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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开始的职业棒球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后,负责审判的神谷正义法官才用筷子,夹起了油炸豆腐条加葱丝的清汤面。右侧右陪审席上的星升,照例吃着他爱吃的烧烤,左前方左陪审席的松本由佳丽,则在吃着山菜荞面。
神谷正义只是在法院开庭的日子里,才去这里的餐厅就餐,这也是他每次都要这种油炸豆腐条、外加葱丝的清汤面的原因。今天下午1点10分开始,就要举行第四次“汽车肇事逃逸,母女双亡杀人事件”的公判大会,所以为了省事,神谷正义就要了这碗面条。而在夏季,他也是要面条,但通常是吃凉面。如果他“灌”下了一肚子汤汤水水的午餐,到下午他就没有困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
他认为这个理由,对年轻的法官来说,是说不清楚的事情。但他认为他们肯定知道,在开庭审判时,最大的忌讳,就是法官当庭要打瞌睡。
餐厅位于法院的地下,午餐时那里常常是食客爆满。高等法院、地方法院的法官和书记官们云集在这里。但来就餐的人,并不都是“业内”人士,因为新闻记者和律师、旁听者也常常光顾这里。
20年前,当神谷正义还是法官助理的时候,法院里各部门的四位法官,凑在一起吃饭就成了习惯。如果是主审法官请客,那么,其他人就得和他吃的一样。而那时的主审法官,是个十分念旧的人,他请客时总是要饭团子。
神谷正义法官所在的部门同事们,几乎也都是在“合议”的开庭日,在一起共进午餐,而他在自己单独的时间、以及闭庭休息的日子里,还是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地方法院的判决,有合议和单独判决之分,这里由犯罪的最低刑罚决定的。最轻的判决是“一年以上”,原则上是进行合议后判决,由三名法官进行审判,而比这再轻的判决,就由一名法官单独进行判决了。例如,盗窃和诈骗罪的最低刑期是“十一个月”,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单独”判决了。最早具有“单独”判决资格的法官,是任职五年后才能够获得的。而今年是第三年的候补法官由佳丽,就还不具备这个资格。
神谷正义他们所在的刑事第18部,定于星期二和星期四为开庭日,别的时间就进行单独审判。3月7日还是星期二。这天的上午和下午,都是合议审判。
今年进入到二月末后,气候还是非常寒冷。进入了三月,刮了第一场春风后,天气迅速暖和起来了。但今天的天气有点儿“倒春寒”的意思。天气晴好,但从一大早就刮起了刺骨的寒风。
由于强风吹到了这栋大楼的高墙上,所以,在地下的餐厅里,也不时地能够听到沉闷的风声。
就连今天,伦太郎也遵守着他的习惯,和医生的医嘱,下午外出散步吧……
这时,神正义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81岁高龄的前任法官的父亲。
“——我也在广尾那儿,租到了一处住房,这段时间,我要让在研修所工作的孩子,带我出趟远门。”
吃完了荞麦面的由佳丽,用多少兴奋的语气,对星升说道:“值班时的意大利通心粉,也是非常好吃的,可是有些硬。在那儿吃饭品种多,也便宜呢!”
“看来女人还是喜欢吃甜食呀!……”星升笑嘻嘻地说道,“我喜欢四谷的一家店子,那儿的老板,经营着个人进口葡萄酒的连锁店的生意……”
于是,大家便聊起了意大利餐馆的话题。星升的妻子今年35岁,由佳丽独身,今年28岁了,虽然他们仅仅是同事之情,但一说到这类话题,两个人就有点滔滔不绝的样子。
在餐厅这种公众场合下,过多地谈论别人,是被人视为忌讳的,尤其涉及到个人隐私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所以,人们在这里,仅仅是谈论一下体育的赛事。
一般说来,法官的收入,比普通的公司职员要高一些,又有机会到各地办案子,所以,他们当中自称“美食家”的人居多。但对神谷正义来说,棒球的赛事很对他的胃口,如果论起吃喝来,他就不那么内行了。
神谷正义在喝完茶的时候,三个人一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也是由于在法庭上,多年来形成的职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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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于12点45分,回到了刑事第18部的法官室里。并分别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们每个人都必须,随手携带着日程表和记录本,但是一开始,他们携带的则是起诉书的记录;随着公判的次数的增加,什么陈述书、鉴定书之类的,大家都被装订起来,所以,文件也渐渐地厚实起来。从今天开始,在法庭上就要进入第2号证据的争论了。
“今天到底怎么审理?”由佳丽两眼盯着神谷问道。大概刚才她到餐厅的时候,没有来得及问吧。神谷力主她在这个案件中担任主审,要她把这个案件,整理出一个概要来。所以,由佳丽就变得十分慎重了。
“今天要向被告人,询问关于供词的随意性。被告人承认了:她对那两个人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由于她否认了对白幡澄子存有杀意,所以,这就成了这个案件的焦点。被告人和辩护律师,也否认了第一次的认罪,并提出那份供词,是在威逼诱供下产生的,因此检察官方面,当然要澄清这一点了。我想,下一步就要向警方进行调查取证了。通过这几个手段,来证实被告人的申辩真伪,这就是今天审理的目的。”
“重要的是:要针对坦白书的随意性,如果的确存在‘合理的疑点’,这对辩方就是一个胜利;而如果证实了,这种怀疑是超出了范围,则就是检方的胜利了。”星升又补充了一句。
由于星升法官的英语很好,所以,他在这句话中,故意加上了一句英语单词。对于公诉事实和随意性,辩方提出了疑点,这并不是直感和主观猜测,一旦被确认了是“合理疑点”,而检方又无法给予否定,那就不能判被告有罪。
“就要到关键时刻了!……”由佳丽的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是啊!……”神谷正义一边点了点头,一边也站了起来。
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公判,是围绕着白幡清香的死因,展开的激烈辩论;但这次是有关澄子被害,所以究竟会怎样“左右”法官们的判决,将进入十分艰难的阶段……
神谷正义三位法官,身穿黑色的法官袍,于下午1点05分,缓步走出了法官室。他们穿过了摆着几张速记员和书记员办公桌的书记室,来到了走廊上。这里有供员工专门通行的电梯。来到这里,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位于樱天大道斜对面的警视厅的白色大楼。白色大楼的背景,是深蓝色的天空,风景煞是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神谷正义在这一刻,脑子里闪现过了父亲的事情。
