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风,但天依然很冷。天空被一层薄云笼罩,看不到太阳。道路两侧的房屋都关着窗,静悄悄的,四周很是寂寞,就好像在无人的小镇中行走一样。
冷风穿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的毛衣的缝隙,明广的身体被冻得有些发凉。这件衣服是他擅自借来的。此刻她正静静地抓着明广右手腕的衣袖。
当他在玄关出伸手扶起她的时候,她一脸的惊讶。但是这并不是困惑,而是立刻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的表现。
他是从昨天她和朋友外出并且吵架的事情,和她在话筒里大叫的言语中推断出她要去见她的朋友的。然后,看到她在玄关处踟蹰不动,也就不难理解她内心的恐惧了。既然她必须要去见她的朋友,那明广就不得不伸出援手了。即使她会因此而恐惧,也必须要将“她这么做是对的”这种心情传达过去。
她戴着手套的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他能微微感受到这个重量。两人之间那就像细线一样的联系,因为这层重量而变得更加贴近了。
阿满用左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同时用右手的手杖确认着地下的情况,慢慢走着。明广并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只能跟着她的脚步行动。没多久她就小心翼翼地将手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但她即使是松开了手,又会马上抓回来。
她是想要一个人走路吧。虽然她很信赖明广,但也一定觉得一直拉着明广的手腕,依靠着他走路是不行的。她有些不安,表情上却带着几分决意。她的肌肤就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雪白,鼻子和脸颊被冻得通红,就像在传达着她内心纤细的颤动一样。
明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鼓励她一下,但因为从没有与她进行过对话,所以一时也不好开口。
在反反复复抓住放开明广的手腕之后,她的手终于完全离开了明广,开始一个人行走起来。明广望着她,就好像看到一只因受伤而不敢飞行的鸟终于回归天空一样。
她用手杖试探着脚底下的情况,走得十分细微慎重。一直以来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难在羁绊着她呢?从最初不敢离开他的手腕,到开始一个人行走,这之间的决心与不安无不显示着她迈出这一步的艰难。
她拄着手杖,独自一人走在寒冷冰冻的泊油路上。从她的背后看着她行走的姿态,明广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受的伤痊愈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突然,正走着的她向左边伸出手来,像是在寻找着明广。难道是她在走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明广赶忙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好像安下心来了,嘴边绽放出了微笑。大概是一直在担心着明广是否在她的周围吧。
她再次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一个人继续走着。她一边用白杖探着脚边,一边确认着道路右面建筑物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在没有光的世界中确认自己是不是走在路的边上。
她走过了住宅密集区,视野逐渐开阔起来,面前是一条横向流淌的河。这条河并不大,但是水的流速很快。上面架着一条可能是战前架设的古旧的桥。
桥的扶手还不到膝盖高,若是她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直到她安全渡过桥梁,明广才安下心来。
鸟儿在电线上高唱着。虽然是随处可见的鸟,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寻找着鸟儿的位置,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鸟叫声一样,侧耳倾听着。她的表情十分纯洁,给人一种好像是第一次外出,见到了一种叫鸟的生物一样。
然后她再次行走起来,可能是没能用手杖发现吧,她的面前是道路的岔口处。而明广一时之间也忘记了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从道路的一端飞快地驶过一辆自行车,乘在上面的好像是个中学生,他似乎也没有发现阿满。
于是明广飞快地在自行车撞到阿满之前,抓住了阿满的衣服。自行车擦过她的鼻尖驶过。那个中学生这才发现阿满,急忙刹车,然后又踩踏着脚踏板离去了。
她挽着明广的手腕,一脸的惊讶。直到听到自行车的刹车声,她才发现自己差点被自行车撞到。
“谢谢……”她震惊地小声说道。
“真的多谢了。”她又一次清楚地说道。
她的朋友家到底有多远呢?明广一边看着再次行走起来的阿满,一边想着。既然不乘电车和巴士,那一定是靠走就能走到的距离吧。很显然她清楚应该如何走,即使眼睛看不见,脑中也好像有一幅地图一样。
她来到了一个车比较多的岔路口。耳边回响着汽车引擎的声音。面前的道路上汽车不少,两人等待着信号灯变绿。
她站到了像点字一样突起的黄色地砖上。用脚的里侧反复确认着那种突起的感觉。仔细看一下,黄色的地砖有两种,有像点一样并排突起的,也有像细长的棒子一样向同一方向排列的。只要知道排列的规律,就能了解这些地砖表达着什么意思。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熟悉的旋律流淌在空气中。阿满听到音乐,开始穿过人行横道。她在停成一排的汽车前快速走着。明广从没有对信号灯变绿时发出的音乐声那么感激过。
他们经过一所小学。明广从围墙间向里望去。正面是一个很宽敞的运动场,里面是白色的校舍。现在正值寒假期间,所以没有人,很是寂静。
小孩子们在路上跑着,从阿满的身边擦过。他们大概不清楚阿满为什么要拄着白色的手杖,而阿满也因为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经过而吃了一惊。
“这是?”
