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小窗就要被黑暗吞没了。砂见亚纪子出神地站在窗前。她看见小窗外有三级木头台阶,和门外木板围成的平台,对面是空屋的墙壁,日光还没有完全退去,这些景物依稀可辨。
黄昏时分都市发出的噪音,就像浪潮似的传了过来。但亚纪子的四周,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静逾世界。
志保和弓子离开后,另外一户住家也搬走了。如今,这片公租房住宅区已经空无一人。听说本月就要开始新小区的建设工作,这些像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恐怕用不了一天,就能全部拆完吧。用不了多久,世人就会彻底将这里遗忘了。
亚纪子的手臂内侧,突然感觉到弓子的重量和体温。她曾经抱着弓子,站在这里,吹着同样的风,看着同样的风景。——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弓子的那张小床已经不在,沙发、灯台、总是杂乱不堪的桌子、挂在厨房外面的那块已经褪色变黄的布帘,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空荡荡的房间,和志保还在时完全不同。
只有那股气味还残留着,那弥漫在空中,好似食物变质的气味。如今闻到那股味道,亚纪子没有任何不快的感觉,因为那是弓子的家的味道。在黄昏的空气中,总是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乡愁之味……
这时,亚纪子听到了悄然而至的脚步声。脚步声来自房屋的转角处,朝台阶的方向靠近。亚纪子体内的警铃响了起来,她走到门口,做好了应对来者的准备。
足音爬上台阶,在门口停了下来。来者没有立即开门,亚纪子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大门静静地从外侧打开了,一个身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口,男人像是在昏暗的室内寻找什么东西,他还没有发现亚纪子的存在。男人转身关上了门,稳稳当当地走进室内。
他朝亚纪子所在位置的反方向走去,走到以前放镜台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亚纪子打量起男人,只见他双腿修长,肩膀线条柔和。没错,他就是八月黄昏所见,如雕像一般的男子。唯一不同的是,当时紧抱着他的志保,现在已经不在了。
男子环视四周,看到亚纪子后,突然吸了一口气才说:“你在等我吗?”
他特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话。但直觉告诉亚纪子,他也绷紧了神经。这让亚纪子冷静不少。
“刚才失礼了……”见亚纪子不说话,男人又开口道,那男人口中的“刚才”,是说亚纪子打电话那件事吧。亚纪子离开玄海饭店后,打公用电话,约那男人到这里见面。
男人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小小的火焰,照亮了打火机上裸女的浮雕。男人深吸了一口香烟说道:“刚才人多眼杂,不便细说。你说志保死前写了一封信给你?”
“是的。”
“信里面真的提到我了?”
“没错,而且,信里还提到了能够左右你命运的事。”
男人前进了两、三步,亚纪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三步,两人始终保持着原来的距离。
“能给我看看吗?”
“我有个条件。”
“我想你也不会白给我看。”
屋内光线昏暗,亚纪子看不清楚这个男人的面目,但还是能感觉出他在微笑。
“换个地方如何,到亮一点的地方去。反正我也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是吗?但我还想待一会儿。我在这里有事要办。”
“真是个怪人。”男人懊恼地说,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熄。然后又捡起来,放进衣袋。
“交换条件是什么,我洗耳恭听。”那男人冷冷地说。
亚纪子张开早已干涩的嘴,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志保死时的情况。”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那男人立即用嘲讽的口气回答亚纪子说,“那女人是在这里自杀的,当时我在家里睡大觉,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想说是吧?”
“我不知道,你要我怎么说?”
“你不想看信是吧?”
“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那男人顿时干笑一声说,“难道你以为,是我杀了志保吗?”
“混蛋,你还想继续装下去吗?”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难道志保在信里是这么写的吗?”
“你看过就知道了。”亚纪子一副冷嘲热讽的得意样子。
“别开玩笑了!”男人被激怒了,亚纪子却感到自己的胆子,以惊人的速度在越变越大。
“她在信里说,如果自己突然死亡,那就是被你杀的。”
“骗人! ……”男人大吼。两人隔着黑暗怒视着对方。
“既然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要坂本装成你来接近我?是想试探我的动向吧?这难道不是心虚的最好证明吗?”