生于大正7年8月,到今年的生日,就满82岁的伦太郎,在昭和18年,成为了当时的候补司法官。他在第二年结的婚,但后来就被调到了军事法庭,派遣到了中国的东北地区,担任日本侵华日军的法院法官。1945年,日本战败宣布投降的那年,伦太郎的夫人为他生下了长子神谷正义,而那时他仿佛根本没有家的样子。
幸运的是:在当年的年底,他复员了。1947年时,他又去了一家新开业的法院,成了一名候补法官。
神谷正义出生在东京,但是,伦太郎几乎在他出生后三年里,频繁调动工作,以致神谷在小学和中学时,各换了一所学校。
在家庭里的伦太郎非常严厉,而且还是个十分爱挑剔的人。他在家中经常绷着一张脸,从不露出笑容。神谷还有两个妹妹,但她们全都是窥测着父亲的脸色行事,其中伦太郎好像尤其对长子、又是独生子的神谷正义格外严厉。这是神谷懂事儿时起,就感悟到的,也许这反映了伦太郎希望,将来有一天,神谷正义也走上自己这条路的心境吧。
而当挫从中学上高中的时候,才知道了父亲的另一面。伦太郎作为一名法官,可以说是一名在量刑上偏于“轻”的法官,被业内人士称为“温情法官”。他经常把当事人,放在他的身世之中加以考虑;在判决的时候,常常引用充满人情味儿的话语,来打动在场的人员。甚至他在当事人服刑期间,他还去看望过,出狱后还去被告人的家中拜访。他对自己的部下,和对待律师也非常和善。因此,被业内的许多人,称之为“人文主义者”。
这就是一个在外面和家中,截然不同的两种表现的父亲。处于青春发育期的神谷正义,对父亲渐渐地产生了反抗的意识。当他从母亲那里,听到父亲之所以在家里,总是板着脸,是因为他常常要处理公文、书写判决书时,心中常常充满了对父亲的这种“内刚外柔”的做法的憎恨。
在高中时代,神谷正义终于和父亲,发生了一场正面冲突。他的大学是当了一年落榜生后,第二年才考上的。那时他考入了国立大学的法律系,但他并不打算由此进入法律界。
他在上大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日本学潮的高峰时期。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参加到学生运动中去,但他的同学们,纷纷成立了各种党派,或是在与军警的冲突中,受了伤,被逮捕。那时候,神谷正义也为自己是一个旁观者,而感到万分苦恼。
神谷正义当时对生活失去了方向,其中还夹杂着对父亲的反抗心理,于是,他还曾一度试图改变学科。
大学毕业后,他进了一家他并不想去的商社。在那一年的夏季,他在跟随他的上司,在国外出差的时候,看到了因为社会动乱,而发生的流血事件,一下子改变了他的主意。
他的父亲伦太郎,是干到了65岁的退休年龄的时候,才当上了主审法官的,退休后又去当了律师。而他在74岁时,妻子先他而去。于是,他便和儿子神谷正义住在了一起。
不久之后,他又关闭了自己开办的律师事务所。身体也迅速衰老了下来,性格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人们看到的“好爷爷”的形象了,在他80岁左右时,大脑也明显地迟钝了。
伦太郎的自理能力,渐渐出现了困难……
昨天晚上,神谷正义参加了法院的送别会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于夜里11点前回到了家里,那时伦太郎已经睡下了,女儿真理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妻子和可子一个人,待在起居室里。
妻子悄悄地告诉他:“今天爷爷出去,是野村先生的夫人送回来的,是去散步的途中。”
“野村先生?楼上的?……”神谷正义说着,用手指了指天花板。三楼住着一名40多岁的民事部的法官。
“是呀!是爷爷在汤岛的购物中心遇上的。”
“什么?……”神谷正义法官感到不可思议。
“在岁前桥大道那儿,不是建了一家四层的大购物中心吗?野村先生的夫人,在二楼买东西,看到爷爷转来转去的,就喊了他一声。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来买东西的,而且有些怪怪的样子,就上前去搀住了他……”
然后,她劝着伦太郎,走出了购物中心。一直把他送了回来。
“他本人说什么了?”
“他爷爷说他是去买东西。”
“可他又没有钱,也没有自己去买东西的习惯嘛!……什么时候,咱们带他去看看病吧。”
听到这儿,和可子便皱起了眉头说:“我看他是在散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走进购物中心的,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回家的路了。他每天都出去散步,但是像这次这么严重,可还是第一次……”
谁都有迷路的时候,但妻子讲的事情,不能不当回事……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要是这样发展下去,肯定有一天,父亲在大街上也会迷路的……
神谷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法官专用通道的门前。他是从电梯间里出来后,不知不觉地来到这里的。于是他猛然转回身,星升和由佳丽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神谷回了两、三次头,又咳嗽了两声。
他要尽快扫除掉刚才脑子里的事情,然后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三个人走了进去。在场人员都站了起来。这时,法庭的一侧的小门也打开了,被告人由两名法警看护着,戴着手铐、拴着法绳走了进来。她正是上村岬子。平时都是法官要比被告早入法庭,今天也不例外。
身穿黑色上衣、灰色裙子的上村岬子,低着头走了进来。她走了几步以后,慢慢地抬起了充满了坚定意志的头。她的视线向旁听席望过去。
从神谷正义的位置来看,他不太清楚,岬子的目标是哪里。但可以看到,她的目光前方,有一名身穿茶色夹克的男子。
旁听席上的人,比上次明显增加了。这些人都在注视着岬子。当然那名男子也不例外。
大概过了几秒钟或是十几秒钟吧,岬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头颅。这时,一名似乎是她母亲模样的妇女,向前探了探身子,从口形上看,她在对岬子说了些什么。
“请被告人上前。”在神谷的催促下,岬子走进了证人席。
看样子,她对公判多少有些习惯了。大概是在许多天,照不到太阳的房间里的缘故,她那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而呆板,可能今天,她会决意坚持“真实”的说法吧。
神谷正义凝视着岬子,对着法庭吩咐:“法官席、检察官席、辩护人席和证人席,都安放了麦克风,可以准确地录音,所以,提问和回答都不要重复,请讲话时清楚明了。”
接着,神谷又转向了中进一郎律师:“请辩护人先开始。”
中进一郎身穿一件明显是这个季节,才有的灰颜色的双排扣西服。他听到神谷的话后,立即站了起来。按照日本的法律,对被吿人的质问,一般是由律师方提出。
“嗯,尽管您否认了故意杀人,但您是不是对白幡澄子女士,还是存有杀意?”
