞的思绪混乱。
不,黄飞是一名战士。黄飞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战士。黄飞不能就这么靠回忆打发时光。
黄飞在特种部队时,之所以优秀并不是因为体魄,而是大脑。
运用大脑战胜敌人,才是真正的特种兵。
黄飞一跃而起,在孩子们诧异的目光中走出网吧。
夜好冷。
但天也将明。
黄飞心中,一个人的名字电光般再度闪过——
伍秋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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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7日。夜8:00。
“秋桐听雨斋”的院门开了。
一个身高178cm的年轻男子走进来。
先前给黄飞倒过水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将其往里迎。
然后,两人站在了伍秋桐的房门前。
“咚——咚!”中年人轻叩厚重的门板。
“进。”
于是,中年人推门进来。
苍老的伍秋桐,从巨大的办公桌后站起来,凝视来者足有好几秒,然后伸过手同来人握住:
“韩冰——韩先生?”
“是。您就是伍老先生吧?”
中年男子正欲张罗倒水,伍秋桐一摆手,他便无声地退去了。
伍秋桐亲手为韩冰和自己倒上两玻璃杯矿泉水。
韩冰欠起身,表示谢意。
伍秋桐重又坐在那宽大的真皮软椅上,双目开始有光。
“韩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伍先生,我只知道一点——您计划回新加坡长住,可能以后很少再来大陆,所以临走想和我谈谈。但您想具体谈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哦——”伍秋桐用研究的目光盯在韩冰的脸上。
韩冰的脸,足以令所有女人动心。特别是他浓眉下的眼神,冷峻而深邃,甚至可以认为是蓄满深情。
“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北方体育大学,散打专业。”
“你很优秀。”伍秋桐身体往前倾了倾,喝了一小口水,接着说:
“可是,我反对你和伍媚来往。这一点,你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的。”
“是的。”韩冰平静而谦恭地答。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她——或者,让她离开你。”
“伍先生,伍媚已经离不开我。”
“那——我有一个好建议。”伍秋桐右手托在腮上,双眼柔和地看着韩冰。
“韩先生,世界上从来不缺方法。”伍秋桐伏下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搁到桌面。
那东西砖样整齐结实。
是一叠崭新的美钞!
伍秋桐把美钞往前轻轻推了推,语气温和地道:
“这是10万美金。不多——但也不少了。”
“您的意思……是要我放弃伍媚,为了这些钱?”
韩冰的眼里有光一闪而过。但那只是瞬间的事,常人绝难察觉。
伍秋桐站起来。
“我老了。我去洗手间,失陪一下。”
伍秋桐搓了搓手,绕过大沙发,去了另一个房间。
韩冰面无表情。
在大办公桌上,一只高而细的玻璃杯安静地立在那。大半杯矿泉水透明的,反射着详和的冷光。
韩冰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同样的玻璃杯,盛着同样的矿泉水。
韩冰开始行动了。但他的动作极小。
他略一侧身,然后伸过右手,在伍秋桐的玻璃杯上方轻轻地弹了弹。
于是,白色细粉漂在水面。稍一停留,它们就渐渐下沉,然后无影无踪。
韩冰很满意。他将一只小拇指大小的空玻璃瓶放归西装口袋。
他的西装是纯毛料的,剪裁得体。鲜艳的真丝红领带,在伍秋桐的屋里,却有种张扬的不祥之气。
韩冰端起自己的杯子,对着灯光仔细地研究。他眯缝着眼,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冷笑纹。
伍秋桐终于回来了。
他坐到巨大的办公桌后,端起玻璃杯,饶有趣味地把玩。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杯壁敲击,杯中水随之有节奏的晃动。
这样更好——韩冰一定会这么想:有助于药物溶解。
韩冰亲眼看到伍秋桐将杯中水呷了一口!
韩冰那丝冷冷的笑意于是稍稍扩大了些。
“做好决定了吗?”
伍秋桐放下杯子,认真地问。
“做好了。”
韩冰坐得更直了些。
他望了一眼那堆钱,这回是真地微笑了。
“伍先生,我当然会拿钱的。”韩冰也轻轻呷了一口水,然后接着说:
“可惜,我一贯胃口很大。”
“你的意思是,10万美金——也就是差不多100万人民币,也不能令你动心?”
“没错。我所要的更多。”
“年轻人,我已活了86岁了。我是个老人。你如果不介意,我愿意送你一句话:小钱靠挣,大钱靠命。你认为你有那种命吗?”
韩冰笑出了声——伍秋桐,这一回喝了一大口!
“伍先生,谢谢你的教导。我从来都非常自信,因为在我这三十来年的经历中,没有遇到一个人比我更聪明。一个聪明人,有权拥有他想要的。”
伍秋桐为这个不识好歹的年轻人所激怒,他这回是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伍秋桐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压住内心的怒火,对面无表情的韩冰道:
“请你出去,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伍秋桐抬起头,正想喊一声“送客”,韩冰轻声打断了他——
“伍先生,既然请我来,又何必要不欢而散呢?”
他盯住伍秋桐有些浑浊的眼,接着冷冷地道:
“你快死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把话说完。”
“是,我86岁了。人难免一死。所以我更不想浪费时间,恕我不送了!”