“你想错了。”男人压抑着感情说道,“的确是我让坂本接近你的,但那是因为,无缘无故被你怀疑,觉得很不舒服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让那个男的对我动粗,想让我停止调查是吧?”
“不是的。”这次他换上了一副劝解的口吻,“我只想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为什么要调查我。坂本龙平说,你对志保的死怀有疑虑,并且,你还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如果你怀疑这个,那完全没问题。因为志保的的确确是自杀的。我让坂本可以收手了,但那小子却迷上了你,之后发生的事,和我无关。”
“为什么要利用坂本,自己却藏在暗处?”
“我工作很忙,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你碰面。”
“我看没那么简单吧。还有一个更为重大的理由,志保死去的那一晚,你拿不出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是吧!”
“我在家里睡觉,的确没人能替我作证。凌晨一点,在家睡觉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我再说一遍,志保是自杀的。你脑子没问题,应该听得懂吧?”
“读过信就知道你在说慌话了。”亚纪子得意地吼道。
男人没有回答。屋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户外已经不知不觉地挂上了夜幕。然而,已经习惯黑暗的亚纪子,看见男人一面沉思,一面由房间的中央,向北窗方向移动。男人站在窗前转过身。
“既然这样,我也想问你个问题。就像你说的那样,志保在信里,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杀死她的人是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信交给警察呢?”
亚纪子早就料到他会提这个问题,大笑两声说道:“我又不是模范市民,交给瞽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和你谈上一笔交易,我还能赚点闲钱花,你说是吧?”
“你要钱吗?”
“第一个条件,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告诉我,志保死时的情况是什么。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那我刚才也说过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交易也别谈了。”
“我没必要和你谈条件,只要我想,现在就可以从你手里把信抢过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那么傻吗?”亚纪子说着,随手打开了提包的搭扣,得意地展示给对方看,“不好意思,信我没拿出来,放在家里了。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带你去拿。但如果你想伤害我的话,那封信就会送到警察手里。临出来之前,我和朋友说好了,如果再过一小时,我没和他联系,他就会把信交给警察的。”
亚纪子把打开的手提包递给男人:“不信的话,你可以搜上一搜。”
男人没动,亚纪子收回提包。锁上搭扣之前,亚纪子拿出从佐伯那里借来的小型录音机,然后,故意把提包掉在地上,用捡包的动作作掩护,把录音机放在地上,并且按下录音键。
“快说吧。你究竟用了怎样的诡计,在门窗封闭的房间内,杀害了志保那女人。”
那男人依然没有反应。只有一进一出的呼吸声,在室内回荡着。他在想什么?在黑暗中,沉默是无与伦比的恐怖。
“你不说的话,让我替你说怎么样?”
“……”男人沉默以对。
亚纪子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八月二十一日的晚上,你来到这里,打算杀害志保。说的详细一点,那就有多种可能性。或许你们在外面会合,然后一起回到这里。或许你为了不留下证据,让她先回家,自己晚一点才来……”
男人侧耳倾听。
“总之,那晚,你陪志保去她想去的地方,或许你还说了很多好话,志保非常高兴。去‘银铃’买了她想要的洋娃娃,当然也是为了讨好她,让她听自己的话……”
男人没有作声,默默地听着亚纪子的分析。