大概是他察觉到了,岬子内心的紧张情绪吧,中进有意放慢了速度问道。
“不,”岬子摇了摇头。
“这么说,您根本就没有杀害死者的企图?”
“是的。当然,一开始我也不信她已经死了,但我的确没有杀害她的打算……”
“您被要求做过口供吗?”
“不,我记不得了。”上村岬子极力摇了摇头。
“您没有做过否认杀害死者的口供吗?”中进一郎律师又叮嘱了一句。
岬子还是应了一句“是的”,并点了点头。一般说来,被告都会被要求,按国家公安委员会的规定做口供的,但是实际上,许多情况下,被告人会拒绝执行。中进一郎的目的,就是为了强调这一点。
“那么,您知道这次警方和检方,所提供的坦白书的内容吗?”
“知道。”
“这份坦白书中说,您对澄子女士怀有杀意,而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这和事实相符吗?”
“不!……”上村岬子极力摇头否认。
“您是什么时候,承认了有杀害澄子女士的企图的?”
“我记得是我被捕后10天左右的时间。”
“警方的调查书上的日期,是在9月28日,那就是第11天吧?”中进又用叮嘱的口气问了一句。
被捕的犯罪嫌疑人,在48小时之后,要送到检察机关。检察官要在24小时之内,向法官提供拘留请求书。在被同意后,要在10天内进行调查取证。不能调査的情况下,可以延长10天的拘留期。这次就是这种情况,总计为23天。实际犯罪嫌疑人在警方的拘留所里,每天都要受到警方的调査取证,必要时,还会被带到地方检察机关接受调査。
在这期间,通常会认为坦白的越早越好,因而水分越大。反过来说,如果自己长时间地保持沉默,会引起警方和检方的怀疑的。
中进一郎的意图是:让法官感到,是岬子坚持了11天,否认自己的有罪,但顶不住警方或检方的某种压力,而被迫承认犯罪的这一印象。
“那么,像这样的坦白书,是怎么形成的,我想问一下它的来龙去脉。比方说,您为什么说,用手堵住了澄子女士的口鼻?”
“当时我把澄子女士,放进后备箱时,她苏醒过来,并大声地喊叫,我想让她安静下来,然后把她送到医院去,就拼命地堵住了她的……”
“您当时也是这样对警方陈述的吗?”
“是的,我说了好几遍。”上村岬子重重地点头道。
“那为什么这份坦白书中,不是这样写的呢?”
“我根本就不同意那样写,可是,他们不相信我说的……”岬子一下子话塞了,她低下了头。
“为什么?”
“他们让我承认:是我在马路上撞死了她,然后塞进后备箱里的。并说我一开始,是打算送她去医院的……因为车的后排座上,放满了公司的产品,没有办法放上去。后来我看澄子女士已经死了,就想干脆放进后备箱里吧,可放她的时候,她突然苏醒了过来,于是我就杀死了她……”
“真是这个样子吗?”
“我的确是打算送她去医院的。把她放进后备箱的目的,也是那样做要快一些。”
“调査开始后,您是怎样和警方交代这个过程的?”
“每天他们都找我谈这个过程,整整一天,从早上到晚上……”
“结果一直问到第11天。这是为什么?”
岬子稍稍想了一下,然后垂下了双肩,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说:“在这段时间里面,发生了许多事情。”
“请具体讲一讲。”中进一郎开始小心诱导。
“他们让我看了澄子女士,和清香活着时候的生活照片……”岬子再次声泪俱下,话也说不完整了,“他们反复地在我身边说,就是你夺走了她们的生命。”
“可是您是否知道,一个人心存杀意,和过失杀人的区别吗?”
“知道。”岬子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您还这样做呢?”
“我想早点承认了,他们就可以放过我了,我实在受不了了……而且,他们说这样对我也好……”
“是不是说,如果您认罪了,就会减轻您的罪责?”
“我反对!……”小此木突然尖声喊道,“这是诱导询问!……”
“不,我是为了唤起记忆,采取的适当诱导。”中进立即回敬了一句。
如果调査人员确实对被告、也就是被调査对象,讲过“越早承认罪责就会减轻”的话,那么这就是“利益诱导”,这属于违法行为。
但现在辩护人向被告的询问,是否会被认定是违规,这才是神谷正义所关心的事情。在证人询问时,是禁止进行“诱导询问”的,但在被告人询问时,这一条多少有些松动。误导和威胁时,是绝对不可采用的,但某种程度的诱导,却不好区别的一清二楚。小此木知道这一点,才提出了异议的吧。
但另一方面,辩方也明白:采取公开的“诱导”询问,在公判大会上也要冒很大的风险。
“刚才辩护人的质问方式,不是不允许,但诱导的成分过重的话,应当明白:这样得到的证词,在信用上会受到怀疑的。”神谷婉言提示道。
中进一郎点了点头,变换了一下话题,继续向上村岬子问道:“如果您承认,自己有杀害澄子女士的企图,知道是什么结果吗?”
“对被害人进行赔偿,而且,还会因此减轻自己的罪责。这是警方反复对我讲的。”
从被告的口中,说出了这样的话,中进一郎律师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但他似乎要掩饰这一点的样子,低下了头,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您知道澄子女士怀孕了吗?”
“不,我不知道,当然不知道。”
“在您的坦白书中,曾经有这样的记载,澄子女士对您说‘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已经有孩子了!……’你还记得吗。”
“不,当时我只顾把她塞进后备箱里,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载?”
