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房东勒令他搬家,这是在事件结束后一星期,正好是除夕那天。
虽然已经平冤昭雪,但是周围人看待明广的视线依然很严厉。从死亡现场逃离长达两个星期,这可不是一个有常识的人该做的。更何况他目击了犯人行凶的过程,却没有向警察禀报。不管是公司的同事,还是周围的邻居,虽不做声,却都在默默责怪着明广。明广觉得被赶出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因为恐惧而逃走,发现自己被怀疑就一直犹豫着是否出来作证,他是这么跟警察解释的。他将在阿满的家里藏着的事情隐藏了起来,只是说她是他的一个朋友。从车站逃离的两星期,一直在四处转悠,警察没有对此表示怀疑。因为叫春美的女性已经招供,警察也不愿多问。
从警局回来的路上他顺便去了趟公司。正在工作的同事看到明广后,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小声议论着。他无视这些议论,直接向着办公室走去。向上司递了辞呈后就离开了。
他在向出口走去的时候与若木擦肩而过。明广一直想着尽量不要和他碰面,看起来若木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人对视之后,他看起来很困惑。明广低下头来,他便立即躲到走廊的一端,一脸的恐怖。走过若木面前时,他就觉得若木或许还在怀疑着他吧。这也难怪,他在更衣室里说的话让人很难忘却。
他并不对辞职一事抱有抗拒。即使继续工作下去,也会生活在松永年雄去世的阴影当中,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明广不想忍受着人们不客气的视线和背后的议论工作。
不过,他一想到自己辞职后公司里却没什么可留恋的事物,就觉得挺悲哀。
除夕的午后,听到房东要求他退租之后,他就向着阿满家走去。
佳绘对他说,自从那天之后,阿满就一直很失落,希望他去看看她,给她打打气。
透过铁丝网,明广望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在冰冷而透明的空气当中,平时是绿色的铁丝网被夕阳染成了黑色。在冻得发抖的明广身边,小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
他想起了家里人的事情。每当除夕那天,妈妈总是会买一堆荞麦杯面回家。今天应该也一样吧。这让他有了过年的感觉。
阿满穿得厚厚的,轻轻咳嗽着说自己可能感冒了。她让明广坐在客厅的被炉处,自己则一如既往地蜷缩在暖炉前面,一脸悲伤地想着事情。
她似乎忘记了开灯,昏暗的家里只有暖炉的黄色火焰。对于她来说,房间里的电灯本来就没那么重要,忘了也就忘了吧。明广不打算提醒她这点,将手中拿着本来准备读的就职情报志放到一边。
窗外染上了浓浓的绿色,就好像涨满潮的沙滩一样,起居室很快也被悄无声息的黑暗吞没了。
车站处的荧光灯的光芒从窗户钻了进来,不过除此之外,屋里的光明也只有暖炉的火光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暖炉前面。因为她是面朝暖炉,所以明广只能看到她弓起的背。阴影落到她的背上,但轮廓却染上了黄色的温暖光芒。从搭在她肩部的长发间,可以微微看到晃动着的火焰。
也许是在想着那个叫做春美的女人的事情吧。这一星期,她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她和佳绘两人去警察局想要见到春美,但却被赶了出来。
她一直在为春美哭泣,虽然没有声音,也看不到眼泪。不过单是看着她坐着时的背影,就能感受到她胸膛中积郁的苦闷之情。或许她觉得,这样可以分担春美心中的痛苦吧。
明广听到了外面警报器的响声,随着电车的经过,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
没有读就被搁到一边的就职情报志被窗外照进的光照亮,就像在黑暗中漂浮着一样。这让他想起了在印刷公司工作时的事情。
自己到目前为止,一直采用了躲避与人接触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和公司的同事,还是和班里的同学,都没有心灵相通。自己的心灵某处,总是对那些群聚在一起的人保持着轻蔑之情。自己也因此而被孤立,并且被深深伤害。
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不禁想要和大家在一起。在公司的吸烟处,或是在学校的教室里,和自己周围的人们一起欢快地说着话。