“回到家后,你就拿出准备好的威士忌给志保喝。你自己也喝了一点吧。等志保喝醉,感觉变迟钝后,你偷偷地把药量足以致死的安眠药,放进她的酒杯。志保迷迷糊糊地喝下掺了药的酒。安眠药要过三十分钟才能起效,你就在这段时间里,从内侧锁上了屋内的窗户,只留下大门旁的一扇小窗户开着。然后,你把模仿志保笔迹写的遗书放在桌上——当你看到安眠药起效了,就从厨房拿出一把小厨刀,抱着弓子走到室外。这时,志保也走到了室外——不知是被你骗出去的,还是强拉出去的……总之,三个人都走到了门外——你们或许就站在门外那块平台上。你拿刀子对准弓子的胸口,说要杀她,还说,如果她阻止你的话,就把她也杀了。你拉住志保的领子,做了一个要杀她的动作。后来我发现志保的长裙被扯开了,或许是她反抗造成的吧。于是志保吓得跑进屋里,并且把大门也锁上了。一最初我以为,你拿刀对准弓子,以此来威胁志保从内侧把门锁上。但考虑到她的性格,这种推测就无法成立。就算你用弓子作人质,她或许也不会听你的话吧。她是怎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那个男人还是没有作声,默默地听着亚纪子的分析。
“她会不管弓子,只顾自己保命,从内侧把门锁上。这都是你料想到的,而且你也知道,她不会打电话叫警察的。因为她……真心希望弓子消失。”
那个奇怪的男人仍然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安眠药让志保的意识变得模模糊糊。医生认定:那是暂时性精神错乱,.不是那样,她也已经失去理智了吧。那时,一种恐惧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志保以前也曾想拿刀伤害弓子,但被我及时阻止了。如果弓子被同一把刀杀害,那警方肯定会把她当成凶手。为了摆脱嫌疑,她打电话给我,并且告诉我,弓子要被别人弄死了。我曾经想过,如果当时她没有打给我,而是打110的话,或许真相早就大白了……但她死到临头,还是觉得自己的安危,比弓子的生命更重要。”
“但电话打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要死了,那突如其来的猛烈睡意,并不是酒精引起的。直觉,或者是本能告诉她,这一觉睡去,就永远不会醒来。她一面与睡魔相抗争,一面想方设法,把你的诡计告诉我,希望那些话能够成为决定性的证据。这个决定性的证据就是洋娃娃。你给志保买的洋娃娃,和我送给弓子的洋娃娃一模一样。卖那种洋娃娃的店员可以作证,当晚你和志保在一起……最后,她说了两次‘娃娃不见了,不见了’。我觉得那是她的灵魂,得到解放的声音。眼前落下黑色的帷幔,爱恨情仇、一切感情都消失了。”
“……”男人冷冷地瞅着亚纪子,一语不发。
“你看见志保睡死了,便通过小窗户,把弓子放到床上。弓子的身体可以通过小窗,那是我偶然得知的。有一次,我把和弓子等身大的娃娃通过小窗,放在弓子的身边,虽然弓子长大了一点,但和那时候没有太大差别。最后你关上小窗离去……今天我来这里的时候,趁天还没黑,特意检查了一下大门的外侧。不出所料,上面果然有很多刀痕。如果以后警察获知真相,前来调查的话,这些刀痕肯定会成为你在门前挥刀的证据。”
亚纪子深吸一口气,该说的都说完了。
那男人依然保持沉默。亚纪子注视着黑暗中,男人分外显眼的白色衬衫。两秒……三秒……说完话后的沉默,更加恐怖。
“喂!……好歹说句话啊!我刚才说得没错吧。”
“咔嚓!”打火机亮了,那个男人拿着打火机,毫无顾忌地走了过来。他在录音机前停下脚步,用火焰照亮地面。突然,他抬起脚尖,朝录音机踢去,墙边响起了机器坏掉的声音。
男人靠近亚纪子,亚纪子向后退去,手指触碰到背后的墙壁。打火机的火焰在面前摇动,红色的光芒,映照出那只带有裸女浮雕的打火机。
“你以为,我没发觉你的小花招啊?”低沉的声音中凝结着愤怒,“你想把我的话卖给谁?……不对,你会录音,说明你根本就没有志保的信。我没说错吧。”
男人用手肘一把抵住了亚纪子的下巴。
“老实交代,小婊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打算诬陷我谋杀了志保,而后向警方报案吗?”男人加了几分力,把亚纪子的身体,牢牢地抵在墙壁上。亚纪子惊慌失措,她感觉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这时门开了,手电筒的强光,照射在男人的脸上。男人扭过头,亚纪子看到一张白得吓人的侧脸。
“楠信一郎先生!……”一个年纪很大的人开口道,“有三个人在外面等你,请放开那位小姐,让她和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