“负责调査的警官说,是澄子女士讲的,他还说,我一下子杀死了三个人,罪过可不小,他一再强调,让我注意到这一点。”
“噢。您听说过杀死孕妇腹中的胎儿,也是杀人罪吗?”
“不,我没有听说过。警官只是对我说,我杀死了三个人,所以当时我就死心了。”
“死了什么心?”
“澄子女士怀孕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从我的行为上讲,知道和不知道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当时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气……所以,他们让我承认我杀了三个人,要我赔偿这三个人,我也没有意见。”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当时负责调査取证的警官,就有动摇被告人的意志,让她过度承担责任的嫌疑。辩方可以据此提出,这是一种欺诈行为。
中进一郎再次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顿了顿之后又问道:“由于您为了混淆这两名死者的身份,从死者的身上摘下了手表、脱去了被害人的鞋子?”
“是的!……”上村岬子点了点头。
“关于这一点,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伪装成歹徒抢劫、杀人的样子。但是,我绝不是为了隐瞒交通事故,而刻意杀死她们的……”岬子一边回忆的样子,用肯定的口吻说道,“关于这一点,请让我仔细考虑一下……”
“为什么?”
上村岬子沉默了。但她为什么沉默,谁也不知道。从她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没有人对您说,如果是抢劫杀人,就肯定会判死刑的?”
“我反对!……”小此木又大声喊道,“这是‘诱导询问’!”
神谷正义正要提醒中进律师,但中进一郎马上把身体转向了神谷,也提高了声音说道:“这一点事关重大,我必须问清楚!……”
神谷犹豫了一下,中进当即又问了一句:“说没说过抢劫杀人要判死刑?”
“是的,他们对我说了。”
“就说了这个吗?”中进用催促的目光,盯着岬子。稍稍顿了顿之后,她回忆般地,一句一句地说了起来。
“好像他们曾对我说:如果坦率地承认,有杀死澄子女士的企图,是不会以抢劫杀人罪起诉的……当时他们所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旁听席上,明显地出现了,屏住了呼吸的人们听罢后,发出了“啊”的一片嘘声。从公判的第二次以来,听众明显地少了许多,但今天来的人,却反常的多,也许是听了法官宣布的本次开庭,要对被告人进行质问的缘故吧。
神谷正义法官右侧的记者席上,也都是紧张记录着的记者们。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个重磅的新闻“炸弹”!
在旁听席偏后一些的位置上,岬子的母亲蜷缩着背坐在那里,基本上一直在用一块手绢,悄悄地捂着鼻子和嘴。坐在她身旁、像是她的亲属的,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也在岬子陈述的过程中,几次擦着眼泪。
在他们更后面的、身穿茶色夹克、每次都来的男子,还是和通常一样,上身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着。
在这些人群对侧,最前排的座位上,坐着被害者的丈夫、同时又是父亲的消瘦男子,他表情严峻地坐在那里,身边也坐着亲属模样的好几个人,人数也比上次多了一些。
如果刚才岬子的回答,就是事实的话,那么,完全可以指责警方,采取了“利益诱导”的手法。
中进律师在等待旁听席上安静下来以后,继续问道:“在完成这份坦白书的时间上,您每天必须从几点到几点进行陈述?”
“几乎每天从早上8点,到夜里11点让我陈述。”
“整整15个小时呐!中间让您休息多长时间?”
“午饭30分钟,6点的晚饭时,再休息30分钟。”
“除此之外,就没有休息的时间了吗?”
“还可以去几次洗手间。”
“在这个过程中,调査人员有没有大声训斥,或者敲打桌子?”
“有好几次。”
“您对这些有什么感受?”
“非常紧张、害怕……”
岬子紧紧地咬着嘴唇,渐渐沉默了下来。顿了顿之后,她像压抑着巨大伤愁一般,低声说道:“我讲了好几次,但是,警方就像不想听的样子,让我觉得我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相信,而且,好像他们早就打算,给我定什么罪名了。”
“您为什么在检方的坦白书、也就是对检察官,也承认了你对死者有杀害企图?”
“啊,我对检察官先生,开始也不是这样讲的。我说我根本没有想过杀害澄子女士,但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解释……”上村岬子流着眼泪说,“他们和警方对我采取的方法是一样的。”
“辩护人的询问暂时完了。”
中进一郎的话中,表现了自己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再次进行询问的意图,这在法律程序上是被允许的。
中进一郎向法官低头示礼,然后又看了一眼岬子。上村岬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极其忧郁的眼神。神谷正义感到:刚才中进的询问,取得了他预想的结果。
“检察官,请开始询问。”
小此木安昌检察官刚刚40岁,比中进律师年轻10岁。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细腻的皮肤看上去还要年轻一些。
大概是为了弥补他那瘦小的身材吧,他厉声问道:“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99条第10款,请被告人看一下,在警方和检方的坦白书中,签署‘同意’的文件。”
“同意!……”神谷正义法官说道。
于是,小此木把手边装订好的坦白书,通过法警的传递,放到了上村岬子的前面。这时,多少有些嘈杂的旁听席上,再次安静了下来。
“坦白书上的署名是您本人吗?”
“是的。”
“在您署名前,看过坦白书的内容吗?”
“看过了。”
“确认了这个内容的无误,你才签的名吗?”
“他们的确让我看了坦白书,但当时我非常疲倦,没有办法才签了名的。”
“在坦白书中,说澄子女士向您乞求:‘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已经有孩子了!……’的话,但您无视她的乞求,用双手堵住了她的鼻口。坦白书中是这样写的吗?”
中进律师也触及到了这一点,这是判断岬子有无杀人企图的重点。
“我好几次对警方的人讲过……”
“但如果不是您自己主动讲的,坦白书中,是不会这样记载的。”小此木故意加重了“主动”两个字的语气。
“我对警方的人,说了好几遍:根本不是这样的,但他们还是要我承认是这样的。”
“检方对您进行了几次调査?”
“三次。”
“检方人员没有对您有训斥,敲打桌子的严厉事情?”