他对周围聚集在一起的人所抱有的轻蔑,其实也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抱有加入他们的想法的一种手段。他之所以不跟他们说话,只是为了让自己不为此而伤心,从而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
不管是公司,还是教室,他都不认为这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心情自然不会太好,紧张和憋闷也就随之而生。
向公司提出辞职的时候,自己一点也没有犹豫。公司里既没有难以别离的朋友,也没有难以忘怀的事情。可以说,这里几乎没有明广这个人存在的痕迹!这实在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可能以前的他不会去考虑这些,但现在不同。
十二月十日那天,明广进入了这个家。
他躲避着从玄关出门的她,潜入了这个家中,坐在能够看见车站的窗前。因为一直占据心灵的杀意消失了,所以他的身上充满了脱力感。不过同时,他身上也充满了必须要将犯人找出来的决心。
不过,他之所以长时间一动不动,不出任何声音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要将犯人绳之以法的使命感,也不是害怕自己被无辜的罪行所逮捕。实际上,他只是感到害怕,害怕这个家的住户发现自己的存在,然后大叫,并露出一脸的嫌恶。因此他极力地维持着姿态,不发出任何声音。
自从中学以来,他已经很熟悉被陌生人否定的感觉了。但是如果她也用这样的态度看他的话,他不知会有多么绝望。他每次想象这样的场景时都会不住地颤抖。不过实际上,变成这样也丝毫不奇怪。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即使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也默许了这件事。这是他在学校和职场上从没有感受到过的。自己以前不管是在穿着制服学习的学校里,还是在穿着工作服工作的公司里,一直都感觉很不舒服。不管身处何方,手心都满是汗水,紧张感挥之不去。他曾考虑过,自己到底要身处何方才会自在?但最终他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待在哪儿,而是这里有没有认可自己的人。
明广发出声音,阿满转过身来。她那几乎没怎么晒过太阳的白色面颊晕染上了暖炉的黄色光芒。在黑暗的屋子里,这部分就像浮起来了一样。她的视线望向黑暗,但耳朵却转向明广的方向,小心着不漏听每一个字。
我被赶出公寓了。
他刚说完,她就指向了起居室的一角“那里一直空着呢。”
她虽然非常笨拙,但确实是和他彼此认同的存在。而且在和她的交流中,他也渐渐发现,别人并不一定会伤害自己。
你一个人练习过在外面走吗?
他问道。结果她沉默了,撅起嘴来。
“我当然有这个打算啦……”她俯下身,语气没什么自信。
他盯着她的侧脸,很明显,她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和他藏在这里的时候相比,脸颊瘦了很多。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想让你变得精神一点,但是找不出这样的办法。
阿满将低着的侧脸转向明广。
究竟要说什么话,才能减轻她心理的负担呢?这一周,我一直在想这些。但是我始终想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今天一样。
在重要的人面对困难和痛苦的时候,我却找不到能够安慰的话语。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帮助她。如果我是一个更会说话的人该有多好啊!因为我不常和人接触,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真是让人痛苦!
但是,我反复想象着,明广对阿满说道。
现在还是冬天,寒冷的日子依然继续着。但是再过不久,外面就会变暖,手脚也不会因为寒冷的空气而冻僵。风儿吹送着公园里的树的新芽散发出的清香,然后长成绿色的叶子。那时候在明亮的日光下的你,一定可以不再畏惧,能够一脸顽强地走着。
从我在这个房子里抱着膝盖躲藏的时候,这个景象就一直浮现在我的脑中。
那将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天啊!
所以,请不要再哭了。一起出去吧!去图书馆借一些点字书也好。一个人练习走路的话一开始可能会害怕,但是,如果有人在旁边随时准备好保护着你,就一定没有问题的。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点下头来。