“小孩子啦。”明广很自然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阿满点点头,又开始走了起来。
明广这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但这交谈竟无比自然,就像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一样。
他们沿着小学外面的道路往前走着,道路右手边的校舍耸立着,道路被影子所覆盖,明广感到一丝寒意。
在他的面前,落下了几个小白点。
最初他以为是尘埃,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雪。
明广抬头望去。右手侧的小学校舍占据了白色天空的一半,电线杆沿着人行道耸立着,黑色的电线与天空平行。
时而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黑色的电线。如同小精灵一般的雪花静静地落到高耸着的校舍的水泥墙上。雪势不算很猛,应该不会堆积。视线中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细雪不断出现在空中,飘向地面。
明广感到脸颊一阵冰凉。而她也直到现在才发现下雪了,驻步停下,取下没有拄着手杖的左手手套,手心向上,等待着雪花飘到自己的手里。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乐在其中。
明广望着她,一片雪花降到她的手心中,一瞬间白色就消失了,化作透明的水滴。
他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他想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他看着不断落到地上化作水迹的雪花,察觉到了时间正在不停地流逝。
将她带到外面的时候,他也考虑过,如果被警察抓到该怎么办。但他并不害怕,如果被逮捕就逮捕吧,反正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会到阿满的家里了。
阿满用没有戴手套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挥。这是她在寻找明广的信号。明广赶忙用右手腕触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紧紧地握住明广的袖子,向前走去。
似乎是到了阿满的朋友家附近了,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房子前。
这是一座街道拐角处的二层小楼,西洋风格,铺着茶色的瓦片。风儿在屋顶的一角盘旋着,一片片雪花随风飞舞着。
她用手摸着门牌上的字,上面雕刻着“二叶”两个字。她用手指感受着字的凹凸感,确定了自己没走错地方。
“这就是我朋友的家。”
明广从她的话中得知,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在这里要与自己分别,进入朋友的家里。这是擅自进入别人家里,窥探别人生活的自己,唯一能做的报恩。
“我认为你不是坏人。”
她知道自己正抓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明广无法判断,也不好意思向阿满打探。
她有些遗憾地将手拿开,向阶梯上走了几步,准备按响玄关处的门铃。不过,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望向明广的方向。
“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冷吧。”她脱下正穿着的外套,交给明广。
“我向佳绘借衣服就可以了,哦,对了,佳绘就是我要找的这位朋友的名字。”
既然自己不打算回阿满家,那或许也没法归还这件外套了。但是明广也不好让她举着衣服干站着,只得接过了外套。外套的样式很中性,不过对于阿满来说是大了一点——因为明广穿着正合适。
“这件衣服的感触和父亲以前经常穿的毛衣很像。”
她八成知道了自己擅自借穿这件毛衣的事情了。
她随后拄着手杖,一级又一级地一边确认着一边登上台阶。明广稍微离远了一点望着她,只觉得胸口一紧。
她站在门前,在按响门铃之前,她一脸感谢地向着明广这边转过头来。
“你先回家吧,门我没有锁,我可能要和佳绘一起回去,不过也不一定,但肯定不要紧的!”
她随即按响了门铃。
明广站在远处,偷偷望着情形。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打开门出来了,她就是阿满的朋友吧。她在玄关处看到阿满,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两人严肃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将阿满迎进家门。
两人一定能和好如初吧,明广坚信如此。
他披上外套,离开二叶佳绘的家。虽然她说让自己先回家,但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那时她明朗的表情让明广此刻有种背叛了她的感觉。
在街角有张地图,他寻找着最近的派出所。在一条主干道上有一个,入口处有着玻璃做的拉门。
他决定直入正题,向警察说明自己并没有杀死松永年雄。警察会不会相信这个说法,自己无从得知。不过再呆在阿满的家里,也只会给她添麻烦。
因为在印刷公司的更衣室里,他对若木说过自己对他们抱有杀意。所以自己的嫌疑当然没那么容易洗清。
但是犯人确实不是自己。
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前,越过玻璃向里望去。里面有一个年轻的警官和一个年老的警官,两人都穿着制服。荧光灯的白色灯光很耀眼,与外面一片阴云的天空相比,里面就像是无菌室一样洁白。
他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又犹豫了一下。
还不用急着说明情况吧。如果被拘留的话,就不能向外界打电话了。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先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再来也不迟。
他透过门的玻璃,与里面的警官四目相对。他没有意识到明广就是通缉犯,用眼神询问着明广想来干什么。
他低下头,远离了派出所。明天再来吧,他想到。但今晚在哪儿过夜就成了问题。既不能回到阿满家,当然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公寓。
烦恼了许久,他最终向着市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