“是的。”上村岬子低下了头。
“有无逼迫您坦白供词?”
“是的,不过……我说了好几遍,我没有打算杀害澄子女士的话,但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小此木检察官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变换了一个方向,他是把全身正面冲着被告人,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上村岬子。平时他在采取重大、决定性的问话前,都是这样的习惯动作。这一点神谷十分熟悉。
“最后,您没有把澄子女士,放进汽车的后排座的原因是什么?”小此木检察官庄严地问道。
“我要搬开绢花产品,不如放到后备箱快。”
“可那里不是正经放人的地方,你竟然把活人放进后备箱!……”小此木十分愤怒地说道,然后继续询问,“那么,您在杀害清香小姐之前,打算把她放到哪里?”
“助手席上。”
“助手席上没有绢花的产品吗?”
“有的,可是我想挤一挤,还是可以放得下的。”
“那后排座挤一挤,不也可以吗?”
“不,后排座上的东西很多,而且,我想放进后备箱里,会开得更快一些。”
“为什么?……要抬起一名身体怀孕很重的女士,后备箱又髙?”
“但放进后排座就不得了了,还是放进后备箱更快一些。”
“为什么您说,放进后排座就不得了了?”小此木追问道。
上村岬子没有回答,她叹了一口气。整个法庭也像停止了呼吸一样,异常平静。她的眼睛向检察官那里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向了什么远处,似乎是在虚无地看着什么。她微微地张着嘴,神谷也开始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法庭上十分安静,神谷正义法官紧紧地盯着上村岬子。
小此木又重复了一句:“把一个还活着的人,塞进后备箱里,这样的举动过于反常了。如果你真的打算救护澄子女士,是不是应当把她放进后排座上?”
“这个……?”上村岬子开始语塞了。
“您不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是另有原因?”
上村岬子依然沉默着。仿佛她的意志,在受到别人的控制。
“我反对!”中进一郎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反应稍稍迟了一点,也许是他意识到,不得不站起来吧。
“刚才的询问,已经超出了准许的范围。今天对被告的询问,应当在准许的范围内进行。”
“不,刚才我的询问,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小此木毫不示弱地说道。
“关键的一点,应当在重新开庭时进行。我认为刚才你的问话,并不涉及今天对坦白书的真实性的判断。”
“的确,今天开庭的目的,是争论坦白书是否可信,但其根本是涉及了事件的真实性。因此对被告人的询问,是要弄清楚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在某种状况下,不得不承认的事情。为此,辩方和检方对此,都具有十分宽松的范围。”神谷正义法官这样对双方解释道。
“我放弃反对。但对被告人来说,她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她对不想回答的事情,可以不做回答。”
看上去事态发生了意外变化:上村岬子突然开始哭泣起来。比起刚才一直比较冷静的样子,此时此刻她低着头,双手蒙面地抽泣着。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停了下来。她从裙子口袋里取出手绢,擦拭着眼泪,抬起了她那双红肿眼睛的头,把视线转向了法官席,压抑着感情,紧紧地咬着嘴唇。
然后,她用略带嘶哑的声音答道:“也许是由于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我吓昏了头,判断失误了吧。”
“我的问题问完了。”小此木说完后,颓唐地坐了下来。
神谷正义法官又看了一眼左侧的松本由佳丽。开庭以来,她一直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匆匆地记录着什么,公判全部被录音,书记员的记录,也都是在两周之内完成,并送到每名法官手里,但在公判中,还有每个法官认为的各种要点。
看来她想认真履行“主任法官”的职责……
由佳丽感觉到了,神谷法官的目光。她一边还盯着笔记本,一边向神谷的方向,稍稍侧了一下脸。
“这个结果,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是这样的!……”岬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坦白书中讲的,关于澄子女士怀孕一事,和将澄子女士致死这两点?”
“是这样的!……”岬子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们是以什么作为最主要的理由,让你承认犯罪的?”
“主要的是……越早承认罪罪行就越轻。还说我的罪行,和抢劫杀人致死不一样……我想杀死了三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事故……”
“但是,辩护人是怎样讲的?”星升用冷冷的口吻插问了一句,他那双明亮和透出聪慧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因为事关重大,而变得异常冷峻起来。
“在调査取证中,辩护人和你见过几次面?”
“他没有劝告你,不要承认非事实的事情,和不在违反你本意的坦白书上签字吗?”
陪审员星升发出一连串的询问。
“劝过。”
“关于警方对你讲的那些原因,和辩护人商量过吗?”
听到这里,上村岬子求助般地看着中进律师。而中进一郎则瞪着星升。
过了一会儿,上村岬子无力地答道:“我是打算找律师商量的,但我不知道应当怎样说起……”
两个人的质问结束了,神谷正义法官也没有重新询问。
这时,小此木又站了起来:“我请求让对被告人进行调査取证的、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部补——田上信行,以证人的身份出庭。”
“辩护人的意思?”