哈!——哈!哈!韩冰竟突然大笑起来。
“有一种毒药,名叫‘如沐春风一命散’,你听说过吗?”
伍秋桐一脸茫然。
“当然,知道它的存在的人,全世界不会超过5个。正因为如此,我已把它下到了你的杯中。现在,毒性已经开始发作,再过10来分钟,你我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渐渐地,韩冰的脸扭曲起来,他仿佛是陷入了某种痛苦而可怕的回忆,恨恨地咬着牙道:
“我要毁了所有阻止我的人!”
伍秋桐的脸色已经大变。
但他毕竟久经沙场,竟也放声大笑起来!
“小娃娃,你竟开这么恶俗的玩笑!毒药,哪一样不是叫人死前痛不欲生?!可老夫,现在心情极好——”
顿时,伍秋桐张口结舌说不出任何话来,他额上开始有大粒的汗珠渗出:
“你是说,这药叫‘如沐春风……’?”
“——所以,你将死得很惬意。”
韩冰看到伍秋桐颓然倒在椅子里,然后又挣扎着站起来:
“韩先生……给我解药。你说,你要多少钱?”
“对不起。伍先生,这种毒世界上无药可解。也就是说,你必须死。”
伍秋桐突然向门边奔去。
可是,韩冰已早他一步将门抵住:
“伍先生,我是个有礼貌的人。我不希望你逼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韩冰的眼里,有凶光在闪。
伍秋桐被韩冰挟持着,无奈又坐到椅子上。
“韩冰……我活了86岁了,也可以死了。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可以。我从不会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在我女儿之前,你曾经有一个女友是不是?”
“是。”
“她死了。被网友杀死了是不是?”
“是。”
“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韩冰脸色骤然一变,他把脸凑到伍秋桐跟前,恶狠狠地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要原谅,一个老人也会有好奇心。”伍秋桐平静地回答。
沉默了一会。韩冰把掐在伍秋桐脖子上的手移开。他笑了一下。开始在屋里来回焦躁地踱步。
“是的,老头。临死前,我就满足你这个愿望。肖羽——是我杀的!”
韩冰开始进入某种奇怪而令人恐怖的状态。他的手哆嗦着,大口咽着唾沫。
然后,他用压抑着的声调开始断断续续讲叙。他的样子极累,仿佛有些心力憔悴。
“那是11月1号。我去找肖羽,我要彻底解决。她不同意离开我,还说已怀上了我的孩子!”
韩冰的双唇不停地颤抖,似乎很冷。他的脸色苍白,又夹杂着因为亢奋而涌出来的潮红。
“我就杀死了她。她连喊都来不及,就死了。然后,我就在聊天室等。㈤㈨㈡等一个替罪羊出现。”
韩冰转过身,面对着一时间仿佛突然变成100岁的伍秋桐,面带诡异笑容道:
“我就料定那人一定会出现。我冒充肖羽跟那家伙聊——他那么迫不及待,却不知自己正在跟死人交谈。”
韩冰又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手指抖动得更加厉害——
“设下陷阱的猎人,心情会比可怜的猎物更激动。我一直在那儿等,我怕他是说说而已不会真来。30分钟左右,他真地来了,还提着一瓶张裕干红!”
“真巧妙……”伍秋桐不知是佩服还是嘲讽,轻声评论道。
“你不会想到,我一直等到他进了屋,才轻轻走掉。我现在还清楚记得他为了能马上见到女网友而焦急亢奋的表情。哈——哈哈,他是在同一个死人约会!”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报了警。”
韩冰的表情平静了些。手指也不再颤抖。仿佛想起什么,他抬腕看了一下表。
突然,韩冰绝望地高声喊!
“你——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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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飞和韩冰,绝对是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反应。
黄飞躲在木柜中,一个字不差地听完韩冰所有的话。
当黄飞听到“你——骗了我”时,黄飞就知道韩冰已经明白自己中了圈套。
于是,黄飞差不多是撞开柜门,奋力冲出去。
“咣!”一声巨响。
宽大的玻璃窗被韩冰撞成粉碎。韩冰已经破窗而出!
他脚未站稳,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按住他。
韩冰身子一滚,中年男子扑了个空。
韩冰已经站起来,一脚踹在中年男子的心窝。然后,韩冰如同狼般翻过院墙。
“轰!——轰!轰!”摩托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传来。
韩冰早有准备!他甚至都提前藏好了摩托车。
就在韩冰跃上院墙的同时,黄飞看见中年男子一摆手,一道亮光飞闪而过。
黄飞从破窗户跨出去,将那位老兄扶起。
这是典型的东南亚男人,瘦小却有力。而且,一看就是练过真功夫的。
“他已经中了我的飞镖……”中年男子受伤不轻,他为韩冰的逃脱感到有些羞愧,向黄飞解释道。
“是不是毒镖?”黄飞赶紧问。
“不是。”看到黄飞有些失望,他又补充一句:
“黄飞这镖也是特制的——它有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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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盛满水的细高玻璃杯,静静地立在巨大老板桌底下的文件柜上。
刚才在把玩这只水杯时,伍秋桐将它与另一只提前备好的水杯调换了。
现在,它是罪证。
当然,更多的证据是详实而生动的——从韩冰一跨入这间屋子,在某些角落的摄像探头就开始一丝不苟地工作。
甚至,有一个探头还对韩冰弹药粉的手指进行了细致的特写。
另外,在办公桌一侧,一台世界上性能最好的录音机,完整而准确地记录下了韩冰每一句话。
“黄飞先生,谢谢你!”