“请吧。”中进一郎点头同意了。
于是,神谷正义向左右看了一下,他是在征询星升和由佳丽的意思:有没有必要,传警方的这名调查取证的人员,到庭作证。
这时的法庭里,开始出现了一阵阵的嘈杂声。这时的被告人,一直站在证人席上。似乎从旁听席上,传来了疲惫的神色,人们开始纷纷活动起来,不少记者也开始离开座位。
中进一郎律师匆匆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这时的神谷正义法官,又朝刚才的那名男子方向扫了一眼。看样子,他也有些疲惫的样子,用胳膊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则支撑着脸颊。在他那粗重眉毛下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回到了被告席上的上村岬子的颈部。神谷原以为:这名男子会中途退出,所以,他感到这名男子非常少见。
岬子无力地低垂着双肩,等待着闭庭。
但神谷正义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内心,流露出了一种安心感。神谷问了一下中进律师的意见,决定把下次开庭的时间,定在了3月23日下午1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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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连休日过去的3月23日,从下午开始,淡淡的云彩,开始渐渐地向天空中慢慢展开。
报道说今年的樱花,开放得比平时要早一些,但到了3月20日前后,又有冷空气袭来,所以,还是和平时一样的开花时间,在午饭时,关于樱花首先在哪儿开放的“樱花锋”话题又成了主题。说完后,三个人就没有了往常热闹的气氛了。
在上午的法庭中,检方对一名抢劫杀人的罪犯,提出了判处死刑的请求,所以这个事件,一直还积压在他们的心头。
当时法院上,控辩双方争论得十分激烈,以致影响到了他们的这顿午餐。
在随后的两、三个月里,他们三个人必须反复合议,才能决定下来,公判的决定,完全取决于合议的结果。但这次他们决定的是量刑,而且,必须提出其合理性。
下午还要继续审理,被告上村岬子的杀人案件。由于这是一件被媒体盯得非常紧的事件,所以,他们都深知合议的重要性,由此也就没有了胃口。
神谷正义被业内人士,称为量刑严格的专家,他本人也知道这一点。当初他毕业以后,就进入了商社,只是一念的转变,他就走上了法官的道路。他和一贯主张温情主义的父亲不同,加上他的经历,使他得出了法官必须量刑严格的结论,并且付诸到他的行动当中。
然而,神谷正义虽然处理了不少重大的案件,但是,还没有经常判处罪犯死刑的情况。在他任职的25年的法官生涯中,只有四次判处了死刑。一次是任助理法官,一次是任右陪审席法官,两次是任主审法官时判处的。
一般而言,神谷坚信自己作为主审法官时,没有误判的事情发生,对于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要被判处“死刑”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不免,要产生一种异样的心理。在他刚刚40岁的时候,正担任东京髙级法院的陪审,当时的主审法官,在拿不定主意时,让他做出判罪犯死刑的决定。但在那之前,他曾经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也没有一点食欲。在他签发了“死刑”判决命令之后,他整整发烧了三天,没有去上班。
从餐厅回到法官室后,和平时一样,由佳丽拿着笔记本,来到神谷正义的面前。她要确认一下今天审理案件的要点。
“上次对被告人的质问,辩方认为警方和检方的材料,有‘利益诱’和‘强迫供词’之嫌疑。”由佳丽陈述着。
“是啊,调査人员对她讲,早些承认有杀人企图,可以减轻罪责,和承认有杀人企图,不会受到起诉,则是明显的‘利益诱导’。包括胎儿在内,一共是三条生命啊!……”
“嗯,还有对被告大声训斥、敲打桌子等威吓的举动。”
“所以,今天在对调査取证的警官的质问中,检方可以打消这个疑点,不过……”
神谷看着由佳丽认真的眼神说道:“逼迫和威吓等这类语言,实际上是模棚的,要明确地证明这一点比较困难,而简单地否认,也不能完全消除它的真实性。被告人开始否认了,她有故意杀人的企图,为什么又承认了这一点?如果能够通过质问证人,取得有利的证据,那么检方就胜利了,就说明被告的坦白书,不是受到了强迫,而是她自愿承认的。”
“那么……如果我们明白了,她是因为什么坦白的,也就证明了我们的正确?”
“对对对!……”神谷正义点了点头,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表情,多少有些亲切,不觉慌了。此时此刻,他把由佳丽当成女儿真理子了。
第五次的公判与上次相比,人数也不少,而且明显地穿浅色衣服的人多了。这使得法庭“明亮”了起来。看来季节确实在“发展”。
站在证人席上的田上信行警部补,大概有40多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头,肩膀很宽,一张坚毅而被阳光晒黑了的脸。眉毛下的眼窝很深,目光炯炯有神。
神谷正义想像道:被他盯着的人,一定会感到他的目光严厉。
田上宜读完证人誓词后,小此木首先进行询问。他首先询问了证人的履历:田上警部补出出生于群马县,在警视厅任职后,在东京都内各警察署都待过,大前年在警察总厅任职。他的嗓音洪亮,多少有些口音。
“在被告人被捕,到起诉之日的23天里,一直是由你作为警方的主调査人员吗?”小此木检察官开始询问。
“是的。有时是由和我同一组的,巡査部长替我,有时我们四个人,也同时参加。但主要以我为主。”
“被告人对证人承认了,她有杀害澄子女士的企图?”
“是的。”
“她是从一开始,就有这个企图吗?”
“不是的!……”田上信行警部补摇了摇头。
“那是在什么时候?”
“在她慌乱的状态下。”
“证人如何判断她的辩解?”
田上信行习惯地用手托着脸,眯起了眼睛,用沉重的口吻答道:“我常常听到这样的辩解。杀人的重大犯罪,很少有冷静的人。”
“那么,被告人也是这样的了?”
“我认为的确是这样的。”
“你对被告调査了多少天?”
“10天左右。”
“被告人的态度,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在第11天。”
在这期间,犯罪嫌疑人被警方拘留在拘留所里,在办理完手续后才送到检察院,成为“检察拘留”。开始的“检察拘留”为10天,但如果届时期满,向法院提出延长拘留期时,必须在第8天或第9天时间,向犯罪嫌疑人宜布。
连续的调査取证,会持续10天,大致犯罪嫌疑人在这段时间里,都会坦白一切。也就是说,第10天或第11天左右,犯罪嫌疑人从心理和肉体上,都开始处于一种沮丧的状态了。
“那么,我再问一下关于这份供词的形成过程,供词是什么时间开始的?”
“通常是从早上8天开始,有时也会一直持续到傍晚。”
“那么证人愿意配合吗?”
“晚饭的时候,我和我的上司——警视厅搜査一科的科长商量过,决定在晚饭之后,换一段问话方式,了解一下死尸遗弃现场的情况。”
“当时让被告人看了死者的照片了吗?”
“让她看了两张死者生前的生活照片。”
“那时她又回忆起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田上摇了摇头否认了,“也许她会对孩子,产生一种怜悯之心吧。”
“后来呢?”
“我问她,是否注意到,澄子女士已经怀孕了,被告人回答,她不知道。”
“后来呢?”
“我请她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回答,但她还是一直沉默。我又问她:为什么一开始,就想把澄子女士,放进后备箱里时,被告人说,后排座椅上,放了许多人造花的产品,而且,放进后备箱要快一些。”
听到这里,小此木检察官用力点了点头:“可是她讲的人造绢花很多,有证据吗?”