伍秋桐老先生果然是久经场面。
他站在黄飞面前,平静而真挚地对黄飞道。
“其实,最该感谢是伍先生。”黄飞同样平静而真挚地对伍秋桐道——
“是您的信任,帮助我彻底洗脱了罪名。”
“黄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您请吩咐。”
“陪我喝一杯。”
有几个人正在中年男子带领下,收拾打扫碎玻璃。
伍秋桐轻轻把厚绒窗帘拉上。于是,窗里窗外又是两个世界。
伍秋桐在桌下按了某个摁钮,办公桌后面整堵墙壁竟然无声地打开了!
一间密室,并不大,也就15平米左右。
里面,亮着昏暗的灯。地上,是厚厚的猩红色地毯。
两只真皮黑沙发。一只黑色大理石面的茶几。
一架做工考究的木柜,上面摆放着各式的酒。
一柄短剑,静静地悬挂在白墙上。
黄飞坐到沙发上,感谢伍老先生如此信任黄飞。这个世界上,知道并能进入这个密室的,应该不会超过10人?
那么,黄飞现在是这位华人富豪最信任的人之一了。
一瓶酒,被伍秋桐递到黄飞跟前。
是洋酒,英文字母黄飞不认识。
“黄先生,这瓶酒距今已有100年,是我的一位好友送给我的。美酒,只有和英雄共饮才痛快。”
“谢谢!”黄飞爱酒。黄飞也能品酒。
伍秋桐为他们俩各倒上小半杯。
然后,他们碰杯。
酒清洌,入口柔和之中又刚烈似火。果然好酒!
“黄先生,我这一生可谓历尽风雨。前半辈子打仗,九死一生;后半辈子经商,也是险象环生。如今已是去日无多!”
伍秋桐陷入深深的感慨之中。
一位老人,一位杀过敌又大富贵的老人,想必比我们普通人有着更多的人生体验。
以黄飞的年龄和阅历,黄飞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倾听者。
“我有三子。可惜都志不在经商。长子从政,现在台湾任某市市长,也该退休了。次子从教,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哲学教授,著述颇丰。三子,移居美国,是位化学家。”
伍秋桐喝一口酒,接着说:
“我惟一的女儿,名叫伍媚,是我第三位太太——我前两位太太都已不在人世——所生,却给我带来麻烦最多!”
黄飞也想了解些关于伍媚的事,于是喝一大口酒认真听伍秋桐继续诉说。
“此女幼时就顽皮,不服管束。但又天资聪颖,对新生事物一看就懂一学就会。最重要的是,惟她有意继我衣钵,在商界发展。”
伍秋桐的眼里涌出些许爱意。一位老人已知不久于人世,所以对儿女的感情既醇又深。
黄飞端杯,却发现酒已空。
伍秋桐依然停留在自己的思绪,忘了为他们添酒。
这酒,怕是黄飞此生喝不上第二回的。
于是,趁着为伍秋桐添酒,黄飞为自己也斟上大半杯。
“可是,在5年前……”
伍秋桐声音低下去,脸上表情渐渐被痛苦所掩。
“我收到一个邮件,是陌生人所寄,并注明非我亲启不可。当我拆开信封,里面的内容使我倍受打击!”
黄飞明白那有可能是一封敲诈信,但内容非黄飞所能想像。
果然如此。伍秋桐苍老的声音,在狭小的密室缓缓响起:
“那是一组照片,上面的内容有违正常的人伦。伍媚……她赤身裸体,自愿任人鞭打……”
原来如此——
韩冰是个虐待狂。
伍媚是个受虐狂。
他们相遇了,于是疯狂与罪恶从此产生。
黄飞想开口,伍秋桐摆摆手,示意黄飞什么也别说。
他缓慢地站起来,从墙上取下那柄剑。近距离一看,才知这是世所罕有的好剑!冷冰冰的剑锋,有寒光在溢动。
“这是蒋总统中正先生所赐。”
伍秋桐双手托着剑,却神情黯然:
“剑,可以不朽。你看它虽已铸就多年,如今依然可以重上杀场。而我,却垂垂老矣!”
黄飞说话了:“伍先生,我倒有个浅见,不知可有道理:和平时期,再锋利的剑其实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再名贵的宝剑此时也已老去;而伍先生您,却由沙场到商场,为苍生谋取福祉,不仅个人累积了财富声名,更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从这点来看,伍先生岂可以剑相提并论?”
黄飞看见伍秋桐难得一笑。
“堪称高论。”他放下剑,突然换了一种腔调,仿佛老父对他最小的儿子深情地说:
“孩子,我老了。黄飞——希望你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