“我抗议!……”中进一郎突然插了一句,“这不是关于证据的提问!”
由于辩护人对警方的调査书有异议,所以,还没有作为证据来采用。
“如果有必要,应当多方采取证据。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小此木检察官立刻反击道。
神谷法官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进行纠缠,于是裁决道:“请证人回答问题。”
“关于人造绢花数量的问题,我们向被告所在的代代木代理店,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当天的傍晚,被告人说第二天,要给顾客送货,在汽车的助手席上,放了五盆杜鹃花,在后排座位上,也放了两盆高60英寸的热带植物九重葛。如果情况属实的话,那么,在后排座上挤一挤,还是可以放下一个人的。”
“那么被告人的回答,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和人相比,人造绢花就不那么重要了。如果真的是想救助澄子女士的话,是可以挤一挤人造绢花,把人放上去的。我问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才放到后备箱的,但被吿人当时没有回答。”
“那么后来呢?……”
“我后来问她:打算把清香放到什么地方?她回答说,因为清香人小,所以,她打算把她放到助手席上。我又问她,这样把澄子放到后排座上,难道不可以吗?被告人十分尴尬,最后,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她没有那样做。”
“被告人说她没有那样做吗?”小此木压抑着兴奋的语调,用力地重复了一遍。脸上也熠熠闪光。
神谷身边的由佳丽,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了身子。
“我又追问了是什么原因。”田上的口气,比刚才有些急促了,“但她低着头考虑着,然后,长时间的十分苦恼的样子,而且不停地哭泣着。到了晚上8点多钟,她才恢复了正常。于是我换了一个方式,婉转地提问,她才抬起了头。然后,她好像下定决心的样子,供述了与以前不同的供词。”
“她说了什么?”
“她说其实澄子已经死了,如果放在后排座上,她非常恐怖。”
这时候旁听席上,传来了“啊!”的一声喊叫。像受了冲击一样,被告席上的上村岬子,更深深地把头埋在了胸前。
“我让她再详细地讲一讲,她说她走近倒在路上的澄子女士时,用手摸了摸她的鼻孔,没有了呼吸。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于是她决心隐藏尸体,彻底洗清自己的罪恶。然后,她才把澄子女士塞进了后备箱里,而且,她还回答说,她认为清香也死了,打算把她们两个人一块,埋到一个地方,把清香放到了助手席。但澄子女士在后备箱里,忽然醒了过来,所以,她在慌乱中,用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是打算杀死她,才捂住她的口鼻吗?”
“被告人讲,开始她只是想让她安静下来,但澄子女士大喊‘杀人了’,并拼命地进行反抗。被告人担心:她会告自己当时的行为,是企图谋杀自己,所以双手一直没有离开,直到发觉澄子女士的身子瘫软了下来。”
“澄子女士喊‘杀人了’呀!别的她还供述了些什么?”
“澄子女士拼命地反抗,别的就没有再喊什么。被告人说,她只记得这句话,而且,是她主动说出来的。她还说澄子女士向她求饶说:‘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已经有孩子了!……’但被告说,她已经停不下手了,所以,就一直捂着她的口鼻……”
“我问完了。”小此木检察官终于大声说了一句,然后坐了下来。他那细腻的脸皮,由于兴奋而潮红,看上去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请辩护人提问。”
站起来的中进一郎律师,和小此木检察官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的脸色苍白,像要稳定一下情绪似地,用手抚摸了一下鼻子和嘴唇。他顿了顿说道:“这份供词,是证人一个人,问了整整一天获得的吗?”
“是的。”
“证人刚才说话时十分平静,那么,平时也是这样的口气吗?”
“那倒不是,不同的场合下,我的语气也不一样。”
“对被告人的时候呢?”
“对方是年轻的女士,我绝不会粗暴无礼的。”
“上次公判时,被告人说,她被调査时受到了训斥,还冲她敲桌子……”
“不,绝对没有的事情。”
“可你在调査,是不是企图杀人的事情时,时间已经很晚了?”
“不是那样的。我们没有只是调査,还问了其他的事情。”
“请具体地讲一讲。”
“被告人的生活状况,事件前后与其母亲共同生活的状况等等。”
“别蒙我!……”中进嘟囔了一句后,撇了撇嘴说,“调査没有达到目的,不着急吗?”
“不着急……事实上,我们也预料,不会有很快的进展。”
“你的上司——搜查一科的科长,没有逼你吗?”
“不,他从来不这样做。而总是要求我们注意法律。”田上信行警部补轻松地回答道。
“你真的调査了,车上放的人造绢花的数量?”
“那当然。因为那是案件的重点。”
“被告人没有说,为了迅速送她们上医院,而放进后背箱的吗?”
“说了,可不能相信她的话。如果她真有救她们的打算,把她们放进那么小的后备箱里,会要了她们的命的!……那是十分危险的行为!不是正常的行为!……”
“你也多次逼问了证人这一点吗?”
“用‘逼问’这个词不太妥当!……”田上信行警部补摇了摇头强调说,“凡是具有疑点的地方,我们都要反复核实。”
“被告人在工作单位里,有什么可疑的行为吗?”
“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已经超出了本案的范围。”
“如果你生气了的话……”
“我抗议!应当简单明确地提问,重复也可以。但刚才的问题,没有实质意义!……”小此木检察官拍着桌子怒吼道。
神谷正义法官同意了小此木的抗议:“辩护人,请换一个问题。”
中进一郎律师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水后,抬起了头说:“你说,被告人在晚上8点时,突然坦白了?”
“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我认为是被告人彻底反省了。”
“证人对被告人说过‘坚持下去,可能会是抢劫杀人’的话吗?”
田上信行警部补突然沉默起来。他认真地想了想说:“至少我没有讲过这样的话。只是我注意到,死者的手表和鞋不见了,所以,当时我自己想过,会不会判抢劫杀人。”
“噢,证人是怎么回答的?”
“我不是法官,所以不太清楚。以前有过因抢夺了死者的财物,而被判为抢劫杀人的案例。所以,根据场合的不同,也许会被判为抢劫杀人的。”
中进一郎的口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摇了摇头说:“可被告人不是这么讲的。证人是现职的警官,应当比被告人更懂得法律。她不会想到可能被判为抢劫杀人的。难道你不会对被告人这样暗示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承认了有杀人企图,证人可以保证,不以抢劫杀人罪起诉。”
“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首先,以什么名义起诉,不是我的权限。”
“你可以和你的上司商量呀?”
“不,没有!……”田上信行警部补极力否认。
“可证人知道,杀死了胎儿,也不是杀人罪。”
“我在晋职以前学习过。”
“但证人完全可以威胁被告人,杀死了胎儿要判杀人罪的。”
“我绝对没有那样讲!……因为被告人毕竟否认了,对澄子女士有杀害她的企图,所以,也就谈不上对胎儿有杀意了!”
“可你完全可以这样威胁她说,胎儿毕竟是被杀了,这就构成了杀人罪。”
“不,我没有讲过!……”
“是不是还说了,一旦承认了,就可以马上结束调查,罪名也可以减轻的话?”
“不对!我只是说过:尽快完成调査书,就可以早点结束调査,如果讲真话,法官也会考虑从轻量刑的。”
“法官也会考虑从轻量刑”,这不是违反法律的利益诱导。倘若主审法官是根据坦白的程度,而不是罪行量刑,如果被犯罪嫌疑人误解了,就会引出误判的结果。
“被告的行为是杀死了三个人,不就是对三个人,都犯有杀人罪吗?”
“不,我绝对没有那样讲!”
中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我问完了。”
中进一郎又一边擦着汗水,一边坐了下来。从他那张几乎没有变化的表情的脸上来看,他已经问得差不多了。而且,还流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有补充问题吗?”星升和由佳丽都没有马上回答。
神谷正义觉得:从客观上来看,今天小此木检察官的质问,是占了上风的,被告人坦白的内容,大致都弄清楚了,因此,也就没有补充的必要了。
“刚才辩护人的质问……”神谷正义法官开口说道,“被告人是在晚上8点左右,突然全部坦白的!……我再问一遍,这其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听到这个问话,田上警部补怔怔地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说我对被告人,有什么过激言辞的话,那就是在这之前,我一再问被告人:为什么不顾澄子女士的生命安危,而非要把她放进后备箱里。当时被告人只是回答说,不能把澄子女士放到后排座上。我又问是为什么,她停顿了三、四十分钟,同时还是在抽泣着,看上去她内心十分苦恼。随后就到了晚上8点左右了。那时候,她才主动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因此,我是在抓住了被告人的供词中的矛盾,她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的。”
田上警部补说完以后,小此木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根据刑事诉讼法第322条,我请求出示供词的证据。”
“我反对!……”中进一郎反驳道,“对被告人的质问,已经十分明确了,这份供词,是在警方的威胁和利益诱导下完成的,不具备主动性。”
于是,神谷正义法官决定庭外合议。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92条,为了判断证据的真实性,要求向检察官,提供这份证词的证据。”
于是,小此木检察官把一叠放在桌子上的供词,递给了离他最近的一名法警。法警把它又递到了神谷正义的面前,但是,神谷法官没有立即翻阅。
“根据被告人质问和证人询问,在下次开庭的时候,将评价证据的真实性。”神谷正义法官宣布。
小此木检察官听罢此话,再次站了起来:“我请求向被害人的丈夫和父亲——白幡彻已,进行证人询问。因为这关系到下次开庭时,继续对关于犯罪事实,而对被告人的质问!”
“辩护人认为如何?”
“由于我已经同意这份供词了,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进行证人询问了。”
“啊,鉴于被害人遗属的人权,我看还是让法官,直接听一下他们的意见吧。”
神谷正义法官说完,向遗属席的方向望去。
左侧最前排,每次都到庭的一名30多岁的男子,也许就是白幡彻已吧。由于在公判之前,他就在周刊杂志上多次露面,所以,神谷法官又把这个印象,和他几次出庭的面容,进行了“重叠”。他的双臂弯曲抱在胸前,一副静观事态进展的样子。
当然,小此木早已经对他的态度明白无误了。
至今已经10年了,神谷还是第一次,把被害人的遗属,请上法庭表态。近年来被害人的一方,要求赔偿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要求保证人权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由于这一次,又是十分重大的案件,神谷正义不由得,又左右看了看星升和由佳丽,决定还是先在庭下合议。
“同意‘证人请求’!……”神谷正义法官落锤宣布道,“有关下次公判的犯罪事实,对被告人质问后再进行。”
于是,今天的审理就结束了。神谷正义意识到:今天的公判,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关于两个争议点,即清香的死因鉴定,和对澄子有无杀意,辩方提出的疑点的合理性,受到了律师的否认。
关于下次的公判,对被告人进行的、有关犯罪事实的质问,在同意了供词之后,辩护人再提出供词与事实的内容不符,那么在法庭上,就得必须提出有力的证据。而与此相对,检方将必须说明并坚持,被告人的供词的真实性,从而驳回辩方的反驳。
神谷正义法官认为:形势的发展就会是这样的。
这是关于犯罪事实的最后审理了,接下来就要进入“情况”的审理。检方的情况立证、辩方的情况立证,都要一起进行,然后,各自对对方的内容进行辩论。随后,神谷要根据这些进行合议,做出最终的判决。
关于白幡清香的死因,根据解剖结果来看,仍然判定是勒死;而对澄子有无杀意,和是否知道她已经怀孕在身,将决定上村岬子,是否会受到极刑的处置……
正在这时,一名坐在右侧旁听席上的、身穿深色西服的男子,缓缓地站了起来。神谷正义立即记起,这个每次都到庭的、“熟悉”的身影。平时他都穿着一身明快的服装,而在今天,众多浅色服装的人群中,他的这身西装十分抢眼。
他站定之后,向神谷正义望去。神谷法官也情不自禁地向他回视。但这名男子慢慢地转过身,朝大门方向走去。
神谷正义的内心深处,残留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感党。平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感到了这名男子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坚定的意志,和决心挑战的意念。完全是决战前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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